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況

一

著名詩人葉延濱是我國詩歌界公認(rèn)的“常青樹”，?他兢兢詩道，硯耕三十余載，三十七部皇皇大著，筆寫心靈，心系民瘼，感時傷世，汗漫九垓，及今他已是著作等身、蜚聲海內(nèi)外的詩人。

詩海一“葉”，國刊主編。我曾在一個刊物上著文，戲稱他為中國詩壇的“大管家”。想來，并非溢美之詞。

奔六十的人了，豪情猶在，激情依舊。樣貌看上去頂多四十出頭，心理年齡則更年輕些，我完全看不出他的真實年歲。

清品如蘭的人，想必早將人世的滄桑掩埋于歲月的深處。他慣常的孩童般頑皮的抿嘴一笑，眼神里泛起的那幾分很經(jīng)典的俏皮，多少年來，一直烙刻于我記憶的深處，讓我感到他的親切、真誠、平和、可愛、可敬。

這是一位經(jīng)受過苦難洗禮至今童心未泯的真詩人！

珪璋其質(zhì)、懷瑾握瑜的飽學(xué)之士，胸中揣的是學(xué)問和高雅的清氣。

山高水長。他的愛與痛，也許永遠(yuǎn)藏在他深沉如海的內(nèi)心。他用心靈的年輪一圈圈將它縝密地包裹，輕易不被人發(fā)現(xiàn)……

二

我想，我該深情的回憶一下當(dāng)年與葉延濱亦師亦友的君子之交。

回憶是溫馨的。

屈指算來，認(rèn)識葉延濱老師瞬逾十三載矣！那時我在一家國內(nèi)外頗有點兒知名度的企業(yè)編報混飯，顢頇愣頭青，為了證明自己的存在，試圖把報紙副刊編得層次高些，不知天高幾許，竟在報社老總面前夸下海口，誓要把本報文藝副刊弄得比日報晚報高出幾個檔次來。

老總雖系插隊知青出身的野叟隱老，然其才華出眾，甚有愛才護才的胸襟。他聞言心頭一熱，發(fā)話：“小子初生牛犢，年少志高，有此抱負(fù)，誠堪砥礪。好生努力吧！”

年輕人，得點香，即能飛鳥化鳳。

我于是仗著自己在刊物上發(fā)表過一些小詩的經(jīng)歷，開始厚著臉皮向文學(xué)界的名人名家寫信約稿。

大多數(shù)時候碰一鼻子灰。

也有例外。葉延濱、程樹榛、陳忠實、張同吾、葉文福、徐剛、赤皇吟等名家就曾給我回了信，寄過不少文稿，謙稱留我補白。他們?yōu)楸謭蟾笨短杖弧奉}寫過版頭，有的還發(fā)過連載，著實令敝報生輝增色許多。冰心、賀敬之、張志民等文壇名宿甚至還為我的詩集題寫過書名。記得葉延濱老師其時剛從北廣文藝系主任調(diào)任《詩刊》的“二當(dāng)家”，柴米油鹽醬醋茶，他樣樣都得管;神仙老虎狗，他什么面孔都得接觸。聽說，挺不容易的！

隨后，我和葉老師鴻雁往來，情誼日深，我對他執(zhí)弟子禮。他曾給我寄來反映他青春軌跡的自傳體紀(jì)實文學(xué)《感謝生活》，草綠色封皮上兩個負(fù)重的腳印至今仍深深印在我的腦海里。少小離家，為父母“贖罪”，青春歲月，替時代“服役”。一代人的精神枷鎖，幾多年的命運速寫！那是師母楊泥老師飽蘸深情的筆觸！時乖命蹇，十年煉獄，幾番生死！源自內(nèi)心世界的愛與痛，從書中汩汩流淌出來，那是葉延濱夫婦奉獻(xiàn)給我們青年一代的冷峻的警世篇。

