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運生二十七歲那年第一次坐飛機,從濟南到成都,兩個多小時,整個流程對他來說都很生疏。因為看不懂登機牌,他差點錯過了登機時間,一路跑去,飛機馬上要起飛,空姐站在艙口,對他說,只差你了。后來,他再坐飛機時沒犯過這類錯誤,但在空曠的候機大廳找不到登機口趕不上飛機的夢境取代了自少年時頻繁出現(xiàn)的低空飛翔。這次旅行,對羅運生生活上的改變,除了這一點,還有就是本篇的主題,他開啟了持續(xù)至今羞愧又蹩腳的編劇生涯。
多年后,關(guān)于這次飛行,留給羅運生的幾個記憶點,都和生理以及視覺體驗相關(guān)。起飛時,瞬間失重,心臟到了嗓子眼。降落時,機身短暫震顫,心要從胸口蹦出來。升空,大地逐漸渺小,羅運生一直想找個合適的比喻,來描繪親眼所見的奇觀,但總不令人滿意。他的語言和想象力的匱乏,直到多年后,在一個女作家的小說里,看到如下暗合他內(nèi)心的這句話——松散分開著的村鎮(zhèn)如一個個電子元件,細密而微縮著,聯(lián)結(jié)它們的是一條條細長的道路,整片平原宛如一個活人。萬米高空中,置身于藍天白云間的羅運生總是忍不住向舷窗探去,試圖看清各類地貌,從平原到崇山峻嶺,腦海中浮現(xiàn)出祖國的地圖,劃出一條飛行線路,把山川、河流進行對照。
羅運生經(jīng)過漫長的學徒期(從大學到畢業(yè)后),正式有序且自律寫作沒幾年,且毫無名聲,稱得上作品的,只有一本半年前自費出的小說集。受邀來參加這個活動,對他來說是個意外,并不符合其身份。其中幾位詩人小說家雖不在主流體系內(nèi),但在民間有著廣泛的影響力,是羅運生的文學偶像,切實塑造和影響過他。追星的興奮迅速消退,同為寫作者,內(nèi)心的驕傲和謙卑讓羅運生在整個活動期間都處在唯諾和無所適從中,如在黑暗中伸出手觸摸桌子上的水杯,怕太過用力把杯子碰倒,又總是因為力度不夠,摸不到任何東西。
到了安排的酒店,羅運生先前聯(lián)系的當?shù)卦娙吮静褚呀?jīng)到了。前年本柴游歷全國,以紀實體驗的方式寫長篇,曾在羅運生那邊住了一個月。參加詩會的共十幾個人,外地的大多從北京過來,要晚上到站。本柴說早先到的和當?shù)氐脑娙?,已?jīng)出去喝酒了。羅運生聽了下人名,都是些前輩。羅運生明白本柴沒去,等自己是一方面,主要是因為他也年輕,去了無非是聽他們說,沒什么趣味。寒暄幾句,到了飯點,羅運生和本柴出門吃飯,在酒店大廳遇到一個肥頭大耳、身型短促的詩人在打電話。羅運生經(jīng)過,確認對方身份后,那些自學生時代就熟悉的詩句涌上心頭,詩人在羅運生眼中成了一頭熱帶雨林中的成年大象,塞滿了整個酒店。
小說面世后,雖進行了一系列活動,但收效甚微,本柴多少有些失落,在吃飯間隙,如他小說中絮叨且神經(jīng)質(zhì)的主人公一般,暢談對自殺最新的思考,說外國一個藝術(shù)家把自己和煙花裝進大炮,射到空中炸開。太酷了,本柴說,我在研究一個更酷的方式。至于文學,本柴說,這些已經(jīng)和我沒什么關(guān)系,我已經(jīng)被時代拋棄了。后來,本柴向羅運生推銷比特幣,建議他拿出錢買幾個。這對羅運生來說是個未知的東西,他根本不知道它究竟是什么,以為又是本柴嘗試的不靠譜的玩意,什么“去中心化”“為自己的失敗人生加碼”。最后,他認為,本柴這樣下去,的確快要完成自殺的宏愿了。幾年后,比特幣大漲,當時羅運生若拿出幾千塊錢買上幾個,如今能過上衣食無憂的生活。但他也不覺得可惜,就算是再給他一次機會,對未知和不信任的東西,他還是不會去行動。
