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邦
一
按古琴現(xiàn)在的市場價格,一般的伏羲式古琴不到七百元,混沌式桐木古琴一千七百元,蕉葉式老杉木古琴五千三百元,混沌式老杉木古琴不到一萬元。喬振宇的古琴大概三十萬元左右,他很少拿出來彈,一般都是在自己家里撫琴。他的朋友不少,學(xué)生也很多,但很少能在他家看他彈古琴,據(jù)說他每次彈都是先凈手,然后不是去擦手,而是等著手晾干了,才坐在古琴旁邊。他的窗戶外邊就是那一湖清凈的水,叫團(tuán)湖。團(tuán)湖是這座城市唯一能看見魚的湖,也是南遷的水鳥在這里棲息的地方。別的南遷水鳥一般兩天左右就會飛走,而在團(tuán)湖棲息的水鳥能待上一個多星期,才會戀戀不舍地離去。喬振宇彈琴都是在黃昏,夕陽還未完全落入湖里,他開始彈奏,一般都是兩個小時左右,一首《云水禪心》反復(fù)地彈奏。等到屋里黯淡下來,他就在朦朧里彈,一直到天全黑下來。
喬振宇的父母是做玉石生意的,兩年前在福建遇難。當(dāng)時,他父母主要是去福建收購老撾石,因為老撾石大都是從福建進(jìn)入的??梢哉f,因為田黃不能再開挖,于是田黃成了絕對的稀有貨。朱砂沒有,紅土為貴。老撾石酷似田黃,即便是干這行的拿在手里都辨別不出真?zhèn)?。老撾石占?jù)了福建半壁江山,品種也是各色各樣的都有。老撾石有水洞體朱砂、桃花、老撾田、老撾北部石、老撾杜林體、蠟燭紅、牛角凍等,品種也是很多,品質(zhì)也有頂級的。喬振宇父母在莆田碰了一批上等的老撾石好貨,于是兩個人高興地跑去瑞云山玩兒。從莆田到瑞云山一百多里,兩個人可以坐旅游大巴去,但喬振宇母親執(zhí)意包車去,說有錢了何必去遭罪。兩個人在山道上出了車禍不幸身亡,喬振宇知道后迅速趕去,見到的是沒有腦袋和身子的尸首。找到父母的行李箱,里邊已經(jīng)空了,聽說父母購買了三百萬的老撾石,但什么也沒看到。從莆田到瑞云山的路不算難走,一般不到兩個小時就能到,怎么會出車禍呢?喬振宇覺得車禍出得很蹊蹺,如果對面沒有來車,就是司機(jī)打盹兒撞到了山壁上。司機(jī)流了點血,車上坐的自己的父母卻血肉模糊。當(dāng)?shù)鼐秸{(diào)查后告知喬振宇,就是因為司機(jī)一天三次往返瑞云山,屬于過度疲勞駕駛,沒有別的緣故。喬振宇本想把父母的遺體從莆田帶回來處理,但帶遺體上飛機(jī)或者坐火車都會有很大困難。無奈,在莆田壺山陵園葬了。父親生前特別喜歡收藏紫砂壺,往往都是他收藏到好的上品,就給他母親燒水喝茶。父親有一次高興時對他說了一句話,我死了你就把我收藏的幾十把好壺都陪葬。母親當(dāng)時撂臉,說他父親胡說八道,你死了不知道把好壺給兒子留著,也就是我給你陪葬吧。父親當(dāng)時哈哈大笑,喬振宇也不好插嘴說什么。沒有想到父母的葬地竟然是壺山,就是一個“壺”字。喬振宇在父母的墓地前坐著,播放著手機(jī)里彈奏的古曲《平沙落雁》,覺得父母如鴻雁一般落地,發(fā)出陣陣秋鳴,他看著夕陽慢慢地墜入山谷才站起來,拎著父母的空行李箱坐飛機(jī)回到了自己所住的城市。
回來的那天晚上,喬振宇一直在床上睡不著。他跟父母的感情不是很深,主要是他嫌父母每天都在收藏上投入,甚至把存款都拿出來賭上。兩個人樂此不疲,很少過問他怎么樣。他從小就不喜歡父母這樣,也不知道為什么。有一次父母動怒,說,我們收藏這些不都是為了你?喬振宇搖頭,說,你們喜歡的不是我喜歡的,我就喜歡古琴。父母拿他也沒有辦法,每次到他家見他彈古琴,都只坐一會兒就走了。母親嘲諷說,我覺得你的古琴能讓我想到你姥姥彈棉花。父親更直接,說,你一彈我就想睡覺??筛改府吘固蹛蹆鹤?,喬振宇的這把古琴就是父母從揚州帶回來的,說沒有多少錢??蓡陶裼钜豢淳椭溃瑑r格不菲,起碼得三十萬元。父母給喬振宇在團(tuán)湖邊買了套六十多平方米的單元房,說,這里能看見湖,你喜歡安靜和水色。當(dāng)時買的時候才六七十萬,現(xiàn)在升值到了三百多萬。喬振宇覺得拿出這么多錢不值得,跟著父母住就行了。父親說,不貴,以后要漲價的。這錢就是兩個田黃的價格,我們舍不得,但舍不得也會給你買房子。還是母親說得明白,說,我和你父親每天都為收藏吵架,吵得天昏地暗,不想讓你在旁邊聽著,嫌棄我們是奸商。父母的家在城市最熱鬧的古玩街口。喬振宇很少去,因為哪次去都覺得耳朵被叫賣聲塞得滿滿的,回來后需要清理許久才能安靜下來。古琴就是他安靜下來的主要渠道,遇到什么煩心的事,只要手在古琴弦上游走,就覺得在青山綠水間行進(jìn),都是水流之音,都是蟬叫在旁。他去父母家清理了一次,父母留下了一些收藏品,最多的是玉石,還有就是紫砂壺。其中有一塊田黃石。喬振宇不太懂,他不喜歡父母擺弄的這些帶顏色的石頭還有罐子。喬振宇是藝術(shù)學(xué)院教音樂的老師,喜歡的就是古琴。說來,他喜歡古琴還是因為父母一個做古琴生意的朋友,那年他才上小學(xué)。這個朋友帶來一把古琴,在那兒給父母彈奏,彈奏的是難度很大的古曲《長門怨》,父母附庸風(fēng)雅地聽。那個朋友是為了父親收藏的一把宜興紫砂壺。喬振宇居然聽入迷了,在那兒久久不能自拔。父母的朋友看罷覺得很出奇,覺得這個孩子太有古琴悟性,就帶著他學(xué)彈古琴,最后把那把古琴送給了他。當(dāng)然父親過意不去,把那把宜興紫砂壺也送給了朋友。后來那把古琴一直陪著喬振宇上大學(xué),讀研究生。母親因為買壽山石虧了不少錢,對方執(zhí)意要這把古琴,母親就瞞著兒子給了人家算是抵債。喬振宇回來看見古琴被母親送了人,竟然離家出走半年才回來。為了安撫他,父親后來賣了一塊田黃給他購置了這把上等杉木的古琴。
喬振宇三十六歲,至今還是單身。他清瘦文雅,有一點兒玉樹臨風(fēng)的感覺。手也很白皙,手指長長如嫩蔥。熟悉他的人都覺得他不是當(dāng)下這個社會的人,按他說的,就是跟不上這個時代,因為喜好古琴,潛移默化,他的精神就停留在古代了。當(dāng)年,父母的那位送他古琴的朋友李天智,拿著他的手?jǐn)[弄許久,說,你的手天生就是彈古琴的。那次,三個人喝茶居然喝醉了,父母的朋友戲弄道,你們沉迷于收藏,跟瘋了一樣,居然有這么清靜的兒子,是你們的兒子嗎?
父母去世兩年,喬振宇晚上做夢總是夢見父母在團(tuán)湖邊上等他,牽著他的手一起看飛起飛落的水鳥。后來他覺得太恐怖了,兩年都是夢見這一個場景,以至于他從團(tuán)湖走都要繞著回家。后來,他問父母生前一個好朋友李天智,為什么總會夢見他們?李天智說,你父母沒有走,一直在你身邊,你需要給他們超度。喬振宇不信這個,父母在的時候總找李天智看手相,然后批六爻,問的都是一個話題,這次是賠是賺?李天智每次都說是賠,父母就罵他是喪門星??擅看握f賠,喬振宇父母還確實是賠。后來就不問了,倒是賺了幾筆。
二
到了初夏的周末,天氣不太熱,這很難得。于是,一到晚上馬路上的人和車就多起來,團(tuán)湖邊上遛彎的人也多起來。喬振宇快下課時候接到一個電話——他的手機(jī)一上課就關(guān)掉,但沒想到這次居然沒有關(guān)掉,讓這個人打了進(jìn)來。喬振宇正在講述樂理,談中國古典音樂對人生活的潛移默化。對方喂了一聲,喬振宇就知道是李夢楠。兩個人三年前曾經(jīng)轟轟烈烈談過一次戀愛,本來都到了談婚論嫁的階段,但沒想到李夢楠突然要去葡萄牙的波爾圖,結(jié)果去了就沒再回來。喬振宇一直不理解李夢楠的不辭而別,只是聽說她到了那里開了一家中國古玩店,效益不錯。喬振宇拿著手機(jī)看著滿課堂的學(xué)生,輕聲說,我正上課,周日上午見面吧。說完撂下手機(jī),學(xué)生們忽然鼓掌。喬振宇詫異地問,你們鼓什么掌?一個音樂課代表站起來說,老師終于找到對象了!下課后,喬振宇回家,不知不覺走到團(tuán)湖邊??匆娚习僦痪G頭鴨、綠翅鴨、赤麻鴨等過冬水鳥在湖面上嬉戲、飛翔,與在湖邊曬太陽的市民親密接觸。湖邊的市民都在喝彩,喬振宇頓悟,父母就在這群市民里邊。兩只領(lǐng)頭的水鳥在泡子地里掙扎著飛不起來,其他的鳥群圍繞著這只水鳥徘徊,發(fā)出嘎嘎的呼喚。喬振宇連忙走過去把那兩只水鳥捧起來放飛,結(jié)果上百只水鳥在他的頭上空飛舞著,頃刻間離去。他朝水鳥揮舞著,大聲喊著,你們走吧,你們走吧。別人不知道他為什么這么喊,都詫異地看著他。喬振宇釋然,覺得那兩只領(lǐng)頭的水鳥就是父母,他們終于走了。
那天起霧了,街上的人都影影綽綽。
李夢楠拿著鑰匙打開了喬振宇家的門,喬振宇很吃驚,就問,你怎么有我家鑰匙?李夢楠笑了笑,說,我以為你換鎖了呢,三年了,是不是一直等著我?李夢楠穿著一身薄薄的米黃色旗袍,梳著劉海頭,顯得很古典,讓喬振宇費解的是,她突然年輕了許多。李夢楠進(jìn)來以后,在房間里轉(zhuǎn)了一圈,說,知道你父母出車禍去世了,我就是想過來看看你,給你帶來一個葡萄牙花蒂瑪?shù)南灎T,能祈禱你父母在另一個世界幸福。喬振宇沒有說話,這三年他繞不開的就是李夢楠。父母曾經(jīng)對他說,當(dāng)初就勸你說這個女人不簡單,她看我們的眼神很純真,但做我們這一行的都知道,這就是有故事的人。在玉石和紫砂壺這行當(dāng)里,真的假的,時間長了就品鑒出來了。眼睛就是談價的籌碼,瞬間的游離就說明其中有詐。這個女人就是有詐,她不是沖著你,是沖著我們來的。喬振宇一直和父母較勁,說,你們就是用生意人的眼睛看人家,她是我藝術(shù)學(xué)院的同事,教鋼琴的,有什么能和你們勾連的?李夢楠問,你父母住的房子在哪兒,我能不能看看?。繂陶裼畈辉敢鈳?,連他自己都很少去父母的房間。父母去世后他只去過兩次,都是上午,哪次進(jìn)去都覺得父母在里屋說話,而且說的都是那筆老撾石。兩個人還吵架,聲音如此清晰。李夢楠當(dāng)初就提出要看他父母,被喬振宇父母幾次拒絕,說,你們戀愛就戀愛,等談到結(jié)婚的時候再來也不遲。
