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果 青華

一位是出身中醫(yī)世家的醫(yī)生，一位是殺伐果斷的女收藏家。因愛結(jié)緣，卻抵不住生活粗糲。臨別之際，飛來橫禍讓兩人靜下來相守。一個個博物館奇妙夜，他們的故事重新續(xù)寫——

異途怨偶：紅了事業(yè)黃了感情

2018年9月11日，陜西省西安市曲江一座疊拼別墅里，37歲的收藏家陳虹琦和一位畫家好友正在品鑒剛?cè)胧值奶迫蜀R匹。聊到興起時，畫家拍著胸脯保證道：“將這匹馬送到香港保利文物拍賣行進行拍賣，那可能是一筆不敢想的巨大財富?！标惡珑⑿︻h首：“這是我前兩年在羅馬一個舊貨市場淘回來的?！边@時，丈夫楊志剛推門而入，放上一壺煮好的熟普。陳虹琦眼睛都沒抬，命令他做夜宵。楊志剛帶著慍色，推門而出。

陳虹琦1981年出生于陜西省咸陽市乾縣，從西安一所大專旅游專業(yè)畢業(yè)后回乾縣做了一名導游，崇尚古典文化。2002年，陳虹琦嫁給了中醫(yī)楊志剛。楊志剛家族世代從醫(yī)，在縣城有自己的中醫(yī)診所。楊志剛宅心仁厚，對于窮人，有時看病不收費，診所收支只是平衡。

新婚燕爾，陳虹琦很慶幸自己嫁給了一位興趣相投之人，他們的浪漫是練字烹茶，琴棋詩畫。生活平淡而充實，陳虹琦甚至表白丈夫：“月老上輩子都把我們牽到一起了?！笨缮畹拇旨c很快讓這對年輕的夫妻迷失了方向。

婚后，陳虹琦陸續(xù)生下兩個兒子楊大乾和楊小坤，家庭負擔一下重起來。為了多掙錢，她全年無休接待旅游團。陳虹琦伶牙俐齒，也熱愛學習，講到每一件文物，如數(shù)家珍。

2008年9月，陳虹琦接待了一名北京的領(lǐng)導，由此與同來的西安某文化名人相熟。2010年，這個文化名人在西安書院門開了一個唐風博物館，指定讓陳虹琦管理。從此，陳虹琦進入博物館行業(yè)，延伸到典當行、辦畫展等等。在經(jīng)營博物館期間，陳虹琦敏銳地嗅到了商業(yè)機會。

2012年，陳虹琦殺伐果斷地在陜西省兵馬俑、法門寺、大雁塔各大旅游點獨立開了幾個文物商鋪。忙不過來時，陳虹琦想讓丈夫幫忙打理。但楊志剛不愿意去西安，他要守著自己的診所，守著自己的祖?zhèn)骷覙I(yè)。就這樣，夫妻異地為各自事業(yè)打拼著，感情也日漸疏遠。

2015年，陳虹琦在西安富人區(qū)曲江買了大房子，將兩個兒子安排到西安市曲江一中念書。隨著事業(yè)的興起，陳虹琦懂得和學習的東西也越來越多，接觸的人也越來越雜。而保守的楊志剛樸實守拙，停留在他的舊時代里，兩人的代溝越來越大。為了兩個兒子，夫妻倆也尋思著改變。

2015年6月，陳虹琦在曲江開了一家養(yǎng)生館，楊志剛將老家的中醫(yī)診所交給妹妹打理，到西安來經(jīng)營養(yǎng)生館。可是，他只懂行醫(yī)不善經(jīng)營，開業(yè)大半年門可羅雀，不久連水電物業(yè)都交不起，只好歇業(yè)關(guān)門了，還賠了幾十萬元裝修款?？粗怀善鞯恼煞?，陳虹琦氣不打一處來，多次想著離婚。

2016年，兩個兒子陸續(xù)住讀。兩人的婚姻如一潭死水，爭吵不斷。陳虹琦越來越看不上楊志剛，覺得他不上進、得過且過，跟不上她的步伐。楊志剛覺得妻子囂張跋扈，變了初心，面目可憎。

這天夜里12點多時，陳虹琦再次指示丈夫，楊志剛白了她一眼。陳虹琦更火了，指著他的鼻子一通罵。楊志剛像傻子一樣呆愣在原地。半晌，他猛地掄起門口的拖把沖進她的收藏室，一下子砸碎了陳虹琦和畫家好友正在把玩的唐三彩馬匹。

