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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飛鴻,香港武俠的名片

2022-01-19 12:31蘇濤
環(huán)球人物 2022年2期
關鍵詞:黃飛鴻香港傳統(tǒng)

蘇濤

關德興(右一)在電影《黃飛鴻鞭風滅燭》(1949)中舞槍。

細數華語武俠片的歷史,黃飛鴻是一個無法回避的人物。自1949年至新世紀,以黃飛鴻為主角的影片約有150部之多。即便是近年來大熱的葉問“葉師傅”,較之“黃師傅”也稍遜一籌。除了在20世紀60年代和80年代短暫缺席之外,黃飛鴻題材影片幾乎貫穿了香港電影發(fā)展的各個重要階段,堪稱香港武俠片的一張名片。

從前現代到后現代,從儒家倫理道德到資本主義價值觀,在70余年的流變中,黃飛鴻的形象被打上了形形色色的標簽,不但勾勒出戰(zhàn)后香港電影工業(yè)的發(fā)展軌跡,更折射了香港社會的變遷,宛如一部以影像寫就的文化史。

嶺南儒者

黃飛鴻在歷史上確有其人。20世紀四五十年代,通過朱愚齋等文人的加工,特別是借助《嶺南奇?zhèn)b傳》等“技擊小說”的推波助瀾,黃飛鴻的形象在嶺南地區(qū)深入人心。

要完整理解黃飛鴻的形象,我們要先追溯一下中國的俠文化傳統(tǒng)。作為一股PK正統(tǒng)儒家思想的力量,俠客雖然遭到歷代統(tǒng)治者的打擊,但其負載的懲奸扶弱、除暴安良、打抱不平的精神,卻通過眾多文學作品,在普羅大眾間根脈綿長。

20世紀20年代中后期,一批上海影人敏感地意識到武俠題材巨大的市場潛力,以《火燒紅蓮寺》為肇始,引發(fā)影壇一片“火燒”的獨特景觀,并綿延20余年。1949年后,時代主題的轉變讓武俠電影在大陸銀幕一度幾近絕跡,而這一中斷的傳統(tǒng),卻在香港接續(xù)上了香火。

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由胡鵬(1909年—2000年)導演、關德興(1905年—1996年)主演的粵語黃飛鴻系列影片。

1949年,胡鵬在尖沙咀天星碼頭過海時,無意間看到《工商日報》上刊載的一篇關于黃飛鴻生平事跡的報道,靈機一動,決定將這位武林英雄搬上銀幕,由此開啟了延綿數十年的黃飛鴻電影熱潮。

飾演黃飛鴻的,是出身粵劇舞臺的關德興。從1949年到1980年,他主演了77部黃飛鴻電影,成為世界影壇扮演同一角色最多的演員,獲得了吉尼斯世界紀錄的認可。

關德興第一次飾演黃飛鴻,已是44歲。銀幕上,他以一派長者的穩(wěn)重氣派,與各路反派一決高下,其中穿插著嶺南的民風民俗,如搶花炮、舞獅等。這些作品建構了一個“以父為中心、仁愛為本的人倫世界”,黃飛鴻無疑是當之無愧的“C位”:他恪守儒家教條,一身正氣,謹慎克制,不到忍無可忍,絕不輕易出手;他不斷告誡弟子門人,習武不是為了好勇斗狠,而是強身健體、自我完善的手段;他又是父權制的代表,不僅傳授武藝,更是徒弟的精神導師,具有不可置疑的權威……總之,他是仁、智、勇“三位一體”的化身,相比一代武林英雄,更像一名嶺南的儒者,一位前現代的士紳精英。

在形式上,這一時期的黃飛鴻影片也沒有武俠片的“爽感”,略顯保守呆板:動作場面舞臺化、程式化,缺乏“刀刀見血,拳拳到肉”的真實感;剪輯欠缺凌厲的氣勢,某些影片的特技鏡頭格外簡陋,屬于“土法煉鋼”式的操作。

所以在20世紀60年代,當“邵氏”發(fā)起“彩色武俠新攻勢”時,黃飛鴻系列影片就難以招架了,一度陷入沉寂。待其再度風行時,香港的社會文化早已今非昔比。

左圖:《醉拳》中的青年黃飛鴻。右圖:《林世榮》中的黃飛鴻(右二)退居配角。

“仁者”的邊緣化

進入70年代,黃飛鴻的形象出現了明顯的偏移和分化。一方面,以袁和平為代表的創(chuàng)作者,通過對黃飛鴻形象的改寫,對傳統(tǒng)價值觀念提出挑戰(zhàn);另一方面,劉家良等導演則試圖回應50年代的“黃飛鴻傳統(tǒng)”,肯定由男性主導的倫理道德。

《醉拳》(1978)以青年黃飛鴻為主角,昔日不茍言笑、嚴于律己的一代宗師,搖身一變?yōu)槿鞘巧?、古靈精怪的鄰家小子。被拉下道德制高點的青年黃飛鴻,與普通的鄉(xiāng)下青年并無二致,袁和平導演借此實現了英雄偶像的“去道德化”。黃飛鴻對師父不再是畢恭畢敬、惟命是從,練功時會偷奸?;蛘咴趲煾傅木坪J中摻水,令其難以施展醉拳的威力。這樣一來,師徒間的等級關系被打破了,年輕人對長輩不再一味地服從孝順。