喬振宇還是拗不過執(zhí)意要去的李夢楠,開車帶她到了父母家。進(jìn)了房間,房間里灰塵很大,風(fēng)從一扇沒有關(guān)嚴(yán)的窗戶里吹進(jìn)來,攪得墻上字畫都在左右擺動。李夢楠就在屋子里來回走動觀看,一點兒聲響都沒有,地上也無痕跡。喬振宇見李夢楠在房間里飄移,不由就有了男人的欲望,他發(fā)現(xiàn)自己身邊不能長久沒有女人,上次和女人親熱已是很久之前,但想起來都是跟李夢楠。在李夢楠前,有好幾個女人追過他,但時間不長就露出馬腳來,那些女人都知道他父母手里有藏品,外邊傳的都是幾千萬。每次他跟女人有交往,父母都要刻薄地審核,每次都能檢查出對方的蛛絲馬跡。后來,喬振宇跟父母吵了一次架,說我是你們的兒子,不是你們的工具。即便人家看上你們的藏品,那也不能說明什么。后來父親告訴他,不是為了這個,是咱家真的沒有幾千萬,有三百萬就撐死了。人家沖著我們的藏品來了,結(jié)果知道沒那么多,會毀了你呀。喬振宇曾經(jīng)問,那外面為什么會這么傳你們?父親回答得干脆,那就是想挖坑害我們,也包括你。喬振宇不解,說,你們忙活了這么多年,掙的錢呢?母親慢慢地回答他,我們被坑的多,賺的少。喬振宇不說話了,因為父母確實總因為被坑雞吵鵝斗。他親眼見過,因為被坑了上百萬,父母心疼得抱頭痛哭,都發(fā)誓不再涉及這行。那次,喬振宇聽見父母說了幾個人的名字,他大吃一驚,那幾人都是父母平常的好朋友,甚至有的看著他長大。他問過李天智,李天智笑笑,說,你父母也坑過別人,包括我,只不過我不在乎而已。
李夢楠看著墻上的一幅百鳥朝鳳圖很是喜歡,說,這是沈銓的,深得雍正皇上喜歡。他畫的禽鳥有三百多種呢,其中最好的當(dāng)數(shù)仙鶴,可惜這幅是贗品。我那次就求你給我,贗品我也喜歡,你說我真敢說。喬振宇說,那是我父親的,我不能動。李夢楠說,后來你父親說給我,夸我眼力好能看出是贗品,你也沒有給我呀。喬振宇看著吃吃發(fā)笑的李夢楠說,你知道,我不動我父母的東西,即便是贗品。喬振宇曾經(jīng)對這個女人死心了,就是因為李夢楠太貪。他不是怕女人貪,是怕李夢楠餓狼一般看他的眼神。父母對他說,她看我們的眼神就像看羔羊,讓人覺得可憐。李夢楠忽然去了波爾圖,是在兩個人親熱以后才說的。那天在李夢楠的家,一個獨立的單居室,顯得很逼仄。喬振宇和李夢楠在一張狹窄的床上躺著不太習(xí)慣,那天,李夢楠很隨意,穿了一件素色內(nèi)衣,顯得秀氣十足。李夢楠說,你是說你父母不同意我和你結(jié)婚嗎?喬振宇憂心地說,我父母看誰都像是賊。李夢楠笑道,守財奴,有一天死了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喬振宇生氣,說,你不能這么說我父母。李夢楠抱住喬振宇的腦袋,把嘴貼在他的嘴邊,說,我還從來沒有主動親吻過一個男人呢。喬振宇覺得嘴唇發(fā)熱,他能看見李夢楠臉上那一道道藍(lán)色的靜脈,像是團(tuán)湖上面泛起的一道道漣漪。李夢楠陡地抓了他身上什么部位,他的血在膨脹。好像一個盲人被別人帶到繁華的街道上,說去哪兒就跟著去哪兒。李夢楠好像都明白,所有的動作都駕輕就熟。那次親熱完,李夢楠說了一句,我去葡萄牙的波爾圖,咱倆算完了。
李夢楠離開喬振宇父母家時,說好幾天沒有洗澡了,要洗一下。李夢楠進(jìn)了衛(wèi)生間,喬振宇琢磨不透,自己等了一會兒,聽到里邊的淋浴聲,不知怎么就跟著進(jìn)去了。他想走,可看著李夢楠魚一般的身體就是動不了身,如魚沒有鱗,似玉沒有紋,就如同被李夢楠施了定身法。兩個人出來后下電梯,李夢楠說,你今天夠猛的,是不是好幾年沒有跟女人接觸了?喬振宇不說話,他覺得父母知道自己這樣做會瘋的。李夢楠說,你是不是后悔和我這樣,我可不是故意引誘你,是你跑到衛(wèi)生間的。喬振宇開車,看見街上的人影都是重疊的。李夢楠說,明天是星期一,你沒有課。你在你家門口等我,陪我去南山轉(zhuǎn)轉(zhuǎn),在那里好好玩一天,那也是我們當(dāng)初談戀愛的地方。抽空,我給你講講我在波爾圖的故事。喬振宇聽父親說過,南山后面很陡峭,屏障疊生,奇石怪松,摔死過好幾個人,很少有人去。李夢楠看著喬振宇心事重重的樣子笑了,你是不是怕我在西山謀害你?。繂陶裼钇财沧?,我有什么財讓你害啊,去就去,我倒是想看山。李夢楠呼一口氣,說,你知道我和山是什么關(guān)系?山就是我的母親,我進(jìn)了山就投進(jìn)了母親的懷抱。在山里我能飛,能從這個山頭跳到那個山頭,很過癮。喬振宇真想說不去了,因為李夢楠向來這么說話,云山霧罩,猶如一陣輕風(fēng),不知道什么時候就飄走,又不知道什么時候又回到你身邊。兩個人在學(xué)校同事多年,他沒覺得這個女人怎么樣,后來就不知不覺墜進(jìn)去,像是墜入無底深淵。
李夢楠說著人已經(jīng)走了,留下一股香氣。
三
喬振宇又開車回到父母家,他想鬧清楚自己怎么就跑到衛(wèi)生間,干了那件很不符合自己性格的事情。他洗了個澡,想洗掉污垢。出來后,就把自己濕漉漉的衣服洗干凈,然后晾在陽臺上,已經(jīng)很晚了,月掛樹梢。他想住在父母家里。父母的臥室不大,里邊都是柜子,喬振宇從來沒有打開過,他就覺得那就是潘多拉魔盒,打開就是禍害。他知道自己不是那么有定力,或許打開就會毀滅自己。有一次,他的手幾乎要觸動一個柜子,因為柜子的鎖好像沒有鎖嚴(yán)。父母活著的時候,有一次兩個人特別高興,是因為收藏了一對田黃。那次他去的時候就要給他看,還要打開柜子,喬振宇說不看,你們的跟我無關(guān)。母親怔怔地看著他,說了一句,孩子,這都是給你留的,你不看,還給誰看呢?喬振宇擺擺手,說,我有一張古琴就幸福一輩子,你們的一分錢我都不要。半夜了,喬振宇看著窗戶外的月亮,雪亮雪亮的。他似乎聽見父母發(fā)出輕微的鼾聲,他躺著的位置是父親睡的,他似乎看見母親的胳膊在外面放著,像根長長的玉石,在月色下顯得很繚繞。
早晨,太陽像一個西紅柿,小而紅。
喬振宇開車回家,準(zhǔn)備凈手彈琴,這是他的習(xí)慣。他每次彈古琴都要洗洗手,然后沖著鏡子梳理自己的頭發(fā),還有就是換一身素凈的衣服,焚上一炷香。父母活著時候多少次對他說,你這么混下去,還有哪個女人肯跟你呀,你是現(xiàn)代的城市人,不是歷史里的人物。喬振宇換衣服的時候,覺得身上有一股燥氣。他覺出是李夢楠留下的那股香。開始不覺得有什么,隨后就越來越香,讓他暈頭漲腦,不能自拔。他覺得奇怪,李夢楠忽然回來就到了父母家,然后跟自己調(diào)情。自己就不會問問,你為什么離開我,跑到那個沒有多少人知道的城市?三年你又跟了誰?喬振宇坐下開始彈琴,他挑了一段《廣陵散》,是一首很悲壯的曲子,傳說是聶政為父報仇行刺失敗,但他知道韓王好樂后,立即毀容,入深山,苦學(xué)琴藝10余年。身懷絕技返韓時,已無人識。于是,找機(jī)會進(jìn)宮為韓王彈琴時,從琴腹內(nèi)抽出匕首刺死韓王,他自己當(dāng)然也是壯烈赴死了。喬振宇發(fā)現(xiàn)自己彈奏不出那種感覺,覺得自己很渺小,根本抽不出匕首。他覺得在房間里不能待了,便到團(tuán)湖邊上亂走,身不由己地來到湖邊一家賣古琴的店鋪,這個店鋪叫風(fēng)雅存。喬振宇看見李天智在那兒閑坐著,周圍擺的都是古琴。李天智看見喬振宇很高興,忙站起來問,我求你的事情怎么樣了?喬振宇蒙了,問道,你求我什么?李天智不悅,我讓你動員你的學(xué)生買我的琴,我給你高提成,不會虧待你的。喬振宇根本不理會,在一排排古琴前徘徊著選擇著,然后不停地伸手彈奏幾下。他對李天智說,你這些琴標(biāo)價太高,質(zhì)量不行啊,一看就知道是非洲紅花梨的。李天智咂嘴說,古琴就這么貴,又不是我一家黑,我也不能把價格降下來。
喬振宇坐下來,找了一架比較不錯的桐木古琴,下意識地接著彈奏《廣陵散》,彈得慷慨激昂,氣勢宏偉。彈奏中感覺自己好像看到聶政刺殺韓王報仇夙愿得償?shù)膱雒?,體味到聶政彈奏完了毀容而死的悲壯胸懷。喬振宇長舒了一口氣,心才靜下來。李天智擊掌感嘆道,俞伯牙在江邊撫琴,唯有鐘子期聽懂山之雄渾、水之幽深。兩個人坐下來,透過窗戶看見團(tuán)湖上的水鳥在不斷盤旋。李天智忽然問,是不是你那老相好的找你了?喬振宇一驚,因為李天智和李夢楠沒有任何瓜葛。團(tuán)湖上空的水鳥越聚越多,發(fā)出嘎嘎的聲響,很震耳。李天智湊近了說,你父母給你的遺產(chǎn)中有沒有一塊田黃呀?喬振宇問,你怎么問這個?李天智笑著說,你不知道,我喜歡田黃,我研究它很多年。有人知道我跟你熟,出三百萬買。喬振宇搖頭說,我父母收藏的大都是假貨,我這么賣不是坑人家嗎?李天智渴望地看著他,萬一要是真的呢。況且我在你父母那兒見過一次,就是幾秒鐘,我都給驚呆了。喬振宇站起來朝門外走,回頭對李天智說,我們不說這個,說了就不是朋友。李天智搶先幾步攔住喬振宇說,你那個老相好的找你也是為了這個,為了這個跑這么遠(yuǎn)回來。喬振宇沒等李天智說完就走了,他感到李夢楠走近自己已經(jīng)在收藏圈傳開了。喬振宇接到藝術(shù)學(xué)院的電話,說上午有堂課,老師臨時有事來不了,需要他救場。