陳虹琦看著寶貝破碎，大叫道：“楊志剛，你瘋了？這是我在羅馬旅行時淘到一只唐三彩，價值五千歐元?！币慌缘漠嫾遗笥岩舱f道：“這是1928年在建設(shè)隴海線洛陽段時，工作人員挖到的一批唐朝古墓，出土了一批隨葬唐三彩……”楊志剛沒等畫家說完，將他轟出了門外。

畫家走后，陳虹琦嚎啕大哭，訴說著這些年自己的不易。楊志剛聽著妻子刺耳的指責，摔門而去。這些年，陳虹琦提過三次離婚，每次都是楊志剛不愿意，他不愿意孩子們沒有一個完整的家。來到西安后，為了她，為了這個家，他變了，變得令自己都討厭，這些年看起來好像家財萬貫，可兩個人的感情消耗光了。

這件事后，兩人鐵了心離婚。

車禍突降：叫停離婚全力救妻

2018年9月14日，陳虹琦找律師寫好離婚協(xié)議書，楊志剛看也沒有看，就簽了字，他一分鐘也不想跟這個女人過下去了。此前，楊志剛舍不得一對兒子，可這次，陳虹琦在協(xié)議書上寫明：兒子撫養(yǎng)權(quán)歸女方，但男方可隨時探望。

2018年9月15日，兩人和離婚律師約好回老家乾縣民政局辦理離婚手續(xù)。早上七點，陳虹琦準備出發(fā)。這幾天，她幾乎都沒有睡覺，看著書房里破碎的古董，她的心都碎了。對于這種無知的丈夫，她是忍到盡頭了。陳虹琦很后悔沒有早點離婚，一直忍著。但到了真正離婚的這一天，她還是淚如雨下，畢竟兩個人共同生活了十幾年。

讓人沒想到的是，沒過多久，陳虹琦就發(fā)生車禍昏迷過去。楊志剛上午十點半準時在民政局離婚登記處等陳虹琦，律師也到了，但陳虹琦的電話一直打不通，微信沒人回。十一點時，岳父打來電話：“志剛，你趕緊來西京醫(yī)院，陳虹琦快不行了。你趕緊來見她最后一面?！睏钪緞偤喼辈桓蚁嘈抛约旱亩?，趕緊搭車趕往醫(yī)院。

從乾陵到西安，車程一個多小時。一路上，楊志剛失魂落魄。身為醫(yī)生，他早已見慣了生死，可是面對自己的家人，他一樣不能鎮(zhèn)定。不知不覺，眼淚順著臉頰落下。來到醫(yī)院，楊志剛看到陳虹琦躺在病床上，血肉模糊，重型顱腦損傷，手和腳骨折，骨頭都露出來了，需要馬上縫針做開顱手術(shù)。直覺告訴他，陳虹琦這次兇多吉少。

73歲的岳父本來身體就虛弱，癱坐在地上，喃喃說道：“志剛，志剛，都要靠你了！”楊志剛扶起岳父，隨后在病危通知書上簽字。無論如何，他要救她。

此后，楊志剛寸步不離地跟著陳虹琦，幫她洗面剃頭發(fā)。陳虹琦在做顱腦手術(shù)時，楊志剛在手術(shù)室外守了六小時。直到傍晚，岳母和小姨子拎著住院用品到來，他才歇一會兒。事后，楊志剛從醫(yī)生那里了解到陳虹琦頭部縫了三十多針，因為腦子里有大量淤血，做了個六個多小時的開顱骨手術(shù)。術(shù)后，陳虹琦進入重度昏迷狀態(tài)。一個月，二個月，三個月，陳虹琦沒有任何蘇醒的跡象，一直在重度昏迷中，醫(yī)生說很可能從此就是植物人了。

禍不單行，陳虹琦車禍不久，岳父心絞痛被檢查出心臟血管堵塞，需要做心臟搭橋手術(shù)。有天半夜，岳父在病床上緊緊拉著楊志剛的手，老淚縱橫地說道：“陳虹琦就托付給你了，當年我們嫁女兒的時候，都認定了你是一家之主，你要把持住家庭的方向。”岳父的一席話，讓楊志剛淚如雨下。

楊志剛不止一次跟兩個兒子敘說戀愛史：其實，兩人在初中時就是同學了。那時楊志剛已經(jīng)注意并暗戀上這個姑娘，有一天她不知道什么原因，一個人站在棗樹下哭泣不止。他在遠處看著她，從那一刻起他萌生了要保護她一生一世的想法。時至今日，想起那個在棗樹下哭泣的小女孩，楊志剛心頭都是一陣暖意。

