曹亞男
內(nèi)容提要:何其芳詩集《夜歌》共有1945年、1950年、1952年三個圖書版本,再加上部分詩歌發(fā)表原刊版本,四個存世版本存在相當(dāng)大面積的改、增、刪,這些修改離不開1942年延安整風(fēng)運動、1950年新中國成立伊始和1952年全國性大規(guī)模文藝界整風(fēng)運動這三次歷史事件的映射,三個版本的比較可見時代風(fēng)浪對詩人內(nèi)心情感、思想認識、自我定位的巨大沖擊。
1938年8月14日之前的何其芳以唯美主義文風(fēng)成名。詩集《預(yù)言》、散文集《畫夢錄》和小說、戲劇等合集《刻意集》,洋溢著一種慵懶、嬌艷、香閨味極濃的藝術(shù)氣質(zhì),他曾經(jīng)有些自嘲地形容自己是掉進了文字魔障中,喜歡那種錘煉,色彩的配合和鏡花水月。但自從那天早晨,踏上去往延安方向的漫長旅程后,他對詩和文學(xué)的意識開始發(fā)生變化,從主要關(guān)注修辭、語言,逐漸轉(zhuǎn)變成了以關(guān)注事件為主。這是一個新的創(chuàng)作方向,如果繼續(xù)摸索下去,也許會迎來他生命中第二個詩歌創(chuàng)作的高峰。就像那首長詩《北中國在燃燒》一樣,詩人斷然將其腰斬。
事實上,1942年3月19日,何其芳寫下了那一年最后一首詩《多少次啊當(dāng)我離開了我日常的生活》,一直到1949年10月初,他總共只寫了三首詩,其中兩首是他被派往重慶做文藝工作期間寫下的,分別是1945年9月14日下午完成的《重慶街頭所見》、1946年的《新中國的夢想》;還有一首是為了慶祝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寫下的《我們最偉大的節(jié)日》。這三首詩歌洋溢著時代性的政治熱情,構(gòu)成詩人整體的重要部分。
從著名京派文人到毛澤東文藝思想的闡釋者、紅色文藝?yán)碚摷?,何其芳的精神裂變過程集中體現(xiàn)在了詩集《夜歌》中。而三個版本相當(dāng)大面積的改、增、刪,離不開1942年延安整風(fēng)運動、1950年新中國成立伊始和1952年文藝界整風(fēng)運動這三次歷史事件映射,三個版本的比較可見時代風(fēng)浪對詩人內(nèi)心情感、思想認識、自我定位的巨大沖擊。
1945年5月,何其芳的第二本詩集《夜歌》由重慶詩文學(xué)社出版,收錄了他1938—1942年創(chuàng)作的26首詩(另有《后記》一篇),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于1950年1月再版,增加了《解釋自己》等8首詩,1952年5月,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出重訂版,改名《夜歌和白天的歌》,抽去《解釋自己》等10首詩,增加1945年以后創(chuàng)作的3首。
和1945年版相比,1950年版增加的8首詩,主要寫于延安整風(fēng)運動初始階段。分別是發(fā)表于1942年2月17日延安《解放日報》文藝第8期,曾在延安引起過爭論的、書寫個人感情的《給T.L.同志》《給L.I.同志》《給G.L.同志》(“嘆息三章”);分別寫于1941年3月15日、1941年蘇德戰(zhàn)爭爆發(fā)之后的7月12日的《革命——向舊世界進軍》《讓我們的呼喊更尖銳一些》?!陡锩蚺f世界進軍》1941年5月25日發(fā)表于《解放日報》,同年7月1日,蕭軍在《文藝月報》第7期上撰文說,“我是不滿的。