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運菊
去年的那只苦瓜
原以為去年的那只苦瓜已爬過了藩籬,去到波斯灣的菠蘿蜜樹下,憶苦思甜。
不是。他像一棵被割過的韭菜,帶著沉甸甸的心情、濕漉漉的傷口所無法逃脫的法則,又生長了出來。
他依然要熬過小暑、大暑。
他伸長脖子等待一場雨水,卷積云壓過樹梢,高層云滿嘴跑著火車。雷聲大,雨點卻無蹤無跡。
他身旁的苦楝樹失去苦味,拐棗拐過高速路穿過無人區(qū)抵達(dá)荊棘島。
青翠欲滴的湖心島嶼,有人在研究水中套路。每一條道上躺著乖巧的貓咪。
他是多種粒子的復(fù)合體,又是多種原子的矛盾體。他想長得綠色一些,圓潤一些,可長期水土疏松造成的鈣質(zhì)流失,使得他滿臉斑痘叢生。
他想熱烈一些,溫暖一些,可心操碎成棉絮,最終還是被時間掏空。他想把自己的悲傷濃縮得端莊一些。他卻只看到:縮小了的農(nóng)莊,夸張了的刀叉。
綠色滴進(jìn)葡萄園
就這么安靜地站著,在陽光下的葡萄園。
站成一藤葡萄架。像會說話的立體幾何,枝枝葉葉、藤藤蔓蔓,說著田野和酒窖才能聽懂的私語。
站成一棵葡萄樹。仿佛嗅到花朵的芬芳、鮮血的純清。花裙子吐著調(diào)皮的舌頭。
清風(fēng)伸伸懶腰,皺皺巴巴的果實舒展開抬頭紋。一順兒朝上的葉子梳著馬尾辮。
頭發(fā)順著風(fēng)的線圈往后跑,仿佛夠著吟唱的溪水、流動的山谷。天使的翅膀,蝴蝶的羽翼,慢慢飛。
就這么安靜地站著,綠色滴進(jìn)天宇。
聽,色彩在傾瀉。
一片蠕動的海洋來到我面前,堅定不移地吐出果實、蜥蜴和牽牛花。
漫山遍野的野孩子
那些撒歡的水繞過泥沙,闖過難關(guān),一溜煙兒跑下山坡。
石頭也是野的,且不說清水流過家門。
澗水清淺,青蛙潛在水底,所有的案底自清自濁。橫七豎八的石頭,像野炊的孩子滿臉煙熏出的妝容。像自由行走的散兵暫時安營扎寨。
規(guī)則的,不規(guī)則的。山有了,樹有了。
野核桃堅硬的外殼,像叔父挑過山工的肩頭,扁擔(dān)磨起水泡,水泡磨出血水,血水磨成老繭。只有利器才能消蝕歲月的滄桑。
扎心栗子先扎破自己身體,然后露出果實。鳶尾花,野鴨子,有名字的,沒名字的,散在草叢里眨著眼睛。
漫山遍野泛著藍(lán)光。霧是藍(lán)色的,繚繞的藍(lán)色妖姬扇動翅膀。
所有植物、動物,遵循著自然法則,一點一點地學(xué)會去愛。
漂泊之書
我手握漂泊之書,站在故鄉(xiāng)的窗外。
一片蔥葉就能吹出鄉(xiāng)音。
玉米剔掉胡須,穿起了緊身褲。我曾擠過的獨木橋,老山羊掉進(jìn)河水,生前和死后,它靈魂的重量始終未變。
變調(diào)的方言夾雜著變味的阿拉伯?dāng)?shù)字,壓倒最后一匹駱駝,壓倒村莊的大槐樹。僅存的一枝獨秀,被摁進(jìn)深陷的地窖。
挖掘機(jī)轟鳴。我所眷戀著的土地,正一步步層層翻新。
絕壁不需要流量,它本來就站在巔峰。
而切割機(jī)給它鐫刻著墓志銘:每一塊巖石都有自己的價值———瑪瑙、翡翠、鉆石。若不成,就煅燒出石灰;還不成,再砌成臺階。
每一堵墻都需要刷白;
每一級臺階都需要墊腳石。
采石場長出朵朵苔花。
白如殘雪,小如米粒。
給時間放個假
說好捂住一團(tuán)火,哪怕燒焦自己的墻,火苗也不許往外竄。
雖說雨天路滑,但閣樓叛逆著,口渴得要命,一根火柴便可引爆它的壞脾氣。
樓板,焦炭滾下復(fù)式樓,滑進(jìn)強(qiáng)降雨。
水與火相遇,算是針尖對上了麥芒。
明擺著的鋒芒易躲閃,鋒芒背后的暗器,明白人看破不說破。
假笑加假寐,刺傷、燒傷一樣的感傷。給水植皮也好,給火療傷也罷。
三下五除二?;鸱胚M(jìn)冰箱,水植入容器,倘使火可以選擇,自始至終都會啞巴吃黃連。
或者,褪去火的外衣、水的戰(zhàn)袍,重新命名。
給時間放個假吧,祈禱日一三五,安息日二四六。剩下的日子織一張網(wǎng)。
生態(tài)鏈,鉑金粉??傆幸恍┞┚W(wǎng)的魚,活著。
黑夜高蹈
多次觸碰到這件瓷器,是在大舞臺的小地攤,毛絨玩具鋪就的狹窄甬道。下水管堵著成群結(jié)隊的頭發(fā)。糾纏不清。
真要把頭號玩家寫進(jìn)文書。好,該你哭了。
清晰的方言咿咿呀呀;
動情的傷口哎喲哎喲;
完整的天性嘰哩呱啦。高蹈也沒有用。
安放黑夜,幽深的洞穴找到靈魂相融的動物。它們像猴子扮著鬼臉,像蛇彎曲著身體。
肉眼看不見的微生物,它真實存在著。被同時丟進(jìn)同一間搏擊俱樂部。
先臆想自己與自己決斗:掰斷畏手畏腳的鏈子,撕扯錯亂無序的紐扣。打翻高桌子矮板凳,房間的柜子站立起來,讓子彈再飛一會兒。線裝書、下劃線、過期的賬號統(tǒng)統(tǒng)歸零。其實,這本身就是同一個物種之間的較量。
高層建筑肉搏天空,低層氣流拍打翅膀。
空著歸去來兮辭。在被抹去的途中,太好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