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學剛
冬日的寒風呱嗒呱嗒敲打門窗時,我就會想起那一棵蟹爪蘭。那是一棵以仙人掌為砧木嫁接的蟹爪蘭。肥厚的仙人掌捧著扁平的莖節(jié),莖節(jié)的先端又吐出莖節(jié),莖節(jié)有些芭蕉葉的樣子,幾個相連的莖節(jié)懸垂著,看上去很像螃蟹的肢爪,蟹爪的尖端冒出一朵喇叭狀、玫瑰紅的花兒。
這是一棵三十年前的蟹爪蘭,它因出現在一個非同一般的位置而被我深深銘記。它和一個煤爐同時出現在鄉(xiāng)村中學的一間簡陋的教室里。煤爐,是學校配發(fā)的取暖用具。它的外壁黃褐色,還破了一個小洞,那是被炭火多年噬咬的痕跡。小洞無妨,搪了煤爐膛即可補缺。我在鄉(xiāng)下教書的第一年,就學會了搪煤爐。和泥
的時候,需摻上沙子、麻刀,搪爐膛要從爐條上面一層一層均勻地往上抹,搪好了,再尋幾塊小石子、碎磚頭,很隨意地塞進泥里,有些像繪畫時的點染。這樣搪好的煤爐,節(jié)煤,保溫,耐用。爐條上再擱兩三稍大的磚塊或者石頭,一爐的煤就有了底氣。
蟹爪蘭是我從鄉(xiāng)村集市上買來的。我問賣花人:冬天哪種花開花最火紅?賣花人努了努嘴,又指了指他的蟹爪蘭:您在別的地兒都看不到這么旺實的。如果時光倒流,你會看見,一棵穿著粗布衣裳的蟹爪蘭穿過叫賣聲灌溉的集市和封凍水浸潤的田野,跨進學校大門,端端正正地坐在教室的最后面。心理學告訴我,一棵擺放在講臺上的花會分散學生上課的注意力。每一個推門而入的學生,都會看見一團爐火和一棵花,而盛開的花兒如同一團溫暖的火苗,在莘莘學子的心田上呼啦啦地生長。
在那所鄉(xiāng)村學校,我是唯一寫詩的青年教師。“冬天,溫暖我們的不是爐火,而是熱烈的植物,是一葉綠,是一瓣紅?!碑斘以诮淌液髩Φ暮诎迳蠈懴逻@樣的文字時,忽然有一個靈感從腦洞深處迸發(fā)而出:養(yǎng)一棵美麗的花,作為這段文字的插畫。這就是教學相長的魅力吧。我那時覺得,我不再是一個停留在紙上抒情的校園詩人了,而成長為一個將詩意生活引進課堂的青年教師。爐火和火紅的花不是對立的。爐膛的火苗長長短短,搖曳多姿,似有無數朵花在盛開,變化無定。蟹爪蘭,花形如小燈籠,花瓣有上下兩層,每一層八九個花瓣,眾星捧月一般捧著細長的白色花蕊,花蕊頂著十幾粒黃色的花粉;猶如一條熾烈的火柱,紫紅色的花柱從花蕊中間噴涌而出。這些花兒在生長中獲得了火苗的形狀,但比火苗的笑容更燦爛,更清晰,時間也更長久。它的樣子是火焰的一種,熱烈,喚起我們對溫暖的記憶,以及成長的渴望。
冬天的教室有了一棵花這一事實,看起來似乎無須大呼小叫。它只是時令的枝條上盛開的一種笑容。然而,窗外萬木凋零,窗內這一獨特的微笑將會抵達每一個學生的嘴角,然后爬上臉頰,長成幸福的紅暈。許多年以后,他們中的一些人會想起那個蟹爪蘭盛開的冬天,燦爛而溫暖的冬天。他們在教室門前輕輕拍打一下衣服,跺了兩下腳,覺得灰塵和寒氣都趕跑了,這才抬高腿跨上水泥臺階。這一跨特別有意義,就像從思考中跨進漢字、公式和獎狀,就像一只蟹爪接續(xù)著另一只蟹爪,緩慢而堅韌地跨進花的事業(yè)。
