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云霞
往懸空寺的人,從峽谷到山崖左旋右繞串了數(shù)里長。
幾路縱隊擠進來,爭食花蟻般稠密地粘在一起;遮陽棚像大型煙囪,吃力地將蟻們一次次吞進吐出,又一隊隊甩向崖壁上木匣般嵌著的亭閣間,匯成新的蠕動大軍。懸空、玄空,既有具象的空間營造之奇,又有道之玄佛之空的哲學(xué)意蘊。這個“上延霄客,下絕囂浮”之所在,因為空間與哲學(xué)的雙重吸引,如今已少有靜時寧日。雖然來者熙熙,但這玄、空之道有幾人去悟,又豈是俗子凡客可以參明悟透的!倒是腳下輾轉(zhuǎn)騰挪間步步維艱,回首時又蹤跡全無的情形,應(yīng)了這凌空高處的寫意。
寺在山腰高懸著,山腳李白的“壯觀”二字貼石而坐。放浪不羈的詩仙,凡名山大川似乎總有其騰空翼行的身影。這一聲自天而落的嘆,引來和者無數(shù);人們攀高跳下或抱或依于石邊字旁,紛紛作共赴主題態(tài);我亦啊啊地贊過站過,讓自然與人文的雙重光韻澆鑄出一蟻過滄海的印痕。不遠處“霞客遺跡”的碑亭下,亦是擁簇者眾。八百多年的時移世易,不知李白與徐霞客之間是否有過對望;二人一個天馬行空騰云駕霧,一個腳踏實地策杖而行,一個寫意一個寫實,雙機位為那些恒遠美好的山川日月留痕作注,使更多后來者或歌或行,心里眼前有了一個可和的曲調(diào)或可參照的路標(biāo)。
徐霞客有《游恒山記》留下曾經(jīng)的線路圖:
“兩崖壁立,一澗中流……伊闕雙峰,武彝九曲,俱不足以擬之也……不知何年兩崖俱鑿石坎,大四、五尺,深及丈,上下排列……”
徐霞客眼中,美過武夷九曲的一澗中流,現(xiàn)已被高高的水庫大壩攔在了畫外;崖間峽谷內(nèi)有紅色題刻的“北魏棧道”立石,好像兩崖上石坎大洞的落地答案,亦似在說明一座山人文氣息的所來有自。那“伊闕雙峰”,《魏書》對應(yīng)有“高排石壁懸雙闕,獨聳危峰接九霄”,都在說翠屏、天峰恒山守門的兩座山峰。懸空寺的歷史怕要由此推門而入了。
那一年,拓跋鮮卑自北向南一路馬蹄獵獵終于落足平城,在繼續(xù)南進中原時,橫亙東西的恒山成了障礙。原可為捷徑的金龍峽既非霞客眼中時落時漲的九曲回環(huán),亦不似今日小橋流水般的婉約溫存,而是河水湯湯驚濤拍岸。谷內(nèi)無路可走,只有在崖壁上做文章,于是,就有了后來的棧道。
這個棧道徐霞客時已無從見到。凌空翼飛于兩崖間車過人走的石橋索橋,放飛了我對當(dāng)年“云閣虹橋”的諸多想象——被稱為“云閣”的兩岸棧道之間曾飛架有一座“虹橋”的。一閣一橋,血脈般貫通著翠屏天峰東西二嶺和一個朝代的歷史行程;其中,士卒如蟻,工匠如蟻,血汗如腳下十里河的水滴稠密……北魏越過恒山,實現(xiàn)了問鼎中原的夙愿,也在走向中原中水滴般化沒了自我;而那些蟻一般掙扎勞碌的士卒工匠們,誰又留心過其隱現(xiàn)中的絲毫印跡呢?