我用眼淚和感動讀它……

三

生計牽迫，人事多變。這些年，私事公事，我都較少到京城去。但每每在報刊上看到老師的作品集問世，過不幾日，我總能及時收到他帶著手溫的簽名本。

某種意義上，這幾乎是我詩歌創(chuàng)作中的一塊精神“創(chuàng)可貼”，激勵我學(xué)有榜樣，不敢懈怠貪玩。

葉老師對我的關(guān)心和愛護讓我備感溫暖和親切。

我的創(chuàng)作曾得到他開心見誠的指點。時至今日，我還保留著他貽誨勤勤為我的幾首小詩作詳盡批改的那封書信。正是它，讓我怪異甚或有些暴戾的詩歌分行形式和語言表達(dá)方式上的偏差得到一種有益的糾正，令愚鈍如我者獲益良多。

“年輕人喜歡獵奇，喜歡偏激，喜歡創(chuàng)新，這都可以理解。我不能容忍你紊亂的詩句分行方式，它不能很好地表達(dá)你的抒情和敘述，也難以表達(dá)你的思想與性靈……”幾句樸實的話，說得我面紅耳赤。葉老師批評人，從來是有一說一有二說二。愛之深，則責(zé)之甚。

打那以后，我就更加注意自己這方面的缺點，再也不敢草率為之了。葉老師的嚴(yán)肅，令我對他心生敬畏！

也有令人捧腹的時候。

一次，他跟我們幾位寫詩的年輕人聊天時說：“我知道你們青年詩人為什么老愛往《詩刊》跑。原因很簡單，你們來了，說東道西沒完沒了，作品好壞不說，有事沒事，磨蹭半天。完了，你葉老師和幾位編輯還得跟你們稱兄道弟、勾肩搭背的，請你們上館子喝酒吃肉去。沒辦法，詩人就是好客呀！你再看看人家上《人民文學(xué)》去的年輕作者，他們離開時多半一臉虔誠。客客氣氣的道別，手揮了一遍又一遍。運氣好點兒的，最后頂多能到斜對面的面館撈碗面吃。哪來什么酒和肉。想都別想……”大伙兒聞言，直捧腹，笑聲幾掀屋頂。我那時尋思：幸好程樹榛、韓作榮兩位主編不在場，否則，難保他們不被氣得吐血……

還有一次，我們在廣東肇慶作家山莊開詩會，主辦方有幾位領(lǐng)導(dǎo)不茍言笑地坐在主席臺上，臺下的我們戰(zhàn)戰(zhàn)兢兢，汗不敢出。葉延濱也許覺得悶，瞅準(zhǔn)機會就幽了我們幾位小聲說廣東話的詩人一默：“你們大聲點兒好不好？我總覺得你們發(fā)言好像在用我聽不懂的廣東話在背后小聲罵我似的……”末了，他還來了句標(biāo)準(zhǔn)的“國罵”，然后就經(jīng)典地抿嘴朗聲一笑。逗得整個會場笑聲陣陣。剛才還正襟危坐的氣氛，一下子就給攪活了。

他真有能耐。

我們幾個都明白，那天，葉老師其實是在睿智地“指桑罵槐”。

四

2000年，我創(chuàng)作小有收獲，恩師張同吾攜野曼老先生親自推薦我參加中國作協(xié)。葉延濱、張同吾二位老師當(dāng)時是專家組成員，自是極力推薦。吉狄馬加兄其時還沒到青海履新，當(dāng)時是作協(xié)的領(lǐng)導(dǎo)，他很肯定我的創(chuàng)作成績，據(jù)說他還在主席團會議上親自過問我入會的情況。我于是順理成章忝列中國作協(xié)新會員名單中。

搞文學(xué)的人，有此趨歸，算是心理上的一種慰藉吧。不到三十，即成為國家級會員，確實令不少人眼熱。好在我記下了幾位老師當(dāng)年的教誨，從不以此自矜，而是將之作為新的起點，勉勵自己繼續(xù)前行，不能辱沒“詩人”這頂桂冠。