蟹爪蘭,這個名字稀奇有趣,它的別名“錦上添花”則把蟹爪狀的莖詩化為綠錦了,后者更像國產電影的結局,大圓滿。蟹爪丑陋而兇橫,魯迅稱第一個吃螃蟹的人是勇士。蘭花美麗高雅,芬芳馥郁,古今之人養(yǎng)蘭賞蘭,以修身養(yǎng)德,其情一矣。從蟹爪到蘭,仿佛是一場曲折而宏闊的敘事。它曲折,那么多的丑蟹爪就像格林童話里的七個小矮人,在緩慢的爬行中,它們是如何心志一致地從泥土里找到迷人的紅色,編織成美麗的花,并托舉枝端?它宏闊,它的思維天馬行空,恣意享受著想象的快樂,大膽而細心地創(chuàng)造著花朵的每個細節(jié),使之顯露出天真、熱烈、天衣無縫的匠心和微微激動的表情。
我記得那些紅光滿面的孩子,以及他們的表情所流露的幸福感,如同迎接落雪的青青麥苗,每一棵都有各自的美麗笑容。班里有一個轉來的女孩兒,東北的,父母闖了關東,她寄居在一個親戚家里。女孩兒長得很好看,讀書的時候一口東北腔也挺好聽的。同學們都很喜歡她,原因之一是她給蟹爪蘭搭了花架。三根小木棍插在盆土里,用鐵絲做了兩個和花盆口徑一樣大的鐵圈,再把鐵圈綁在木棍的中上部。有了花架,蟹爪蘭的光陰故事就像婉約宋詞那樣,有了上闋下闋,有了起承轉合。開始,是她一個人給蟹爪狀的莖分層,后來,其他女生也學著把蟹爪搭在鐵圈上,這樣就搭成了兩個大花傘,通風,光照足,繁盛花期就成了花的瀑布,特別壯觀。
猶記得那些蟹爪蘭花開的日子。在花的旁邊,聚攏著一堆可愛的小腦袋,細細嗅著花的香。那種香味特別淡,就像微風悄悄地掠過鼻翼。然而,他們的鼻孔張得特別大,很夸張地發(fā)出吸溜吸溜的聲音,好像他們呼吸的不再是冷冽的空氣,而是醉人的花香。那幾個經常在教室外打打鬧鬧的男孩子,也變得勤快而優(yōu)雅了。他們很早就來到教室,先灑一層薄薄的水,再細心地清掃地面,生怕灰塵遮擋了花的美麗。上課的時候,他們也坐得很端正,留給花兒們一個個挺拔的背影。
蟹爪蘭也有假期。冬春花開后休眠一周時間,再就是兩個月的暑假,入秋漸漸蘇醒。休眠期,蟹爪蘭非常纖弱,就像古代的女子,到了落花時節(jié),就會傷春,瘦了容顏。女孩兒說,從清明到芒種這段時間,嫁接蟹爪蘭,成活率高,到時我們一起學嫁接吧。她說這話的時候,在場的同學全都回送了一個美麗的笑臉。寒假過后,她的座位是空的,調了幾次座位,還是空的,空著我們對她的牽掛和祝福。她回東北讀書了,她的父親干建筑跌斷了一條腿,她成了父親的一根拐杖。再后來,我收到了她郵寄的一包東西,打開,是蟹爪蘭干花。那干花真美,美得像油畫,像絲綢的碎片,像夕陽投向大地的余暉。包裹里還有一張紙,紙上有一行娟秀的小字:蟹爪蘭干花泡水喝,清熱去火。
看著那些干花,我想起了她美麗的臉,以及她臉上的兩朵羞澀的紅云。
