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梨花開。一夜之間,千樹萬樹蒙上白紗巾,隆重的白,云朵樣。
哪里沒有梨花?太常見了!鄉(xiāng)村的小路、小院、門前、屋后,都能見到梨花。
梨樹的旁邊種著桃呀、杏呀、柚子呀,每一樣都是鄉(xiāng)村娃娃甜蜜的盼頭。
梨花開了,白白的瓣,朱紅的蕊,凝脂欲滴,冰清玉潔。而它的葉,剛剛長出來。柔軟的綠襯著雪白的花,越發(fā)嬌俏。
風(fēng)兒輕輕拂過,淡淡的清香從花蕊間歡笑著跑出來,全村的人都聞到了。陽光嘩啦啦,香味細(xì)紛紛,一朵朵純潔的梨花像舞動著白翅膀的蝴蝶。勻稱的竹籬笆、閑庭漫步的老母雞、抽絲繞線的南瓜秧,一切的一切,都落滿梨花淡淡的香。這香,涼涼的,輕輕的,仿佛清晨的露,攀上衣領(lǐng),粘上鬢角,耳目清明。
村莊的女人,搬出紡車兒,坐在梨樹之下,一邊兒搖車,一邊兒勻線。梨花滿枝丫,一朵朵,一團團,密匝匝,女人手中的線兒長長的、細(xì)細(xì)的、白白的,綿延不絕。紡車兒“吱呀吱呀”轉(zhuǎn),梨花兒“呼啦呼啦”飛。
女人們泡在陽光里,沐浴在紛紛的梨花下,一邊兒忙活,一邊兒閑聊,手上的紡線細(xì)細(xì)長長,頭上的梨花飄飄悠悠。
這樣的時光仿若畫。
對于孩子來說,梨花好不好看是不曉得的。但他們一定曉得梨花飄落后會結(jié)果。黃澄澄、甜滋滋的大梨子是娃娃們喜滋滋的盼頭。
梨花飛呀飛,展開翅翼,揮舞紗巾,村莊一片白茫茫。娃娃們仰著腦袋,沐浴著梨花雨。他們不以為落花是傷感,一個個聚在梨樹下追著、跑著、嚷著,抓住薄薄的梨花瓣兒。
梨花兒飛,沸沸揚揚,仿佛一場醞釀已久的大雪,無休無止,“窸窸窣窣”“窸窸窣窣”,一場永不回歸的飛翔。
娃娃們被籠罩在梨花“雪”之中,伸出雙手,捧接、追逐、歡笑。頭上、臉上、身上沾滿白白的花瓣兒,一抬腳、一舉手都有淡淡的清香撲鼻而來。
這樣的落花,一點兒也不哀傷,仿佛一場隆重的儀式。
飄逝之后是新生。幾場雨水之后,青青的小果果穿著綠油油的小衣裳躲躲閃閃地出現(xiàn)了。
從梨花到梨子,一場降落,完成完美的承接。梨花丟掉美麗的白翅膀,成了一個懷孕的小婦人。綠綠的小肚子一天天圓潤、鼓脹。到了秋天,成了黃澄澄、甜滋滋的果實。這才是梨花修行的最終抵達吧。
讀了書,離開小村莊,梨花離我越來越遠(yuǎn)。如果不是因為那個叫敏的女孩,我永遠(yuǎn)不知道,如雪的梨花,是哀傷的色彩。
敏眉清目秀,臉色蒼白,是我初中的同學(xué)。她那么美,仿佛一朵梨花??墒菧赝癜察o的敏總是缺少精氣神。課間,同學(xué)們在操場翻天覆地地玩兒。敏呢?倚著玻璃窗,悄悄地看,看著看著,唇角綻出一抹笑。
上課,同學(xué)們坐得筆直,聽老師講課。敏軟軟地趴在桌上,趴著趴著就會睡著。老師的目光輕輕地落在她白凈的臉龐上,輕輕地敲了敲桌子。敏長長的睫毛微微抖了抖,仿佛一只受驚的蝴蝶。她睜開眼睛,柔柔地笑,柔柔地道歉:啊,我又睡著了。老師,對不起哦!
