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 政
吧臺里總是坐著一個穿紅裙子的姑娘,只顧低著頭,涂抹自己的指甲。
陽光從窗外照進(jìn)來,照在她的手上。
那是一雙剛給我沏過茶的手。
十棵指頭上像開著花。
我每次都只要一杯本地的永川秀芽。
我喜歡“永川”和“秀芽”這兩個詞。
一個恒久,一個初生。
人世間許多變化都在一杯茶中。但一覽無余的不是溫和涼,而是濃和淡。
我們能在一杯茶里,喝出那年的雨水和自己心里的味道。而每一片茶葉,都是從千萬棵樹上修來的福氣。
那個穿紅裙子的姑娘,似乎也一直在她的指甲上,修她自己的春天。
植物是另一類修行者,端坐在大地各個角落,以己之身,度人間的風(fēng)調(diào)雨順。
而落葉和果實都是身外之物。
偶爾一聲鳥鳴,像是天空為大地宣讀內(nèi)心。
每一株植物,都以自己的方式抵達(dá)禪境。
一枯一榮,是生命的輪回,也是大地和我們的覺醒。
當(dāng)一株草修成了一片草原。
一棵樹修成了一座森林。
人類也在其中,化身蕨類、喬木、藤蔓和野草,修成了自己的真容。
我從不替自己辯護(hù),我認(rèn)為沉默可以蓄積更多的能量。而委屈只是一種姿態(tài),在人生的歷程中,有一多半都是匍匐前行。
我認(rèn)識的野草,因此往往多于花朵。
生活有很多的不完美,有時候不得不換個角度去理解幸福的意義。
一個迷茫的趕路人,始終走不出自己身體勾畫的曲線。我不想對這樣的命運做更多的判斷。
你心里面想著的,還有更多的人也想著。他們都在以自己的方式巧取豪奪,或者患得患失。
而草木復(fù)蘇,山河無恙,失而復(fù)得的平靜分享著幽暗的日月。山重水復(fù),一條路在畫里,一條路在腳下。它們互相篡改,又心心相印。
世界真大,無論我們想怎么走,都有一條路提前預(yù)備在那里。我們不可能和草木起沖突。在暗淡的夕光里,每一片落葉都是心靈的暗示。
人的一生,都在講故事。
有時候講給別人聽,有時候講給自己聽。
講給別人聽的時候,自己像一面旗幟。
講給自己聽的時候,別人就成了一個幌子。
有些故事講著講著就沒了下文,有些故事翻來覆去地講,還是講不清楚。
有人從故事中,聽出了弦外之音。
有人在故事中對號入座。
講故事的人,隨時都可以把自己撇得一干二凈。聽故事的人,卻常常在故事中出不來。
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一段不能自圓其說的故事。講著講著,南山就蓋在了北網(wǎng)上。
我在后花園里,種了一些絲瓜和南瓜。我每天都給它們澆水、施肥、鋤草。
七分像父親,三分像母親。
這些絲瓜和南瓜,像是來自故鄉(xiāng)的親人。
每一根藤蔓上,都爬滿了許多遙遠(yuǎn)的回憶。
有月光的夜晚,我會坐在它們中間。
這些絲瓜花和南瓜花,仿佛從故鄉(xiāng)的山坡,一直開到了鋼筋水泥的城市里。
這是我從老家?guī)Щ氐姆N子,也是父親和母親留給我的念想。
而我每一次靠近,都像會碰到他們的身體。
又溫暖又柔軟。
石頭的、木的、鐵的門,背后都有一個未知的石頭的、木的和鐵的世界。
當(dāng)一道門準(zhǔn)備開啟的時候,便有人會早早地關(guān)上另一道門。
在我的記憶里,我曾被一些門卡住過身體。
那是需要念著口訣,才能踏進(jìn)的門。
每一道門的背后都有一個巨大的漩渦。開門的聲音里,都能聽出泡沫的玄機。
不是所有的門都有鑰匙,都需要打開。它關(guān)著就是一種態(tài)度。
而即使半掩,你也沒有勇氣推門進(jìn)去。因為它又是另外一種態(tài)度。
如果可以停下來,我愿意停在家門口那棵老槐樹下。像一只歸巢的鳥兒,或者幾片安靜的黃葉。
每天都可以望見遠(yuǎn)山,那里有我爬涉的身影。山下還有一條小河,曾以流淌的方式注入我的夢境。
我甚至還可以像小時候那樣,爬到槐樹上,搖啊搖,白色的槐花,就落滿了我妹妹的頭頂。
如果可以停下來,我就一直坐在槐樹下,等我的父親回來,母親回來,姐姐妹妹們都回來。
我們圍著槐樹再照一張全家福。
樹上的黃葉快要落盡了。
一篷衰草悄無聲息地,就翻過了山坳。
山頂上已經(jīng)開始有雪了。
和一條正在走下坡路的小河相比,烏云和白云,都不能說明仰望的意義。
植物的歲月是一封長信,剛剛走到春天,就被花朵填滿了郵路。
而天是怎么暗下來的?
