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安慶
有一天,爸媽從外地回來暫住。大房子里一下子熱鬧起來,媽媽在灶房切菜煮飯,爸爸在后廂房堆麥草垛,樓上樓下燈火通明。媽媽叫我去村里買瓶醬油。走了一里地,提著醬油回家,大房子復歸沉寂,灶房的柴火熄滅了,后廂房的門大敞著,樓上樓下,夜色傾瀉而出,我轉(zhuǎn)遍房間的角角落落,叫著爸爸媽媽,他們卻仿佛根本沒有回來過。我不知自己是在現(xiàn)實中還是在夢中,明明不久之前媽媽還在叫我,怎么她突然就不存在了。我跑出屋子,去村莊里尋找他們。等我沮喪地再回來時,媽媽站在灶房的門口,問我買瓶醬油怎么磨蹭這么長時間,菜都快燒焦了。爸爸在陽臺上修煙囪,叫我上去幫忙。剎那間,我有一種強烈的不真實感,仿佛剛才那一段靜寂的空白根本沒有發(fā)生過。
我一直無緣得問他們?nèi)チ四睦?,我只是反躬自問那天究竟是不是我出現(xiàn)了錯覺。他們是不是一不小心進入了我的紙上王國?
在我九歲的時候,爸媽決定離開村莊,因為我還要讀書,所以只能在大房子留守。剎那間,親人四處飄散,爐火不溫,棉被不暖,清晨再也不會有媽媽在床畔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蛋湯等我起床喝。我一時不知如何自處。我孤身坐在陽臺上,看著村莊漸漸沉睡,黑瓦鋪排的屋頂沉沒在漸漸漲起的霧氣中。繁密的星星,浮現(xiàn)在江霧蒸騰的田野上空。這時候,我常凝視著陽臺斑駁的墻壁:雨水滑過的殘痕,墻泥盤旋的紋理,裂縫的脈絡,無數(shù)的線、團、塊組成無數(shù)的圖案,有馬,有牛,有熟人的面孔,有歪扭的字……無窮的影像紛至沓來。我懷疑夜夜在大房子里徘徊的那個透明物,就躲在這墻壁里面。
鄉(xiāng)村的夜晚最是安靜,田野被洶涌的江風碾過,尖厲的嘯聲直刺進人的心里。大房子放下白天凝滯的姿態(tài),每一處都活動起來。糊著油紙的窗一吸一鼓,整扇窗子便像有無數(shù)張嘴似的,“叭叭”地吐著悶氣。燈苗跳閃,搖曳著整個房間里鬼魅似的陰涼。樓上老鼠細碎的奔逐聲紛沓沓滾動著,灶房房門凄厲的呻吟聲吱呀呀張合著,鍋蓋砸地的巨大聲響咣當當震跳著,這些可辨識的聲音奔涌不息、浩浩蕩蕩,侵襲著耳朵,啃噬著心靈。而最可怕的是那些沒有聲音的時刻,我蜷縮在床上,放下蚊帳,裹緊被子,過分的安靜反而讓我睡不著。我已經(jīng)把房門鎖得緊緊的,又把窗戶關(guān)得死死的,一切都封好,可我還是睡不著。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從空曠的陽臺下來,輕輕地磨蹭著,到了另一間房子又出來,轉(zhuǎn)過身往這邊移過來,近了,近了……我趕緊睜開眼睛,仔細聽,卻什么聲音都沒有。
一個黃昏,我偷偷地扒在伯伯家的灶窗上,看到他們一家老小圍在一起吃飯,明亮的燈光下蒸騰著飯菜的熱氣。我悄悄地跳下來,轉(zhuǎn)身回到自己的大房子,不說一句話。那種被拋棄、被排擠的感覺如此強烈。我記得有一次跟爸媽慪氣,跑到外面一個巷子里躲了起來。不大一會兒,就聽見爸爸的召喚聲,我故意不理,然而心里是踏實的。找不到我,爸爸是不會回家的。現(xiàn)在,我在夜晚走遍村莊的每條巷子,狗吠聲此起彼伏,還有雞棚里騷動的聲響,但是不會有人來尋我了……我只有回到我的大房子里。