我感覺不到情緒、形象、音節(jié)、意境……即是作者的思想,也只是一條棍子似的僵化了的硬棒棒的東西,感覺不到它的能動性和說服力,只是一片抽象語言的排列,我不承認它是詩”,“他似乎不適于再寫這樣的詩了,還應(yīng)該更深些,更深些”;還有年份不詳?shù)珣?yīng)該可以推斷為寫于1941年12月19日上午,未曾發(fā)表過的《解釋自己》;至于寫于1940年春天的《北中國在燃燒斷片(一)》,分別寫于1942年1月5日、1月20日及其后幾天的《北中國在燃燒斷片(二)》,直至1942年時還未寫完。作者在1950年版《夜歌》后記二中解釋,“這是因為我不打算再去寫它的緣故”。
和其他兩個版本相比,1950年版最大程度地恢復(fù)了詩人的真實意圖,也許也是最為接近詩人內(nèi)心詩意的部分。當(dāng)時中華人民共和國已經(jīng)成立,詩人將它們“從容地、坦蕩地歸攏在一起,展現(xiàn)出自己延安時期的多個側(cè)面”1。
時隔兩年,和1950年版相比,1952年版刪去了10首:《夜歌(一)》2《夜歌(七)》《解釋自己》《給T.L.同志》《給L.I.同志》《給G.L.同志》《平靜的海埋藏著波浪》《我想談?wù)f種種純潔的事情》《這里有一個短短的童話》《什么東西能夠永存》。該版增加了1945年以后寫的3首詩:《重慶街頭所見》《新中國的夢想》《我們最偉大的節(jié)日》。重印題記寫于1951年12月2日夜。何其芳這樣解釋自己的刪減:“我是想盡量去掉這個集子里面原有的那些消極的不健康的成分?!憋@然,為了隱去“有著微妙的個人情感和矛盾的生命思索等‘個人化’身影”,詩人進行了大刀闊斧的刪減。3
除了篇目的增、刪,三個版本的《夜歌》,有大量內(nèi)容刪改。何其芳對《夜歌》的修改大致有三大類。此外還需留意,部分詩篇的三個圖書版本與最初原發(fā)刊物版本之間也存在不少差異。
這一類修改包括文字更易、標(biāo)點修改,以符合規(guī)范化表述,或使自己的詩歌表達更準(zhǔn)確、清晰、簡潔、流暢。以及字詞語句的錘煉,比如:
篇目 1945年 1950年 1952年《夜歌(七)》一切為了我們的巨大的工作,/一切為了我們的大我。/讓群眾的欲望變?yōu)槲业挠?,/讓群眾的力量生長在我身上。/撒下去的種子總要長起來呵,/ 不管去收獲的是你還是我。/看那些先驅(qū)者在前仆后繼,/趕上前去?。茨切┖眯值芏嗝粗覍?,/向他們學(xué)習(xí)?。还芩秋曫B(yǎng)員,炊事員,/他是工作得多么堅定,多么快樂! 他們并不思索死與活,/然而他們最知道活著是為了什么!活下去。/工作/而且快樂,/一個人就是簡單,/一切為了革命。/一切都是革命工作,/我們的一個馬夫/或者一個伙夫/都明白這個道理,/你聽,他們說得多么動人:/“我們做的也是革命工作!”/他們溜馬,/飲馬,/備鞍子,/扎草,/半夜起來添料,/或者燒火,/洗菜,/煮小米飯,/行軍時候抬一口鍋,/他們并不思索死與活,/但他們最知道活著是為了什么。整首刪除
篇目 原發(fā)刊物 1945年 1950年 1952年《一個泥水匠的故事》說他有一次被暗探抓去 同1945年 他被敵人的暗探抓去他們押送壯丁關(guān)到一個懸崖的樓上……他們押送壯丁們到一個懸崖的邊上…… 同1950年勸降的呼喊 同1945年 勸降的叫喊而且最后特別大聲地說,“……不是為了報仇,而是為了我們自己和子孫們的自由!”而且最后特別大聲地講,“……不是為了報仇,而是為了我們自己和子孫們的自由!”最后他特別大聲地講,“……不只是為了報仇,而且是為了我們的子孫的自由!”《夜歌(三)》我要他們對我講一些他們的生活里的故事。 同1945年我要他們對我講一些他們過去的生活里的故事。旁的工人更會告訴我一些另外的故事。 同1945年 旁的工人更會告訴我一些斗爭的故事?!