坡上的衰草,又是如何成就了一個金色的秋天?
世界總有一天會轉(zhuǎn)過身來。
而不是,永遠(yuǎn)都只讓我們看到它的背影。
可以先喝一杯咖啡,看看什么樣的苦,是我們可以愉悅接受的。
一杯茉莉花茶從沸水里熬出來的香氣,說不定會有優(yōu)雅之殤。
而一杯烈酒像一團(tuán)火,它的壯麗之行,超越了許多事物的真相。
還有檸檬水、紅酒和奶茶……它們在舌尖的根部種植各種幻想。
在眾多的人生滋味里,一杯清水的憂患,是最不容易表達(dá)的。
把如此私密的身體,赤裸裸地交給一些陌生人和許多冰冷的機器。
甚至,把我們的五臟六腑打印在一張黑色的紙上,任他們指指點點。
當(dāng)被問到一些羞于啟齒的問題時,我們就像公然被偷窺了一樣。
直到他們用盡所有的手段一一人的和非人的一一把我們的身體拆分成各個零部件和一大堆數(shù)據(jù)。
然后,由某個博士、專家或者主任親自出面宣布:“一切正常”、“住院”或者“手術(shù)”
而我們沒有任何申辯的權(quán)利。
把云層中的道路,償還給那些落魄的鳥兒。
把一個個宿命的誤區(qū),償還給流星。
把那些只在身后推波助瀾的人,也償還給俗世。
如果草木有片刻的猶豫,大地就會青黃不接。
如果遠(yuǎn)方還來不及構(gòu)成任何傷害,我們就應(yīng)該每天償還一個宿愿。
很多事情,都已經(jīng)想不起它的來龍去脈。而春天卻把花朵、落葉和果實的一生,都交代得清清楚楚。這讓我們無從訴說。
曾經(jīng)有許多個這樣的春天,我們恣意進(jìn)取,又無功而返。一轉(zhuǎn)眼就是,百花凋落,春風(fēng)壓箱,所有的償還都變成了回報。
把人生再回去看,像是又看了一場大戲。舞臺上的每個人,都在明亮的燈光下露出了原形。
有些細(xì)節(jié)明顯多余,但也刪節(jié)不了。
有些人和事,明顯有了破綻,但還是像釘子釘在了墻上?;蛘呦窦膊?,落在了身體的某個部位中。
所有的結(jié)局,都是三分之二的虛構(gòu),三分之一的情非得已。要等到多年以后,比如現(xiàn)在,我們才會看見事情的真相。
每個人的一生都漏洞百出。但正是因為這些堵不上的漏洞,才有了柳暗花明。
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
有時候需要把一個人從內(nèi)心里救出來。
有時候又想把某個人再消滅一次。
倒回去的每一步,同樣是如履薄冰。
再亂的世,也該有一朵桃花為你而開。
無論它開在山前,還是山后,守住一朵桃花,就是守住了春天的底線。
而亂世飄搖,總有一個女人對你死心塌地。不管今夜多么漫長,都要讓她平安度過。
一個男人要有自己的山頭,向陽的山坡上種滿桃花。一個女人也要耐得住寂寞,在貧窮的寨子里,用一生為他壓寨。
每朵桃花都有入世的坎坷。
每個人心中,都有救命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