喬振宇就是這樣,一旦說起上課就是上天的任務(wù)。他跟李夢楠說要晚點兒,李夢楠讓他說個理由,喬振宇說,我需要給請假的老師代課。說完,喬振宇就掛斷了電話。走進(jìn)課堂,本來按照教案已經(jīng)講完了古典音樂的欣賞,可喬振宇突然不知不覺地又講起阿炳,講他眼睛如何失明,為什么在眼瞎后才創(chuàng)作的《二泉映月》,寫出了一個盲人對月亮圓與缺的解讀。這次,喬振宇居然帶了一架古琴,就是那架很少帶出去的好琴。他架好琴就給學(xué)生們彈奏《二泉映月》,把學(xué)生們聽哭了。他從教室里出來,院里教務(wù)處長就等著他,說,不是不讓你帶著古琴到課堂嗎?又不是你的演奏會,你是在講課。喬振宇不敢再爭辯,因為只要是他的課,教室里都是滿滿的,連臺階上都坐著人。學(xué)生們不聽課,就是奔著他的古琴來的。教務(wù)處長說,你知道現(xiàn)在講師的位置很緊張,競爭很激烈,你現(xiàn)在的境遇也岌岌可危,有好幾個待崗的老師都在盯著你。有一些人在倡導(dǎo)泥鰍學(xué)說,說在船里放上一條活泥鰍,就能把那些剛打撈上來的魚帶活,因為魚與泥鰍之間不斷地爭斗。教務(wù)處長說到這兒頓了片刻,問,你是泥鰍嗎?喬振宇沒有說話,教務(wù)處長繼續(xù)說,你就是,因為你最接近下崗的邊緣,都得跟你斗,都憋著讓你待崗,那幾條半死不活的魚才好蹦上來。
在團(tuán)湖的路口,李夢楠居然開著一輛寶馬來接喬振宇。突然下起了雨,喬振宇沒有帶雨傘,就在雨中淋著,渾身冰涼涼濕漉漉的。他覺得李夢楠有點太招搖,不明白她這么走近自己是為什么。喬振宇坐在李夢楠車上一言不發(fā),車在南山上不斷盤旋,有些像團(tuán)湖上空的水鳥。終于車停了,喬振宇走下來看見已經(jīng)到了南山上,這里峰高溝深,背山面陽,氣候溫潤,花木繁茂,奇石磊磊,山泉淙淙。喬振宇一直喜歡在課堂上的生活,對外邊很少關(guān)注,他好久沒見這么美的自然景致了,竟然被驚呆了。李夢楠突然興奮起來,對喬振宇喊著,你看那兒有野兔子。喬振宇抬眼看去,果然在山谷里霧靄里蹦跳著一兩只野兔子,但很快就消失在山盡頭的樹林里。喬振宇納悶兒地問,你怎么能看到?李夢楠驕傲地說,那是我的本能,我有這個嗅覺,你看不到的我都能看到。李夢楠帶著他走到一處很深的小院,剛下了雨,高樹濃蔭的老磚巷道,濕潤舒服。右側(cè)的幾家院子,青苔上墻,雜草叢生,顯然久未有人居住。巷道深處,兩扇鋪了厚厚茅草頂?shù)哪鹃T“吱呀”打開,一位披淡紅紗衣的圓臉清麗女子迎了出來,對喬振宇說,歡迎您來到我們的清水山房。進(jìn)入小院,三面合圍,內(nèi)里還有一口天井。 旁邊墻角一對盆景柱中間,種花的石盆長得奇怪,原來是一口清中期的香爐。院子中央石桌旁的坐墩,是幾節(jié)木頭,長蘑菇不說,居然還重新發(fā)芽了。天井里,放了一口鐘祥的漢白玉四獸頭的古石缸。喬振宇意外發(fā)現(xiàn),那兒還戳著一張明代的琴案,他情不自禁地坐在那兒,想象著桌面上應(yīng)該有一張古琴。喬振宇被李夢楠拽起來,一邊在小院里溜達(dá),一邊和女主人閑聊。女主人說,我和夢楠是知心朋友,你就叫我天晴,她說你是貴客呢。走進(jìn)一座老宅,里邊都是老高的紅木柜子,擺設(shè)著石雕、玉器、佛教法器、綠松石、老蜜蠟……對于水深如潭的古玩界,喬振宇也跟著父母長了不少見識,他覺得這屋里的琳瑯寶物都彌漫著一層霧氣。
四
三個人坐定,面前一條長長的茶案。自稱叫天晴的女主人優(yōu)雅地端坐在茶臺旁,一把紫砂壺,幾盞粗陶碗。點了一炷香,整個房間就開始香氣四溢。天晴一杯一杯續(xù)著茶水,不時再輕聲告知茶葉的名稱、產(chǎn)地、味道。耳畔是舒緩的音樂,或古琴或簫,無車馬喧鬧,無人聲鼎沸,時間在靜靜地流淌,仿佛一步從塵世中踏進(jìn)了仙境。李夢楠問喬振宇,你說古琴是什么曲子?喬振宇隨口說,《漁樵問答》。天晴眼睛亮了一下,說,您真是古琴高手啊。喬振宇笑了,說,這是名曲,不會彈的也能說出來呀。天晴說,您看我,讓您笑話了不是,我每天都聽,但從來不問是什么曲子,只是覺得好聽。李夢楠說,我三年沒有來,這里變化好大呀。天晴說著,南山連續(xù)干旱十年了,今年入夏連下了一個月的大雨,把渴了十年的山都灌滿了。我這個人陰性強,沒水不行。南山有了水,我才常來這里盡興。喬振宇沒理會天晴的滔滔不絕,安靜地坐著,喝著茶,是地道的白茶,也是他喜歡的。他跟李夢楠每次都喝白茶,想必是李夢楠告訴天晴的。喬振宇的心平穩(wěn)了,父母去世后的嘈雜和功利遠(yuǎn)去了。喬振宇覺得父母雖然沉湎于收藏,但畢竟是自己至親的人,突然走了,自己就像沒有了支撐。他從小就依附家里,不懂得自己怎么生活,就知道彈他的古琴。父母走后,他覺得自己很笨,連個雞蛋都不會炒,襪子臟了就扔掉,洗了幾次也洗不干凈。他想起過去都是母親給他洗,跟李夢楠好的時候,李夢楠給他洗衣服做飯吃。喬振宇知道這是上天在懲罰他,讓他的父母突然離去,讓他去體驗什么是生活,或者說應(yīng)該怎么生活。
李夢楠抽冷子問沉思的喬振宇,你是不是一直想問我,當(dāng)初為什么突然離開你去了波爾圖。喬振宇看著李夢楠也不說話,他覺得山里的風(fēng)有些冷,剛才在院子里走時風(fēng)拍在臉上生疼。李夢楠說,現(xiàn)在我可以告訴你真相,你父母不同意我和你在一起,悄悄給我一筆錢讓我遠(yuǎn)走高飛。喬振宇覺得李夢楠沒說實話,李夢楠看著喬振宇的神情撲哧笑了,你不相信我對吧?喬振宇說,父母死后,好多人找我都說我父母怎么說的,可我都覺得不對,因為父母不會這么說的。他們死了,也沒法印證。李夢楠笑了,說,你父母跟我說這些話時,天晴在場,而且她還拍了照片。說著,李夢楠打開手機(jī),喬振宇愕然,果然看見父母跟李夢楠和天晴坐在家中的客廳里,而且李夢楠滿臉是淚。母親在一邊似乎在安慰她,父親板著臉。天晴說,你不該給他看照片,當(dāng)初咱們不是說好的,而且也跟他父母保證過的。昨晚,喬振宇睡在父母的臥室,就夢到母親坐在他身邊,慈祥地注視著他。他醒來就覺得臉頰上濕漉漉的,一抹,是淚水。他覺得母親的表情好像在贖罪,因為母親都是鑿著自己腦袋,說她很內(nèi)疚。喬振宇不知道母親內(nèi)疚什么,但他不忍心看母親這樣。他有些相信李夢楠說的話,覺得昨晚的夢就是一個印證。李夢楠說,去波爾圖還是你父母的意見,說那里的華人少,但是一座古城應(yīng)該有古玩的市場。他們給了我一些收藏品,都不是特別好的,主要是紫砂壺和一些石頭。說好了去三年,因為三年你就基本上把我忘了,也許會找到另外一個女人。我也是愛玩的,到了那里就想在歐洲玩玩。我在波爾圖看上一個北京人,畫畫的。我們合伙開了一個小店,生意還算不錯,我就到處玩。后來這個畫畫的跟當(dāng)?shù)氐囊粋€女人好了。我只能回來,因為店是他的,他把這個店給了那個女人。李夢楠講得很從容,好像是在說別人的故事。喬振宇問李夢楠,你回來是為我嗎?李夢楠說,也不完全是,天晴總能把你的信息告訴我。主要是你父母去世,我覺得能回來了,因為當(dāng)初拿你父母的東西太多,而且跟你父母討價還價,甚至爭得面紅耳赤?,F(xiàn)在回來,就是贖罪,覺得有些對不起你父母。天晴說,茶就喝到這里,我準(zhǔn)備了一桌山菜,都是南山的。可以喝點酒,你們晚上可以住在這里。李夢楠搖頭,說,我要回去的,明天我和另外幾個朋友商量在團(tuán)湖邊上開一個古玩店。說著對喬振宇說,給你留了一塊地方,準(zhǔn)備在那兒賣古琴,你告訴我們怎么買,怎么賣。喬振宇沒說話,李夢楠說,賣了給你提成的。天晴笑了,對李夢楠說,你說這個誘惑不了他的。說這話時,有人開始上菜,上菜的也是穿著漢服的女孩子。桌上擺了麻辣豆腐,天晴說,這是南山村里的鄰居自己壓的老豆腐,口感勁道,不爛不粉。喬振宇吃的時候確實感覺豆腐好吃得不得了,就一直在吃。接著端上來半只土雞湯,土雞湯也很好喝,幾乎沒有什么油星。炒了一盤雞蛋,黃澄澄的,顏色像向日葵。天晴對喬振宇說,你愿意吃,可以每天都過來。雨停了,有幾縷陽光在云層里瀉下來。窗外的樹枝上,幾個小鳥在那兒立著。他問李夢楠,小鳥會睡覺嗎?李夢楠撲哧笑了,說,當(dāng)然睡了。喬振宇問,為什么小鳥從樹枝上掉不下來呢?李夢楠說,當(dāng)我們總想抓住什么東西的時候,需要用力使肌肉緊張起來。而小鳥只有用力使肌肉緊張起來,才能松開所抓的東西。喬振宇不解,說,那說明小鳥在樹枝上自然就能抓住樹枝。李夢楠說,我們太想抓住什么東西了,而抓住了就不想松開,其實什么也抓不到。小鳥什么也不抓卻能穩(wěn)穩(wěn)地抓住東西。喬振宇的心突然一動,他想起《醉漁唱晚》,這是唐詩人皮日休和陸龜蒙所作的琴曲。他在彈奏中就體味到漁翁豪放不羈的醉態(tài),但實際上每個音符絲毫不亂,因為漁翁心里很清楚,越是喝多了自己的思想越清晰。他曾經(jīng)把這個意思說破給父母,父親不屑地說,喝醉了那是給別人看,自己喝都不會鬧酒瘋。
