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 建 強,張 金 生
(1.蘭州城市學院 文史學院,甘肅 蘭州 730070;2.甘肅隴南市政協(xié),甘肅 隴南 746000)
白馬藏族居住在四川省平武縣、九寨溝縣和甘肅省文縣相交界的高山峻嶺地帶。自古以來,白馬藏區(qū)是“連接南、北絲綢之路和海、陸絲綢之路的要沖”,“成為歷史上諸政治勢力角逐的焦點和民族遷徙的走廊”[1]。各民族在此交往、交流、交融,孕育出白馬藏族的特色文化“池哥晝”?!俺馗鐣儭币揽靠趥魃硎诹鱾鳎两翊婊钣诎遵R藏族民間。由于流傳年代久遠,表演者也不清楚表演動作表達何意,他們只是秉承祖?zhèn)鞯奶?。由于文獻闕如,“池哥晝”誕生的具體時間很難判定。但“池哥晝”儀式融會了眾多的文化成分,各文化成分產生于不同的時代,載負著時代文化特征。雖然歷經了漫長的發(fā)展歷史,承受了不同歷史時期文化的雕飾,但“池哥晝”的宗教屬性最大程度地保護了其古老成分誕生之初的特征。通過考察、辨析諸成分的文化特征,可探究“池哥晝”古老的發(fā)展輪廓,明確它在每個歷史時期發(fā)生的新變。
擬獸舞是白馬藏族“池哥晝”的重要成分之一。無論是內容還是表演形式,“池哥晝”的擬獸舞都呈現(xiàn)出非常古老的形態(tài)。關于這一點,我們通過對比“池哥晝”的擬獸舞與我國各地發(fā)現(xiàn)的古巖畫便可獲得。我國各地發(fā)現(xiàn)的巖畫被學術界區(qū)分為南、北兩個系統(tǒng),并整理成許多成果①。根據我國古老的巖畫記載,早在新石器至青銅器時期,先民們往往在狩獵之前或狩獵之后舉行盛大的祭祀場面,祭祀中用擬獸舞實施模擬巫術,企圖通過模擬巫術操控野獸靈魂以達到預期目的。另外,早期部落聯(lián)盟首領舉行禮樂典禮時也用擬獸舞?!渡袝に吹洹份d:“帝曰:‘夔!命汝典樂?!缭唬骸叮∮钃羰允?,百獸率舞?!盵2]《史記》亦載:“夔行樂,祖考至,群后相讓,鳥獸翔舞,《簫韶》九成,鳳皇來儀,百獸率舞?!盵3]在唐堯虞舜時期,參與禮樂儀典的擬獸舞屬于圖騰崇拜與祭祀行為。彼時各部族均有自己的圖騰物,在祭祀典禮中裝扮為本部族的圖騰物,形成“百獸率舞”“鳥獸翔舞”的盛大場面。
隨著文化發(fā)展,后來擬獸表演被用于世俗娛樂?!堵肥贰ず蠹o》載:“(夏桀)廣優(yōu)猱戲奇?zhèn)?,作《東歌》而操《北里》,大合桑林,驕溢妄行,于是群臣相持而唱于庭。”[4]243~244又據《禮記》記載,魏文候與子夏討論俗樂與雅樂時提到擬獸表演:“今夫新樂,進俯退俯,奸聲以濫,溺而不止,及優(yōu)侏儒,猱雜子女,不知父子,樂終不可以語,不可以道古?!盵5]“猱”是猴科動物,身體輕捷善攀援?!扳畱颉笔悄M猴子的滑稽戲表演。從文獻記載可看出,自夏朝至春秋時期,用于禮樂典禮的擬獸舞被世俗娛樂所采用,與優(yōu)戲相并列。孟郊的《弦歌行》這樣描述:“驅儺擊鼓吹長笛,瘦鬼染面唯齒白。暗中崒崒拽茅鞭,裸足朱裈行戚戚。相顧笑聲沖庭燎,桃弧射矢時獨叫?!盵6]孟詩給我們提供了些許信息:擬猴在唐代已用于民間驅儺祭祀,擬猴者裝扮成角色承擔驅儺任務;擬猴者從動作與語言兩方面務求滑稽與戲謔;為增強驅儺儀式的神秘氣氛與恐怖性、更好地震懾鬼疫,扮猴者采用黑魔涂面的臉部化妝方式,成為截止目前發(fā)現(xiàn)最早的擬猴臉譜記載。
