鄺立新

做外賣騎手的，不怕路遠，不怕雨大，就怕出餐慢。路上時間無論如何可以搶，商家做東西慢，一點辦法沒有。線上紅火的店，線下往往人滿為患。你還不能催，說是慢工出細活，現(xiàn)做的東西味道如何如何好。騎手肖駿收到平臺推送訂單，立刻打電話讓商家加急處理。他瞄了一眼地圖，從飯店到目的地近兩公里，快的話也要十來分鐘。他送完手上一份黃燜雞米飯、兩杯關(guān)東煮、兩杯奶茶，火急火燎趕到四樓，看到店門口排著長隊，心中頓時涼了半截。他大聲對收銀臺姑娘說：“58號，麻煩快點哦，剛電話催過?！惫媚镅燮ひ膊惶В骸扒斑呥€有五個?！币环蓦u排飯做出來至少三分鐘，五個就是十五分鐘，無論如何來不及送。

他嘴上說著“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瘦高身體從洶涌人群中穿過，好不容易擠到收銀臺邊上。他將一張五元紙幣卷起來從收銀臺下遞過去，臉上賠著笑道：“美女，幫幫忙唄，再不給就要超時?！惫媚飳⒓垘艍涸阪I盤下，臉上不動聲色，轉(zhuǎn)過身對后廚說了句話。過了幾分鐘，一份打包好的雞排飯遞到他手里。他從自動扶梯狂奔至一樓，跨上電動車，扭動車把，往兩公里外的小區(qū)駛?cè)ァ?/p>

他將電動油門扭到最大，將路上的電動車、自行車、環(huán)衛(wèi)車一輛輛甩在身后，沖到路口時，直行綠燈還是閃爍著變成了紅色。他遲疑一兩秒，沿對角線斜插過去，等紅燈變綠，再反方向折返到馬路對面。他在路上東奔西竄，完全忘記還有交通規(guī)則這回事兒。直到在一個路口，被交警攔下。他說：“警察同志，您要罰趕緊罰吧，我還要趕時間送餐呢！”交警也不搭理他，從口袋里掏出手機，拍照上傳，開好罰單，打開二維碼，又過去三分鐘?！跋麓巫⒁狻彼榆嚢褯_出去，把交警沒說完的話甩在身后。他想，就算遲到，少一分鐘也是好的。

到達瑞麗大廈門口，他看看手機，已經(jīng)超時五分鐘。進到住宅樓，電梯還在慢吞吞往上走。幾個人神情漠然守在電梯門口?？蛻糇?5樓，總不至于爬樓梯上去吧，就算爬上去也來不及。他一分一秒地煎熬，直到電梯“?！钡囊宦暣蜷_。電梯一層一層停，不斷有人出去、進來。過了兩分多鐘，他沖出電梯，跑到2501門口，“咚咚咚”敲起門來。一個二十來歲的女孩站在門口，頭發(fā)散亂，面容略憔悴，五官卻玲瓏。她穿著黃色吊帶裙，兩條白皙手臂抱在胸前。女孩一臉不高興：“哎，你們怎么回事啊，超時十來分鐘，我都快餓死了?！毙をE連忙道歉：“對不起啊，您點餐那家店人超多，出餐速度跟蝸牛似的，我拿到東西，一路狂奔，一秒鐘都沒耽擱。”女孩說：“你們每次都說人家出餐慢，能不能找個新借口，我不管，今天我一定要投訴?！毙をE聽到“投訴”二字，心中咯噔一下。被客戶投訴超時，還不僅僅是扣錢那么簡單，對他的業(yè)績、信譽、級別都有影響。他哀求道：“你讓我做什么都行，千萬別投訴。”“當(dāng)真做什么都行？”女孩瞥了他一眼，眼里掠過調(diào)皮的光，嘴角上揚。肖駿連忙點頭：“當(dāng)牛做馬拖地擦馬桶都行?！迸⑿ξf：“那好，我每天都會叫外賣的，看你自己表現(xiàn)?！?/p>

肖駿以為她說說而已，沒想到，這位叫李沫的女孩當(dāng)真每天叫外賣。李沫加了他微信，每次想吃什么，直接把鏈接或圖片發(fā)他，限他30分鐘內(nèi)送達。后來，30分鐘又改成25分鐘，甚至20分鐘。奶茶、炸雞、蹄花、串串、生蠔、煎餅、重慶小面、淮南牛肉面，星空廣場周邊能送的品種幾乎都叫過。他不得不找借口退掉平臺推送的單子，才能滿足她的要求。超時事件過去近半個月，他原本覺得這件事就這么算了。但李沫不依不饒，動輒以投訴脅迫。所以每次收到訂餐信息，他不得已騎著那輛破舊不堪的電動車，把東西送到瑞麗大廈。