在袁和平執(zhí)導的另外兩部影片中,年輕一代挑戰(zhàn)傳統(tǒng)的傾向更為明顯。在1979年的《林世榮》及《勇者無懼》中,關德興扮演的黃飛鴻退居配角,昔日的仁者面臨被“邊緣化”的處境:《林世榮》中威嚴的師父僅在影片開頭出現,隨后便出城辦事,從敘事中消失;而《勇者無懼》中膽小如鼠的徒弟,未能從師父身上學到一招半式,他最終能戰(zhàn)勝敵人,依靠的是自己的修煉和頓悟。由此不難看出,傳統(tǒng)的價值觀念正日漸瓦解,銀幕上崛起的年輕一代,更看重實際收益,更具備本土意識,這恰是香港資本主義急遽發(fā)展的生動注腳。

與此同時,劉家良導演反其道而行之,在《陸阿采與黃飛鴻》(1976)、《武館》(1981)等片中,講述了一個懵懂青年進階為一代宗師的成長史。劉家良生于武術世家,作為少林南派功夫的嫡系傳人,他對黃飛鴻身上承載的道德傳統(tǒng)推崇備至。在《陸阿采與黃飛鴻》中,學成武藝的黃飛鴻與仇人在榕樹林決斗。將對手徹底擊敗后,他的耳邊響起了師父的教誨,于是扶起了已經喪失反抗能力的仇人。

左圖:劉家良導演的《陸阿采與黃飛鴻》。 中圖:1991年,徐克的《黃飛鴻》掀起武俠熱潮。 右圖:《黃飛鴻之四:王者之風》中,趙文卓出演黃飛鴻。

《武館》延續(xù)了《陸阿采與黃飛鴻》的主題,同樣強調習武者的精神修煉。片中,一家對立門派的武館多次向黃飛鴻的父親黃麒英的務本武館挑釁,黃家父子卻不失禮數,并挫敗了對方的陰謀。正如劉家良所說:“武德的最高境界是仁讓,也即是說,不要以為自己打得,就處處凌人,應該處處以仁讓為先?!庇捌詈?,黃飛鴻打敗了一名北方拳師,在對手的喝彩和贊譽中成長為新一代武學領袖。

20世紀70年代,正是香港由傳統(tǒng)社會向現代社會的轉型期,逐漸邁入發(fā)達資本主義社會的香港,面臨著傳統(tǒng)的斷裂和道德的危機。不妨說,劉家良不無保守的價值觀念,即是對這一情況的回應。

塑造民族英雄

經過20世紀80年代的低谷期,1991年,徐克導演的《黃飛鴻》掀起了香港影壇新一波的“黃飛鴻熱”。20世紀90年代香港獨特的社會文化語境——特別是對中國近代史,以及內地與香港關系的關注,再度改寫了黃飛鴻的形象。

童年時觀看黃飛鴻電影的記憶,給徐克留下深刻印象。在香港即將回歸的大背景下,他追溯中國近代歷史,以銳意創(chuàng)新的精神和天馬行空的想象,在史詩片的宏闊格局中,重構了黃飛鴻的銀幕形象。

由李連杰飾演的黃飛鴻,一方面繼承了關德興時代的保守價值,另一方面又受到時代影響,具有某些改良主義的思想。在傳統(tǒng)與現代化、東方與西方的博弈中,一個民族英雄、一個與西化/現代化思潮緊密縫合的中國武術家,橫空出世。

黃飛鴻的對手不僅有本地惡霸、對洋人卑躬屈膝的官員,還有西方人——這些貪婪的殖民者、販奴者,綁架青年男女,用船將其販往“金山”。面對洋人的欺侮,黃飛鴻毫不留情地予以回擊;但在痛打洋人的同時,又反思民族的劣根性,疾呼中國人應“男兒當自強”。這兩個看似矛盾的面向,在黃飛鴻身上達成了某種統(tǒng)一:他既反抗洋人的壓迫,又不贊成盲目排外;既哀嘆傳統(tǒng)的消亡,又渴望學習西方的長處,甚至拯救了孫逸仙的革命事業(yè)。駁雜的歷史想象、強烈的民族主義情緒,連同賞心悅目的、花樣翻新的武打場面,令徐克的“黃飛鴻系列”躋身華語武俠片經典之列。

以1997年的《黃飛鴻之西域雄獅》為標志,90年代的黃飛鴻影片暫告一段落。最近20多年,黃飛鴻雖不時登上銀幕,但再未出現現象級影片。黃飛鴻神話在銀幕上漸次消隱,但《男人當自強》鏗鏘有力的旋律,仍會不時在我們耳邊回響。

當年,徐克找來黃霑寫主題曲。黃霑托人到臺灣找了兩個月,找到古曲《將軍令》的總譜;又連續(xù)聽了兩個月,把500多拍的戲曲長調濃縮在百拍之內,填上一段激蕩萬千的“傲氣面對萬重浪,熱血像那紅日光……”這就有了傳世之作——《男兒當自強》。

今天,“網易云音樂”這首歌下面,加班、趕夜路、寫作業(yè)的各色人等,留下了近4萬條評論。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黃飛鴻:將獅王金牌扔到李鴻章的腳下,帶著徒弟鬼腳七揚長而去,伴隨著林子祥一個字一口氣地豪氣沖天:“讓海天為我聚能量,去開天辟地,為我理想去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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