搬進新房的那一年,我在院子里養(yǎng)了許多的花,有雞冠花、指甲花、一串紅、喇叭花、馬齒莧、蒲公英、夾竹桃,等等。雞冠花、指甲花、一串紅是向別人討要的種子。喇叭花、馬齒莧、蒲公英是從打的豬草里挑出的有根的野花。唯獨夾竹桃,是和鍋碗瓢盆一起從舊房搬來的。砌一眼灶,埋下一口鍋,屋頂盛開一朵炊煙的花。挖一個坑,移栽一棵花,剩下的事情是扎根結果。
夾竹桃是奶奶扦插成活的。如果你生活在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的鄉(xiāng)村,譬如我的故鄉(xiāng),魯中平原的一個灰墻土瓦的村莊,你一定目睹過紅艷艷的夾竹桃開滿長街短巷的盛景。“門前種棵夾竹桃,一家和睦不怕調。”奶奶抱著不滿周歲的父親改嫁到東朱耿,迎接她的是村道兩側的夾竹桃。有一年春天,奶奶剪了幾根夾竹桃的枝條,插在一個廢舊的臉盆里,盆里盛滿松針土和曬干后砸碎的塘泥。盆里的夾竹桃長大以后,她就移栽在老宅的庭院里,而家里一旦又有破損漏水的臉盆,她就顛著小腳忙著剪枝挖土澆水。二叔長大結婚的年齡,父親搬出老宅,挈婦將雛,獨立門戶。除了一些簡單的生活器具,父親還帶走了奶奶盆栽的夾竹桃。我們一家人一開始住的是租賃房,過了兩年,有孫姓人家舉家去了東北,父親買下了他的舊房,我們和那盆夾竹桃就住了進去。
留存下來的有關夾竹桃的場景里總有一個佝僂而忙碌的身影。我家的新房和郝姓二叔的新房一墻之隔。兩家輪流撫養(yǎng)奶奶,其實是奶奶做出的決定。我們這里五天一個大集,每逢集日,她就輪轉到另一個兒子家。用奶奶的話說,逢四排九趕大集,好記;五天一輪,農忙時都能搭把手。
記憶里的夾竹桃開得很大很艷,五個大花瓣向上展開成漏斗狀,如桃花一般艷麗,卻比桃花大一些,有玫瑰花那么大;樹下有幾只老母雞在刨食,爪子朝前急急地刨幾下,又伸出尖尖的嘴巴不停地摩擦著刨出的小土坑,看那樣子,非把小尖嘴磨成細細的繡花針不可。奶奶顛著小腳忙來忙去,她往豬槽加料,她去草垛抱柴,走起路來像鐵鎬開采荒地一樣,細碎而緊湊。只要家務活一忙完,奶奶就盤腿坐在蒲團上,眼睛微閉,嘴唇翕張著,念佛。奶奶細若蚊蠅、軟如棉花的聲音在院子里飄來飄去。院子里的夾竹桃開花了。雞冠花也開花了。指甲花也開花了。我恍惚覺得,是奶奶的念佛聲落在草莖,落在花枝,綻放為美麗的花朵。
我家住進新房的第一個秋天,地里潔白的棉花大朵大朵地開著,院墻上曬滿了金黃金黃的玉米棒。玉米從地里運回家,剝皮的時候在玉米底部留兩三片柔韌的玉米皮,玉米兩兩相系,掛在灰黃的墻頭上格外金黃奪目,就像鋪了一層漂亮氣派的魚鱗瓦。西墻根的一串紅像一串串噼啪炸響的爆竹。雞冠花則如公雞打鳴一樣,把一身的才華和光焰都呈現在接近天空的高度。東墻邊的夾竹桃真是獨特。首先是它的枝葉。葉深綠,窄披針形,紛披如竹葉。枝條灰綠色,奇妙的是它頂部的嫩枝一長就長出三條小枝,就像舞臺的幕布徐徐拉開。再說它的花。花苞細細尖尖的,有些織布梭的樣子,陽光的紅線和枝葉的綠線經緯交織,一梭一梭織出一樹繁花。更為驚奇的是,夾竹桃的飄落不像桃花梨花杏花那樣一瓣一瓣地落下,如碎裂的淚滴;夾竹桃是整朵花落地,瓣瓣生死相依,落地三兩天猶飽滿紅艷,一如新鮮紅潤的初開時光。