他覺得這不是長久之計。畢竟他以此為生，如果只服務(wù)一個客戶，生活很快難以為繼。退一步說，李沫憑什么對他呼來喚去，他覺得自己付出夠多了，足夠抵消一次超時。所以當(dāng)他再次收到消息時，直接回復(fù)她：李小姐，不好意思，我現(xiàn)在很忙，晚點給你送好嗎？李沫回復(fù)：不，我現(xiàn)在就要，立刻、馬上給我送過來！他突然有點生氣，發(fā)語音過去：對不起，我不是為你一個人送，請直接在平臺下單吧。李沫很快發(fā)來五秒鐘語音：呦，小樣兒，長本事了，小心我投訴你哦。肖駿說：投訴就投訴吧。過了幾秒鐘，李沫發(fā)了一段文字過來：我加錢還不行嘛，額外給你十塊，不行就二十?！班病钡囊宦暎t包發(fā)過來，寫著“江湖救急”四個字。放在平常，十塊二十塊足以讓他動心。他跑一單，平臺也就給他四五塊錢，還有各種嚴格考核。但他今天下定決心不給她送：我真心走不開，對不起。李沫直接打電話過來：“喂喂喂，你今天干嗎，腦子進水啊，怎么能這樣對待你的客戶！你不要以為上次超時的事兒就這樣算了，我不投訴不代表你沒問題，我跟你講，你不給我送，我天天打電話騷擾你，煩死你，讓你一個單也搶不到……”李沫在電話里一陣言語轟炸，肖駿辯解幾句，最后也覺自己理虧，只好再次答應(yīng)她。他去星空廣場負一層取了雞蛋仔和原味奶茶，往瑞麗大廈方向趕去。

他在路上還在想，自己是不是真的腦子進水。他認為自己足夠努力，但工作沒多大起色，歸根到底就是心太軟，說心太軟還是對自己仁慈，說白了就是性格懦弱，特別是在女人面前幾無招架之力。他的第一份工作是在汽車模具廠做工人，他上手快，副廠長有意培養(yǎng)他干修理，技術(shù)含量高，今后換工作也有資本。但一個同鄉(xiāng)女孩找到他，說副廠長對她動手動腳，有一次趁著酒勁甚至想強暴她。女孩說自己無人依靠，請他一定幫幫她。肖駿權(quán)衡再三，終究看不過女孩那張哭得稀里嘩啦的臉龐，便鼓起勇氣去副廠長辦公室談。副廠長自然不愿承認，反過來說他忘恩負義、重色輕友。他不自量力的舉動，不但沒有取得任何效果，還讓他丟了工作?？蓺獾氖?，女孩并沒有為此感到歉疚。后來，他去一家物業(yè)公司應(yīng)聘，找了份小區(qū)保安的工作。收入差不多，但比工廠輕松。每天在門口站崗，幫業(yè)主開門關(guān)門、登記快遞，隔三岔五在小區(qū)里轉(zhuǎn)轉(zhuǎn)就行。小區(qū)有位三十來歲的獨居女人經(jīng)常找他幫忙，家里有什么大件東西搬運，水管、電路出了什么問題，他樂于出力。女人妝容精致，一頭栗色長發(fā)，踩著高跟鞋，走起路來風(fēng)姿綽約。她似乎對他有好感，偶有內(nèi)衣被風(fēng)吹落地面，也請他幫忙取回來。雖然他很小心，但這種事情怎么瞞得住，物業(yè)公司很快人盡皆知。同事開玩笑說他交了桃花運，被富婆看上，今后可以少奮斗多少年。二十來歲的小伙子，如何受得住這種謠言。他思前慮后，還是決定離開小區(qū)，天高任鳥飛，不就一份工作嘛，在哪兒不是一樣。他想自己肯定命犯桃花，不該跟女人接觸，但凡跟女人走得近，總會發(fā)生倒霉事。他暗自告誡自己，心狠一點，跟李沫保持距離，僅此而已，不能往前走一步。