我喜愛古典，沉迷其間，嬉笑怒罵。幾年下來，靜心創(chuàng)作并發(fā)表了一大批自認(rèn)為還不錯的正派文字，出版了十余部文學(xué)作品集。2003年，我當(dāng)選為佛山市作協(xié)最年輕的副主席，廣東省委宣傳部還將我列為“十百千工程”重點培養(yǎng)對象。

想來，還算沒有愧對葉老師他們的期許吧！

葉老師他們的恩德，我是不會忘懷的！

五

今天是周末，我拒絕了奧運精彩賽事此起彼伏的喝彩聲致命的誘惑，一個人靜靜地躲在蛩聲盈耳的書齋里讀葉延濱，讀他疼痛的年輪，讀他良知的詩章。

我小心翼翼地翻閱詩人藏在詩中的愛與痛，觸摸他藏在年輪里的幸福與悲傷，感受他藏在靈魂深處的詩性精神，矚望他光芒四射的赤子襟懷。

翻閱《年輪詩章》，我就像翻開了葉延濱涌動的青春履歷。那激情四射的歌吟與抑揚頓挫的憂患，讓我在清晰與迷茫中洞見了共和國這三十年來的滄桑。

葉延濱的詩歌，其實是共和國改革開放三十年激流翻滾的編年史！

翻閱他《透明的詩句》，我看見了《無鳥的天空》下《野羊顱骨》的《西部傳說》;閱讀《陣亡者》《清癯的背影》和《骨頭縫里的詩句》，我看見了《斷鎬》立起的十字架、讀懂了《棋的悲劇》;透過《石縫里的血》，我看見了《斂翅的鷹》和《老樹》《最后的年輪》……

為萬家憂樂點亮《浪花上的陽光》;為《“法西斯”》《敲響大鐘的死神》。我分明洞見：葉延濱流血的眼眶里，裝著的是對普通勞苦百姓的深沉之愛，是對歷史經(jīng)驗與教訓(xùn)不動聲色的深刻反思和批判，是對人性內(nèi)核的揭示與救贖！

他像一支夜?fàn)T、一團火焰、一道閃電，掃空身外的榮辱，傾聽國家的心跳，重拾對命運的苦難記憶，懷揣對眾生的平等認(rèn)知。他分明是在用接近心靈的抒寫來高揚理性、民主、自由的詩性精神。

“一柄鐵與木組合的十字架/鐵不吮血就只能長銹/木不喝汗不會發(fā)綠葉//廢棄的工地/為殘陽立碑//悼那些不開花不結(jié)果的歲月/舉起它的是我/血和汗任它盡情吮吸/我那個肌肉與骨骼支撐的世界/我是上帝/上帝是我！//青春就這樣為嚴(yán)寒/掘了一個墓，立起這斷鎬的十字架！”（葉延濱：《斷鎬》1989年）

沉重的十字架是誰人遺址上的石碑？

斷鎬立成的“十字架”該為誰贖罪？

為青春？

為歷史？

還是為不開花不結(jié)果的歲月？

叩問蒼天，詩人內(nèi)心的疑竇已經(jīng)不需要任何眉批或注腳！

上世紀(jì)八十年代末那個異常炎熱的夏天，我高中畢業(yè)。和許多懵懂的年輕人一樣，此前，我的疼痛還很小、很潦草，小得幾乎可以忽略不計，潦草得幾乎沒有什么記憶，根本承擔(dān)不了命運中巨大的創(chuàng)痛。

后來，我僥幸到了廣州上學(xué)。驀然回首，我一夜之間就長大了，我在詩歌里感受到了生命中最為深刻的痛！我的魂有一種被瞬間掏空的悲哀在彌漫。

一九八九年。我十八歲。

許多年以后，我赫然讀到了葉延濱的《斷鎬》。內(nèi)心復(fù)又被掏空一次，然后又迅即被苦難的記憶填滿。良久，我陷入時間的陷阱里，像我不再年輕的頭發(fā)，不能自拔。

