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基米花

毫不夸張地說，在我小時候，我們村還處于刀耕火種的農(nóng)耕時代，雖然在今天看來有點不那么環(huán)保，但是數(shù)百年、上千年以來先祖?zhèn)円恢倍际沁@么耕作的。

在天干地燥的秋冬季節(jié)，大人們會約集到某座樹木稀少的山上，點一把火燒山。山上大部分是干枯的茅草和小灌木，極易燃燒，借著風勢，火噼噼啪啪很快就能從山腳燒到山尖。燒山的邊界上通常有提前割出的兩米多寬的防火線，燒山時也會派人在各邊界防火線上巡邏把控火勢。然而水火無情，時不時的，這火也會燒出防火線。接著，村子里就會響起銅鑼聲和吶喊聲：“打火啦！”“打火燒山啦！”男男女女的，系上砍柴刀，操著破掃把，就像聽到了沖鋒的號角一樣往山上奔去。

我們這些小把戲（小孩）就像趕廟會似的跟著大人跑到大路頭，遠遠地看熱鬧，看一座山著火的壯觀景象，那激動的心情就像心里面竄動著火苗。

打火燒山的隊伍回來時，我就看見他們一個個滿面冒油、頭發(fā)濕透，脖子上粘著草木灰的碎片，衣服、褲子、鞋上到處都是雜亂無章的炭黑劃痕。不過他們都面帶笑容，扛著破掃把，步伐輕松歡快，就像一個個剛剛打完一場勝戰(zhàn)的戰(zhàn)士。為何用破掃把打火、滅火？據(jù)說它可以掃除一切災(zāi)難，比如像火災(zāi)。

燒山走火的主人更是一天之內(nèi)經(jīng)歷了冰火兩重天，回家驚魂落定后，會燒出最豐盛的點心請大伙來吃，這在農(nóng)村算是最實惠最真誠的感謝。

那時候，我以為燒山、打火是一項村民娛樂活動，就像元宵節(jié)舞龍燈或者正月里看大戲。有一回，我和父親說：“等山上茅草都燥透了，我也找?guī)讉€小伙伴去山上放一把火，你們一定要來打火啊，我敲破臉盆為信號！”父親眼睛一瞪，狠狠甩了我屁股一巴掌，說：“這是你們小把戲能玩的嗎？燒山、開山是為種白術(shù)！小把戲不能玩火，也不能玩水，這都叫玩命！曉弗曉得！”

山燒過之后留下一片焦土，看上去光禿禿黑乎乎的大地很干凈。

接著，大人們會一天天來翻土、松土，把山里的樹樁、樹根、大石塊清理掉。有的人家請人幫忙翻幾天，有的人家全靠自己，要翻十天半個月。這樣的山地叫生地，沒有種過任何農(nóng)作物，最適合種白術(shù)。

除了種白術(shù)，村民們還種其他中藥材，比如貝母、元胡、桔梗、芍藥、天麻等，但是白術(shù)最適合種在山上，所以開山的頭一年都是為了種白術(shù)。種過白術(shù)之后要輪種蘿卜、西瓜、黃豆，之后才能繼續(xù)種白術(shù)。

白術(shù)是一種非常常見的中藥材，至于能干什么，小時候我也沒有具體問過長輩。我只知道白術(shù)很貴，一斤白術(shù)，夠我一年兩學期的學雜費。在我們村，每家每戶都燒山、開山、種白術(shù)。

頭一年冬天開好山，第二年正月一出頭，大人們就三三兩兩荷把鋤頭在肩上，挎著一籃子白術(shù)種子到山上育苗。白術(shù)苗可以通過兩種方法獲得，一種是用白術(shù)種子繁殖，另一種是用上一年的白術(shù)塊莖繁殖。

上半年的大部分時間，村民們都花在白術(shù)地的管理上，需要做除草、施肥、松土、噴灑農(nóng)藥、摘花苞等各項工作。如果誰家的白術(shù)植株黝黑墨綠，那就是長勢良好，大家都會羨慕夸獎他;如果誰家的白術(shù)植株發(fā)黃萎蔫，大家也會及時提醒和建議該怎么殺蟲和追肥。總之，村民們希望每一株白術(shù)苗都能結(jié)出壯碩的藥材。