他敲開2501的門，將東西遞給李沫，準(zhǔn)備轉(zhuǎn)身離開。李沫卻把他叫?。骸案蓡?，我會吃了你?。　彼f：“李小姐，我就一送外賣的，要錢沒錢，要長相沒長相，你饒了我吧?！崩钅f：“我怎么你了，你送外賣，我叫外賣，有什么問題嗎？再說我又不是不給錢，要不，你以后給我一個人送吧？”他說：“這可不行，平臺有考核的，我可沒什么選擇?！崩钅f：“你干這個能賺多少錢？要不我給你介紹份工作，保準(zhǔn)比你現(xiàn)在掙得多?！彼f：“謝謝你的好意，掙多掙少是我自己的事兒，不需你操心?！崩钅f：“我不是看你辛苦嘛，要不是跟你有點交情，我還不樂意幫你呢，反正你需要時跟我講?！毙をE走進擠擠挨挨的電梯，心中有些茫然。他不太明白李沫的心意，但那句“你以后給我一個人送”，讓他心思活泛。

當(dāng)然不可能給她一個人送。除非，除非有一天她成為他的女朋友。可是李沫這種時髦的女孩子，怎么會看上他這樣風(fēng)里來雨里去的城市民工？也許對他來說，找女朋友本身就是件奢侈的事兒。他連自己的生活都過得拮據(jù)，就不應(yīng)該有那么多想法。人的痛苦，就來自于過多的欲望。他要努力克制自己的欲望，包括吃、喝、住、穿，包括對女性身體的渴望。他甚至在這種克制中得到一種滿足。

七夕那晚，訂餐單子不多，送鮮花和各種禮盒的單子倒是不少。他正忙著接單送單，忽然收到李沫信息：騎手先生，你是不是什么都能送??？肖駿回：嗯，只要我能買到。李沫回：我想讓你抱抱我，20分鐘能送到嗎？如果來不及就算了。肖駿看到信息，忽覺心跳加快，耳畔傳來“砰砰砰”的聲音。他又看了一遍，然后回復(fù)：準(zhǔn)點送達，請稍等。他掉轉(zhuǎn)車頭，往瑞麗大廈開去。他的車開得飛快，很快超過所有的行人和電動車。夏夜晚風(fēng)拂過臉龐，吹過裸露的肌膚，有一種難以言說的溫柔。有一刻，他仿佛覺得自己開著一輛敞篷跑車，去赴一場約會。

他兩手空空進入電梯，看著上面的數(shù)字一層層跳動。好不容易變成“25”，他掰開電梯門跨了出去。他拍著“2501”的門，過了五六秒鐘，門打開，那個叫“李沫”的女孩就站在面前，淺笑盈盈。他走了進去，伸出手，輕輕抱住女孩。他的身體激情涌動。待他發(fā)起進一步攻擊，李沫卻把他輕輕推開，在他耳邊說：“外賣收到，你可以回去了，我會給你好評的?！毙をE呼吸沉滯，一時竟說不出話。

他走出瑞麗大廈時，腳踩在地上輕飄飄的，身體仿佛失去重量。一輪新月浮在城市霓虹之上，青黑云團緩緩流動。剛才那一切仿佛夢境。她為什么會做出這樣的舉動，為何又戛然而止。他獨自坐在路邊花壇上，點燃一支煙。煙頭在黑暗中發(fā)出幽暗的光，彌漫開來的煙霧讓他的頭顱模糊起來。他不是那種對女生有吸引力的男人，談過幾次無疾而終的戀愛，跟女孩子沒有實質(zhì)性接觸。李沫倒是符合他心中的女朋友形象，甚至超過他的預(yù)期。他說不清是自己愛上李沫，還是李沫愛上自己。那天晚上，他許久才入睡，夢里出現(xiàn)的都是女孩身影。

當(dāng)初肖駿進入這個行業(yè)也是誤打誤撞。他看到共享單車上的小廣告，說做外賣騎手月收入輕松過萬。他正好從物業(yè)公司離開，就想著去試試。真正開始跑單，才發(fā)現(xiàn)收入過萬哪有那么簡單。App上的各種數(shù)據(jù)，如超時、好評、投訴，就像無形枷鎖束縛著他。不熟悉路，不熟悉小區(qū)，跟商家關(guān)系維護不好，都會導(dǎo)致超時。兩個月后，他漸漸像其他老手，跟前臺姑娘、小區(qū)保安處得圓熟，若無其事逆行、超速、橫穿馬路，甚至看到同行摔得不省人事，也裝作沒看見。每天開啟接單，他唯一關(guān)心的就是能否按時送達。