大房子里有我的寶藏。我從東廂房翻到西廂房,從樓下翻到樓上,沒有目的地尋覓。沉重的木箱、酸臭的菜壇子、結(jié)實的石墩,每一件器物上都留有我的手溫。終于有一天,我找到幾本哥哥用過的地理書,很快被吸引。我尤其愛看那些花花綠綠的地圖。方寸之間,仿佛囊括了天下萬物,這是何等的氣魄!細如發(fā)、密如網(wǎng)的江河,黑白相間的鐵路線,圈狀點狀的城鎮(zhèn)……一些奇特的符號在我的腦海中構(gòu)筑起宏大的江山。我記起六歲的時候坐著火車到廣州去,不變的是窗子,變幻無窮的是窗外的風景。行走在巨大的空間中,我的心靈也隨之無限地張開,讓時間酣暢地流淌。
流淌的還有我的想象。我已不滿足于只是看看書上的地圖,我還要迫不及待地建造出自己的紙上王國。無聲的春雨將息,門前的泥路上多出幾個小水潭,我給每個水潭取名字,并把它們挖通。在我眼里,這分明是幾個大湖,被挖通的水道便是運河,而泥土里的細沙,是湖邊聚集的居民;更激動人心的是江灘、海灘:曲折的是江岸、海岸,伸出來的是半島,縮進去的是海灣;扇形的泥面是沖積平原,凸起的山坡是山脈,凹下的是山谷、盆地;泥土發(fā)黃的地方盛產(chǎn)金礦,鋪滿石子的地方戈壁連天。這一切都可以畫在一張大白紙上。用藍色的圓珠筆勾勒出這個王國的輪廓,用黑色鉛筆鋪排出一座座山脈,用紅色鋼筆描繪出龐雜的河流……河流交叉處的平原上必有城市,城市之間必有鐵路公路,路與路的交叉必定會形成交通樞紐;有山的地方必有礦產(chǎn),有礦產(chǎn)的地方必有城市和鐵路……白紙上鋪滿各種符號。
一個王國就這樣展現(xiàn)在我的眼前:綿延千里的山巒,富庶無比的平原,蒼茫無垠的沙漠,繁華夢幻的都會,忙碌擁擠的鐵路……我聞到大江磅礴的水腥味,聽到幽幽的山谷里清脆的鳥啼聲,觸摸到小溪邊柔膩的水草。
現(xiàn)在,我不再害怕夜晚。我將煤油燈點亮,白紙鋪開,筆尖削好,一切就等著我去盡情地揮灑?,F(xiàn)在我不單要畫地形,還要為這個王國編織歷史。在我的歷史中,開始出現(xiàn)某個具體的人、某個具體的地方。每當晚上閉上眼睛時,我就會想:那個人現(xiàn)在在干什么呢?那個地方我需要添加一些什么東西呢?而我的大房子就是這個王國的宮殿,我宛如國王一般,拿著我的地圖,巡視著我的宮殿。我想象王國中的人物生活在這間大房子墻壁上紛雜的線條色塊里、綠苔浮漾的水缸里、裂成兩塊的鏡片里。白天他們躲著,到了晚上他們在大房子里走動呼吸,在沉睡的村莊上空飛舞,在無限的宇宙中來去自如。他們只屬于我一個人。
偶有親人拿起我的作業(yè)本,發(fā)現(xiàn)上面是稀奇古怪的符號,但他們不懂這是我想象中王國的文字。我著迷地發(fā)明各種符號,分配給王國不同的地區(qū)和民族。我用各種布頭和針線,縫制我想象中的人物,為他們編織故事。鄰家的大伯懷疑我生病了,他??吹轿覂墒帜弥碱^做成的小人在陽臺上自言自語。他不知道那不是普通的布頭,而是偉大的人物,正在進行決定世界命運的交談。只有大房子是懂我的。從屋瓦的縫隙中漏下條狀的陽光,那是我想象中王國的金色大路;而從后廂房的麥草堆散發(fā)出的干爽蓬松的氣味,是我想象中王國的田野之風;陽臺上龜裂的水泥紋路是神秘的迷宮路線。
每當回想起那一天爸媽莫名消失的空白片段,我就有一種莫名的亢奮。我已經(jīng)和我的大房子建造了我的紙上王國,只有我最親的人才能進入。我想象著在那個空白點上,我和我的爸媽脫離現(xiàn)實的肉身外殼,進入大房子中唯我知道的神秘通道,在那里,我?guī)ьI(lǐng)著我的爸媽在我的紙上王國巡游,從沙漠到大海,從熱帶雨林到溫帶高原,從綿綿山脈到浩浩江河。他們將會喜歡我和大房子共同建造的想象王國,從此以后再也不用一次又一次從我身邊離開。
(心香一瓣摘自人民文學出版社《紙上王國》一書,趙希崗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