詩歌朗誦會在頭尾酒吧,海報貼在門口,羅運生的名字和幾十個人列在嘉賓一欄。游客們進出,偶爾會在海報前停頓片刻。離下午的活動還有時間,附近景點沒什么可逛的,老詩人們分坐著下象棋。羅運生隨著其余幾個過去打招呼,閑站一旁片刻,又去外面露天的涼椅上,四處張望無言。天氣悶熱,濕氣重,幾個立式大功率風扇一刻不停地吹來冰碴。不時有文友進出,對羅運生這張新面孔一臉疑惑。此前長期居住在偏遠的小地方,靠在論壇和網(wǎng)絡上的活躍所建立的存在感蕩然無存,他很快就明白了幾件事:在文學領(lǐng)域沒有作品是無法獲得尊重的,世俗上的成功也是虛弱的,而禮節(jié)上的客套更加重了諷刺意味。從眾人的目光中羅運生意識到自己不應該來。
活動開始,現(xiàn)場擠滿了觀眾,多數(shù)為路過的游客。嘉賓陸續(xù)上臺朗誦詩或者小說的片段。輪到羅運生,他朗誦了最近新寫的小說中的一段,幾百字,因只想盡快念完,夾雜著山東口音,沒等眾人反應過來,他已經(jīng)下場,躲進了人群中。羅運生和其余人又看了接下來的節(jié)目,心想之前在網(wǎng)絡上看到那些熱鬧的活動照片,實際多半也如此無聊。對照著一張張衰老的面孔,他心想,這已經(jīng)不是詩歌的年代,也不是文學的。有人在后面拍了下羅運生的肩膀,他回頭發(fā)現(xiàn)是這次活動的主角老馬。昨晚他臨時又回北京開了個會,下午急忙又飛回來。此時,老馬伏在羅運生的耳邊言語,說出了邀請他來的緣由:一個朋友把小說集給他了,他覺得挺有意思,恰好有這么個活動,就喊羅運生過來玩一下。沒來得及多說幾句,老馬就被人架走了。好一會,羅運生都沉浸在那種雖說是客套,但又不乏真誠的熱情中,心里暗自佩服老馬在這類場合中的游刃有余。老馬去了旁邊的軟座,被一對舉止殷勤的男女左右挾持,偶爾言語,爆出一陣笑聲。女的身姿妖嬈,手在老馬的上身游走不定。人多,空氣不流動,一個多小時過去,大家汗流浹背,精神疲沓,沒人關(guān)心舞臺上發(fā)生了什么,直到出現(xiàn)一個穿著彝族服裝的壯漢,用民族語言激情澎湃朗誦,才重新點燃了臺下觀眾的熱情,其實更多的是好奇。朗誦完畢,在眾人的掌聲中,活動結(jié)束。他們移步到旁邊的餐館,酒菜早已備好,白瓷碗碟閃著亮光,菜肴精致,只是讓人缺少口欲。氣氛熱鬧,相互敬酒,羅運生手持高腳杯,總是擔心自己舉止不夠恰當,實際上沒人注意到他。
后來,他們又轉(zhuǎn)場去了酒吧,那是個新建的商業(yè)街,其余店鋪早已關(guān)門,他們在露天的空地排了一溜,像是農(nóng)村的流水席。羅運生終于可以隱藏在黑暗的角落里,丟掉交際時的外表,觀察周圍人的臉。幾十個人分成三四撥交頭接耳,離羅運生最近的是一個當?shù)嘏娙?,眼睛大到離譜,齊耳短發(fā),穿著吊帶,皮包骨頭,胳膊和胸口各有一處幾何線條文身,她正在分享前不久尼泊爾、印度等地的旅游見聞。經(jīng)過幾個月嬉皮士般的鄉(xiāng)野生活,她的身體出了些狀況,不能長時間端坐。羅運生這才發(fā)現(xiàn),她隨身帶著一個靠墊,塞在椅背和腰之間的位置。一會,女詩人說太沒勁了,張羅幾個年輕人去她家里。