他騎著這輛最高時速達60公里的電動車，右手握住油門，左手搭著后剎，眼睛搜尋路上各種狀況，不停地加速、剎車，再加速、再剎車，在汽車、摩托車、電動車和行人間快速穿行。他早已練就路上不等紅燈的技巧和膽量。有的時候靠技巧，更多時候靠膽量。騎車的同時，他還要看手機，回復(fù)各種數(shù)字。藍牙耳機里的聲音此起彼伏，有時是導(dǎo)航聲音，有時提示接單，還經(jīng)常插播平臺通知。

意外，就是在許多聲音同時涌向耳膜時發(fā)生的。

電動車轟然倒地時，他大腦一片空白，下意識用手掌支撐身體。幾秒鐘后，疼痛洶涌而至，他趴在黑色瀝青地面上，眼淚止不住流出來。奇怪的是，受到如此猛烈的撞擊，藍牙耳機還留在耳內(nèi)，不停提示“平臺派單，從星空廣場到航天大廈，請聽到嘟聲后回復(fù)”“前方200米右轉(zhuǎn)”“請注意安全騎行”……他掙扎著站起來，發(fā)現(xiàn)外賣餐盒包裝尚好，但褲子擦破，膝蓋、手肘、手掌血肉模糊。一動，身體疼痛難忍。他將電動車扶起來，試了試還能走。他忍著疼痛，抓緊把幾個單子送掉。除了小區(qū)保安，似乎沒有人注意到他受傷。或者看見，沒有說什么。

急診室人山人海。等了近1個小時（期間傷口不斷滲血），才有醫(yī)生給他處理。年輕女醫(yī)生嘀咕道：“你們這幫人真是要錢不要命，我們這兒幾乎每天都有送外賣的看急診。”他本想說幾句，卻說不出什么來。女醫(yī)生又說：“你摔得還挺嚴重，要拍片子，看看骨頭有沒有問題，最好叫個人來，你行動不便，交費排隊什么的比較麻煩。”他想來想去，自己在這個城市竟然沒幾個認識的人。模具廠上班時就不提了，后來物業(yè)公司同事也沒聯(lián)系。在平臺上做騎手，更沒什么朋友。除了剛加入平臺時，參加過安全培訓(xùn)，后來所有聯(lián)系都是在電話或APP上完成。

他一頁一頁翻看手機通訊錄，無意間看到李沫讓他送外賣的消息。他回復(fù)：我出車禍，現(xiàn)在人在醫(yī)院，暫時沒辦法送。李沫回：真的假的，發(fā)個照片看看。他隨手拍了一張急診室照片發(fā)過去。李沫回：你發(fā)個定位給我，我過來瞅瞅。他本想拒絕，但身邊正好需要人，想想也沒別的人可喊，便把位置發(fā)給她。過了一會兒，他又覺得有些后悔。他提醒過自己，不要跟她走得太近。

肖駿雖然心有準(zhǔn)備，但看到李沫出現(xiàn)在醫(yī)院，多少有些意外，同時心里踏實許多。也許人越是絕望、無助，越是希望得到別人關(guān)心，哪怕虛情假意呢。只是他憑什么就認為李沫是虛情假意呢？李沫雖然嘴上調(diào)侃他“送個外賣差點以身殉職，有必要嗎”，但仍然毫無怨言幫他排隊、交錢、陪他做檢查。片子拍出來一看，還好里面骨頭無大礙，只是右膝內(nèi)側(cè)傷口很深，拇指大小的一塊肉硬生生被剜掉。女醫(yī)生包扎處理后，叮囑三天后到傷口處理中心換藥，痊愈最快也要一個月。

肖駿對李沫說：“不好意思啊，耽誤你上班。”李沫說：“客氣啥，我反正白天也沒啥事，就當(dāng)做善事啦，看你可憐兮兮，也沒人管你?！毙をE本想問她做什么工作，想想又沒說出口。李沫說：“今天想讓你給我送外賣的，星空廣場那家天府烤魚，你這樣子也送不成，干脆我們?nèi)サ昀锍园?，好久沒在外面吃飯了?！毙をE兩個膝蓋、手掌、手肘包著白紗布，動作幅度一大，傷口便拉扯著疼痛。他齜著牙說：“吃飯沒問題，只是我行動不便，車子沒法騎嘍?！崩钅f：“你那破車也別騎了，就扔在這兒，反正也沒人要，我們打個車去?！?/p>

