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紫媛
(曲阜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 山東·曲阜 273165)
王安憶用冷峻幽默的筆調(diào),將嬉鬧瑣碎的生活細節(jié)娓娓道來,展現(xiàn)了近代上海變遷中的人和事,成就了《長恨歌》這部巨作。
四十年代,上海弄堂出身的平凡的王琦瑤借“上海小姐”的選拔一躍成為風(fēng)光無限家喻戶曉的“三小姐”,從此開始了她變化多舛的一生。她先是被國民黨大員李主任藏嬌于金屋,一夜間從少女變成女人。上海解放,大員遇難,王琦瑤又跌回了平頭百姓,日子看似寡淡無味,可她內(nèi)心的情感潮水卻從未平息。她與幾個男人的錯綜關(guān)系,像是命中注定的糾纏。直到八十年代,已是知天命年紀的她仍是難逃劫數(shù),跟一位和女兒年紀相仿的男孩老克勒發(fā)生了畸形之戀,終因金錢被女兒同學(xué)的男朋友殺死,命喪黃泉。對于王琦瑤來說,無論是時代的翻滾浪潮,還是周邊不起眼的個人,都和她的悲劇命運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她既不能脫離時代而存在,故時代的變遷會影響個人的命運,她的愛人、親人、朋友,每一個周圍人的思想又都搖擺著她的人生。王琦瑤的悲劇根源不是單一的,她的人生,有動蕩時局不能給她一個安穩(wěn)人生的悲哀,有市井父母不能給她一份溫暖關(guān)愛的無奈,有男權(quán)意識為主導(dǎo)不能給她一份長久愛情的遺憾,更有她因低開高走的際遇流轉(zhuǎn)中產(chǎn)生的急于求成的錯位心態(tài)。因而,探究她的悲劇命運成因,我們需要從多個方面來分析。
上海是一個有著特殊身份的城市。四十年代,上海是遠東最繁榮的港口和經(jīng)濟金融中心,是亞洲唯一的國際化大都市。同時,它也是西方思潮和中國封建余毒交雜的地方,社會矛盾尖銳,階級對立嚴重。正是因為它既開放又保守,才給時代變遷和人生跌宕的盡情演繹提供了豐沃的土壤。王安憶生于上海,因此她的許多作品都以上海為背景,將上海的浮華喧囂與破敗落寞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一個城市的故事,它的思想、氛圍和精神,生活在這座城市的女人成了它的代言人。小說用了較多筆墨細致入微地描寫上海這座城市,讓上海弄堂文化以一個感性的方式展現(xiàn)在讀者眼前。由于地方文化的差異,有些意蘊和情調(diào)是非“本地人”所能了解和體會的,因此在詩意的表達之下,“上海情懷”的描述背后,更多的是作者本身寄托在主角王琦瑤身上的、在繁華都市中爭取絢爛命運的同情與渴望,與作品本身、與上海這所神秘的城市融為一體。
現(xiàn)代文明的物質(zhì)化使王琦瑤變得廣為人知,那些喜愛她欣賞她的人讓她躋身上海的上流社會。無數(shù)的關(guān)注和喜愛讓王琦瑤的虛榮心得到極大的滿足,她享受著并不真實也不長久的世界,為了成為一個真正的名媛,王琦瑤作了無數(shù)努力。因為深處物欲橫流的上海,王琦瑤迷失了自己,當繁華的夢破碎之后依然不愿意甘心做一個平凡人,并沒有因為所受的苦難冷卻她虛榮的心,反而更加促使她掙扎的想要躋身于繁華之中。王琦瑤就像上海展出的一件商品,風(fēng)靡一時卻終究成為過去。上海的商品化使王琦瑤的生活變得透明,一言一行都暴露在世人的目光下,她心知無數(shù)人目睹了她的光鮮,夾雜著愛慕嫉妒,因而在時代變遷,歸于平凡之后王琦瑤愈加難過,不愿就此屈服。沉沉浮浮,掙扎絕望。上海,是一座讓美夢成真又破滅的城市。
“在上海的弄堂房子里,閨閣通常是在偏廂房或是亭子間里,總是背陰的窗,拉著花窗簾。月光在花窗簾上的影,總是溫存美麗的。逢到無云的夜,那月光會將屋里映得通明。這通明不是白日里那種無遮無攔的通明,而是蒙了一層紗的,婆婆娑娑的通明。夢也是無言無語的夢。在后弄的黑洞洞的窗戶里,不知哪個就嵌著這樣純潔無瑕的夢,這就像塵囂之上的一片浮云,恍惚而短命,卻又不知自己的命短,還是一夜復(fù)一夜的。繡花繃上的針腳,書頁上的字,都是細細密密,一行復(fù)一行,寫的都是心事?!雹偕虾5呐茫瑤е燃墑澐?,上流社會的人絕不會住這里,正因為王琦瑤的出身讓她感到了物質(zhì)的匱乏,使她性格中帶著自卑感,也使她想要生活優(yōu)渥的野心日漸膨脹,致使她迫切的想要用自己的外貌走捷徑達到她的目的,消除她的自卑感。