女詩人剛搬了家,客廳堆著還沒拆封的紙箱,墻上掛著自己畫的油畫,抽象線條,色彩斑斕,羅運生站在畫前,端詳了片刻,緩解尷尬。隨后,五六個人各自找到位置席地而坐,女詩人端來酒。后來,羅運生喝多了。第二天,他們一行人在機場候機時傳看這晚拍下的視頻。羅運生光著膀子,沒頭沒尾說了許多,對其余人的點評以不屑為主,還有對自己懷才不遇的憤怒。他后來躺在地板上,兩只手臂舉起來又放下,周圍的人在談論宇宙到底有沒有邊界,對未來科技智能化的擔憂。女詩人坐在椅子上,端著酒杯,一臉幸福地看著這場鬧劇。凌晨,女詩人送他們下樓。羅運生感覺糟透了,全身乏力,情緒絕望,一直埋著頭上了出租車。他想跳車。
回去后,有很長一段時間,羅運生意志消沉。他發(fā)現(xiàn)自己內(nèi)心孱弱,視野稍微被打開后就無所適從,總是忍不住回憶那幾天的點滴。他把這種情緒,自毀式地投射到寫作中,不再像以往那樣活躍在網(wǎng)絡上,能讓他主宰的東西只有文檔中出現(xiàn)的字。兩個月后,他接到去北京的電話。三天時間,開會討論劇本,主題是一個人如何在短時間內(nèi)發(fā)財。參會的包括導演、一位女編劇,以及項目出品人老馬,和公司的兩個員工。幾年后,女編劇的一個電影拿到了柏林金熊。當時還籍籍無名的導演,陸續(xù)有電影上映,票房和口碑讓他在業(yè)內(nèi)站穩(wěn)腳跟。羅運生沒接觸過電影和編劇的相關(guān)知識,被拉來開會,第一天不停喝茶、抽煙,聽導演分享剛殺青的那個電影的幕后故事,因啟用的一個女演員是社會大哥的女人,他體驗了半個月在當?shù)鼗ㄌ炀频厍昂艉髶淼纳?,感嘆這要是拍出來比那些香港電影精彩。一天下來,賠笑和應承讓羅運生筋疲力盡,晚上回到酒店,給女友電話,自嘲中又對這些人充滿不屑。這天晚上,他還是失眠了,腦海中都是關(guān)于如何發(fā)財?shù)母鞣N假設。
會議第二天,羅運生站在面板前,說了十幾分鐘關(guān)于電影的構(gòu)想,開始激昂,最后幾乎是偃旗息鼓,不相信自己說的那些玩意,灰頭土臉走下臺。眾人沉默了片刻,女編劇出于友善,對其中男主晚上撿瓶蓋的細節(jié)給予肯定,這也成了羅運生此后多年想起來就覺得羞恥的事情。人窮途末路的時候鋌而走險,不惜觸犯律條,用節(jié)儉的方式進行煽情,低級又失智。到了第三天,羅運生態(tài)度發(fā)生了轉(zhuǎn)變,摸清了他們的性格后,不再抱有任何不切實際的期待,只把這當作沒有意義的交談,整個人不再唯諾,開始健談,以成功藝術(shù)家談到早年窘迫處境時的灑脫口吻自嘲——這些年,他確實靠那些藝術(shù)家的勵志案例勉勵自己。大家對羅運生的轉(zhuǎn)變有些不適,臉色變得難看,話題越來越偏離主題,圍繞著業(yè)內(nèi)的八卦和晚上要不要吃火鍋。
