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雪楓
詩人席勒。
我是在40年前從北京大學(xué)嚴寶瑜教授那里知道,歐洲許多國家,特別是說德語的地方,新年音樂會的傳統(tǒng)曲目是貝多芬的D小調(diào)第九交響曲。
上世紀50年代,嚴寶瑜教授在時屬民主德國的萊比錫留學(xué),每年元旦上午,他都要去格萬德豪斯(布商大廈)音樂廳聽貝九《歡樂頌》,指揮是那個時代的頂級大師阿本德洛特或孔維奇尼。嚴寶瑜教授會在頭一天晚上把皮鞋擦亮,還要把平時舍不得穿的西裝熨一遍。嚴教授對音樂的熱愛和保持一輩子的神圣感及敬畏感,很大程度來自新年音樂會上《歡樂頌》的體驗與洗禮。
我先后在維也納和林茨現(xiàn)場體驗過新年音樂會的《歡樂頌》。最后一個音符落下,全場豈止掌聲喝彩如潮,舞臺上和觀眾席的人們更是互相擁抱,甚至接吻。好像從這個時刻開始,世界煥然一新,一切都變得美好起來,每個人都重新開啟了自己的人生。
將德國浪漫派詩人席勒的詩篇《歡樂頌》寫入交響曲,是音樂史的一個里程碑,也是貝多芬青年時代的閱讀經(jīng)驗和音樂夢想,在他生命晚期上演的一幕“大結(jié)局”。
《歡樂頌》寫于1785年席勒26歲之時,它原本主要歌頌兄弟之愛。貝多芬早年在波恩時就已經(jīng)接觸到這首詩作,22歲時就計劃為它譜曲,此后一直斷斷續(xù)續(xù)地因它而閃現(xiàn)著靈感的火花,那個著名的“歡樂頌主題”其實在貝多芬早期的許多作品中都出現(xiàn)過。
在《歡樂頌》誕生近40年,也就是席勒去世9年后,這首詩被貝多芬用于他的最后一部交響曲,從而催生了交響曲中最崇高神圣的篇章。
第一樂章極其神秘莫測,音樂一上來便由微弱的六連音描繪出一片混沌朦朧的畫面,好像開天辟地之前的未知情境,又好似從一個無底深淵傳來神秘的脈沖信號。樂思的碎片在這片混沌空間里四處閃現(xiàn),慢慢聚合起來,在無比深沉大氣的漸強中,第一主題以強大的力度奏出,像是神諭,又像是全人類心中巨大的問號。
第二樂章是諧謔曲,是對第一樂章意境的必要補充,篇幅巨大、速度飛快、節(jié)奏極其活躍。它既充滿力量又異常輕巧靈活,有時又變得很狂野。如果說第一樂章令人聯(lián)想到宇宙混沌初開、萬物的生發(fā)與毀滅的宏觀場景,那么第二樂章則令人聯(lián)想到微觀的粒子世界,微小的結(jié)構(gòu)蘊含著驚人的能量,并能在運動中聯(lián)結(jié)起來,形成龐大的體量。
第三樂章是柔板,美得令人窒息,是交響曲慢樂章中最偉大的。那迷人的旋律就像天使在歌唱,節(jié)奏從容而緩慢,用音符贊美世間萬物。在連續(xù)兩個疾風(fēng)暴雨般動蕩的快樂章之后,第三樂章到來,平安與祥和的氛圍一下將人籠罩和浸透。
貝多芬在第四樂章《歡樂頌》的歌唱開始之前,安排了一個篇幅很長的引子:音樂一開始,令人恐懼的樂隊全奏席卷而來,毫不留情地撕碎了第三樂章的寧靜。瓦格納把這段音樂稱為“恐怖的號角”,像是天軍突然降臨人間,憤怒地蕩滌罪惡。引子之后,前三個樂章的主題先后浮現(xiàn)出來,但都遭到否定,直到《歡樂頌》主題雛形突然在木管上快速閃過,樂隊兩個響亮的和弦,像是兩記擲地有聲的肯定。在靜默中,低音弦樂輕輕地奏出《歡樂頌》的主題,它具有典型的德國民歌風(fēng)格,質(zhì)樸感人,令人過耳不忘。漸漸地,一件又一件樂器加入到這主題的歌唱中,就像來自四面八方的聲音慢慢匯聚在一起,最終發(fā)展成樂隊的全奏,掀起音響的洪流。這時,引子里那個“恐怖的號角”最后一次殺出來,隨后人聲出來阻止它了——是渾厚有力的男中音或低男中音獨唱,他唱出貝多芬親撰的歌詞:“哦,朋友,何必老調(diào)重彈,讓我們唱起新的欣喜與歡樂!”然后領(lǐng)著合唱席勒的詩句:
歡樂女神圣潔美麗
燦爛光芒照大地
我們心中充滿熱情
來到你的圣殿里
你的力量能使人們消除一切分歧
在你的光輝照耀下面
四海之內(nèi)皆成兄弟
4位獨唱家組成的四重唱也加了進來,人聲與器樂匯成巨大聲浪,音樂發(fā)展到宏偉的高潮。
一個短暫的停頓之后,《歡樂頌》主題化成軍樂風(fēng)格的樂曲,男高音領(lǐng)唱號召人們勇敢前進,合唱隊的全體男聲則有力地呼應(yīng)。軍樂過后,是激動人心的一段純器樂曲,它像萬千鐵騎在男高音英雄的號召下開赴戰(zhàn)場,音樂激烈緊張的程度令人瞠目結(jié)舌。幾聲圓號的過渡后,《歡樂頌》主題又一次全面噴發(fā),仿佛全人類都處于歡騰之中。
作曲家貝多芬及其第九交響曲《歡樂頌》演出盛況。
就在我們?yōu)轭^頂?shù)纳n穹目眩神迷之際,合唱隊與樂隊又共同呈現(xiàn)一個輝煌壯麗的主題。音樂的情緒越來越熱烈,愛的力量逐漸達到勝利的頂峰,歡樂的洪流浩浩蕩蕩,一瀉千里,音樂以令人喘不過氣來的熱力和速度沖向終點,結(jié)束了這部偉大的頌歌。
1824年5月7日,第九交響曲的首演是維也納的頭等大事。貝多芬一出場,觀眾5次起立鼓掌。演出時,貝多芬坐在指揮旁邊,面向樂隊與合唱隊,翻著樂譜,打著拍子。但當時他的耳朵已徹底聾了,聽不到曲終時如雷的掌聲。在場的女高音把他扶了起來,將他的身體轉(zhuǎn)向觀眾,他才看到觀眾為他瘋狂喝彩。許多人都激動得哭了起來,貝多芬也被場內(nèi)的熱情感動得暈了過去。
完成這部交響曲的時候,貝多芬已經(jīng)54歲,距離他離開這個世界只有不到3年的時間。因為第九交響曲的誕生,晚年貝多芬的藝術(shù)創(chuàng)造力達到了巔峰狀態(tài)。第九交響曲因為有了《歡樂頌》,所承載的象征意義也遠遠超過音樂本身。它是音樂史上地位最尊貴與顯赫的作品,是人類文化史上難以逾越的高峰。今天的歐盟把《歡樂頌》作為“盟歌”,也算是眾望所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