很奇怪,一貫嚴(yán)厲的老師對敏卻總是格外和藹,同學(xué)們也習(xí)以為常,覺得如敏一樣美麗柔弱的女孩子,理當(dāng)?shù)玫嚼蠋煹膶捜菖c諒解。
忽然有一天,敏不見了——她的課桌空蕩蕩。同學(xué)們看一眼,再看一眼,心里想,為什么敏不來上學(xué)了呢?不久,有關(guān)敏的消息在校園里傳播開來,大家說,敏得了白血病。
白血病是什么病?對于天天生龍活虎的少男少女來說,這樣的病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
老師組織同學(xué)們?nèi)メt(yī)院看望敏。雪白的病房、雪白的床單,一個清瘦雪白的敏。
敏的變化真大:尖尖的臉蛋,大大的眼睛,白紙一樣的皮膚,青色的血管在透明的皮膚下若隱若現(xiàn)。她的手腳因為瘦越發(fā)顯得細(xì)長,最觸目驚心的是她的頭發(fā):稀稀疏疏,幾乎落光了。
同學(xué)們落淚了。這樣的敏,仿佛一捧透明的雪。只需一陣風(fēng),便融化了。
敏卻高興,看到久違的同學(xué)們,臉上露出甜甜的笑。甚至揮了揮手中的課本,輕輕地囑咐,大家一定要將筆記借給我??!過段時間,我就回學(xué)校的。
同學(xué)們含著淚,擠出笑容點頭答應(yīng)。
敏的情況卻越發(fā)不好。在她生命的最后幾天,忽然執(zhí)拗地堅持來上學(xué)。
她的母親將敏背到學(xué)校,將她輕輕地放在座位上。敏越發(fā)瘦了,小小的,仿佛一碰即碎。
敏又坐回了她的座位,她的書本整齊地攤開,還是和原來一樣,聽著聽著就睡著了。睡著的敏真好看,雪白的唇上一抹淡淡的微笑,濃密的睫毛仿佛蝴蝶的翅膀。
這個時候,老師講話的語速總會放得輕柔而緩慢,同學(xué)們大氣都不敢出,連翻書本的動作也是輕輕的。大家都希望敏睡得好一些,再好一些。
那天,語文老師教同學(xué)們朗誦關(guān)于梨花的詩歌:
天下的花中,
要說白,當(dāng)數(shù)梨花。
春風(fēng)蕩漾,梨樹花開,
潔白如雪,玉骨冰肌,
素潔淡雅,瀲滟含香,
……?……
這樣的詩句真美,同學(xué)們深情地朗誦著。讀著,讀著,敏又睡著了。睡著了的她枕著同學(xué)的朗讀聲,臉上掛著一抹美麗的微笑。大家的目光落在敏的臉上,呆呆的,愣愣的,覺得這樣的敏,真如一朵冰肌玉骨的梨花。
這一次昏睡之后,敏就回了家。
過了幾天,傳來消息:敏去了,去了沒有病痛的天堂。
都是十二三歲的少年,第一次近距離接觸死亡。那么近,那么近。教室里響起一片嗚咽聲。
老師買了白花,帶著全班同學(xué)去送敏。
天上落著雨,細(xì)細(xì)的,紛紛揚揚。我們穿過泥濘的小路一步一滑,一步一滑??斓侥沟氐臅r候,忽然出現(xiàn)一片梨樹林。正是梨花開放的時節(jié),一片又一片的梨花,白茫茫,撲面而來。帶雨的梨花,翩翩翻飛,絡(luò)繹不絕,淹沒了一行行送別的腳印。
清涼的梨花仿佛一場憂傷的雨,從同學(xué)們的內(nèi)心深處噴涌而出。不知是誰先哭的,全班同學(xué)都跟著一起放聲痛哭。
梨花飛呀飛,滂沱的大雪一般。蒙蒙的細(xì)雨中,哀傷的哭聲中,雪白的梨花在青春的迷茫與陣痛中,幽幽地飄。
多年以后聽到一首歌——韓紅的《梨花開又放》。韓紅的聲音清秀純美卻極富穿透力。蕩氣回腸的旋律,喚醒曾經(jīng)的記憶。聽著聽著,忍不住淚流滿面。
“忘不了故鄉(xiāng),年年梨花放,染白了山崗,我的小村莊,媽媽坐在梨樹下,紡車嗡嗡響……”在遙遠(yuǎn)的異鄉(xiāng)聽著《梨花開又放》,兒時的片段紛沓而來,有關(guān)敏,有關(guān)村莊,有關(guān)媽媽的紡車。
歌聲的旋律中,我看到漫天的梨花,飛呀飛……
胡曙霞:筆名依然月牙。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在多家報刊發(fā)表,出版散文集《懸在窗口的幸福》《把每一寸光陰過成良辰美景》《時光靜好》《弄花香滿衣》等七本,曾獲冰心散文集獎、葉圣陶教師文學(xué)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