羅運生幾乎不加思索就回絕了留下工作的機會,缺乏能力是一部分,想到后續(xù)要租房、動輒幾個小時的通勤,都覺得沒有必要在京城混跡。背井離鄉(xiāng),這并不是他想要的生活,何況當編劇也不是他的追求。羅運生想把自己塑造成文學青年,外在穿著和打扮也有意向其靠攏——長發(fā)、皮衣,但本質(zhì)上,他伏在電腦前的姿態(tài)和祖輩們扛著鋤頭翻耕土地時的躬身沒有任何區(qū)別。影視行業(yè)無疑是一塊肥沃土地,只是他沒有這方面的技能。他渴望去聊的是文學本身,就像他對于老馬的尊重來自他過往的作品,他也好奇他為什么這么多年不寫了。羅運生覺得自己就像一塊混雜著糞便和化肥的土地,在商業(yè)社會中扔在哪里都是礙眼的,但繼續(xù)耕種下去,這塊土壤生產(chǎn)出的文字也沒多少價值。
羅運生忍受著孤獨,筆耕不輟,挖掘自身,題材多集中在貧窮、無望、散漫、無序的青年人。那幾年,羅運生過得不順,一些事發(fā)生得太過突然,結(jié)婚,生子,父親去世,生活拮據(jù),退掉房子,回到農(nóng)村。他明顯感覺到,自己被生活推著走,受自己掌控的東西越來越少。必須要忍受眼下的一切,羅運生對自己說。丈夫、父親、兒子,他努力在這些角色中平衡。有天,羅運生在茅廁里,看著二十多年前建房時留下的幾根木料上落滿灰塵,縫隙間有張蜘蛛網(wǎng),一只蜘蛛拖拽著掙扎的昆蟲,在密麻麻的網(wǎng)上移動。半年多來,羅運生一次次騎著電動車去鎮(zhèn)上的郵局問稿費,他對自己的期待越來越低,一些內(nèi)心深處的劣根性冒出來,怨天尤人,自私,憤怒。女兒要定時去鎮(zhèn)衛(wèi)生所打疫苗。妻子抱著孩子坐在車兜里,羅運生開著電動三輪,駛過鄉(xiāng)道,進入田野,從小到大無數(shù)次路過,熟悉的景象,幾十年過去,變化的都是外在。
女兒在成長,學會翻身、說話、走路,這些是羅運生生活中為數(shù)不多的樂趣。他有些抬不起頭,過去的同學在酒后總以成功人士的口吻,指導他人生的路應該怎么走。誰都可以對他指點。婦女主任找他寫中國夢征文,獎品是鍋碗瓢盆。羅運生作為異數(shù),成了村民交頭接耳的談資。充耳不聞,是更好的選擇。羅運生內(nèi)心開始松動,雖然他照常坐在客廳的電腦前打字。白天過于吵鬧,夜深人靜時,他寫作片刻,站在天井里抽煙,昂頭望著夜空中暗淡的星辰,榮光始終沒有落在他的肩上,或者永遠都不會了。
年底,春節(jié)氛圍漸濃,預想的稿費遲遲沒有到來。從郵局回來的路上,羅運生看著路邊停滿的各類車輛,大小的肉攤前圍滿的人,認為自己應該丟下不切實際的幻想,在附近的工廠找份工作,靠他自己的文憑當個操作工,按時上下班,每個月有固定收入。這么一想,羅運生心中坦然不少,接受自己的平庸,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盡管他有時還會躲在屋里,構(gòu)思腦海中尚未寫出的小說,掂量自己能寫成什么樣。掙扎和苦悶,他用卡佛、赫拉巴爾來安撫自己的內(nèi)心,擔負起家庭重擔,自我犧牲,寫作不是一時的事,不需要計較眼下,融入工作中,也是體驗生活,為以后的寫作積累素材。書架蒙塵。羅運生度過了一個清貧卻又輕松的春節(jié),和親人達成和解,一起展望未來平淡的生活,幸好外債不多,還沒到山窮水盡的地步。