王琦瑤,是上海女兒的代名詞,追逐潮流,講究小情小調(diào),平易近人,心比天高。她從出生就注定被安排,她天真爛漫,美麗善良,骨子里還帶了些小門戶女兒所有的小虛榮。普通的家境和良好的家教讓她更早的成熟,但不甘于平庸的她還對浮華享樂的上層世界抱有一定的幻想。她有一股特殊的氣韻,一種小家碧玉般讓人憐惜的美。這種美成就了她“上海小姐”的榮光,卻也因此讓她進入了一個虛幻浮華的夢境,一個她不能夠被容納的夢幻世界,盡管她此后的一生都在現(xiàn)實與夢境之間徘徊掙扎,然而結(jié)局只能是夢醒人散,給她一生的悲劇命運埋下了伏筆。從她成為“三小姐”,步入上層名利場之時,就已經(jīng)成為一個玩物,她既可以出席各種典禮晚會,受到追捧與尊敬,也可以做流言蜚語的主角,等到她的光芒散盡,被人厭棄了,大上海又將會迎來下一個王琦瑤。因此,當她選擇李主任的情婦,甘愿在愛麗絲公寓獨守空房,做“籠中鳥”“金絲雀”,嘗盡孤獨寂寞,她渴望擺脫出身帶來的自卑,可命運卻由不得她做主。
王琦瑤是王琦瑤,也不是王琦瑤。與人們印象中嬌嬌嗲嗲、矯揉造作的女性不同,那個年代的女性有著難得的堅韌。在一個以男性為中心的時代和社會里,女性所承受的偏見思想和社會責(zé)任并沒有讓她們自怨自艾,完全依附于男人,而是在風(fēng)雨飄搖,社會動蕩的年代堅守自己的原則與本心,以從容淡定的態(tài)度和獨立堅強的精神,平凡而真實的活著。王琦瑤一直在尋覓,尋覓愛情,尋找歸宿。她就這樣一邊失去,一邊不停尋找。與李主任失去了童真,與程先生失去了真誠,與阿二失去了貞潔,與康明遜失去了愛情,與薩沙失去了原則,與老克臘失去了自尊,最后,長腳奪去了她的生命。十九歲的王琦瑤,在愛麗絲公寓的等待中默默枯萎,那時候的她是在寂寞的光影中度過的。那時的她是不懂得愛的金絲雀,而并非王琦瑤。與李主任的故事,只是短暫生命中一瞬間的絢爛。
從弄堂里走出去的是懵懂天真的少女王琦瑤,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回到弄堂的是一個脫離男性束縛的完整的、散發(fā)著獨立女性魅力的王琦瑤。作為城市的中心的一個個男性相繼離她而去,不論是飛機失事的李主任,還是無法承擔(dān)責(zé)任的康明遜,癡情卻懦弱的程先生,還是越抱緊越想要逃避的老克臘,他們都曾在王琦瑤的生命中出現(xiàn)過,留下深刻的痕跡,他們都“愛”王琦瑤,但在無常的世事中,男人往往比女人要更加脆弱,他們總是被打倒、擊潰,女人卻能夠堅韌勇敢的面對生活,不畏風(fēng)雨,在無情的世界之中為自己爭取一方小小的天地。然而柔弱的嬌小身軀在風(fēng)雨飄搖的境地之中縱然能有安身立命之處,可王琦瑤卻是一個“不能沒有愛情的人”。對于一個女人來說,去愛一個人就是拋棄其他一切去愛。拋棄了自我,以男人為支柱為中心的她就不是王琦瑤了。物化是城市的本質(zhì),而整個城市乃至世界的資源說到底是為男性服務(wù)的,再獨立再堅強的女性,在那個年代也不過是繁華的犧牲品罷了。
王琦瑤天生麗質(zhì)、聰明伶俐,有自己的主張和獨特見解。她本可以不接受命運的安排,走出一條屬于自己的道路,可是她卻成了《妻妾成群》中的頌蓮,完全沒有新知識女性的覺醒,而是選擇把命運交到一個男人手中。
命運眷顧過她,在她的人生中安排了靜靜守候她一輩子的程先生,直到去世??墒撬麄兊南嘤霾⒎乔》昶鋾r,當時只有十六歲的她,年輕漂亮,心高氣傲,怎么會看上一個平凡的攝像師。直到她懷上康明遜的孩子再遇上程先生,這也是一次機會,但她覺得自己已經(jīng)配不上程先生,從而讓緣分從身邊溜走,這一切都與她的自我有關(guān)。她又急功近利。她太著急了,她希望她所想要的東西可以一步到位,她權(quán)衡再三選擇了做李主任的“金絲雀”,最后竹籃打水一場空。
王琦瑤的欲望在不斷被自我、城市浮華、男人和命運的催化之下極度膨脹、扭曲,到最后毀滅于另一個被欲望扭曲的靈魂之手,不過是因果循環(huán)罷了。魯迅先生說,悲劇是把美好的東西撕碎給人看,王琦瑤的一生是一場繁華落幕的悲劇,是她的悲哀,是上海的悲哀,也是時代的悲哀。
注釋
① 轉(zhuǎn)引自王安憶:長恨歌(第一版)[M].北京聯(lián)合出版社,2014.1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