待陳虹琦病情穩(wěn)定后，楊志剛帶著她回到了這個他發(fā)誓再也不回去的家，畢竟兩個孩子也需要被照顧。這些年，家里的經(jīng)濟都由陳虹琦把持著，卡里，手機里，沒有密碼全無法動，沒錢了，補課費都交不上。楊志剛干脆將孩子的補習全部取消了，讓孩子們有時間來醫(yī)院陪伴媽媽。周末的各種學習班也全部取消，加入到做家務(wù)、給媽媽做營養(yǎng)品、喂水、喂飯等具體事務(wù)中。一周后，讓楊志剛意外的是，兩個孩子突然長大了，每天在學校提前完成作業(yè)，回來后幫助照顧媽媽。區(qū)別于此前家里的匆忙和嘈雜，如今家里溫潤、平和。

楊志剛知道，康復的過程是漫長的。為了讓陳虹琦蘇醒，他嘗試過各種方法。有次，楊志剛在典籍上看到一味中藥，于是特意將岳父母接過來同住，專門到終南山去找老道士尋藥。不僅如此，他還數(shù)次回到乾縣老家，將祖?zhèn)飨聛淼闹嗅t(yī)典籍運到西安來查閱。

陳虹琦出車禍后，白天，楊志剛硬著頭皮經(jīng)營博物館，晚上，照顧陳虹琦和兩個兒子的生活起居。三個月后，楊志剛頭發(fā)已經(jīng)花白。

有次，楊志剛累倒在家。權(quán)衡利弊后，他索性將博物館、典當行分別交給館長、店長管理，自己回歸家庭，為陳虹琦制定了喚醒方案，一邊實踐一邊修改。他每天給她唱他們戀愛時最愛的一首歌，鄧麗君的《我只在乎你》。

2018年12月16日晚上，因為母親生病了，楊志剛回乾縣照顧母親，趕回西安時已經(jīng)是凌晨兩點。楊志剛悄默睡到妻子身邊，突然楊志剛感覺肩膀上冰涼冰涼的，他開燈發(fā)現(xiàn)妻子眼角掛著一滴晶瑩剔透的淚珠。他興奮得來不及穿衣服，急忙跑到兒子的房間里，大聲嚷嚷：“楊大乾，楊小坤，媽媽醒了！你們快出來看啦！”兩個兒子睜著惺忪的睡眼，光著腳跑過來親陳虹琦的臉頰。那一刻，楊志剛覺得這段時間的付出終于得到了回報。

次日，楊志剛帶妻子到醫(yī)院復查。醫(yī)生對她進行了全身檢查后，直言說這是奇跡，還告訴他應(yīng)該多講一些病人熟悉的事物。楊志剛知道妻子酷愛歷史，于是每天讓兒子輪流給她讀兩個小時的《史記》。這是陳虹琦最愛的書，作為收藏家，說起每一段歷史，她都是興趣盎然、津津有味。同時，楊志剛在一旁給妻子全身按摩，再配合針灸。

2018年12月28日，楊志剛給妻子扎針時，他看到她的右手指動了兩次。2019年1月15日，楊小坤給陳虹琦泡腳時，因水沒調(diào)好溫度，陳虹琦的腳條件反射地動了一下，楊大乾看到這一幕，大聲喊著：“爸爸，媽媽的腳動了！”陳虹琦漸漸有知覺了，楊志剛知道，離妻子完全康復還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

凝愛如初：博物館奇妙夜喚醒妻子

為了讓陳虹琦恢復得更快，全家一致決定將家搬到博物館里。小兒子楊小坤高興壞了：“那是媽媽最愛的地方，那里有她的馬，她的玉，她的理想！”聽到馬這個字，雖然楊志剛心里有點不舒服，擔心陳虹琦對博物館過度的熱情而重新走火入魔，如果一切又重來那是可怕的。但是他壓下了自己的擔心，為了她的健康，他愿意付出一切。

于是，一家四口住進了陳虹琦位于博物館的獨立辦公室，每一件文物都是她親自淘的，很多都有它們獨有的故事，有些仿品接近于真品，是她找手藝人私人定制的。

白天，游人在博物館游覽。晚上，楊志剛錯開游人，用輪椅推著妻子，一件件欣賞她親自收藏的作品。陳虹琦的唐三彩博物館位于西安市書院門文化街西北角的一個舊式閣樓里。陳虹琦尤其愛馬愛玉，二層展示了各個朝代不同品種、不同材質(zhì)的馬。不知不覺中，陳虹琦的眼珠能動了，嘴角也露出笑容。