李沫點了一條四斤不到的草魚。過了十來分鐘，一大盤菜端上來，魚皮烤得焦脆發(fā)黃，鍋底墊著藕片、土豆、洋蔥、金針菇，上面撒著幾根翠綠香菜。淺藍色火苗舔著鍋底，發(fā)出“滋滋滋”的聲音，一股混合著孜然、胡椒的魚肉香味飄至鼻尖。李沫咂咂嘴巴說：“哇——還是現(xiàn)做現(xiàn)吃香?！毙をE餓了大半天，此刻食欲也上來了，迫不及待要開吃。李沫說：“要不我們開瓶啤酒，給你壓壓驚吧。”還沒等他回話，她已經(jīng)打開一瓶冰鎮(zhèn)啤酒。

幾杯冰鎮(zhèn)啤酒下去，肖駿身上的傷痛似乎緩和許多。說到吃的東西，他倒是頗有發(fā)言權(quán)。最熟悉的自然是星空廣場。負一樓的小吃、面點、米粉，二樓的茶食、素菜，三樓的新疆餐館、江浙菜館、新式川菜、云南菜、韓國烤肉，四樓的小火鍋、烤鴨店、雞排飯、炭烤花甲、煎牛排，幾乎每一家他都去過——當(dāng)然是去取餐。白鷺街的小吃，文體路的燒烤、夜市，他也如數(shù)家珍。他對李沫說：“有些店的生意好是真好，就說文體路那家炸雞店吧，常年有人排隊，這種店竟然也接外賣。你說，怎么會有這么多人點外賣，出來吃個飯有那么難嗎？”他繼續(xù)說：“其實外賣送得再快，也沒有剛做出來的好吃，特別是燒烤，從內(nèi)蒙古那邊空運過來的羊，剛烤出來的羊肉串，‘滋滋滋’冒著熱油，這時咬一口才叫過癮，送到家里涼透了，怎么吃啊?！崩钅f：“哎，你既然知道這么多好吃的東西，以后你也別給我送，多帶我出來吃好吃的吧?！毙をE說：“行啊，得有時間才行?！?/p>

放在以前，肖駿的確沒多少時間。每天工作十個小時，一個月工作近30天，哪有自己的生活。因為這次意外受傷，他忽然間閑下來，整天無所事事。他當(dāng)然明白，如此空耗時光，他辛辛苦苦積累起來的騎手等級（白金）將化為烏有。但是他上下樓都困難，更別提送外賣，只好聽之任之。李沫白天都沒什么事兒，上午在出租屋里睡覺，下午就讓他找地方吃飯。他帶她去了巷子里少有人知的砂鍋店，去了口口相傳的餛飩店。大部分時候都是李沫掃碼。他覺得難為情搶著買單時，李沫毫不客氣地說：“等你掙錢比我多再請吧?！彼蛯擂涡π?，不多言語。

肖駿受傷之后，經(jīng)濟上很快陷入困頓，還好有李沫接濟。他漸漸體會到，所謂自由，也是要付出代價的。做騎手看似自在，實則沒有任何保障。他遲早有一天會離開這個行當(dāng)，只是不知道什么時候來臨。李沫的出現(xiàn)，也許加快了這一進程。她好幾次提到，可以給他介紹一份收入更高的工作，就看他愿不愿意去。只要不干違法勾當(dāng)，他什么都愿意。他這樣沒有一技之長的人，又有多少選擇呢。李沫說，等你哪天身體恢復(fù)，我?guī)闳ッ嬖?，你外形條件還不錯，應(yīng)該沒問題。

李沫給他找的新工作是侍酒生。收入確實增加了一些，工作環(huán)境也“好”很多。他后來才知道，像他這樣的工種，在里面算低的。最高的當(dāng)然是經(jīng)理、領(lǐng)班、助理之類，其次是陪客人喝酒、唱歌的姑娘。他跟李沫都在星空廣場附近，不在一家店。他覺得這樣也好，避免了尷尬。他看到那些姑娘們個個妝容精致，穿著七八厘米的高跟鞋、短至臀部的裙子，擠出深深淺淺的乳溝，在客人面前站成一排，挨個報出姓名、出生地。他想到李沫也這樣排隊任人挑選，心里不是滋味。

