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錦
錯落與叢雜。
去蔽,種植;切除,生長。
不斷靠近可及之物。
吹泡泡的魚和吹玻璃的技師,
讓可能性一點點增加,
給立命的空間。
不是怪異,要的是奇妙。
僅此。
——??怂_瓦
詩人的耳朵有時也需要揪住,
就像嘆息也救助話語。
你的思想不是有感情的思想,
你的感情不是有思想的感情,
那就不夠重要。
但是,如果你的思想不是有詩意的思想,
你的感情不是有詩意的感情,
那就不是重要不重要,
而是有沒有必要。
什么是詩意,最根本的解釋,
是戲劇性和戲劇性的呈現(xiàn)。
對常規(guī)化和程序化的破殼而出。
一根在冬天里想開花的樹枝召來雪。
鴿子在中途掉頭,把回信放到你手上。
源源不絕地傾聽,找到經(jīng)久不息的歌唱。
兩面默然相對的墻,不再尋思如何高過翅膀。
誰知道她怎有那樣的自信,
讓眼睛和星空在一起。
前幾年堅持懷疑的那個小伙子,
現(xiàn)在一聲不吭。
他不僅認出了那眼睛,
那眼睛還和他打了招呼。
一個只有他們兩人明白的暗號,
瞬間照亮夜空。
從此,他對所有奇怪的事情,
都不再輕易否定。
有一天有個人隨便對他說,
他過去的歲月是住在瓜子里。
他皺著眉頭反復琢磨,
是瓜子大還是他身子小。
他最終的結論是,
既然可以住在瓜子里,
那么他也可以住在米粒大的星星里。
那就不僅離她眼睛近,
還能靠近她耳朵。
他們就能約定更多暗號。
他就有更多照亮夜空的好辦法。
他不在乎讓人止不住驚奇。
父親對我說這話比我此刻年輕,
他說人拳頭多大,心就多大。
我常把拳頭舉在眼前或放到胸口,
我對它的大小沒法不在意。
有時心發(fā)緊,拳頭就攥出汗來。
我放松的時候,
拳頭才能做手掌的事情。
一輩子無數(shù)次握緊,
累計出手不超過一次。
總是讓心沖在前頭,
酸甜苦辣嘗遍。
甚至對傷害父親的人,
想出手也只見可憐,
只剩卑微對卑微的感嘆。
心只好自己長大,
有時狂妄似乎能盛下天空,
盛下銀河的濤聲。
看著越來越皺縮的拳頭,
再怎么使勁兒也不再出汗,
我只好把大事小事全放在心上。
不借助雷霆和颶風,
海用它整個波濤摁住一塊石頭。
幼時的習慣是咬住手指,
如今通過一塊石頭穩(wěn)住陣腳。
海不斷扭動身子,
胳膊和大手掌翻攪起浪花。
云都躲到天上。
有時以為它該休息一會兒了,
月亮鉆進山洞,
鼴鼠吃了一肚子昆蟲。
它卻調動渾身上下的力氣,
絲毫沒有放松的樣子。
防波堤后面肯定有人在暗暗笑,
在得意地私語:
給它一塊必須摁住的石頭,
任它脾氣再狂躁,
也顧不上鬧別的動靜。
(以上選自《揚子江》詩刊2021 年3 期)
請給我點顏色看吧。
連續(xù)十五天聽見你的腳步。
你在窗外走來走去。
每次推門,你都躲開。
你讓風大口喘氣,自己卻屏住呼吸。
柳樹、玉蘭、丁香、桃葉珊瑚、
鵝掌楸、茶條槭、衛(wèi)茅、女貞,
一個個都對我說假話。
它們肯定看到過你,
卻說你去年生氣今年不會再來。
那個惹你生氣的人早已后悔。
他一冬天都和自己較勁。
鍛煉肌肉和筋骨,努力增加飯食。
一到晚上,甚至對著一面墻,
低三下四反復求告。
說你再來時再不裝傻裝病,再不偷懶。
說你再多花樣,也不嫌你輕浮孟浪。
他會陪你奔跑,讓河邊的柳樹站成雙行。
他會拆掉一些鳥巢,設計新房的式樣。
他會盡量說服花朵,
想怎么美麗就怎么開放。
他已做好準備,實在不行就掏出心中的鳥兒,
一生一次,把林中的樹梢都叫響。
他會鄭重其事向你認錯,請你給點顏色。
整個冬天,他看夠了別人給的顏色。
必須殺死昨天,
才能活下去。
鐘聲會叫你回來。
你不敢睡著是對的。
你睡著屋后的河還在流。
河里漂過的東西你怎知它是否再來。
必須殺死昨天,
連一顆石子也不要放過。
殺死它們,只需一個念頭,
就像命令一朵花,
讓它打開門。
(以上選自《詩潮》2021 年8 期)
泉水洗凈每一粒沙。
鳥鳴洗凈每一片樹葉。
空氣被孩子的目光洗過。
大理石被花香洗過。
干干凈凈的花明樓,
一小片花瓣也不忽略,
一小點遺憾也不放過。
煙花三月,曉渡趕去揚州。
他到過瀏陽,到過望城,到過橘子洲。
他欠寧鄉(xiāng)兩行腳印。
寧鄉(xiāng)給他的湖心備下兩塊石頭。
干干凈凈的花明樓,
臨走時拉住我的耳朵。
悄語廣聽,它刻意把話捎走:
不必告訴,他還債的日子不會太久。
已經(jīng)太久。不會太久。
干干凈凈的花明樓,
你沒來過,也該知道,
淚水洗過的笑容,像燈光里的老酒。
一群不惜汗水的人,
不信世上有洗不盡的污垢。
這經(jīng)得起玷辱的信念,
找個角落就藏在心頭。
“世上沒有洗不盡的污垢?!?/p>
不是還原和轉身,是蠶蛹咬破蠶繭。
大樹丟下落葉,把云彩擰干。
青草池塘,在倒影中徜徉的少女,
不掩飾滿身曲線。
這樣的一天,我們再不望眼欲穿。
這樣的一天,干干凈凈的一天,
在寧鄉(xiāng),在花明樓,我們,
黎明、曉軍、重浪、劉葭、茜茜、任泉,
說李琦,說娜夜,
說在代博背上畫滿天堂的煜涵。
說自亮、向東、沈葦、茱萸,
還有遲到又早退的胡弦。
說錯過一次不準錯過一生。
說著說著又說到曉渡,
說他腳步的拖沓,對萬物的流連。
說深邃、浩淼、清澈如何成為魚的宮殿。
然后說他著名的答問:
今天是哪一天?
今天是哪一天?
今天是每一天。
在長沙的寧鄉(xiāng),在寧鄉(xiāng)的花明樓,
我用明天的金子和昨天的銀子,
許愿,息壤鑄造的家園,
不自己弄臟,不許人弄臟,
干干凈凈每一天。
(選自《詩選刊》微信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