夾竹桃花量大,花期長,從芒種開到霜降?;ㄩ_的那些時日,奶奶格外忙碌,好像夏耘夏收秋獲秋播的枝條瘋長,奶奶的燒水做飯洗衣喂雞都是枝條上密密匝匝的花朵。那些時日,奶奶的嘮叨也特別多。夾竹桃的花枝,不要折,有毒;新麥饅頭,不要吃第一口,要先請去世的親人嘗嘗;灣塘河渠水多,不要去;瓷碗擺供月的月餅鮮果,不潔不行;樹上的柿子不要摘掉,要留幾個給鳥兒吃。那時,我有很多很傻很天真的問題。我喜歡和奶奶聊這些問題。讓我深深記得的是,奶奶明明知道一些問題的答案,卻聲情并茂地給我講了一些有時間、有地點、有氛圍、有場景的故事。譬如:我是從哪里來的?奶奶說,大冬天,父親到洪溝河那里拾干柴,從冷颼颼的橋洞里把我撿來的。奶奶、父親、母親去世以后,都埋在了洪溝河南岸的墓地。每次返鄉(xiāng)上墳,經過洪溝河大橋的時候,我總是停留一些時間,讓冷的風刮跑了熱的淚,再去叩拜我的直系血親。
夾竹桃為什么叫夾竹桃呢?奶奶說,女孩兒桃愛上了男孩兒竹,桃家人極力反對,二人殉情自殺,葬在一起,他們的墓地上長出了一種長葉似竹、花色如桃的植物,人們都叫它夾竹桃。
誠然,奶奶給我的答案并非現實的真實,卻真實地在我的心中生枝發(fā)葉,搭建寬廣的樹冠。許多年以來,我在現實的困頓里左沖右突,在虛構的世界中馳騁縱橫。我的身體里住著一個很傻很天真的小男孩兒,小男孩兒旁邊是坐在蒲團上輕聲念佛的奶奶,院子里的夾竹桃開得正歡,猶如灶膛里的干柴噼噼啪啪地燃燒,又像許多雀鳥擠在枝頭上嘰嘰喳喳地喊叫。
繼續(xù)說說夾竹桃的名字吧。讀歸有光《房東夾竹桃花》:“奇卉來異境,粲粲敷紅英。芳姿受命獨,奚假桃竹名?!奔t英燦爛,長葉婆娑,那么美的奇花異卉,有著那么綿長的花期,“奚假桃竹名”,何必借助主流花木的光芒呢?這名字和奶奶的名諱郝趙氏有一些相似。丈夫英年早逝,幼子嗷嗷待哺,奶奶無奈地將自己殘損的青春嫁接在郝姓人家的枝條上,又為郝家熱血沸騰地生養(yǎng)了兩男兩女(一男夭折),奶奶的名字也叫了郝趙氏。在我的記憶里,奶奶推得動一車麥子,不輸男勞力;也做得一手好飯菜,有著農村女人的勤勞和賢惠。尤為重要的是,一個小腳女人掙開家族“有夫從夫,無夫從子”的堅實的裹腳布,改嫁東朱耿村,讓我的父親有了一口熱飯,也開啟了郝姓家族的繁榮。
奶奶這一代的農村女人,大都有姓無名(乳名是有的),出嫁了改隨夫姓,已婚婦女有兩個姓氏。娘家長輩也不再稱呼已婚婦女的乳名,而以夫家的村莊稱之,似乎一個女子背負著一個村莊的宗族、風俗、儀式、香火、三餐、四季、五谷、六畜,等等。
“昔來此花前,時聞步履聲。今日花自好,茲人已遠行?!睔w有光的詩中站著一個人,恍惚中,覺得,那是我的奶奶。因為親人的在場,一草一木都有著寬厚的情意,綿延不絕地容納滋養(yǎng)著我們的心靈。
責任編輯/張小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