他的生活變得跟李沫一樣，日夜顛倒。每天上班到凌晨兩三點，白天就在家里睡覺。中午或下午，他經(jīng)常跟李沫一起吃飯。李沫跟他說，會所里人來人往，其實交心的沒幾個，客人跟姑娘在里面摟摟抱抱，出門轉(zhuǎn)身就是陌生人。姑娘之間也有戒備，互相只知道對方化名，平時也沒什么聯(lián)系。肖駿深有同感，他在里面工作兩個月，除了經(jīng)理、領(lǐng)班，其他人只是打個照面，上班時不方便說話，下班更是甚少聯(lián)絡(luò)。李沫說：“干這行也是吃青春飯，干不長久，所以抓緊機會多賺點錢，以后可以自己做點事兒?！毙をE問：“賺多少錢才夠呢？”李沫說：“你覺得呢？”肖駿撓了撓頭說：“怎么說呢，至少得上百萬吧，不過對我來說挺難做到。”“其實不算什么，要是開銷不那么大，我?guī)啄晗聛硪材軘€這么多，有些女孩愿意跟客人出去，掙錢不要太快哦?！薄耙粋€女孩掙那么多錢干嗎？”“看你說的，誰會嫌錢多啊，再說，我還得養(yǎng)孩子呢?！毙をE遲疑片刻說：“呃，那么，你，你已經(jīng)當(dāng)媽了？”李沫臉頰微微發(fā)紅，笑著說：“干嗎，不行啊？誰說有孩子就不能來夜場上班？”肖駿說：“那你老公沒意見？”李沫說：“我早跟他分開了，提他干嗎，我一個人養(yǎng)孩子，所以壓力大啊?！毙をE若有所思道：“哦哦。”

肖駿看到這些姑娘雖然賺錢快，其實也沒那么輕松。每天熬夜喝酒不說，如果碰到興致高的客人，姑娘就會喝多，喝多也不敢表現(xiàn)出來，只能偷偷到廁所吐，吐完繼續(xù)回去喝。有些姑娘生理期來了，還硬撐著喝冰啤酒。錢來得太快，來得太容易，沒有人在意這些事兒。李沫偶爾也抱怨，說自己不想去上班，但電話一來，還是迅速化妝出門。肖駿漸漸萌生去意。生活上的日夜顛倒還是其次，他不太喜歡這種氛圍?？吹侥切┝粝沦I單的人，從鼓鼓囊囊的錢包掏出一沓厚厚的人民幣，一張張數(shù)給姑娘們和他這樣的服務(wù)生時，他有一種說不出的感受。他也不是特別抗拒接過錢后對客人九十度鞠躬（大聲說“謝謝哥”），他只是覺得這世界太不公平，為什么有人可以揮金如土、一晚上花掉五六萬不心疼，而另外一些人卻為了生活而掙扎，連孩子都不管不顧，甚至付出身體和尊嚴。每次走出那個富麗堂皇得有些炫目的場所，走到寂靜的街上，他總有一種空空蕩蕩的感覺。

李沫對他說，之前有個客人特別喜歡她，每次去會所一定會讓她陪，后來干脆跟她說不要在夜場做，專職給他做女朋友。她跟著那位客人出去吃過幾次飯，還到外地去玩過。剛開始她還覺得有趣，時間長了，也漸漸意興闌珊。畢竟客人有自己的家庭，今后不可能跟她如何的。她想來想去，還是跟他分開了。肖駿想，要是自己足夠有錢，就可以讓她跟著自己，兩個人在一起，做什么都行。他有時會夢見李沫在一片泥潭里掙扎呼喊，自己卻動彈不得，只能眼睜睜看她沉下去。

兩個月后，肖駿重新做回外賣騎手，而李沫依然在夜場上班。他們始終是這座巨型城市的流動人口。所謂流動人口，就是他們在城市生活、為城市服務(wù)，卻是城市中可有可無的角色。就算他那天當(dāng)場摔死，也不過是莫名其妙消失的字符而已。在每天產(chǎn)生海量數(shù)據(jù)的時代，有誰會關(guān)心一個字符的生和死呢？

做外賣騎手，終歸離不開星空廣場這個中心。這座商業(yè)廣場幾乎聚集城市生活所需的一切東西。如果沒有太大追求，甚至可以在星空廣場住一輩子。他現(xiàn)在也變得“佛系”，不再接短距離單子，費勁沖榜單，而是專挑遠的送，至少三公里以上，甚至五公里、八公里。這樣時間不至于太匆忙，配送費也會高一些。他對物質(zhì)的欲望沒那么強。他在網(wǎng)上看到深圳有一群年輕人，做著日結(jié)工作，住10塊一晚的旅館，吃5塊一碗的面，身上有幾十塊錢就去網(wǎng)吧混日子。網(wǎng)上許多人認為這群年輕人墮落、腐爛、沒追求，他倒覺得這種生活也不錯，有點修行的意味。