犊鞓返娜藗儭肪驮谖覀兡鞘邃伒氐脑鹤永铮盐业母赣H綁住,槍殺。同1945年就在我們那石板鋪地的院子里/反革命把我的父親綁住,槍殺。我們是“我們這時代的智慧,良心和榮譽”。 同1945年 我們是我們這時代的智慧,良心和榮譽?!督泻啊芬粋€今天的藝術(shù)工作者,/必須站在群眾的行列里,/與他們一同前進。一個今天的藝術(shù)工作者。/必須是一個在政治上/正確而且堅強的人。同1950年對我的兄弟們 同1945年 對我的同志們《北中國在燃燒斷片(二)》譜書上說,……/她常常披一床破席子到田里去鋤草……人們說,……/她常常披一床破席子到田里去鋤草……《讓我們的呼喊更尖銳一些》我們在歷史的道路上大大地睡了一覺。我們的祖先好像在歷史的道路上睡了一覺。
句子從長句變成了短句;比較具體具象,更有生活細節(jié);更內(nèi)心化,更有一種普通人能呼吸到的親切氣息;和1945年版相比,1950年版的詩意濃了,這種改動在整本詩集中是少見的。
另外,還有歷史原因造成的名稱改變、反映時代語境變化的詞語修改,以及外國的人名、地名、書名等按當(dāng)時標(biāo)準(zhǔn)譯法作出相應(yīng)改變,或?qū)⑼庹Z譯成中文。
1.強化政治性內(nèi)涵。
續(xù)表
在《一個泥水匠的故事》里,改動二,關(guān)到樓上和懸崖邊上相比,意象發(fā)生轉(zhuǎn)化,顯然懸崖邊更殘酷。改動三和四在某種程度上反映了運用語言方式感覺的變化,和呼喊相比,叫喊多少有一點狂躁;而“說”和“講”的區(qū)別是,“說”通俗,“講”有一種演講性質(zhì)的展示、宣講、說教。
《夜歌(四)》的第一處修改,在當(dāng)時語境下,同志們需要正確對待革命分工,無條件地服從組織的安排,刪改后則被動接受變?yōu)閭€人主動決定。
第三處,刪去的詩行強調(diào)了性別差異?!督泻啊分泻纹浞紝ⅰ靶值堋备某伞巴尽保w現(xiàn)了階級感情大于親情的訴求,因為家庭是私有制的起點。類似的,《北中國在燃燒斷片(二)》里把“譜書上”改成“人們說”。
此外,《新中國的夢想》一詩有較大改動。相對于原發(fā)刊物上的版本《新中國的夢想將要實現(xiàn)》,1945年版和1950年版都刪去了這幾段:
二
(“是內(nèi)亂不是內(nèi)戰(zhàn)!”)中國人民不愿意戰(zhàn)爭,/中國人民的先鋒隊也不愿意戰(zhàn)爭,/曾經(jīng)有那樣的時候,/他們幾乎只知道拿鋤頭,/他們的手只知道管機器,/他們不知道他們的手還有旁的用處,/他們像羊一樣順從著屠夫。
屠夫教會了他們,/日本人教會了他們,/他們才拿起武器。/八年了。他們用血灌溉著中國的土地。/土地上長了樹,樹上又結(jié)了果實。/但最后地主卻跑來了:/“這都是我的,因為這是我的土地!”
(“但哪里是和平的陽光?”)歷史的行程沒有人能夠阻擋,/不愿抗戰(zhàn)的終于接受了抗戰(zhàn),/不愿和平的終于接受了和平,/舊中國的禁城也終于打開了大門,/即使還開得很窄很窄,/我已聽見了新中國的誕生的震動聲,/在隆隆地響著,/有如巨大的車輪。
四
從我還是一個小孩子/老人們的傳說就把我纏繞:/說洋人的眼睛能夠看透地下,/搶去了中國的許多財寶。/這真是太荒唐,太荒唐,/但這又是何等真實的反映!
直到今天/我的朋友們還在爭論著/中國是不是已經(jīng)獨立!
有的說,/不平等條約已經(jīng)廢除,/有的說,/沒有獨立的工業(yè)/哪有獨立的中國?
假若老百姓還是這樣窮苦,/假若老百姓還是這樣被踐踏,/就算是獨立吧,/這獨立是多么不完全,/多么悲慘!
五
上海的工人說:/“民主不民主/就看我們的生活是不是改好?!保f得好!