懸空寺里蘊著人與神的心語,也寫著人與自然的對話。
沒有恒山就沒有懸空寺。說的是一座山滄海桑田由海而山的地質(zhì)歷史,薄厚相間的地質(zhì)巖層沉積恰適了一座寺的空中站姿。
沒有棧道就沒有懸空寺。懸空寺之懸,正是棧道理論的延伸。四下里掃一掃,懸空寺及恒山諸多建筑似乎皆始建于北魏年間。雖有眾多傳說神話在前面開道,但似乎人與一座山的鏈接由此才算真正呼啦啦對上了扣。
北魏,南北朝,一個亂哄哄血淋淋你方唱罷我登臺的時代。盛世信皇帝,亂世信神仙。想一想,也許正是這世無寧日的現(xiàn)狀,把人無著落的目光引向了天。道興佛來,邁著方步入世的儒家,曾一度散架,但很快被穿上道袍戴著佛珠成為道佛得于立世的秩序粘合劑。天下大亂,液態(tài)的社會倒成了中國哲學(xué)的煉丹爐;三教合一,也許正是這火燒煙燎的亂世熔爐里,一番煉獄后的文化再造。
所以,你看那懸空寺。一說緣于道。是因為一位道人的遺訓(xùn),要設(shè)道壇于高聳入云處,以便于皇帝與天神會面;恒山能成為道教圣地想必與此有不解之緣。一說因于佛,因為懸空寺大氣場明顯為佛寺建構(gòu),隨處可見銅鑄、鐵鑄、泥塑、石刻的佛像,三教殿里亦是釋迦牟尼佛居中。但佛佛道道七曲八折,最終都指向最高處的三教殿,像是凌空高懸了一座建筑的logo和主題。
我想,在本土文化同一個大鍋里燴過,佛與道原本就有幾分涇渭不明的;加上君權(quán)神授的需要,更使其多了幾多迷亂和糾纏。這一點,看一看北魏曾經(jīng)道味十足的太平真君年號,再看一看其后開于同朝的云岡石窟佛國世界,就能想見一斑。
“三教合一是人類永恒的主題”,崖壁上有大字題刻的“和”字。想這山體上也曾有過騷亂和紛爭,故而有天之巨擘拍拍山體:和!和!和!之后禪風(fēng)過,道風(fēng)拂,都相安于儒家三綱五常的秩序里。如此,再看三教殿里看似一團和氣的彬彬有序,謙謙有禮,怕是各教互為調(diào)和妥協(xié)的短暫定格也未可知。
人皆知君權(quán)需有神授才為正朔,但或許未想過神權(quán)底座上從來都藏一個君。就說這北岳大帝吧,“舜封恒山為北岳,漢武帝親臨祭祀,唐始封王,宋封安天元圣帝,到明代為恒山之神”,不管情愿與否一路走一路受封,封來封去都在脫不開的人愿中。
人之于山就是崖畔一草石間一蟻。但人就是想以草蟻之微齊山之恒遠。視野夠不著就加想象,人力夠不著就借神話和宗教。一座山幽深高遠的時空是不可能足現(xiàn)于人的,但你把它人格化,它就能進入人喜怒哀樂的起承轉(zhuǎn)合。北岳不知是在北魏還是哪一時植根為道場,又在哪一日成為道教全真派的圣地;道教鼻祖為二儀未分時的盤古,北岳首神是叫“晨崿”的盤古六世孫,其后,五百年一輪值,北岳帝先后有顓臾和《封神榜》所封的崔英;你看,這樣一來,人不僅立馬接上了天地之始,而且翅膀一伸就會如鯤鵬騰空隨時升天覆地。
據(jù)說,北岳大帝和人一樣是有誕辰日的。每年八月初十,山下渾源縣都有以拜祭恒山爺為主題的傳統(tǒng)廟會,百姓家里也有烹吃油炸糕求祥祈福的習(xí)俗。一代接一代,人間煙火隨那神間香火源遠流長起來。
凹進山體內(nèi),長在山罅崖隙間,恒山的許多宮觀建筑似乎都緣自這樣因勢利導(dǎo)的原理。比如說,天峰嶺上被稱為“小懸空寺”的姑嫂崖,乍一看就很易和這一個懸空寺亂目。恒山元老建筑的寢宮更像掖在山崖夾縫里,遠遠望去只可見“云中勝景”四個字;只有三環(huán)五繞左攀右爬才能探身入縫。待到進來,又柳暗花明別有一個洞天。
云蒸霞蔚,水靜風(fēng)清。這讓人自然想到道教的洞天福地。而北岳據(jù)稱恰為五岳洞天之一的太乙總玄洞天。懸空寺有太乙殿,不知是否供的就是這眾神之首的太乙真人。
從寢宮高處回身望,恒山朝殿建筑群高嵌于山體陡壁,又被那不知歲庚胡扭亂歪的老樹綠植一蓬蓬地掩著蓋著;且不論這建筑背后的年代起因,單從地理情形上看,已能品出人在這山中一個“隱”字。
平日里,莫論餐飲住宿還是其他,只要沾個山字,比如“山莊”之類,就先在景色養(yǎng)生上贏得了幾分人氣。深山藏古寺,人隱在山中不是目的,為的是“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要一份與山同在,向天向恒的境界。
恒山廟宇嵯峨,群仙成譜。福祿壽文曲星武財神玉皇大帝上中下八仙,神仙們多脫胎于凡俗的人,他們或憑生前德能在民間審美助推下完成由人而仙的嬗變;或借著這紫氣縹緲祥云繚繞的山,實現(xiàn)“一人得道,合宅升天”的起跳。最終都走向各顯神通于人事的神譜仙鏈而恒享人間香火。
故而,漫山里看,古往今來那些文人墨客小士大吏,楹聯(lián)題字碑刻,熙來攘往,四下都踩著一個“道氣常存”,心里又無不揣著煙火人世的種種俗愿——心誠則靈,只要心誠,總有一方神仙會應(yīng)和了人秘不可宣的大小心愿。
每一個宮觀里都有藍衣髻發(fā)的道士,或坐在檻上或站在門外遠望。他們視野里,那個從凡眾中來到凡眾中去的神仙譜,無不在前車后轍地鞭策導(dǎo)引著他們未來的路?!吧嚼锩孀≈裣伞?,那悠悠遠遠的故事傳說,因為這些守山人的存在更多了綿綿不絕的依托和氣脈。
山下煙火山上香火,仙塵間有時似乎別無二致。山上隱地接天,時刻都在得“道”途中;山下密麻麻道外之人,自覺不自覺間也初一十五地過在道教風(fēng)俗里。最終,或隱在山間,或沒于塵世,都會隨那原就懸旋于太空的地球,化為宇宙塵埃或造物之初的某種元素,在物質(zhì)不滅中走向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