有次，楊志剛推著妻子欣賞人頭壺時，陳虹琦的右腳突然從輪椅上伸下來。楊志剛特意記住這件古玩的名稱，回到房間后就從網(wǎng)上搜索相關(guān)解析。說完后，陳虹琦的手緊了緊，突然握住了丈夫的小手指。楊志剛大喜過望，看來這個方法對妻子的病情是奏效的。此后，不僅楊志剛，兩個兒子也加入到喚醒媽媽的行列來。周五晚上，一家四口在博物館里徜徉。

有次，楊小坤把媽媽的手按在一個唐三彩女俑胖胖的臉上，她的嘴角露出了笑容。楊大乾也端來一尊玉馬，讓媽媽感受馬匹光潤的屁股。沒想到，陳虹琦的眼睛突然動了一下，更神奇的是陳虹琦漸漸會發(fā)聲了。

陳虹琦愛美，楊志剛每天把她打扮得體體面面的，干凈又講究。頭發(fā)三天洗一次，一個月剪一次。給她兩個小時翻一次身，細心地給她剪指甲。楊志剛酷愛古典文化，有時逛博物館還會給妻子穿上漢服。

有天晚上，楊志剛安排好兩個兒子后，如往常般推著陳虹琦在博物館二樓的青銅館游覽，發(fā)現(xiàn)妻子盯著墻角高仿的子仲姜盤發(fā)呆。楊志剛知道這個文物，于是滔滔不絕講起來：“這是一件春秋的青銅器。是一位太師送給自己妻子洗手的小玩具，它形體較大，整器風格質(zhì)樸渾厚，描繪了一幅蓮動下漁舟的仲夏場景。”楊志剛講得繪聲繪色，直到博物館突然熄燈。這時，楊志剛感覺臉頰濕熱，原來是陳虹琦探頭嘬了一下他的臉頰。剎那間，楊志剛心里涌進一股暖流。

此后，楊志剛經(jīng)常推著陳虹琦到西安各種文物博物館觀賞，以期喚醒妻子的記憶。無數(shù)個夜晚，一件件青銅器皿在燈光的襯托下，如夢如幻。楊志剛細聲講述著每一件文物的前世今生，兩人仿佛穿越了。經(jīng)過兩年多的治療，陳虹琦的狀態(tài)日漸好轉(zhuǎn)。

陳虹琦的脖子上掛著一塊鳳盤，是她出嫁時楊志剛的母親送給她的傳家寶。楊志剛的脖子上以前也有一塊玉觀音，那是陳虹琦當年開博物館時送給他的。楊志剛決定跟她離婚的那天，把這塊戴了8年的玉送給了親戚，后來經(jīng)歷了很多事，一直沒取回來。

陳虹琦經(jīng)常盯著楊志剛的脖子看，想說什么卻沒有說出來。一天，一個電視節(jié)目里正在講玉觀音，陳虹琦盯著楊志剛時，突然說出了一句話：“你，你，你的玉，玉，玉呢？”楊志剛聽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你說，你是說，是說我脖子上的那塊玉嗎？那塊玉？”楊玉剛回應(yīng)著，喜極而泣。

2020年6月，楊志剛聽從醫(yī)生的建議，帶陳虹琦去西京醫(yī)院第一次吸高壓氧，正式進入治療的下一個階段，康復訓練。第三次吸氧時，陳虹琦明顯醒過來了。她大哭道：“楊志剛，我爸呢？媽媽呢？兒子呢？妹妹呢？”

2021年8月，陳虹琦奇跡般康復了。配合康復醫(yī)療手術(shù)后，如今已經(jīng)能夠下地行走了。當?shù)弥煞蛲ㄟ^文物喚醒自己后，她感動不已，哭著說再也不離婚了。楊志剛笑著對陳虹琦說：“你趕緊好起來開你的博物館，我還要回家做我的老中醫(yī)?！逼鋵?，經(jīng)過幾百個日日夜夜的相處，楊志剛已經(jīng)對這家博物館產(chǎn)生了濃厚的感情。如今，陳虹琦回歸家庭，照顧兩個兒子。而楊志剛則從商，做起了真正的文物收藏家。

編輯/艾?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