從農(nóng)村來的人告訴我農(nóng)民的悲苦,/沒有一個幻想家能夠幻想出那樣殘酷,/自然的荒旱,人為的摧殘,/抗戰(zhàn)以來農(nóng)村里添了多少黑暗?。覇査骸澳憧浯罅藳]有?”/他說:“這些我都是親眼看見?!?/p>
而有的旅行家卻苦惱著/“為什么收復(fù)地的老百姓那樣冷漠,/仿佛日本人打垮了和他們并不相干?”/并不是他們的心結(jié)了冰,/并不是他們感覺遲鈍,/他們什么都懂得呵,/這就是他們的批評,他們的意見!
我來見證,/我看見過不同的情形,/他們是那樣熱烈,那樣奮不顧身,/他們參加軍隊,他們搶救傷兵,/他們選舉,他們開會,/他們像政治家一樣談?wù)摗?/p>
他們是熱情而又勇敢,/只要他們不再是奴隸,/只要為了去打斷他們的鎖鏈。
民族性論者必須謹慎:/一個民族有著兩個民族性,真正寒冷、自私、狡詐的/是另外的人,并不是他們。
六
應(yīng)有這樣偉大的代表出現(xiàn)!/多少重大的關(guān)鍵,/多少嚴(yán)格的考驗,/從和平轉(zhuǎn)變到戰(zhàn)爭,/從戰(zhàn)爭轉(zhuǎn)變到和平,/他的路線就是勝利的路線?。涛覀兎攀职l(fā)動群眾,/他教我們按照客觀事物的規(guī)律辦事,/他使中國人民的事業(yè),/從此立于不敗之地?。纸涛覀儾灰湴?,不要急躁。/教我們團結(jié)全中國的人民/一同前進!
從來沒有今天這樣/擁有最廣泛的團結(jié)。
1952年版則把這幾段縮改成:“應(yīng)有這樣偉大的領(lǐng)袖出現(xiàn)?。嗌僦卮蟮年P(guān)鍵,/多少嚴(yán)格的考驗,/他的路線總是勝利的路線?。纸涛覀儾灰湴?,不要急躁?!?/p>
2.刪去相對消極的生活圖景。
《多少次啊當(dāng)我離開了我日常的生活》原刊于1942年4月3日的《解放日報》,原文中的“我要去走在那不潔凈的街道上,/走在那擁擠的人群中,/那有著滿是皺紋的而且污穢的臉的人群中/我要去和那些汗流滿面的人一起在土地上勞苦,/一起去從那吝嗇的土地索取可憐的食物,/我要去睡在那低矮的屋頂下,/和我那些兄弟們一起嘆息,/一起唱著悲哀的歌,/或者一起做著各種各樣的沉重的夢,/甚至于假若我們必須去戰(zhàn)爭,/我也愿意去走在那些帶著武器的兵士們的行列里,/去看見血,去看見尸首,去死……/呵,我是如此愿意永遠和我的兄弟們在一起,/和我那些不幸的,襤褸的,饑餓的,甚至于還有些野蠻的兄弟們在一起,/我愿意去負擔(dān),我愿意去忍受,我愿意去奮斗,/我和他們的命運是緊緊地聯(lián)結(jié)在一起,/沒有什么能夠分開,沒有什么能夠破壞,/盡管個人的和平和幸福是那樣容易找到,/我是如此不安,如此固執(zhí),如此暴躁,/我不能接受它們的誘惑和擁抱!”在1945年版中,被改寫成“我要走在那不潔凈的街道上,/走在那擁擠的人群中,/我要去和那些汗流滿面的人一起勞苦,/一起用自己的手去獲得食物,/我要去睡在那低矮的屋頂下,/和我那些兄弟們一起做著夢”,并延續(xù)到之后的兩個版本。
3.刪去人性與生活的某些角度。
篇目 1945年 1950年 1952年《一個泥水匠的故事》人是可憐的,只要他能夠從災(zāi)禍里逃了出來,他就能夠把它忘記。而且農(nóng)民不愿脫離土地……同1945年雖說他們從災(zāi)禍里,逃了出來,不會把它忘記,但農(nóng)民不愿脫離土地……在堂上,對眾多的中國人。答復(fù)著偽縣長的問詢…… 同1945年 在堂上,偽縣長向他訊問……《夜歌(三)》我要做到不對他們生氣。/當(dāng)他們太頑皮,/當(dāng)他們做出了小小的壞行為,/欺負了身體弱的同伴,/或者弄死了一只雀子,/我要溫和地,耐煩地對他們講道理。同1945年 刪去《快樂的人們》 有許多人還是如此愚昧…… 同1945年 有許多人是如此可貴……《革命 向舊世界進軍》為什么人與人互相殘殺!為什么我們現(xiàn)在還沒有和平和幸福!