過完春節(jié),驚蟄過后,一場春雨,泥土散發(fā)清香時,情況又起了新的變化。羅運生這些年的努力,終于見到成效,積壓的小說發(fā)表,新書提上日程。其作品中塑造的無業(yè)青年形象,引起討論,獲得了微弱但又驚喜的名聲。羅運生找到一份不需要坐班的兼職,給北京的一家影視公司審稿,提修改意見,薪資比附近工廠的收入還高。挑毛病總是容易的,羅運生眼光本身也挑剔,他買了些編劇方面的書,小說創(chuàng)作暫時放到一邊。家里伙食改善,可以肆無忌憚吃肉。過完一個夏天,羅運生發(fā)福了,眼神溫善,臉龐日漸圓潤,走在路上能從容應對村民的目光。
地里種上麥子。多年后,羅運生收拾行李,又去了北京。出了車站,他打車到了公司。助理把羅運生引到會議室,說導演和制片在開會。來之前,助理找到他,說導演看了他的書,有合作意向。羅運生早就知道劉導,央視播過他的一集專題片,他年少成名,拍廣告片一出道就拿下國際大獎。這些年,他對劉導的情況多少有些了解,進軍電影界,想復刻在廣告界的成功,拍了幾個電影,上映后收到的反饋并不好,轉(zhuǎn)型之路沒有意料中順暢。羅運生看到會議室墻上掛著的那些海報,最顯眼的無疑還是至今被認為是業(yè)內(nèi)標桿的廣告片,至于電影海報,只是幾個裝腔作勢的大明星。
劉導走進會議室,羅運生毫無疑問說了自己在上大學時,黑夜守在電視機前看他專題片的這段往事,在旁人眼中多少有些吹捧的嫌疑,卻也是來自他內(nèi)心的真誠。這次項目,是關(guān)于討債的。這些年各種網(wǎng)貸叢生。為了這個項目,他們前期走訪了不少網(wǎng)貸公司,掌握了一手資料。女助理打開筆記本,說了些行業(yè)趣聞。不同于我們對討債人員涉黑的刻板印象,他們各有自己的背景和處境,有血有肉。羅運生也分享了自己放高利貸的朋友的一些事跡,但在紛至沓來的故事中,顯得微不足道。兩個小時的會議,他們相談甚歡,表達了要合作的意向。
幾天后,助理發(fā)來劇本合同,酬勞數(shù)目可觀,尤其是對羅運生這樣沒有作品的編劇新人。他還是為自己在會議中貿(mào)然動用的編劇術(shù)語而有些不適,有顯擺和賣弄之嫌。當然這可能和項目最后成功不無關(guān)系,但有悖于他的自我要求。預付款到賬后,對方不斷傳來各類資料,羅運生把精力放在劇本上。妻子已經(jīng)在帶孩子之余,關(guān)注了各類樓盤信息。羅運生陷入創(chuàng)作的痛苦中,煙癮越來越大,一次次開會和對大綱的改動,瞬間多了無數(shù)個可以對他指手畫腳的人,他還要一遍遍去重申自己的創(chuàng)作理念。這些都讓他焦頭爛額,但每次都是最終以修改意見為準。創(chuàng)作的熱情熄滅,能按照合同階段性完成、拿到錢成為羅運生唯一的動力,而不是如何把劇本寫好。羅運生養(yǎng)成以后多年的習慣,一個人時振振有詞地罵自己。