跟那些年輕人不同的是，他仍有李沫這樣的朋友，雖然沒有太多親密接觸，但多少讓他心有牽掛。從夜場離開，他跟李沫聯(lián)系反而多起來。李沫每天跟他聊，講她在包廂里遇到的奇葩人、奇葩事。出手闊綽的大款喝多了在包廂里亂撒錢，姑娘們都在地上搶，她也搶了大幾百塊錢；小氣的客人竟然把包廂里沒吃完的果盤打包。還有坐著輪椅來玩的老板，進包廂先吃速效救心丸壓驚，玩得她心驚肉跳，生怕出事。又說領(lǐng)班對她不好，給她安排的都是又小氣又難伺候的客人，每天陪到凌晨一兩點，一個包廂能喝上百瓶哈啤冰純，都快撐死了。

李沫那天也喝多了。一位四十來歲的客人跟她玩色子，客人輸了只喝小半杯，她輸了卻喝滿滿一大杯。她身體不太舒服，喝了六七杯以后，肚子撐得難受，吐又吐不出來，不愿意再喝。但客人不放過她，幾個朋友也在旁邊起哄。她忽然發(fā)了狠，說不喝堅決不喝?？腿嗣孀由舷虏粊?，端著一大杯冰啤酒，猛地潑到她臉上。啤酒沫蒙住她的眼，她腦子里“轟”的一聲。她下意識掄起一個啤酒瓶，往對方頭上砸去。客人側(cè)身躲過，很快反撲過來，抽了她一記耳光。其他人也圍了上來，將他們拉扯開。包廂里頓時亂成一團，啤酒沫、玻璃碴、發(fā)出刺耳電磁聲的麥克風(fēng)、打翻在地上的小番茄、西瓜片、花花綠綠的色子，還有暗紅色的鮮血。

肖駿接到李沫電話時，正駛往城市東郊一個高檔小區(qū)。他猛地掉轉(zhuǎn)車頭，油門扭到最大，一路逆行，趕到李沫上班的地方。服務(wù)生追著問他有沒有預(yù)定、哪個包廂，他沉著臉，一言不發(fā)。他進到888包廂，客人已撤離。李沫縮成一團窩在沙發(fā)里，頭發(fā)散亂，仍在低聲啜泣。他走到李沫身邊，摟住她，輕輕撫摸她的頭發(fā)。李沫身體柔軟，好像一只溫順的貓咪。她什么也說不出來，只有身體不停顫動。他突然覺得鼻子發(fā)酸，眼淚流出來。他說：“別哭了，我送你回家吧?！?/p>

肖駿到過李沫住的地方許多次，但從未真正進去過。他通常在門口把東西交給她，就轉(zhuǎn)身離開。這是一套兩居室的房屋，李沫住在南面那間房，除了床和沙發(fā)，里面并沒有其他家具，沙發(fā)上胡亂搭著不少衣服。房間彌漫著一股女人的香味。李沫一邊收拾東西一邊說：“不好意思，平時這里也沒什么人來，房間里亂糟糟的，沒怎么收拾。說起來，你是第一個進到我房間的男人?！毙をE窩在沙發(fā)上，點了一支煙：“那你以后準(zhǔn)備怎么辦？”“我想攢一筆錢，回去開個美容店、服裝店啥的，可以陪著女兒長大?？龋郧盎ㄥX大手大腳，到了真正用錢的時候，才發(fā)覺不夠。”“沒事，不夠我來想辦法?！薄澳隳苡惺裁崔k法，你不會跟我說送外賣攢錢吧！” 肖駿哈哈一笑，心中卻有些黯然。他本想在沙發(fā)上多坐一會兒，李沫卻讓他先回去，說自己沒事，讓他去忙自己的。肖駿只好磨磨蹭蹭地離開。

后來他才知道，李沫被經(jīng)理指著鼻子罵了一通，說星空會所自營業(yè)以來還沒有姑娘敢拿啤酒瓶砸客人，這種事要是傳開，生意還怎么做。經(jīng)理逼著她給客人道歉，還罰了她一萬塊錢。她一氣之下離開了那家會所，但終究沒有離開這個行業(yè)。肖駿勸她不要再做這個，反正手上有一筆錢，可以找份正經(jīng)工作，或者自己做點事。李沫卻說，正經(jīng)工作一個月掙的錢，這里一天就能掙到，你信嗎？