《夜歌(二)》1945年版和1950年版轉(zhuǎn)述了王爾德的童話故事,1952年版則刪去了這段話:
你說你又要提起那個小故事了,/你已經(jīng)說過了好幾次了,/一個燕子為著每夜從神像上,/竊取一些寶石去送給貧窮的人們,/很多很多的貧窮的人們,/一直到冬天來了還不飛回南方,/一直到自己凍死。你說為什么我們不能夠生活在童話里?/為什么只有在書本上才容易找到/像珍珠一樣射著溫柔的光輝的故事?
《北中國在燃燒斷片(一)》1950年版里說:
我在聽著你講這里過去的風(fēng)習(xí)。你講下去。/你說農(nóng)民們不喜歡洗臉,/而且信奉著但是,你這個披老羊皮的老鄉(xiāng),/你這個小酒館的掌柜,/剛才放警報時你躲在什么地方?/“我躲在桌子下面……我用毯子蒙住頭……/日本鬼子一定炸了普明……”/“真是炸了南邊三十里后的普明,”/我們的房主人,一個老先生,/晚上走進我們的屋里來告訴我們。/他嘆息著日本人的殘忍。/他嘆息著高射炮還不能使他滿意:/“最好發(fā)明這樣一種東西,/就像用夾子去夾一個蟲子。”/他的手指在空氣中比著姿勢,/而在我們的炕的墻壁上/畫著一幅一幅的彩色的封神榜,/西岐城正在被羅宣手里的/小瓶里放出的烈火燃燒……
1952年版改成了“我在聽著你講這里過去的風(fēng)習(xí)。你講下去。/你說農(nóng)民們信奉著白龍爺”。
《夜歌(四)》原刊中說:“你說你們是那樣喜歡吃小米鍋巴,/那樣喜歡吃花生米。/你說你們學(xué)校里有這樣一個同志,/她有一件棉大衣,又有一件皮大衣,/卻不肯借一件給你,/而且對你說,‘你冷嗎?/你跳跳蹦蹦就不冷啦!’/是的,就是在延安/也還是有著自私自利的人?。銋s把你家里給你的全部的錢,/你和兄弟姊妹分下來的全部遺產(chǎn),/都分給了幾個來延安的同志作路費?!?945年版改成了“你說你們是那樣喜歡吃小米鍋巴,/那樣喜歡吃花生米,/有了一點點大家都分著吃”。
4.削弱主體性,削弱主體意志情感對作品的渲染,“我”從抒情文本中退場,去除知識分子幻想、感傷、脆弱的情緒。
篇目 原發(fā)刊物 1945年 1950年 1952年《一個泥水匠的故事》“謝謝你給我講了一個動人的故事。/這些日子來我很容易感動,/有時為別人,有時也為自己。/昨夜我做了一個很不快活的夢:/我夢見我過完了一個長長的冬天,/像從傳說里的長長的睡眠/醒了轉(zhuǎn)來,整個世界都有些改變;/我記起了我所愛的那個女孩子;/我想去找她;我不知道她的住址:/我突然記起了她已愛上了旁的男子……/這樣的夢我大同小異地做了五六次,/雖說在白天,我是一個積極分子,/而且從工作,從人,我能都得到快樂,/不像在夢里那樣陰郁,那樣軟弱。/這使我很不喜歡我自己。同志,你說,/對于這些夢我應(yīng)不應(yīng)該負責(zé)任?/為什么愛情竟如此堅強,/似乎非我的意志所能戰(zhàn)勝?”同1945年 刪去《夜歌(一)》主呵,你創(chuàng)造黑夜是為了睡眠,為什么又創(chuàng)造這月光……主呵,你創(chuàng)造黑夜是為了睡眠,為什么又創(chuàng)造這月亮神呵,你創(chuàng)造黑夜是為了睡眠,為什么又創(chuàng)造這月亮為什么在你的書里面你把自然寫得那樣美麗?為什么在你的書里面你把自然描寫得那樣美麗?同1950年《夜歌(三)》我給予得并不多。/我得到的更少。/我知道我這樣說,/這樣計較/是可羞的,/但我終于對自己說了出來/也好。同1945年我知道我這樣說,/是可羞的,/但我又還不能把這種想法完全拋棄??赐緜兊木碜?,/回同志們的信,/讀書…… 同1945年 趕著做我今天未做完的工作《夜歌(六)》而我這個浪漫派/有一天竟偷偷地穿上了/你的有紅泡花 的 草鞋。刪去 刪去 未收入該詩