臨走時,喬振宇看著墻上掛的一幅畫呆住了,癡癡地看著。天晴過來說,誰來了都看這幅畫。喬振宇說,這是清代四大名家王鑒畫的《溪山茅舍》。李夢楠笑道,你是不是曾經(jīng)見過?喬振宇說,這幅畫我家有。天晴一驚,說,那這是假的了。喬振宇說,也可能我家那幅是假的。李夢楠說,那你拿來呀,兩幅擺在一起,找一個行家看看。喬振宇哼了聲,說,也可能都是假的,看哪幅假的真一點兒。李夢楠說,你是不是把你父母的收藏拿過來,讓我們也開開眼。
喬振宇走出小院,雨又開始淅淅瀝瀝地下起來。李夢楠心不在焉地說,你父母收藏真的不多,給我的就有假的,我朋友在波爾圖鑒定過。喬振宇悻悻地說,在波爾圖誰能鑒定?誰有那眼力?他說是假的,就等于在貶低你,你看不出來嗎?李夢楠笑著說,你還替你父母辯護(hù),他們把我發(fā)配到那么遠(yuǎn)的地方,你不覺得狠心嗎?喬振宇說,還是你愿意去,你要是真心愛我,你能去?李夢楠不說話了,喬振宇看見她眼角噙著淚。雨把整個南山都澆透了,連石頭都潤得很光滑。坐上李夢楠的車,他看見很多水鳥在雨中翱翔,然后躲在樹枝上。他聽李天智說過收藏江湖上對他父母的評價,因為收藏走在一起,兩個人都是心猿意馬。喬振宇知道這不是傳說,父母的收藏從來都是黑白分明,父親是父親的,母親是母親的,但對外好像都是一起的。他親眼看到父母為了爭奪那幅王鑒畫的《溪山茅舍》面紅耳赤,最后互相動了手。喬振宇跑過去勸架,說了一句很難聽的話,我是老師,這事傳出去我還有臉教學(xué)生嗎?母親最先松了手,父親氣呼呼地把畫拿走了。母親對他說,兒子,那是我挑中的,他看著好就給搶跑了。喬振宇問過母親,錢是誰出的?母親哭了,說,這跟錢有什么關(guān)系?后來,喬振宇找父親拿過這幅《溪山茅舍》,他看不懂,但能看出,畫面很簡單,就是一座突兀的巖石,臨著一江悠閑的溪水,一幢半顯半掩的小屋。木橋從水中搭過,點綴著寥寥的蘆葦,很是清雅。他問過父親,為這幅畫你至于對母親動手嗎?父親嘖嘖著說,王鑒流傳下來的好畫不多了,好東西比什么都重要。喬振宇質(zhì)問,比我母親還重要嗎?父親無語。
五
在車上,喬振宇問李夢楠,你鋼琴彈得不錯呀,怎么就不彈了?李夢楠說,你懂得女人心里想些什么嗎?喬振宇沒說話,李夢楠湊近喬振宇輕聲地問,你除了和我,這幾年還有別的女人嗎?喬振宇不住地嘟囔著,你問這個干什么?李夢楠抿著嘴笑,說,女人和女人不一樣,你知道女人如何動心眼嗎?那心眼動得讓你毛骨悚然,讓你防不勝防。我在波爾圖原本不想回來的,可我覺得那里的男人我不喜歡,他們喜歡女人是為了女人做事,女人引誘男人也是為了證實自己的魅力。我渴望更多的東西,比如男人對女人的無私,或者說是忠誠,更準(zhǔn)確地說是投入。喬振宇覺得有人在輕輕撫摸自己的臉頰,手柔和無骨,抬眼一看,是李夢楠一手開車,另一只手撫在自己臉上。喬振宇推開那只手,因為車還在南山繞著山路,稍不留神就會溜下去。他想起父母的車禍,就喊著,你能不能專心開車呀!李夢楠笑著,你是不是很害怕?喬振宇說,我常常晚上被噩夢驚醒,渾身出虛汗。李夢楠問,夢到什么?喬振宇低下頭說,父母沒有腦袋的身子在我眼前跳動,滿臉都是血,我給他們怎么擦也擦不凈。李夢楠說,我回來了,你就不害怕了。車在一個觀景臺停下,是喬振宇喊停下來的。兩個人站在那兒,遠(yuǎn)遠(yuǎn)的能俯視到團(tuán)湖,像是一塊玉石,玲瓏剔透。喬振宇突然問李夢楠,王鑒那幅《溪山茅舍》是我父母給你的吧?說完,連他自己都很吃驚。李夢楠的眉頭有些抖動,看了他一眼說,你怎么想到的?喬振宇傷心地說,這幅畫我記得很清楚,是父母講的,他們很動感情。我就奇怪了,他們怎么能把這幅心愛的畫給你,是不是你要挾了?李夢楠說,你回家找找,你父母那幅還在。只不過我讓你父母給我臨摹了這幅假的,因為我也喜歡。喬振宇逼問,誰臨摹的,那么逼真?李夢楠說,那問你父母吧。車進(jìn)入了市區(qū),下班了,路燈都亮了,都是人流和車流。
按照喬振宇的生活習(xí)慣,每天早上要彈奏一曲《梅花三弄》。他跟學(xué)生們解釋所謂三弄就是主題的三次不同變奏。古琴的泛音清、雅、潔、透與梅花的氣質(zhì)相吻合,古琴特有的泛音音色能讓彈奏者演練更高的審美意境。其實喬振宇就是想讓自己靜心,追求高雅是他崇尚的??蛇@天的早晨他彈奏得很慌亂,泛音也沒有了往日的亮色。他知道自己這幾天心亂了,比父母去世時還惶惶。為什么亂不得而知,但他就是恐慌,肯定因為李夢楠的突然出現(xiàn),還有那個南山小院。他想,自己怎么能聽任李夢楠擺布,中了什么魔咒呢?李夢楠沒有再聯(lián)系他,好像風(fēng)箏飛到了天上,下面牽線的人松了手,任憑他在天上飄來飄去。
一到學(xué)院,喬振宇就被教務(wù)處長喊去,說要聽他的課。喬振宇知道這不是好事,問,聽我什么課?處長說,你自己定,就是一個課時。喬振宇問,都是誰來?處長說,院領(lǐng)導(dǎo)和教研室的人。喬振宇再問,就聽我一個人的嗎?處長又說了兩個人的名字,喬振宇一聽,都是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主。喬振宇不耐煩了,說,到底殺幾個?處長笑了,說,你就那么想被殺,現(xiàn)在想聽你課的學(xué)生很多,你有點兒網(wǎng)紅老師的意思,院領(lǐng)導(dǎo)就是想看看你怎么網(wǎng)紅的。喬振宇走進(jìn)課堂,見學(xué)生都齊刷刷地站起來,他很詫異,因為向來他進(jìn)來學(xué)生都是懶散狀態(tài),他需要連續(xù)喊好幾聲安靜才能聽到自己的聲音。喬振宇問,怎么回事?一些學(xué)生喊著,我們喜歡你,你不能走。喬振宇說,誰要走了?大家回答,你。喬振宇的眼圈紅了,他教學(xué)生的方式比較特別,他花了一年的時間重點教學(xué)生一種文化思路,就是無論做什么都不要盲從,不盲目從眾,也不要盲目逆反,一定要弄清楚自己為什么選擇這種方式,想清楚了日后才不會后悔。喬振宇看了看,院領(lǐng)導(dǎo)還有教研室的人坐在最后面。還有不少老師也都走進(jìn)來,手里都拎著裝備,估計是攝像機(jī)或者錄音機(jī)。喬振宇從講桌下從容地取出一把二胡,說,這桿二胡就是阿炳,他是一個流浪的藝人,雖然皮包著骨卻挺直了一根脊梁??嚲o兩條青筋,堅持生命中最本質(zhì)的成分,融縱橫情感,合天籟之音。你們聽他的《二泉映月》能感覺到那個剛直頑強的盲藝人在傾吐自己坎坷的一生。說著,他又從講桌下拎出來那把古琴,他知道學(xué)院里對他在課堂上演奏古琴很有意見,說這是講課,不是你的演奏會。喬振宇開始調(diào)琴弦,他一邊調(diào)一邊講解,說中國的樂器大都沒有品,就是靠手里自然掌握品位,音準(zhǔn)很有松弛性。西方的樂器大都有品,比如鋼琴和吉他,還有吹奏的各種號。小提琴沒有品,但它的體量小,容易掌握。這就看出來中西樂器背后的文化異同。古琴跟做人一樣,外表看不出來,一旦彈奏就馬上能聽出高雅和俗氣。古琴的演奏還會有知音,也就是群人,都是有共識的音樂雅人。比如伯牙彈琴的時候心里想到的是高山挺拔,鐘子期聽罷贊嘆道,你彈得太好了,簡直就像巍峨的高山聳立在我的面前!從這里我們可以體會到,伯牙琴技的高超和鐘子期欣賞水平的高超是融為一體的。說著,喬振宇彈奏起《高山流水》。演奏完了,所有的音符都沒有消失,而是繼續(xù)充滿感情地在教室里跳躍著碰撞著活躍著。教研室的人像是被磁鐵吸住一樣癡呆呆地戳在那兒,魂已飛到爪哇國。
晚上,喬振宇神差鬼使地回了父母家,他想看看父母都留下了什么,特別是那幅《溪山茅舍》還在不在。在父母的臥室,他看見每一個抽屜里都鎖上了,還寫著父母各自的名字。他找不到鑰匙,好在能打開。喬振宇心虛,他覺得父母好像在盯著他。這時,李夢楠給喬振宇打了個電話,讓他星期六上午務(wù)必去大元畫店,幫她辦一件大事。喬振宇心底害怕的東西終于來了,他忙問,什么大事?李夢楠吃吃笑著說道,你去了就知道。他打開一個個抽屜,在一個大抽屜里發(fā)現(xiàn)了王鑒那幅《溪山茅舍》,他抖開,看見一江悠閑的溪水,一幢半顯半掩的小屋。他怔了半天,不知道這幅畫跟在南山小院里看到的那幅誰真誰假。他從一個小抽屜里取出一個小盒子,盒子是用紫絨布精心包裹的。喬振宇打開小盒子眼睛被凝固,周身在哆嗦,手指頭也攏不成個形兒。盒子里面嵌著一粒掌心大小的田黃,造型是一個麒麟,雕工老到,寥寥數(shù)刀,麒麟的雄壯和霸氣躍然而出,體現(xiàn)了田黃的皇家之派與貴族之氣。這塊田黃有皮有格有蘿卜紋,質(zhì)半通靈,凝膩如脂,寓意無限。他曾經(jīng)聽母親說過一次,如果你愛他,你就教他收藏田黃,因為不但保值,而且有收益;如你恨他,你就教他收藏田黃,因為一旦走眼可能會血本無歸,傾家蕩產(chǎn)。那次是母親給他看的,問他,知道是什么?喬振宇說,當(dāng)然知道,是田黃,而且是清代的黃金黃田黃。母親問,知道價格嗎?喬振宇搖搖頭,母親拍了拍他說,現(xiàn)在的價格是二百六十萬。喬振宇放回去,他記得父親說過,這是他送給母親的一份生日禮物。他向母親求證過,母親說,是。他當(dāng)時問母親,既然父親給你這么重的禮物,你們還爭吵什么?母親笑了,說,爭吵看著是利益,其實是我們之間對收藏認(rèn)識的較量。喬振宇跟母親說,我無法理解。那天晚上,喬振宇沒有睡在父母的臥室,他不敢,他覺得自己駕馭不住這滿屋子的收藏,而且有一次他心里竟然算起來價格來,嚇得他在團(tuán)湖走了好幾圈,他不能打開這個芝麻大門。開車回來的路上,他闖了一次紅燈,險些與一個過路的婦人相撞,他覺得那個特別像母親。