最炎熱的夏天，是白術(shù)開花的時間。白術(shù)的綠色圓球形花苞很硬，萼片上帶有細細的硬刺。白術(shù)花苞和向日葵有點類似，但只有拇指大小，一粒粒米粒大小的種子和瓜子一樣密密麻麻豎立在花苞里。等它成熟開花時，花球就會展開、變高，花的頂部是一簇紫色的絨毛，這時的白術(shù)花就像蒲公英了。

剛長花苞時，父母就會帶上我去白術(shù)地里幫他們一起摘白術(shù)花苞，他們才不管我有沒有作業(yè)，有沒有棒冰吃，摘白術(shù)花苞需要的就是人手——包括像我這種小把戲！我父親說，把花苞摘掉后，土里的白術(shù)塊莖才真正開始成形長大，要不然養(yǎng)分全部供給到植株頂部開花結(jié)果用了。當然，留種用的一小部分花苞是不會摘掉的，讓它們開花結(jié)子到成熟。

白術(shù)苗大約有二十厘米高，每一孔有三四株。它的葉子比較厚實，葉子邊緣有刺。白術(shù)的莖大約有三毫米粗，四周有四條棱筋，使整根莖看起來略呈方形。白術(shù)根、莖、葉每個部分的柔韌性都很好，它的葉子、莖都很難折斷。所以，我摘花苞的時候，經(jīng)常會把整株白術(shù)苗連根拔起，進而把同一孔內(nèi)的三四株白術(shù)苗一起松動。被我父親教訓之后，我就帶著一把剪刀去剪花苞。咔咔嚓嚓的，我動作很快，一個上午能剪一畝地。這下輪到我母親抱怨我了，她說，這些白術(shù)花苞是要帶回家燒熟了喂豬用的。于是，我又得重新把這些綠得發(fā)亮的令人討厭的花苞挨個撿起來。直到現(xiàn)在我才想明白，我們小時候的豬可是吃著中藥材白術(shù)花長的膘，那應(yīng)該叫藥豬，這就不能怪我現(xiàn)在每次回老家都要跟母親回味小時候火腿肉的美味了。

到了秋天，村民們都上山把肥碩的白術(shù)挖出來，一擔一擔挑回家。此時，人們之間寒暄的一句話通常是：“今年有幾擔啊？”而挑著擔從山上回來的人總是謙虛地笑著回答：“弗多，弗多，十擔光景?！?/p>

白術(shù)塊莖呈土黃色，帶著長長的須根，一塊塊像生姜一樣躺在籮筐里，散發(fā)出一陣陣山泥的氣息。村民們一年的大部分收入就在于這一筐筐的白術(shù)。

在家里，我父親會把白術(shù)在地上攤開，然后趁新鮮用專用的白術(shù)剪把山上沒割干凈的綠禾和一部分長須根剪掉;順便挑選出小巧精致的白術(shù)蓋上細沙子干燥保存，當作種子;另外一部分從白術(shù)花上留的種子，則在太陽底下曬干保存。其余大塊飽滿的白術(shù)全部拿到小溪里洗凈，曬干后，搬到藥囪里進行最后一道烘干工序。

藥囪其實就是在一間固定平房里建造的一個大煙囪，它的用途是給藥材進行熏蒸、烘干。藥囪的結(jié)構(gòu)，我估計和北方的暖炕差不多，只不過藥囪的炕上躺著的全是中藥材，像白術(shù)、貝母、芍藥、桔梗、元胡等。

熏白術(shù)，是我爺爺?shù)膶；?。我家、叔叔家，還有爺爺自己家的白術(shù)都是爺爺熏的。在藥囪里熏白術(shù)是為了把白術(shù)烘干，把細根烘脆、烘斷掉，同時把寄生在白術(shù)塊莖里的蟲卵之類殺死，以便長期儲藏。