在刪改之前,《一個泥水匠的故事》已經(jīng)是很典型的左翼文學(xué),詩人繼續(xù)刪去關(guān)于愛情的描寫,則思想感情更簡單化,仇恨的語氣強烈許多。而在《夜歌(一)》里,“主”的稱呼,是個人與上帝之間直接的聯(lián)系,具有獻祭色彩,“神”則去除了這種聯(lián)系,將個人從中抽離了出來?!霸鹿狻睅в惺闱樾院鸵曈X美感,“月亮”是名詞,更中性客觀;“寫”和“描寫”,看似一字之差,然而“寫”,是由心而發(fā)的創(chuàng)造,具有主觀驅(qū)動力,“描寫”,則似乎只是客觀記錄下來。和“寫”相比更靜態(tài),更寫實,缺少了主觀想象和個人感情色彩。
《夜歌(三)》第一處刪改部分,前者其實暗含了一種無所謂,向自己真實的想法“妥協(xié)”的態(tài)度,刪改后則認定了自己的錯誤,并有所自責(zé);同樣,看卷子是何其芳當(dāng)時在延安真實的生活情況,他自己曾說過,自己的工作崗位是在魯藝文學(xué)系天天看卷子,做行政事務(wù)工作。4《多少次啊當(dāng)我離開了我日常的生活》1952年版所刪去的內(nèi)容,是對遠離人世,去到遼遠的沒有人跡的地方,洗凈一切煩瑣、重壓和苦惱的希冀,是自然之子的形象表達。
5.不同年代的不同刪改有時也體現(xiàn)出作者內(nèi)心的矛盾之處。
篇目 原發(fā)刊物 1945年 1950年 1952年《叫喊》我只是忠實地說出我所看見的,/我所知道的,我所相信的事情!我只是忠實地說出我所知道的,我所相信的事情。 同1945年 同1945年你們鬼鬼祟祟地在陰影里行走的人,/你們神經(jīng)衰弱病患者,/你們各種各樣的懷疑派,/你們的耳朵只愿意聽溪水的聲音/或者秋天的蟲子的聲音的欣賞家,/……/你們,/請走開!你喜歡在陰影里行走的人,/你只愿聽溪水和秋天的蟲子的聲音的人,/ ……/我的叫喊并不是為著你們。同1945年 同1945年《夜歌(一)》 一位嚴(yán)厲得可笑的神父 一位神父 同1945年 同1945年
《叫喊》中,不再強調(diào)自己親眼所見;歸類、批判的態(tài)度也因為刪改變得更為平和、寬容;《夜歌(二)》中,雖然已經(jīng)去掉心中的“主”,但同時,詩人似乎又有著內(nèi)心矛盾,因此他會將對神父的貶義修飾刪去……
篇目 原發(fā)刊物 1945年 1950年 1952年《夜歌》(二)香港《大公報》文藝第880期六月十二日 同原發(fā)刊物 六月十一日 同1950年《夜歌》(五) 約一九四〇年到一九四一年之間。 十二月二十四日 同1950年《夜歌》(六) 約為一九四〇年與一九四一年之間。 十二月二十八日上午 未收入該詩《給G.L.同志》《解放日報》一九四一年三月十六日 未收入該詩 三月二十六日 未收入該詩《我想談?wù)f種種純潔的事情》《解放日報》三月十三日 一九四二年三月十三日。 三月十五日 未收入該詩《這里有一個短短的童話》 未標(biāo)明寫作日期 三月十三日 未收入該詩《多少次啊當(dāng)我離開了我日常的生活》《解放日報》三月十五日 同原發(fā)刊物 三月十九日 一九四二年三月十九日
續(xù)表
《我想談?wù)f種種純潔的事情》這首詩的寫作日期顯然應(yīng)為1942年3月13日,為何要到1950年才改成年份不明的3月15日呢?