六
星期六的上午,雨又開始下。
喬振宇來到了大元畫店,來的人很多,大多是漂亮女人。喬振宇很驚恐,漂亮女人他見多了,但這里的女人都很妖嬈。這些漂亮女人都在舉一個牌子,牌子上寫著數(shù)字。喬振宇不懂,他沒見過這陣勢。其實他知道父母經(jīng)常光顧這種場合,但他們從不讓他跟著,說這里不是正常人待的地方。喬振宇在人堆里看到李夢楠,她坐在中間位置,穿了一件藕白色長裙,頭發(fā)束了一個大大的綰兒,裝扮得很精致。她看到喬振宇笑了笑,喬振宇心一直突突跳,因為不知道李夢楠究竟讓他做什么大事。舉牌過程中,李夢楠很少舉牌,就那么安靜地看著別人廝殺??粗粗瑔陶裼羁闯鲂╅T道,原來是在做字畫的交易。誰買誰舉牌,在女人后面閑散地坐地一些男人,互相打著哈哈,說的都不是字畫的事。李天智突然走到他跟前坐下,遞過來一杯茶。李天智問,是那個女人讓你來的?說著,瞟了下李夢楠。喬振宇點點頭,李天智說,她回來不是為了你,你別自作多情。喬振宇問,你對她了解多少?李天智說,她早晚要跟你說你父母的那塊田黃。喬振宇笑了,說,你不是也惦記著嗎?李天智呷了一口茶說,我覺得你擱著也是擱著,不如賣給我,多少錢按照市場價走,我不會虧待你的。喬振宇問,你見過那塊田黃?李天智說,你母親原本要賣給我,兩百六十萬。后來你父親反對,說那是他的心頭寶。喬振宇問,現(xiàn)在多少錢了?李天智瞥了他一眼,還是這個價格,田黃沒有漲價。不信,你可以問問那個女人。說著,李天智抬屁股走了。
喬振宇繼續(xù)看著李夢楠,感覺出她是蓄謀已久。果然,交易到了最后達(dá)到高潮,亮出來是鄒一桂的《臘梅流水圖》。拍賣師興奮地喊著,這可是從葡萄牙高價買回來的,絕品呀。喬振宇在父母那兒見識過不少名人字畫,但還是被這幅畫的新穎構(gòu)圖深深吸引住,一輪明月下橫生出一株臘梅,樹干蒼老綻開新蕊,臘梅下有清泉傾瀉,滋潤著臘梅,畫面上有輕風(fēng)掠過,而風(fēng)的感覺就是把臘梅的新蕊吹動了,搖曳出一種晴和。拍賣師介紹著,這幅畫太難得,大家看到,這是清代宮廷畫師鄒一桂為乾隆六十大壽專門創(chuàng)作,又有乾隆爺親筆題詩,印有乾隆御覽之寶。有個女人問,底價多少錢?拍賣師張口就說,五百萬。拍賣師的話音未落,喬振宇看到有人舉了一個五百五十萬。喬振宇眼睛盯住李夢楠,她竟然沒有動。喬振宇覺得這畫跟她有關(guān)系,因為葡萄牙就是李夢楠的代名詞。喬振宇鬧不清她為什么還不舉牌。舉了一個五百五十萬后,沒有再出現(xiàn)新的牌子。拍賣師有些緊張,鎮(zhèn)定了一下才說,還有沒有新價,那好,五百五十萬成交。就在拍賣師拿出下一幅畫之前,有人舉出六百萬。房間里有些騷亂,喬振宇看到是天晴在舉牌。屋子里又安靜下來,還是沒有人再舉牌。拍賣師又在說著一二,喬振宇看到李夢楠開始舉牌,她舉的姿勢很好看,牌子舉得高,人的腦袋卻埋在了牌子下面。人們只能看到牌子,看不到誰舉的牌子。李夢楠的牌子上寫著六百五十萬,頓時屋子里議論紛紛。拍賣師很快就喊成交,于是落槌成交。
交易繼續(xù)進(jìn)行著,李夢楠走過來,似乎不認(rèn)識喬振宇。這時李夢楠的手帕掉在地上,喬振宇連忙給她撿起來,他聽到李夢楠小聲地說,下面是明朝柳如是的《竹里人家》,是真的,估計兩百萬,你要買下來。喬振宇誠惶誠恐地說,我手里哪兒有錢,李夢楠彎腰接過喬振宇遞過來的手帕說,成交以后三天內(nèi)才給錢。很快,有人給喬振宇遞過來一個牌子,喬振宇發(fā)現(xiàn)注冊這個牌子的主人名字是李夢楠。喬振宇知道這個大事來了,他想走,因為他不想卷入這場布局中——雖然他不愿意被卷入父母的收藏狂熱中,但他總能聽到父母在布局,盡管他不想聽,但畢竟跟父母住在一起。他熟悉這里的布局,李夢楠在父母那兒就是一個小提檔,根本不入流??蓡陶裼钭聊ゲ煌?,李夢楠這個局怎么布,她想讓自己在局里擔(dān)任什么角色。喬振宇走了幾步又重新回來,他有些好奇。李天智走過來提醒他,我是你父母的好朋友,她讓你干的事情你要小心。我勸你一句話,人的本事壓著運氣你會活得更踏實,所以說,人不要過于貪婪。終于要拍賣柳如是的《竹里人家》了,畫上是幾個人圍在酒桌前喝酒,背景是竹林。拍賣師說參考價是一百五十萬。有人出了一百六十萬,喬振宇看到李夢楠回頭沖他嫣然一笑,不自覺舉起寫有兩百萬的牌子,所有人都像看西洋景般看著喬振宇這個生手。拍賣師果然拍給了喬振宇。李天智再次走過來,說,你是教古琴的老師,摻和這個干什么?這是假畫,有人臨摹柳如是。要是有人知道你是誰的兒子,還不得鬧個沸沸揚揚,你在丟你父母的臉!喬振宇的臉在發(fā)燒,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舉牌,而且就是因為李夢楠的一個眼神。走出來后,李夢楠給他打了一個電話,說,謝謝你。喬振宇憋不住,問,那柳如是的畫是真的嗎?李夢楠說,真的和假的那么重要嗎?關(guān)鍵是有沒有價格,有就行了。喬振宇說,我不能拍一個假的。李夢楠嗆了他一句,你父母做了多少假,你能知道嗎?喬振宇不悅地說,他們是他們,我是我!說著掛斷電話。回到家天黑透了,他就覺得腿肚子亂顫。他感到自己不該去那種地方,父母趟過的渾水絕不能再趟。他后悔與李夢楠的交往,他恨自己沒有定力。
那天晚上,喬振宇彈奏《梅花三弄》,越彈越亂。天下雨,喬振宇出不去了,只能在家里繼續(xù)憋著。他回家常常是先打開音響,總聽的就是那幾段,其中簫和古琴演奏的居多。喬振宇在課堂上就這么說,簫是中國民樂的魂,古琴是中國民樂的膽。簫能讓人傾訴,古琴能叫人心靜。下雨前他能看書,他往往坐在窗戶前,因為透過窗戶能看見遠(yuǎn)處南山的山貌。南山很像女人的乳房,他記得跟李夢楠去南山他曾說給李夢楠聽,李夢楠嘲笑。喬振宇不理會,在他眼里南山的乳房很飽滿。母親說過他,你現(xiàn)在這么聰穎,是小時候我的奶好。
七
時間過得很快,轉(zhuǎn)眼就過了冬天入春了,滿街的花都開了,花香隨著春風(fēng)浸潤著各個角落。
喬振宇不再跟李夢楠來往,李夢楠打電話他也不接。有一次,李夢楠到藝術(shù)學(xué)院去找他,他竟然躲進(jìn)廁所三個小時不出來。他漸漸覺得自己每天早晨彈奏《梅花三弄》有了靜心,泛音出現(xiàn)了亮色。那天下午,喬振宇去李天智的店,李天智詭秘地對他說,沒有聽說你那女人出事了?喬振宇心里一跳,說,不知道啊。李天智說,那就是一個禍害,我不知道禍害到你沒有,早晚的事。那天,喬振宇沒有在李天智的店里彈古琴,盡管有不少人等著欣賞。李天智懊悔地說,我應(yīng)該晚點兒跟你說,你這個人就是毛病太多,情緒不好了就不彈琴。喬振宇失魂落魄地在團(tuán)湖邊上走著,有人打招呼,他視而不見,他兩只耳朵也是嗡嗡的,聽不到別人在說什么。一天晚上,兩個警察敲開他的門,喬振宇正在把古琴上的鋼線換成絲線。他覺得鋼線太脆爆,還是絲線有韻味。他贊成東漢桓譚在《新論》里說的八音之中唯弦為最,而琴為之首。喬振宇看見警察有些緊張。其中一個高個警察問他,你對李夢楠了解嗎?喬振宇說,她算是我以前的女朋友。高個警察笑了,說,就憑你這句話我就知道,你不了解她。李夢楠說得對,你真的不知道。喬振宇愕然了,忙問,她犯了什么罪?高個警察對他說,我們能看看你的房子嗎?喬振宇說,不能。矮點的警察說,為什么呢?喬振宇說,如果我涉及你們的案子?你們有搜查證就可以看。高個警察說,你怎么證明你沒涉及這個案子呢。喬振宇問,那你們說說,我怎么涉及這個案子了?矮個警察說,你和李夢楠是不是有過男女之歡?喬振宇被問怔了,他想起那天在父母家衛(wèi)生間里的接觸。高個警察問,什么時間還記得嗎?喬振宇說了那次的時間,高個警察點點頭,說,這個女人事先是有考慮的,她知道懷孕后一般不會被判得特別重。喬振宇問,李夢楠懷孕了?矮個警察回答,跟你小子有的,按說應(yīng)該五個月了,與李夢楠的懷孕時間完全對應(yīng)。喬振宇蹲地上哭了,他覺得入了李夢楠的套。高個警察拍了拍他的肩膀,問,她是不是給過你五萬塊?喬振宇一愣,突然想起來李夢楠到學(xué)院找他那次留下一個信封,因為他不愿意看就丟在抽屜里。他回答,她到學(xué)校找我,我沒見,她給我留下一個信封,我沒打開。矮個警察問,你居然沒有打開?喬振宇從抽屜里拿出那個信封遞給矮個警察。矮個警察仔細(xì)觀察一番,對高個警察說,真沒打開。他把信封遞給喬振宇說,你打開看看。喬振宇打開,掉出一張卡,還有一張紙,上邊寫著:這是你上次給我舉牌掙的五萬,如數(shù)給你。你不理我,或者說你恨我我都能理解,我真的愛你,我覺得你是我見過的最好的男人。高個警察看完后對喬振宇說,這封信我們要帶走,你暫時先留著這張卡。喬振宇說,這不是我的錢,我不會要的。矮個警察笑了,說,是不是你的,案子結(jié)束后就知道了。