藥囪是我見過的最黑暗的建筑。它里外都是黑色，就連燈光、火光加在一起都照不清楚它的內(nèi)部。因為藥囪里四周墻壁、窗戶、門口全被熏得烏漆麻黑。藥囪就是一個大煙囪，熏白術(shù)的人相當于在一個大煙囪里面燒火。藥囪里面有一個一米寬、半米高、泥巴糊的L形拐彎熱氣通道，通道口直對藥囪門口——這是為了最大限度獲得新鮮空氣，燒火熏藥材的人就坐在門口燒火。L形通道總長大約三米，通道末端位置上方有一個正方體的木板倉，底上是竹條編的透熱氣柵欄板，熱氣從通道燒火的一頭傳遞過來，緩慢均衡地加熱木板倉里的藥材。在木板倉里鋪上200斤左右曬干的白術(shù)后，再用開山時帶回來的奇形怪狀的樹樁燒火，開始熏蒸、烘干，一倉要熏一個晚上。熏蒸后的白術(shù)光溜透硬，敲起來“哐哐”脆響。拿篩子一篩，所有的須根全會掉光，最后用麻袋一袋一袋裝好扛回家，等待價格好的時候運到藥材收購站出售。

藥囪里雖然環(huán)境不好，烏煙瘴氣、煙塵飛揚，但是暖和舒適。深秋的夜晚，藥囪也是小把戲們聚集的地方。我們在藥囪里烤番薯、土豆和玉米。那么大的火塘，那么猛烈的火，烤的番薯、土豆、玉米香噴噴，沒有一點煙熏味，都是純木炭火烤制，沒有任何一個地方的火能超過這里，除非太上老君煉丹的八卦爐。

爺爺在藥囪里整宿整宿地熏白術(shù)，他在地上鋪了厚厚的稻草墊，我就陪他睡在地上。前半夜聽爺爺講故事，吃爺爺烤的番薯、土豆和玉米棒;后半夜我在夢里繼續(xù)吃烤番薯、土豆和玉米棒。第二天醒來，我整個人灰頭土臉，鼻孔里都結(jié)起了灰塊，回家洗臉的第一盆水比刷鍋水還渾濁。但是一想到烤番薯、土豆、玉米，我還是天天陪爺爺在藥囪里睡。因為我擔心要是我不在藥囪里，爺爺他盡幫別的小把戲烤東西吃了。

入了冬，是收購白術(shù)的旺季。我父親會和鄰居們一起包一輛拖拉機，大清早裝上幾麻袋白術(shù)，帶上我，坐在拖拉機拖斗的麻袋上，“突突突”到縣城藥材收購站賣白術(shù)。拖拉機是敞篷的，冬天沒見著陽光的風是凜冽的，大人們用大棉襖把我包裹著夾在他們中間，他們的手抓著冰冷的鐵欄桿。一路上，我們隨著麻袋搖搖晃晃，大人們討論、猜測著白術(shù)的價格行情。

藥材收購站的建筑很高，只有一層樓，里面整整齊齊堆放著一麻袋一麻袋的各種藥材，門口放著一臺落地式平板秤。我父親問好價格，和鄰居們一說，大家就利索地把拖拉機上的所有麻袋抬到平板秤處等待過秤。打秤的收購員會拆開麻袋檢查白術(shù)的品相，先是抓起兩塊白術(shù)靠近鼻子聞一聞藥味，再用嘴巴吹一吹看看是否有灰塵，最后把兩塊白術(shù)敲一敲聽聽是否烘干了。接著按照麻袋主人的指點，一袋一袋過秤，計算總重量，每只麻袋要減去三斤重量。過完秤后就到下一個收購員那里，他坐在一張不太結(jié)實的寫字臺后面，用算盤計算著總金額。我父親也會幫鄰居一一核對重量和金額，數(shù)字對上后，收購員就從抽屜里數(shù)出一疊一疊錢交給賣藥材的人。

賣完白術(shù)，我父親就會帶我去縣城合作社逛一圈，那時候我沒有任何需求，因為我不知道有什么東西可以買，純粹是跟著父親去縣城玩。父親呢，有時候買個哨子，有時候買個氣球給我。有一次，他買了一個電飯鍋，他說，那家伙能自動燒飯，讓我在他們?nèi)ド嚼锔苫顣r幫他們燒好中飯。

我猜想，后來我開始上學時，父親給我的書包啊、鉛筆啊、牙膏牙刷啊都是賣白術(shù)后順便買的。

白術(shù)只是一味普通中藥材，至今我還是不知道它有什么功效，但是它可以換來哨子、氣球、鉛筆、書包、牙膏、牙刷……這是我從小就知道的。

如今，我小時候去過的藥材收購站已華麗變身，成為華東地區(qū)最大的中藥材市場，而白術(shù)依然是那里的一味主打藥材。

發(fā)稿/沙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