五十萬。李沫說再攢五十萬，今后的費用就夠了。肖駿想，如果他再賣力一些，再節(jié)省一點，幾年下來也能賺到這么多錢。可是李沫等不了那么久，每次說起遠在老家的女兒，她的眼淚就止不住流出來。雪上加霜的是，他們所在的城市為了迎接一次重要檢查，勒令所有娛樂場所停業(yè)。李沫暫時處于失業(yè)狀態(tài)。

在那段日子，無所事事的李沫跟著肖駿送外賣。多了一人配合，肖駿送起外賣更加得心應(yīng)手。通常李沫上樓取餐，他騎著車在路邊等。李沫下來，電動車立刻往目的地走?？斓綍r，肖駿在車上跟客戶聯(lián)系，兩人分頭給客戶送上去。兩人一天最多能送到七八十單，成為星空廣場無人能及的“配送之王”。到了晚上十一二點下班時，兩人去街邊吃燒烤。肖駿點了羊肉串、烤生蠔、烤茄子、烤羊腰等一大堆，還有冰鎮(zhèn)啤酒。用送外賣掙來的錢吃吃喝喝，李沫特別開心。

她撕咬著羊肉串說：“你瞧，咱倆配合挺默契，以后失業(yè)，總算有門生計。”

肖駿喝了一口啤酒：“送外賣只能糊口——對了，你還回去上班嗎？”

李沫咂巴著嘴說：“我也不知道什么時候可以上班，不上班就沒錢……”

談及錢的事情，兩人又陷入沉默。留給肖駿的時間不多了。他在平臺上瘋狂接單，在路上狂奔，最多一天送了四十八單！他一度沖上榜單，收入再次破萬。有時李沫讓他送東西，他也只好說自己沒時間。李沫勸他不要太拼，外賣做死了，能掙多少錢，還不如我出去——她沒有接著往下說。他知道她想說什么。李沫之前跟他聊過，里面姑娘要么不做，要繼續(xù)做下去，遲早會走到那一步。領(lǐng)班、經(jīng)理威逼利誘，姐妹們現(xiàn)身說法。只要有一次動搖，就沒有回頭路。一次就足夠。

不知道為什么，李沫最近有些不對勁。聊天有一句沒一句，他有時心里不踏實，便打電話過去。那頭卻把電話掛了，發(fā)信息過來說正忙著。一天深夜，李沫忽然發(fā)了定位給他，讓他來接。他看導(dǎo)航上是一家酒店，跟他住的地方相距十來公里。他已經(jīng)洗澡上床，抽著煙刷手機。他本想讓她自己打車回去，編輯好文字，拇指遲疑著，始終沒有摁下去。他想想還是套上衣服，到樓下騎上充滿電的電動車。開在黑黢黢的路上，他心里莫名其妙發(fā)慌。他加快速度，往酒店開去。這是城市郊區(qū)一家賓館。他打電話過去，她卻不在酒店，在電話里講了半天，好歹在離賓館不遠的路邊找到她。她裹著一件外套，手里抓著包包，神色驚慌。她好不容易跨上車，催他趕緊走。一路上，她緊緊箍住他的腰，甚至勒得他生疼。

走了十來分鐘，她的情緒漸漸平復(fù)。她斷斷續(xù)續(xù)地說：“第一次跟客人出來，第一次，那個人很喜歡我，很喜歡我的，之前跟我說了很多次，我都沒答應(yīng)，他出了一大筆錢，多到讓人無法拒絕，我想到女兒——其實我自己沒什么——頭腦一熱就答應(yīng)了。到了酒店，我突然有些害怕，趁他洗澡的時候，偷偷跑出來，躲在路邊，這里打不到車，打不到車。你相信我，我什么都沒做……”說著說著，她伏在他背上輕聲啜泣起來，身體一顫一顫。一股溫?zé)釓纳砗髠鱽?，肖駿心中說不出什么滋味，他不知道自己應(yīng)該感動、心酸，還是干脆抱著她痛哭一場。

他緊緊握住車把，緩慢而堅定地向前駛?cè)ァ艄獯唐坪诎?，形成一道白色光帶，一群蚊蟲在光帶中無聲飛舞。車身從中間穿過，蚊蟲四散開去，消失在暗夜里。遠處天空出現(xiàn)一道淡紫色的光，然后第二道、第三道……光線聚攏，融為一體，成為一團紅色光暈。天快要亮了。他向著那道光駛?cè)?，仿佛那是他們唯一的希望。他扭過頭對李沫說：“要不我們離開這里吧?！彼龁枺骸笆裁磿r候？”他說：“現(xiàn)在?！?/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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