兩個警察走前一直四顧看房子里的東西,其中矮個警察說,你父母都是著名的收藏家吧,聽說出事故在福建死的?喬振宇說,我認(rèn)為是被人害死的,當(dāng)?shù)鼐煲恢睕]有破案。矮個警察握了握他的手,說,我們和福建方面一直沒有放棄,放心,所有的案子都會破的,這是我們警察的職責(zé)。喬振宇送兩個警察出來,在門口問,她是真的懷孕了嗎?高個警察嘿嘿笑了,肯定懷孕了,但不知道是不是你的。喬振宇再問,她犯的什么案子?矮個警察說,一句半句說不清楚,反正這個女人不簡單。
喬振宇失眠了,失眠了一個月以后,體重急劇下降了十幾斤。于是,在恐慌中開始四處找藥,吃多了就感到害怕,因為不知道那藥是什么成分,吃了就掉頭發(fā)。他彈不了琴,想著李夢楠現(xiàn)在是什么樣子,想她肚子里是不是自己的孩子,想自己怎么就這么倒霉,父母突然去世了,又來了一個李夢楠。喬振宇不想在家待著發(fā)悶,到古琴店找李天智。李天智告訴喬振宇,李夢楠惹了大禍,買了一幅王鑒的假畫《溪山茅舍》,賣了兩百多萬。喬振宇說,我真不知道這事。后面李天智說的這句話震驚了喬振宇,知道這幅假畫是誰給她的嗎?喬振宇看著李天智神秘的表情,茫然地?fù)u頭,她沒跟我說過這事。李天智悄聲說,是你母親。喬振宇紅著眼睛喊了起來,你瞎說,我在父母家看過這幅畫。李天智笑了,李夢楠聽你母親的話離開你去葡萄牙,但要挾你母親給她一幅名畫,結(jié)果你母親就給了她王鑒的畫。喬振宇問,那是真的還是假的呢?李天智說,你問你母親去呀,反正現(xiàn)在李夢楠拿著這幅畫私下交易,被人家舉報,讓公安局抓了!喬振宇對李天智說,那怎么證明你說的話是真的?李天智不高興了,吼道,你母親跟她交易這幅畫時我在場,當(dāng)?shù)淖C人!喬振宇像被雷擊了一般,他攥住李天智的手半天沒有松開。他的心在翻滾,這說明李夢楠說的是真的,很有可能是父母找人臨摹了這張畫,而把真畫留下來。他丟了魂一般去了父母房間,沒開燈,坐在昏暗的地毯上,好像看到母親站在門前在等著他。喬振宇從上小學(xué)到中學(xué)到大學(xué),每次從學(xué)?;貋矶寄芸匆娔赣H站在門前,他覺得母親能先知先覺。墻上的父母合影朝他微笑著,喬振宇的淚水撲面而來。他站起來,沖著父母喊著,你們?yōu)槭裁匆@么做?你們不是愛我,你們是在害人也害己。說完,他就毫無節(jié)制地哭起來。他找出父母留下的王鑒的《溪山茅舍》,然后卷起來直接送到了上次找他的高個警察和矮個警察手上,說,我證明李夢楠沒有騙人,騙人的是我父母。說完就走,矮個警察跑出來,說,這幅畫你留著,我告訴你,你不能這么輕易就相信她。接著那個高個警察也走出來說,記住了,我叫田文海,他叫左大壯。
轉(zhuǎn)天是星期六,喬振宇開車去了南山,他還在理著紛亂的思緒。那個矮個警察說不能輕易相信她,指的是什么。到了那個清水山房,還是幾個月前來時的景致,只不過到了深處聽到了古琴聲。他循聲而入,見那個擱琴的案子上有一個七旬老人在彈琴,彈的是什么,喬振宇居然沒聽出來。那個老人見他進(jìn)來停住手,客氣地問,您找誰?喬振宇覺得很奇怪,難道那個天晴是老人的什么人。他說,我找一個叫天晴的女孩兒。老人擺擺手,說,我這個地方從來沒有什么叫天晴的女孩子。喬振宇傻了,說,半年前我在這里碰見她,她給我們做飯沏茶啊。老人嘆口氣說,這院子原本我是交給我兒子打理的,結(jié)果他瞎折騰,弄得到處有人向我告狀。后來,我重新收回來了,他就是一個敗家子,是我臟了這塊清凈之地。喬振宇湊近琴案,見是一架杉木古琴,有年頭了,有些破舊,上面刻畫著“流泉”兩個字。老人問,您也懂得古琴嗎?喬振宇不知道說什么好,只是問,您剛才彈奏的是什么曲,我怎么聽不出來?老人笑了笑說,我自己隨興彈的,就覺得風(fēng)和日麗。我彈琴也是和暢為事,以清雅為本,琴聲出于木,而弦所以揚其聲。喬振宇被什么震動了一下,朝老人深深鞠一躬,說,您在點撥我。老人忙站起來,拱手說,我不是這個意思,千萬不要說我點撥你。喬振宇從南山上開車下來,覺得紛亂的思緒在舒展,他看見南山下的團(tuán)湖在午陽的照耀下熠熠生輝。
令喬振宇愕然的是,半個月后,喬振宇居然接到了李夢楠的電話,說她已經(jīng)出來了,要和他見面吃飯。喬振宇本想問她怎么出來的,但還沒張口對方就掛了。喬振宇覺得李夢楠就是一只靈貓,總是不斷地尋找著捕食的對象。他找到上次到他家的那個田文海,因為留了他的電話。田文海給他回了電話,說,確實是放出來了,因為王鑒那幅假畫是你母親給她的,她堅持說她不知道是假的,她有權(quán)利去交易。另外,我們的證據(jù)也不充分。喬振宇周身起了雞皮疙瘩,但他沒說什么。田文海對他說,你父母的案子我們正在偵辦,有需要你的地方還得找你。
八
初夏,蟬鳴四起。
兩個人在團(tuán)湖邊的一家飯館面對面坐著,喬振宇什么也不問,看著桌面上擺著他愛吃的白汁圓菜,蹲著巴肺湯,還有一盤響油鱔糊。李夢楠微笑著問,你喜歡吃的是不是這幾道菜???喬振宇下筷子吃起來,李夢楠嗔怪著,你連客氣話都不說呀。隔著桌子,喬振宇注意觀察她的肚子,確實有了孕相。李夢楠笑了笑,說,剛才看我們的兒子了吧?大夫說再過不多久就生產(chǎn)了。喬振宇尷尬了一會兒,還是憋不住問,你怎么出來的呢?李夢楠說,你怎么這樣迫不及待地問?。渴裁吹胤侥荜P(guān)住我,我能進(jìn)去就能出來。喬振宇看著李夢楠,想問你明明知道王鑒的畫是贗品,為什么還去私下交易。想到這兒喬振宇毛骨悚然。李夢楠幽幽地說,找你來就是為了孩子。喬振宇開始發(fā)毛,他不知道李夢楠下面要拴什么扣子,然后誘使他上套。喬振宇遞給李夢楠那張五萬的卡,說,你剛出來肯定需要錢,這是你的。李夢楠沒有接,說,是我執(zhí)意請你去舉牌的,那是你的酬勞。喬振宇說,都說我舉牌的那幅柳如是的《竹林人家》是假的,你為什么還讓我舉讓我成了笑柄?我父母做這行,我是藝術(shù)學(xué)院的老師,從來不沾的,你卻讓我繼承了父母的衣缽。就算是我父母對不起你,你為什么騙我呢?李夢楠笑著,你父母騙我,不知道我也愛騙人嗎?喬振宇吃不下飯,他就覺得對方在一點點地撩撥讓他心愿臣服,然后完全進(jìn)入她自己的領(lǐng)地。李夢楠笑了,慢吞吞地說,我知道你現(xiàn)在想擺脫我,覺得我報復(fù)你母親,壞你家名聲。喬振宇悻悻地說,你就是這樣,這都是你設(shè)計好的局。我母親給你假畫我不知道,再說,你也沒跟我說過!你是不是早就謀劃好了?李夢楠吐出一句話,你母親讓我進(jìn)了拘留所,我也為你懷了孩子,你也得對我表示補償吧。喬振宇梗著脖子問,讓我補償什么!李夢楠說,你有一件叫響的東西,就在你家里放著。喬振宇想了想,你要什么?李夢楠說,清代的田黃,現(xiàn)在價值四百多萬了。喬振宇哆嗦了一下,問,你就為這個懷了孩子?李夢楠說,你父母當(dāng)年從福建莆田拿走的,當(dāng)時拿走的價錢是六十萬,你父親告訴人家這已經(jīng)是最高的價格了。喬振宇詫異地問,你是怎么知道的?李夢楠說,我什么不知道,我就是一只饞貓,有了腥味兒就能聞到。
團(tuán)湖上起了一層薄薄的霧氣,被風(fēng)吹得時隱時現(xiàn)。那些水鳥就在霧氣中飛翔,有時會飛得很低,能看見那腹部白色柔軟的地方。
喬振宇陡然想,父母當(dāng)年拿田黃是在福建莆田,而最后死在了那里,這是巧合,還是里邊有緣故。他覺得李夢楠甚至李天智都知道父母這塊田黃,而當(dāng)初父親和母親都對他說,這塊田黃無論如何不要拿出來,你就留著,將來你有了孩子,你再留給他。喬振宇問過父母為什么要告訴他這個。父親嘆口氣,母親說出了緣由,你拿出來就會有殺身之禍。喬振宇沒再問,只是父親叮囑他,知道咱家有這塊田黃的人不多,但誰問你都是有想法的,你都要千萬小心。巴肺湯涼了,喬振宇喊服務(wù)員熱一下。李夢楠有些心急,說,你是不是舍不得給我拿出來?我給你錢,不是白要你的!喬振宇扭過臉說,我不需要錢。李夢楠說,我需要,我在波爾圖就被人家拿走了店,那是我辛苦經(jīng)營的。我現(xiàn)在要回去收回來,屬于我的不能這么輕易就被人家拿走。喬振宇說,你給我錢,你說你有多少錢?李夢楠笑了,你想要多少?喬振宇無話了,巴肺湯熱好端上來,有些腥氣,但卻很好喝。這道湯是母親喜歡的,她總帶著他到這里品嘗,說他愛生氣,肺里有氣泡,需要調(diào)調(diào)。李夢楠給他舀著湯,說,過兩天北京要搞拍賣,我就是拿過來用用,震震別人。用完了再給你,你別這么前怕狼后怕虎的。她蹺著腿,那雙光滑而潔凈的腿把喬振宇耀得睜不開眼。喬振宇問,你拿什么擔(dān)保,要是拿回來的是假的,我父母親在九泉之下能饒恕你和我嗎?李夢楠悻悻地說,我懷著你的兒子。喬振宇站起來,說,我怎么能見得是我的呢?李夢楠咯咯地笑,全然不顧別人的白眼,好,等著我生出來,做親子鑒定,或者抱給你看看,長得像不像你!喬振宇不滿,喊著,你也不能拿孩子做賭注啊。李夢楠也不示弱,我拴不住你,起碼孩子能拴住你吧!