1942年3月13日星期五,《解放日報》第四版“文藝”第102期,有“百期特刊(三)”荒煤寫的《我底祝詞》、舒群《為編者寫的》,此外,就是王實味的《野百合花》:
我曾不止十次二十次地從李芬同志底影子汲取力量,生活的力量和戰(zhàn)斗的力量。這次偶然想到她,使我決心要寫一些雜文。野百合花就是它們的總標(biāo)題。這有兩方面的含義:第一,這種花是延安山野間最美麗的野花,用以獻給那圣潔的影子;其次,據(jù)說這花與一般百合花同樣有著鱗狀球莖,吃起來味雖略帶苦澀,不似一般百合花那樣香甜可口,但卻有更大的藥用價值——未知確否。
一九四二年二月廿六日
4月3日星期五那天,《解放日報》登出了何其芳的《我想談?wù)f種種純潔的事情》:
我想談?wù)f種種純潔的事情,
我想起了我最早的朋友,最早的愛情。
地上有花。天上有星星。
人——有著心靈。
我知道沒有什么東西能夠永遠堅固。
在自然的運行中一切消逝如朝露。
但那些發(fā)過光的東西是如此可珍,
而且在它們自己的光輝里獲得了永恒。
我曾經(jīng)和我最早的朋友一起坐在草地上讀著書籍,
一起在星空下走著,談著我們的未來。
對于貧窮的孩子它們是那樣富足。
我又曾經(jīng)沉默地愛著一個女孩子,
我是那樣喜歡為她做著許多小事情。
沒有回答,甚至于沒有覺察,
我的愛情已經(jīng)和十五晚上的月亮一樣圓滿。
……
三月十三日
不妨大膽推測,詩人的心思是如何輾轉(zhuǎn)琢磨的。
在這兩篇作品里,兩位作家都想起了自己最早的朋友,最早的愛情;都談到了花;而他們最早的朋友也都早已去世;圣潔和純潔,差別也并不大。尤其百合花,象征的就是純潔的心靈。“呵,時間的灰塵遮蓋了我的心靈,我太久太久沒有想起過他們!”是什么使何其芳突然想起這些的呢?或許就是因為3月13日那天,他讀到了《野百合花》。
何其芳的研究者們一般持有兩種觀點,一種認為詩人在延安近十年的經(jīng)歷,使他的詩歌充滿了社會責(zé)任感,有了一種見證功能;另一種則提出“何其芳現(xiàn)象”這一概念,把他看成是詩人的悲劇。但也不妨專注詩歌本身。當(dāng)大量事件被日常生活吸收,文本便近似于隱跡稿本,詩人對自己的變化路跡有所思考,只是在時代中裝上了特別的發(fā)聲機制,從表現(xiàn)變成對話,從虛構(gòu)轉(zhuǎn)向真實。
附 錄:
《夜歌》中各詩篇原發(fā)刊物名稱、發(fā)表時間
因為是蕭乾的朋友,從1938年8月到1941年12月,在這三年多的時間里,何其芳在香港《大公報》的文藝副刊上發(fā)表過多篇詩歌、散文、文論。僅就詩歌而言,就有7首。
《夜歌》(一、二、三),1940年7月13日;
《我們的歷史在奔跑著》,1940年11月23日(未查到原刊);
《夜歌》(五),1941年3月1日(但是這首寫于1940年11月26日的第五首《夜歌》并未收入任何圖書版本,現(xiàn)可見版本中,《夜歌(四)》寫于1940年6月20日,《夜歌(五)》寫于1940年12月4日下午);
《夜歌》(六),1941年3月13日;
《叫喊》,1941年5月1日。
詩人身處延安,生活道路的變化引起了詩歌內(nèi)容、風(fēng)格的變化,而見證這一變化階段、抒寫個人情緒的詩作,主要發(fā)表在香港《大公報》。但由于日軍侵占九龍,《大公報》于1941年12月13日??娂袑懹谄浜蟮淖匀晃茨馨l(fā)表在此處。
此外,《成都,讓我把你搖醒》發(fā)表于1938年6月16日,成都《工作》第7期(未查到原刊);
《夜歌(四)》發(fā)表于1940年9月17日,重慶《國民公報·文群》(未查到原刊);