表達(dá)是蹩腳的。但那是真實的記憶！

感謝葉延濱老師帶血的詩句，感謝他淚雨紛飛的提醒！

是的，我們都應(yīng)該有告別昨天的勇氣，可是，我們都沒有忘記昨天的權(quán)利！那是詩歌的權(quán)利！更是詩人的權(quán)利！

它低于百姓的生活！但它絕對高于任何帝王將相的天空！

六

“兩根手指夾起一枚棋子/棋子上寫著：馬/馬沒有腿/只好讓人夾著跑……//悲劇是知道了真理是什么/悲劇是知道了真理沒嘴說……”（葉延濱：《棋的悲劇》1989年）

滾滾紅塵，熙熙攘攘。舉目所見，許多人都是棋子，而詩人不是！

詩人是旗幟！是良心的旗幟！詩人執(zhí)良知之矛，攻丑惡之盾！詩人是浴火重生的鳳凰，出于東方君子之國，翱翔四海之外。當(dāng)許多人都忘了疼痛，把寶劍和刀埋葬;當(dāng)許多人醉生夢死，把旌旗換作了酒旗;當(dāng)許多人沉湎于聲色犬馬的名利場，把戰(zhàn)馬牽到肉菜市場屠殺……我似乎看見了葉延濱憂郁的眼神里泛起的憂郁的疑云，那是警時醒世的甲胄??！

起來！不愿做棋子的人;往后退一步吧！站在懸崖邊上的享樂主義者。葉延濱是一個為時代提供思想和鏡鑒的詩人，他那超越苦難、穿越生死、直入靈魂的詩歌，是我們這個時代最溫馨的一種提醒和最及時的一種療救！

“一次瘋狂的開花/燦爛了古老的夢/一次瘋狂的涅槃/驚醒了古老的夢/說的是/五千年竟是/一根火柴//一根石柱/又一根石柱/還是一根石柱/永恒而又固執(zhí)地站著/在扼守一個遺忘/所以它們不長葉子/所以它們不增年輪/只長一句/‘中國人！/請像我一樣沉默/哪怕三分鐘/如果不會回憶/那么不配站在這塊土地上！’/我所有的葉片脫落了//站著的/就沒死?！保ㄈ~延濱：《再寫圓明園》1991年）

我要以時間的名義向歷史和詩人致敬！一切控訴，在此刻都顯得蒼白無力！詩人葉延濱的詩句于平靜中蘊蓄沉潛的千鈞之力，讓我的內(nèi)心世界接受震耳欲聾的震撼！詩歌的力量在斬釘截鐵的指陳中完成了對一個偉大民族生生不息永不死去的民族精神的詩意構(gòu)筑，如同春天的題詞，綠意蓬勃！

圓明園之痛，乃歷史之痛！它鐫刻在中華民族的集群記憶里！我們需要的，是對罪惡王朝與暴力行徑的拒絕和唾罵，但我們更需要對祖國對這塊土地的熱愛！

一笑泯恩仇。

博大的中華文明，已經(jīng)平靜得像深沉的大海！

歷史經(jīng)驗有理由成為每一個有民族自豪感的人記住本民族苦難的終點。同樣，它也有理由成為人類追尋民族融合、幸福美滿、和諧安康與世界大同的起點。

微言大義，大愛無疆。

葉延濱的詩歌像花兒鋪開祖國的春天。讀他的詩，讓我在泛娛樂時代尋回了自己作為一個詩人應(yīng)該葆有的那份從容淡定、平靜富足、憂患意識和社會責(zé)任的念想。

補 記

最近，我已搬到新農(nóng)村去住了。

那是我一個人的“桃花源”。

那里雞犬之聲相聞，有草、有花、有樹、有菜地，還有一年四季開不敗的蛙鳴鳥叫，是它們點亮了我靈魂的聲音。

透過窗欞灑在我古式書案上的夕照，讓我懷念起多年以前老家樹梢上不落的篆意圖章。

如今，葉延濱老師把它蓋在我青春的尾巴上。

十九年后，我才讀懂了它……

張 況：著名詩人，文學(xué)評論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詩歌學(xué)會理事，廣東省作家協(xié)會主席團成員兼詩歌委員會副主任，佛山市作家協(xié)會主席，佛山市文聯(lián)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