團(tuán)湖上的霧氣越來越重,四周的樓房都被霧氣罩住了,只能聽見水鳥在湖面發(fā)出的嘎嘎叫聲。兩個人走出飯館,在一條鋪滿石頭子的小徑上走。喬振宇心痛了一下,父母來團(tuán)湖看他時,三個人就經(jīng)常走這條小徑,走起來鞋子碰石子會沙沙作響。他恨自己,平常彈起古琴是那么靜心斂氣的,講起古琴的那種文化精粹也是頭頭是道,可就是在欲望上敗下來。筑起來的堤壩因為一只螞蟻而潰敗,覆水難收。李夢楠說,是不是想著怎么拒絕我?你最晚后天就得拿出來,別耽誤了我北京拍賣的大事。喬振宇瞇縫著眼睛,幾只水鳥落在他的腳下,他蹲下來,看著水鳥在四處尋食。喬振宇說,我父母的這塊田黃是不是拿走了就拿不回來了,即便回來也是一塊假的?李夢楠詭秘地,我拍賣的是假的,我說了會把真的給你留下。喬振宇霍地站起來,你就不怕警察再抓你進(jìn)去?李夢楠老練地拍了拍喬振宇的肩膀,現(xiàn)在有多少拍賣是真的?兩人分手時,喬振宇把那張五萬的卡塞給李夢楠說,我估計你南山小院的租金還沒有給人家,別欠賬了。
轉(zhuǎn)天早上,喬振宇心事重重地到了李天智的店。李天智急切地問,北京拍賣會是不是你父親那塊黃金田黃要拍賣?喬振宇矢口否認(rèn),李天智再問,李夢楠是不是找你要了?喬振宇依舊搖頭,說,我不是你們?nèi)锏娜?,我也不會賣什么田黃。李天智嘆氣,有些東西不能拿出來,拿出來就是大禍。這時,進(jìn)來幾個買琴的主顧,進(jìn)來就在那里亂彈。李天智忙過去說,這古琴都是嬌氣的,不能這么彈。有一個橫著嗓子說,那你說怎么彈?喬振宇走過去坐在一張古琴前,靜了一會兒,開始彈奏《十面埋伏》。彈著彈著,喬振宇觸曲生情,感覺自己也跟項羽一樣在烏江旁十面遭埋伏,都是硝煙翻滾,耳聽?wèi)?zhàn)鼓震天。喬振宇想離開這座城市,他跟院領(lǐng)導(dǎo)請假,院領(lǐng)導(dǎo)說,過兩天省里會有人來聽你的課,你不能走。約定的那天晚上,李夢楠殺進(jìn)了喬振宇房間,說,你給我田黃,我就用兩三天。喬振宇說,如果你給我的是假的怎么辦?李夢楠說,我就死給你看,行了吧!喬振宇眼圈紅了,說,我沒了田黃不要緊,你為了這個再進(jìn)監(jiān)獄關(guān)個二十幾年值嗎?李夢楠說,你為什么總想讓我進(jìn)監(jiān)獄呢?喬振宇戳著指頭對她說,是我讓你進(jìn)嗎?是你自己非要往里鉆!李夢楠說,那是我的事,我死了也跟你無關(guān)吧。喬振宇生出火氣來,說,你不是懷著我的孩子嗎?怎么能說與我無關(guān)呢!李夢楠說,當(dāng)初你父母給我看田黃,就對我說,只要你能離開我兒子,我兒子一旦跟別的女人結(jié)婚,我們會給你做補償?shù)摹陶裼罾湫χf,沒有人證明。李夢楠說,我看見了田黃,這是事實吧。喬振宇問,我拿給你田黃多長時間?李夢楠說,兩三天,我已經(jīng)找到高手模仿了。喬振宇霎時僵在那兒了,說,我要是就不給你呢?李夢楠急了,你要是不給我,我就死在你面前,說著從口袋里掏出一把明晃晃的刀子橫在肚子上。
喬振宇帶著李夢楠去了父母家,下雨了,雨水從車窗玻璃上滑下來,很像是人的淚痕。喬振宇知道那是父母流的,進(jìn)了臥室,他無奈地拿出田黃。李夢楠接過來小心謹(jǐn)慎地揣在懷里,喃喃地說,這石皮太漂亮了,蘿卜紋也有韻味。她貼過來緊緊抱住喬振宇,輕輕地吻他一下。那嘴唇濕漉漉的。喬振宇麻木地沒說話。李夢楠撫摩著喬振宇的臉,說,我們的兒子生下來,你給起名字。喬振宇的嘴在抖動。李夢楠說,田黃在家就是石頭,在市面上就是黃金。我會讓你在拍賣會上看到你的田黃怎么由石頭變成黃金!喬振宇眼角潮濕了,冷冷地說,你做不出這么好的田黃,遲早會被發(fā)現(xiàn)。李夢楠說,你怎么知道不能。喬振宇說,古琴也有假的,可我一彈就知道真?zhèn)?。因為假的發(fā)不出真正古琴的那種神魄,只有真的才能發(fā)出天籟之聲。
走出父母家的樓房,已經(jīng)是黃昏。要變天了,風(fēng)吹過來帶著水味兒。他發(fā)現(xiàn)自己站在一所學(xué)校跟前,這學(xué)校就是母校。他驟然想起,在上初中三年級的時候,一天下午,忽然狂風(fēng)卷著大片大片的烏云壓過來,很快像黑鍋底一般,接著大雨如注。放學(xué)的時候,雨夾雜著風(fēng)還沒有停。窗外黑沉沉如黑夜一樣,雨噼里啪啦地敲打著窗玻璃。教室里開了電燈,班主任想等雨停了再放孩子們走,就繼續(xù)領(lǐng)孩子們唱歌??勺蟮纫膊煌S业纫膊煌?,風(fēng)聲像是海嘯的動靜。班主任擔(dān)心太晚了,只好放了學(xué)。學(xué)生們一齊涌向門口朝外擠,被一盆盆大水潑成落水的小雞子。父母是從來不接他的,全是自己回家。他看見一個樂器門市部,就走進(jìn)去,他看見了一架古琴,有一個人彈的琴是那么悅耳動聽。那個彈琴的就是李天智,算起來他也是自己的啟蒙老師。
他還是開車去了李天智的店,李天智張口就問,你把田黃給了李夢楠?喬振宇很想哭,又克制著自己。李天智說,李夢楠有一個作假高手,特別是田黃,幾乎能夠以假亂真。喬振宇說,我沒有給她,那是我父母的命。李天智眼睛一亮,激動地說,那就好,保住它,你就當(dāng)你父母的命一樣去保。喬振宇問,我家有田黃的事市面上怎么知道呢?李天智說,這座城市就這么大的地界兒,誰有了寶物不都得滿城風(fēng)雨。你父母從福建回來的時候曾經(jīng)在一次飯局上露過,就一分鐘。可就這一分鐘,所有人都看清楚了。好東西誰都惦記著,就像點了穴,中了魔。兩個人正說著,一個穿著很休閑中年男人走過來挨著喬振宇坐下。男人握了握李天智的手,說,你應(yīng)該認(rèn)識我呀?李天智不卑不亢地喊了一句,羅老板。喬振宇才想起他是大元畫店老板,就晃了一眼。羅老板看了喬振宇一眼說,上次你去我那兒舉牌,應(yīng)該說出是誰的兒子,我跟你父母很有交情。李天智問,羅老板是不是也為了田黃而來呀?羅老板笑了,對喬振宇說,你不該跟李夢楠混在一起,她一直在騙人。騙完我再騙你,她肚子里的孩子可能不是你的,我跟她也有一腿。喬振宇站起來就要走,羅老板拽住他,說,你聽我說完,你那田黃有多重呀?喬振宇說,這跟你有關(guān)系嗎?羅老板說,估計有兩斤吧。李天智吃驚地說,你怎么能知道它的重量呢?羅老板繼續(xù)問,能跟我說說是什么造型嗎?喬振宇說,這是我父親的,我沒有義務(wù)告訴任何人。羅老板說,應(yīng)該是麒麟對不對?落款是誰的印章?喬振宇撥開對方的手說,我不想回答你的任何問題。羅老板說,你不想知道你父母的死因嗎?就這么蹊蹺地被撞死了,那三百萬也不翼而飛。喬振宇動了心思,他看見羅老板微笑著,像是一個獵手看見了獵物,但又不慌忙舉起槍。
沉默片刻,還是李天智打破僵局,對喬振宇說,這也不是秘密了,你就告訴他吧。但你告訴他之前,先讓他說你父母的死因。喬振宇重新坐回來,問,我父母在福建莆田的時候,你在哪兒?羅老板說,我在北京,但我知道那三百萬的老撾石在誰手里。喬振宇頭嗡了一聲,情不自禁地問,在誰手里?羅老板說,我保證告訴你這個人是誰,但現(xiàn)在不行,因為我沒有看到田黃的落款,無法印證它是真是假。你父親曾經(jīng)拿過一個給我看,我以為是真的,結(jié)果找高手看是假的。我問過你父親為什么騙我,你父親說這是他的心臟,不能摘走,摘走人就死了。李天智在旁邊搭話,要是告訴你落款,你是不是就告訴他他父母的死因。羅老板搖頭說,他不告訴我落款我也能知道,關(guān)鍵是他必須告訴我這是不是他拿出來的。喬振宇越發(fā)感覺到父母的死不簡單,背后肯定有鬼,不但是三百萬,很有可能是因為這塊田黃。他知道這塊田黃的落款是著名的“林”字,他雖然給了李夢楠那塊田黃,但他為田黃拍照了無數(shù)張照片還有錄像。說來,喬振宇是個有心人,他連續(xù)幾天仔細(xì)觀察田黃,然后跑到書店去查,他要知道這塊田黃究竟是怎么回事,有什么價值和背景。后來他覺得還不夠,就跑到市場看田黃,逐個去撫摸,感受父親留下的田黃是個什么手感。羅老板沉思了一會兒,說,我琢磨應(yīng)該是“林”字,林文舉先生。說著他從包里拿出一塊田黃,喬振宇看完險些沒暈過去,這簡直就是家里那個麒麟的翻版。他迫不及待地拿起來,十分酷似,油脂感極強。羅老板笑著問,是不是與你家的田黃一模一樣?喬振宇點點頭,他說不出話。羅老板問,你再仔細(xì)看看?喬振宇又拿起來認(rèn)真觀察,慢慢地看出區(qū)別,說,就是紅筋多了一點兒,也僅是一點兒。羅老板說,這是老撾石中的極品,與田黃石極為相似。這是你父親騙我那塊,我當(dāng)時給了你父親六十萬。我現(xiàn)在懇求你,把你父親那塊拿出來對比一下。喬振宇一口回絕,說,不可能。羅老板不高興地問,我告訴你你父母的死因,不比這塊田黃重要?喬振宇說,我不會把那塊田黃拿出來,它就是我父親的靈魂。羅老板詫異地問,那你為什么把它給了李夢楠?喬振宇問,你怎么知道的?羅老板說,我怎么知道的,李夢楠要拿我這塊假的去拍賣,給了我三十萬。喬振宇頓悟,李夢楠是里邊的操手,自己就如同提線木偶般被她吊來晃去。他問羅老板,李夢楠怎么知道我父親給你的假田黃?你們之間還有什么交易?羅老板說,那是我們的事,李夢楠太貪婪,我想和你直接交易。喬振宇冷冷地拒絕,說,我跟誰也不交易,這塊田黃我不能拍賣,我說了要留著父親的念想。羅老板說,我不要你父親的這塊田黃,我就拍賣我這塊假田黃。我說的交易就是你不要把真的拿出來,這就是我們的交易!而且我還告訴你,你父母坑了福建的一個朋友,我這也是給他個交代。喬振宇說,那是不是他害了我父母?羅老板說,那就是你的猜測。喬振宇失魂落魄地回家,躺在床上連續(xù)做著噩夢。父親和母親都沒有腦袋,血淋淋地戳在家門口。他激靈爬起來給派出所田文海打了一個電話。他想,若通了就把自己的盤算說出來,如果關(guān)機(jī)了就算了。電話居然響了,但很久沒有人接。喬振宇有些賭氣,把手機(jī)關(guān)上睡覺。
九