入冬后,大綱通過,進入一稿創(chuàng)作。羅運生變得躁動不安、情緒失常,影響到家人的生活。羅運生把存放糧食和雜物的東偏房騰出來,搬了進去。他在飲食上更加不節(jié)制,晝夜顛倒,躺在床上寫劇本,多數(shù)時刻在抽煙中度過,每一場戲都是一道坎,嘴巴生瘡,頭發(fā)大把掉。有天晚上,羅運生夢到奶奶——二十多年前,她就是在這張單人床上咽氣的。夢里,羅運生還是那么小。奶奶把他叫到床前,遞給他一沓稿紙,上面寫滿了劇本。白天冥思苦想的一個情節(jié),赫然出現(xiàn)在上面。羅運生從夢中驚醒,拿出手機,在備忘錄上記下來。耗時兩個月,一稿完成,內(nèi)容大致是兩個誤入歧途的兄弟,從欠債到催債的心路歷程轉(zhuǎn)變,典型的商業(yè)片元素,混雜著喜劇、罪案、打斗。完稿的當晚,羅運生走出屋,院子里還有一堆前幾天的積雪,狀如喜馬拉雅山脈。月光下,他扯下褲子,一泡尿。幾年后,有記者文字提問羅運生,讓他描繪一個理想的寫作場景。他的回答如下,只是把寫劇本替換成寫小說?!坝心甓?,在村里,半夜,家人都睡了,我在屋里寫小說,進展順利,暖氣逐漸退去,感覺有些冷,起身去天井排尿。幾天前下過一場大雪,雪堆在月光下,狀如喜馬拉雅山。我不禁想到自己是一個參天巨人,有意將巍峨的雪山?jīng)_出幾十個黑乎乎的洞。后來,我樂起來,覺得自己還挺像那么回事?!?/p>
按照合同,一稿后,結(jié)清了百分之三十的款項,手頭的錢剛好湊上房子的首付。一個月后,網(wǎng)上到處都是項目的主投公司負債瀕臨破產(chǎn)的新聞。半年前羅運生去的公司總部,如今已經(jīng)被討債的各路人馬占領(lǐng)。不久,公司負責人跑到美國,說是去籌錢,隔三岔五說肯定要回國,但再也沒回來。他忍不住問助理,得到的回復是:劉導還有別的項目,之前的項目暫緩。羅運生處在糾結(jié)情緒中,一方面希望項目黃了,不用再繼續(xù)往下寫,一方面又迫切需要這筆錢。最終,項目黃了。劉導托助理帶話給他,希望還有機會再合作。
后來幾年,羅運生又接過電影項目,但無一例外,總因為各種變故,他至今還是一個沒有任何作品的業(yè)余編劇。對他來說,寫劇本只是一份時有時無的兼職。羅運生曾短暫從偉大的影視作品中感受到作為編劇的榮光,但那并不是他的追求。他已經(jīng)接受了自己是這個行業(yè)中的“混子”,也明白這些事并不是自己所能掌控的。他還明白自己缺乏專業(yè)編劇的一些素質(zhì),比如與人溝通、齊心協(xié)作。羅運生靠寫的那些小說,有了一些可憐的名聲,他多少有了胡亂寫的自由,有時對方也表示理解,真正的寫作者有自己的風格,甚至是毛病。偶爾,羅運生也渴望有天在大銀幕上看到自己的作品,但這更多是出于虛榮心而已。
有時,羅運生還會想起,多年前在成都女詩人家中的那晚。眾人的面目都已模糊,談話的內(nèi)容也記不清了。這些年,羅運生在其他城市的飯局上,還見過其中這些人。有人結(jié)婚生子,為生計所困,轉(zhuǎn)行不再寫作。有人銷聲匿跡,沒人知道女詩人在哪。有人生病,命懸一線,愈后無法長時間思考。有人陷入對文學的懷疑中,張口閉口都是大師和經(jīng)典。羅運生很少喝酒,疾病找上門,每天按時吃藥。生活和寫作都遠沒達到預期,羅運生一想到這點,就生自己的氣。
作者簡介
魏思孝,1986年生于山東淄博。著有《小鎮(zhèn)憂郁青年的十八種死法》等多部作品,近年完成鄉(xiāng)村三部曲——《余事勿取》《都是人民群眾》《王能好》。
責任編輯 菡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