在1941年11月15日,桂林的《力報·半月文藝》上,何其芳發(fā)表了《生活是多么廣闊》《我把我當(dāng)作一個兵士》《我為少男少女們歌唱》《我看見了一匹小小的驢子》《從那邊走過來的人》《雖說我們不能飛》(未查到原刊。查閱上海圖書館1941年4月16日—1942年2月10日《力報》微縮膠卷,當(dāng)時未拍攝文學(xué)副刊《半月文藝》);
《黎明》發(fā)表于1942年2月20日,桂林《詩創(chuàng)作》第8期第1頁;
“都市”——《北中國在燃燒斷片(二)》之四,發(fā)表于1944年10月10日桂林《青年文藝》新1卷第3期第20頁;
《重慶街頭所見》發(fā)表于1944年9月16日,重慶《新華日報》,原名《笑話》;
《新中國的夢想》發(fā)表于1946年2月20日,重慶《中原》《文藝雜志》《希望》《文哨》聯(lián)合特刊第1卷第3期第11頁,原名《新中國的夢想將要實現(xiàn)》。
而在這一時期的延安報刊上,何其芳發(fā)表的詩作相當(dāng)多:
《一個泥水匠的故事》,1940年2月15日,《中國文化》創(chuàng)刊號第75頁;
《過同蒲路》,1940年7月25日,《中國文化》第1卷第5期(《北中國在燃燒》第二部分《進軍》的第一片段);
《夜歌(七)》《叫喊》,1941年2月25日,《中國文藝》創(chuàng)刊號(未查到原刊。上海圖書館所收藏微縮膠卷包括1937年上海辦的《中國文藝》以及1939年至1943年辦于北京的《中國文藝》,后者為親日文藝刊物。未見延安所辦《中國文藝》);
《革命,向舊世界進軍》,1941年5月25日,《解放日報》;
“短詩三首”(《河》《郿鄠戲》《黎明》),1941年11月1日,延安魯藝草葉社編的《草葉》雜志創(chuàng)刊號(未查到原刊);
“歌六首”(《生活是多么廣闊》《我把我當(dāng)作一個兵士》《我為少男少女們歌唱》《我看見了一匹小小的驢子》《從那邊走過來的人》《雖說我們不能飛》),1941年12月8日,《解放日報》;
“嘆息三章”(《給T.L.同志》《給L.I.同志》《給G.L.同志》),1942年2月17日,《解放日報》;
“詩三首”(《我想談?wù)f種種純潔的事情》《什么東西能夠永存》《多少次呵我離開了我日常的生活》),1942年4月3日,《解放日報》;
“黎明之前”——《北中國在燃燒斷片(二)》之一,1942年5月1日,《草葉》第4期(未查到原刊);
“寂靜的國土”——《北中國在燃燒斷片(二)》之二,1942年6月15日,《谷雨》第1卷第5期(未查到原刊);
“一個造反的故事”——《北中國在燃燒斷片(二)》之三,1942年3月4日,《解放日報》。
注釋:
1 樊駿:《這是一項宏大的系統(tǒng)工程——關(guān)于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史料工作的總體考察》,《新文學(xué)史料》1989年第2期。
2 1940年7月13日,《夜歌·其一》發(fā)表于香港《大公報》文藝第880期,圖書版無大幅改動,較明顯一處是報紙版“光榮的任務(wù)”,出書時改成“我們的任務(wù)”;1945年與1950年兩個版本相同,無任何修改。
3 吳敏:《關(guān)于何其芳的文稿修改——以詩集〈夜歌〉和論文〈關(guān)于現(xiàn)實主義 序〉為例》,《復(fù)旦學(xué)報》2006年第4期。
4 何其芳:《毛澤東之歌》,《何其芳全集》第7卷,河北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39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