早晨起來,天色呈橘黃色,喬振宇看課程表有兩節(jié)課。中午,喬振宇一般都到學(xué)校吃飯,他覺得學(xué)校的食堂很有氣氛,總會有學(xué)生圍在他周邊,能看到一只只清澈的眼睛,還有簡單的表情。他會在吃完飯后給學(xué)生們彈古琴,哪個學(xué)生要是愿意彈都跑去洗手,回來后給喬振宇伸出一雙干凈的手。還沒等喬振宇吃飯,田文海和左大壯先后走到他餐桌旁。田文海說,昨晚為了一個案子蹲堵,我把手機(jī)靜音了,再給你打就是關(guān)機(jī)的聲音。左大壯說,你就告訴我,是不是因為拍賣的事?擺在玻璃窗里的是不是你父母的真田黃?喬振宇點頭。田文海笑著問,你怎么能證明?如果現(xiàn)在就已經(jīng)調(diào)包了呢?喬振宇自信地說,我去看過,我家的東西我知道,錯不了!左大壯又問,這肯定是你給李夢楠的,能保證現(xiàn)在預(yù)展的這個就是你給她的?田文海說,你是彈古琴的,不是做這行生意的。喬振宇驀地沉默了,他真的無法回答。田文海說,我們調(diào)查了,這家拍賣公司的一個大股東是福建莆田人,如果調(diào)包了,就跟他有關(guān)系。喬振宇一驚,說,我聽李夢楠講,我父親當(dāng)初買這塊田黃的時候就做了假,地點在福建,是不是他?田文海說,水落的時候,石頭就出來了。左大壯拍了拍喬振宇的肩膀,叮囑說,李夢楠還給你田黃的時候,你一定要讓我們在場,否則很難抓住她的把柄。喬振宇低下頭痛苦地說,她下個月就要臨產(chǎn)了,有可能是我的孩子。田文海嘬著牙花子說,真沒見過這么能算計的女人,但她也被那個福建人操縱著,這里面一定有我們不知道的內(nèi)幕。喬振宇的頭皮陣陣發(fā)麻,他覺得一張大網(wǎng)已經(jīng)撒下了,自己就像一條肥碩的魚拼命朝里鉆。這就是一個惡性循環(huán),父母坑了福建人,福建人找羅老板要父母的這塊真田黃,羅老板又找了李夢楠。環(huán)環(huán)相套,勾打連環(huán)。一塊田黃石,引起這么多的險險惡惡和是是非非。
轉(zhuǎn)天是星期六,喬振宇忐忑不安地走進(jìn)拍賣大廳,站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里,他要看看究竟會發(fā)生什么驚天動地的事情。大廳里人漸漸多了,拍賣師已經(jīng)走上了拍賣臺。忽然,喬振宇覺得身邊有人,轉(zhuǎn)眼一看是李夢楠。李夢楠說,一會兒就拍賣了,拍賣完了,買主不會馬上把真的田黃拿走,等到他拿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下午了。晚上,我把真的給你拿回去,我知道這是你的魂兒。這時,喬振宇看到田文海和左大壯也在大廳里晃悠,有時甚至走到他們跟前,他見李夢楠并不緊張,知道李夢楠不認(rèn)識這兩個警察。喬振宇的眼睛找著羅老板,問李夢楠,你用什么辦法降伏羅老板的?李夢楠笑了,你也知道羅老板,看來他找你攤牌了。喬振宇說,你給我解釋。李夢楠說,我給他分紅,他要是不依從,我就把他收你父親假田黃的事情抖摟出來,讓他名譽掃地。喬振宇瞇縫著眼睛,你們還有名譽嗎?李夢楠悻悻地道,你別這么說話,你父母比我們狠多了。說完扭臉走了,這句話說得喬振宇的心針扎般地疼,父母在江湖上的敗筆成了他的心結(jié)。
拍賣會隆重地舉行,壓軸時拍賣師終于把田黃拿出來。他介紹得很詳細(xì),喬振宇有些緊張,他想見到那個福建人,是父親坑了他,但很有可能這次父母在云南的車禍就是他一手造成的。當(dāng)然,這只是懷疑。李天智不聲不響地坐在他旁邊,對他說,今天肯定熱鬧。喬振宇看到羅老板了,他第一個舉起牌子,上面是三百萬。很快就有人開始抬高價格,三舉兩舉就到四百五十萬。羅老板從容地再次舉到了五百萬。喬振宇問李天智,真的是羅老板買嗎?李天智說,他沒那么大實力,背后肯定還有人。喬振宇問,你能替我打聽打聽真正的買主是誰嗎?李天智說,不知道,你現(xiàn)在看到的這是表面,真相永遠(yuǎn)不會浮出水面。喬振宇問,你為什么對這個那么感興趣?李天智說,你讓我說實話?喬振宇說,當(dāng)然。李天智嘆口氣,我知道你是個好人,能彈出這么清冷的古琴曲的沒幾個人。我的買賣越來越不好干了,古琴沒多少人買,現(xiàn)在連廠家也不愿意出了。喬振宇不高興了,說,你說這個干什么,你回答我的話。李天智看了看四周說,有人讓我監(jiān)視你。喬振宇問,誰?喬振宇突然看到又一個舉牌子的人,那人的面孔他見過,但想不起是在哪里。那人把價格提到了五百五十萬,所有人都怔住了,拍賣師連問三遍無人再應(yīng),于是一錘定音,全場一片掌聲。那人很快退出拍賣場,喬振宇身不由己地跟了出去,只看見太陽刺眼地在天上掛著,旁邊一個人也沒有,有風(fēng)拍在臉上,柔柔的,但很冰冷。
喬振宇急匆匆地趕到父母家,開始翻騰父母的老照片,他一定要找到那個人。終于,他在一個相冊里找到了那個人和父母的親密合影,那是在團(tuán)湖邊上的一家魚館。那天,他也去了。那個人說的就是福建普通話,在言談中,喬振宇知道他是福建靖江人,跟父母因為收藏而認(rèn)識許久了。父母那天在餐桌上談笑風(fēng)生,很少這么默契。那天在家里,父母非讓喬振宇彈一段古琴《十面埋伏》。喬振宇拒絕了,說,彈古琴是需要心境的,不是誰讓彈立馬就能彈出來的。父母也不惱,他聽到談得最多的就是這個福建人老實,容易相信人。李夢楠打來電話問他,是不是在你父母家?喬振宇說,你說我能在哪兒呢。半個小時后,李夢楠來了,把盒子放在桌子上說,你看看,這是不是你的魂?看完了,給你三十萬借用費。喬振宇打開,見是那塊田黃,他慢慢看著,然后一點點撫摸著,發(fā)現(xiàn)總是有點兒不對,但又說不出是哪里,手上的感覺很澀。李夢楠問,你看兒哪不對?喬振宇突然發(fā)問,那個福建人拿走了真田黃對嗎?李夢楠噘著嘴,我能騙你嗎!喬振宇說,你們?yōu)槲以O(shè)了這么大的一個局,不就是為了拿走我父母收藏的真田黃嗎?李夢楠火了,你說說這假在哪兒了?喬振宇說,我再說狠點,這個福建人是不是設(shè)了我父母車禍的局,讓他們死了都有家不能回?李夢楠臉色大變,說,你胡說什么,你父母的死跟人家沒關(guān)系。喬振宇眼睛里好像充滿了血,他看到的李夢楠都是紅色的。他問,你在里邊扮演了什么?他們會給你什么好處?你會出賣我,甚至不惜用自己的身體!李夢楠哭了,說,我是要嫁給你的,我憑什么要陷害你?這對我有什么好。說完,李夢楠哭得越發(fā)厲害,喬振宇開始懷疑自己的判斷,他聽到有人敲門。
田文海和左大壯走進(jìn)來,讓喬振宇意外的是,后邊還跟著李天智。李夢楠還在抽泣,她完全沒注意到這三個人已經(jīng)圍住了她。田文海對怔怔的喬振宇說,我讓李天智告訴你這是真的還是假的。李天智拿起那塊田黃,看了一會兒才說,這塊是老撾石的極品,顏色和形狀與你父母那塊田黃極為相似。他們在接口處注入紅色的細(xì)線,那說明造假者是下了功夫的,這就與田黃石的震格極為相似,外用樹脂等原料包上一層皮兒,個別地方做了類似蘿卜紋的處理,這樣應(yīng)是皮格紋三者都有了,然后再請一個高手雕琢成麒麟。請這個高手的價錢大約在三萬元。李夢楠完全清醒過來,憤怒地說,你有什么證據(jù)?你這就是血口噴人!喬振宇沒有表情,他看見李夢楠在發(fā)火的時候突起的肚子一起一浮。田文海告訴喬振宇,我給你帶來了你父母的真田黃。說著從兜子里取出來,放在桌子上。真的和假的擺在一起,喬振宇眼睛發(fā)暈,他定睛了好久才勉強看清楚,因為恍惚中他看到的一顆是父親的腦袋,另一顆是母親的腦袋。李夢楠揪住了喬振宇的脖領(lǐng)問,他們是什么人?告訴我!田文海沒說話,左大壯掏出警察證晃了一下,說你先前的案子是我們另一撥人辦的,現(xiàn)在輪到我們這撥人上場了。李夢楠死死盯著喬振宇,吼叫著,我是真心愛你的,為了保護(hù)你我才這么做,要不人家早就弄死你了,可就是你出賣了我!喬振宇看見李夢楠喊著肚子疼就倒在了地上,他下意識地抓起手機(jī)叫了救護(hù)車。
十
夏天最經(jīng)常的就是下雨,喬振宇覺得這幾個月就沒見過晴天。他在周末的黃昏,開車去了南山。太陽在西山上跳出來,顯得艷艷的,越朝南山上開越覺得山里有風(fēng)。喬振宇打開車窗,那股子涼爽的風(fēng)就在車廂里彌漫著,跳躍著。李夢楠在醫(yī)院生了一個小子,親子鑒定的結(jié)果真是自己的孩子。他想見李夢楠,被她拒絕,說只要他出現(xiàn)她就自殺。羅老板和那個福建人已經(jīng)被拘留,田文海告訴喬振宇,你父母的車禍不是他們背后做的,真的是發(fā)生了意外。你父母賺來的三百萬老撾石不翼而飛,至今下落不明。估計他們是想給那個福建人,覺得對不起人家。喬振宇迷惑了,問,如果是這樣,福建人直接找我要回田黃不就完了,為什么費了這么大勁兒布這個局呢?田文海說,他們知道你不會給的,就想出這個辦法。喬振宇還是不解,說,那為什么李夢楠說他要殺我,是她替我解圍。左大壯說,福建人急了可能這么說了,也可能李夢楠會替他這么做,但也就是說說而已。
到了南山那個清水山房,已經(jīng)約好的老人在等著他,給他沏了一壺上等的普洱。老人說,茶本就是一片普通的樹葉,它被我們發(fā)現(xiàn)被飲用,都不是它所想的。但因我們發(fā)現(xiàn)了它,它開始變成我們生活的一部分,它無言,它悸動,它歡喜……也都是我們替它說的。老人問,你彈奏什么?喬振宇坐在琴案前,說,《關(guān)山月》吧。曲子很和緩,他逐漸看見一輪明月在升起,山谷里沒有了風(fēng),只有偶爾的鳥啼,再就是潺潺的泉水聲。他看見老人睡著了,胭脂般的月光撫慰在小院的地上。他想起田文海跟他說的一句話,跟福建人談得最多的就是這塊田黃,那是福建人的命。我才知道,有時候收藏什么并不重要,而是他想收藏的一定是他的命,他總是要把自己的命拿出來看看,然后不停地?fù)崦?,行里人管撫摸又稱為潤。你想想,人家的命被你父親拿走,天天讓你父親去撫摸,他不得瘋了。他不是去要回田黃,是想要回自己的命,然后天天潤著它。遠(yuǎn)遠(yuǎn)的有嬰兒在啼哭,南山上住的人很少,喬振宇懷疑是自己的幻覺。兒子在醫(yī)院里,是李夢楠守著。
他給田文海打了一個電話,說,那是我兒子,我能不能抱回來?田文海說,不能,李夢楠每天都需要喂奶,兒子沒了,李夢楠還怎么喂呢。喬振宇聽不明白田文海的話,又不好再說,于是就說出自己的話,我想把那塊田黃還給福建人,你能告訴他嗎?那端,田文海意味深長地說,你說的這句話出乎我的預(yù)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