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海茵
流水走不進一場雪的內(nèi)部。
黃昏時的燈做這件事,
就顯得分外輕松。
流水與燈在雪落處各執(zhí)一詞。
它們有螞蟻軍團那么多的理由,
不想藏起自己的影子。
白雪正在替它們做這件事。
鐘聲是如何懸停一座久未生炊的寺廟?
白云如何懸停了舊色樹影?
由此推想,
星辰必以一己之力
懸停銀河噙滿的淚水,
以此來刷洗落葉砸中的淵頂。
煙色外套。魚樣的沉默。
“有一個人正穿過人群朝我走來?!?/p>
冰川在日常光照下并不神秘。
冰的透明存不下什么秘密,
過去的冰和眼下的冰頭碰著頭,
有點擁擠。
行進中的摩擦聲,
時常讓人想到人生中的諸多階段。
冰川總要面對何時融化的終極命題。
這種融化或在下一分鐘的滂沱霹靂之中,
或在世界的盡頭。
而那個神秘人,
穿著煙色外套的他。
他默然坐在海洋之上,
他看得到彼岸桃花的凋零。
當我在水澤邊邂逅奔馬
它疲累的額頭輕觸那些長得略高的野草
我在離它十幾米的地方
就不再走近
但我知道,我會等到
它傳遞過來的溫馴的焰火
奔馬,它在我的每一次旅行中都會出現(xiàn)
每一次遇見,都佐以夢境般的轟鳴
我無從想象它的來處
它自有小小的鍍金王國
和染著神諭氣息的青草
我發(fā)覺傷逝始終難以浸染
奔馬的瞳仁
即便它不時噙滿溫存的眼淚
而馬蹄一旦落進沉甸甸的雨水
總是將迷茫和泥濘
夯實在盤根錯節(jié)的土地
奔馬,噼噼啪啪甩開白色煙花的尾巴
我慢慢走上山岡,向它來時的云霞望去
而我的泥土般的手掌,從來都
不能真正帶走它
我從沒有認真寫過麥地。
哪怕一小塊。籃球場大小。
微縮的景觀。迷你的火把。
我一次次從麥地旁加速經(jīng)過。
歷史事件中,麥地與宿命會互為隱喻,
那分明有著什么下意識的回避。
我想,在復數(shù)的路上,
一塊麥地可能意味著神諭、腐爛,
以及燃燒。所以即便是經(jīng)過,
人們總會不置一詞。
又或許,大多數(shù)選擇了繞行。
要是旅途中省略了麥地、烏鴉和
沸點的海水,
人們的每一次相逢都因此波瀾不驚……
那樣多好??!
麥地里的魚群也得以繼續(xù)保持緘默。
有露水的夜里,
我和你躍上林梢,
安靜地仰望那溫存的巨鯨般的月球。
—— 我們不談論守望,
我們固執(zhí)地認定,一路上陌生人的微笑
就是故里。
我們相信月光下的湖泊,
兀自洶涌,湖水傾覆了一塊塊麥地。
去走陽明灘,
去看今年江水的長勢,
看點心般的尚未被吞噬的灘涂。
去喂水鳥,
把食物讓渡給會飛翔的你們。
去跑過一座橋,
落日斑駁,像是跑過一條江的心電。
我在一場黃昏里無所事事,
而依舊看好這——
露出真相的暗下去的圖景。
實際上,它也或許是單花忍冬……
我想說對于植物,
我多半只是近乎無知的喜愛,
表述起來又是那么的笨拙。
我的姐姐總會打斷我,
“你先確認一下它的名字好嗎……
你要表達一種植物,
首先從尊重它的名字開始。”
而我真不確定它的名字,
忍冬的一種,大致是確定了的。
我想先說說我的擔心:
清霜很快將披覆這座城市,
包括這株貫葉忍冬(單花忍冬?),
它的漿果將被迅速抽干水分,
一如十一月份的北方土地。
而且它不再盼望每一場雪,
一想到這里我就禁不住哀傷。
看啊,你和我都習慣于盼望雪的到來。
在北方,
房屋、河流與大地也都盼望著雪。
可我清楚,
一場雪后,我還是我,
這些燈光與寒冰也仍葆有著靈魂……
而這株忍冬所凝結(jié)的紅色漿果,
這些曾經(jīng)與我在八月的夜里析出
淚水的朋友,
將在雪中熄滅最后一點火星。
身邊總有叫雪松的朋友
在旅途中遇見,繼而又散佚
幾十年了都是如此
雪松在生命里的鴻爪
和雪、松這兩種事物的特質(zhì)息息相關(guān)
一位女生版雪松
她曾經(jīng)在畢業(yè)前送了我一幅她的畫
還有幾位雪松男
大多保持了可貴的緘默
—— 隱忍如松針
這西伯利亞寒流中挺拔的雪意
灰綠色淡褐色的樹冠
三棱形的松針輕易刺破凝聚成盾的冷
酸性土壤中的成長
與我的聚與散均能做到慈悲婆娑
雪松常綠,但并不萬能
松果大約就是我日常嗑咬的那種松仁
或者并不
在古代,它的樹干曾經(jīng)用以制作神殿
樹脂焚香
雪松的另一個名字是香柏木
而我朋友的名字,
多是李雪松、程雪松——
盡管面容業(yè)已模糊
其隱忍成針的特質(zhì)凜然又可親
(選自《浙江詩人》2021 年4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