“池哥晝”儺戲含有多種擬獸舞表演。這些擬獸表演分為兩種情況:一是具有相對獨立性的完整表演,形成一種劇目或一出折子戲,如《麻晝》《秋晝》《阿里改晝》《帕貴塞》等;一是模擬動物的動作,組成“池哥晝”儀式的驅儺舞步。
《麻晝》是一出模擬數種動物的舞劇,共十二大套七十二小路,首套為拜山神舞,其余十一套分別模擬牛、虎、兔、龍、蛇、馬、羊、猴、雞、豬、狗等動物,儼然是《尚書》所載“百獸率舞”的現(xiàn)代版流傳。白馬藏語“秋”即為“鳳凰”,“晝”是“舞蹈”,顧名思義,《秋晝》是一出模擬鳳凰的舞劇。但現(xiàn)在流傳的《秋晝》變?yōu)閮晌换蛩奈弧俺馗纭眱蓛山侵鸬奈鑴?,情?jié)主要由“池哥”面對面弓步跳、肩比肩對抗、背靠背拖動等環(huán)節(jié)組成,顯然是一出武士對抗的舞劇。表演風格剛健有力、原始古樸,具有秦漢角抵戲的面貌和風格。《秋晝》名、實不相符表明,原本模擬鳳凰的舞劇,歷經漫長的流傳過程,表演動作逐漸散佚,僅遺留下一個空名;而另外一出歌頌民族英雄、張揚勇武精神的舞劇在流傳過程中佚失劇名而保存了表演動作,于是在二者間發(fā)生了李代桃僵的現(xiàn)象。雖然《秋晝》原來的舞蹈動作失傳,但其劇名標識的模擬鳳凰的內容指向性未變。可看出,舞劇《秋晝》的原內容與《史記》所載“鳳皇來儀”具有相同的文化屬性,它們是同一時期發(fā)生的文化現(xiàn)象。與《秋晝》相類似的舞劇還有《阿里改晝》。白馬語“阿里”即“貓”,根據劇名的內容指向性,《阿里改晝》應是一出模擬貓的舞劇,但內容卻變?yōu)槟M原始狩獵。表演由三個丑角“知瑪”和若干位寨民互動進行,有驅趕野獸、圍獵、抓捕、宰殺、分肉等情節(jié)。表演動作雖以寫實為主,但也是經抽象、提升后的藝術化寫實。整個舞劇沒有對話,只用表情、手勢和情景性動作再現(xiàn)原始狩獵場面,滲透著濃厚的原始巫術成分,儼然是古代“打獵的部落在跳舞中象征地摹仿打獵和打死獵物,以為這樣做,就可以對獵物投上一種魔力”[7],達到操控獵物的目的。據此我們可推斷,“池哥晝”儀式原來擁有兩個舞劇,一為模擬貓的舞劇,一為模擬原始狩獵的舞劇。在漫長的流傳過傳中,前者佚失了舞蹈內容只保留了劇名,后者保留了舞蹈內容卻佚失了劇名,于是二者的遺存部分在流傳過程中聯(lián)結為一個舞劇?!栋⒗锔臅儭返膬热蓦m被串換,但裝進的內容也很古老,因擬獸和原始狩獵同屬原始時代的文化。《帕貴塞》舞劇表演殺野豬的場景,也屬原始狩獵模擬。
“池哥晝”中模擬動物動作組建驅儺舞步的擬獸行為,主要是丑角“知瑪”的擬猴表演?!俺馗鐣儭钡某蠼恰爸敗惫灿腥齻€,兩個扮夫婦,一個扮小孩?!鞍遵R語‘知瑪’是猴娃子,寓意是頑皮、滑稽;小‘知瑪’稱‘知瑪鄢擺’,‘鄢擺’是傻子,在滑稽之上又增呆傻搞笑之意。知瑪的稱呼已彰顯了這一角色的審美追求?!盵8]“知瑪”擬猴動作貫穿“池哥晝”始末,是“知瑪”驅儺和即興表演的重要身段與舞步。
擬獸是原始社會發(fā)生的文化現(xiàn)象,無論是保存較完整的《麻晝》,還是內容被串換的《阿里改晝》《秋晝》,表演動作古樸中蘊含著蒼勁、神秘,閃現(xiàn)著原始社會時期的文化特征,表現(xiàn)出白馬藏族先民企圖以巫術征服自然的淳樸愿望?!俺馗鐣儭钡臄M獸成分綜合了原始巫術、驅儺祭祀、世俗娛樂等功能,說明“池哥晝”誕生于原始社會時期,又歷經了不同歷史時期,沉積了不同時期的文化。
驅儺是“池哥晝”儀式的主要內容。據《路史》記載,黃帝命巫咸創(chuàng)立驅儺儀式,“擊鼓呼噪,逐疫出魅”[4]122?!爸鹨摺笔球屩鸩∫?,“出魅”是趕走鬼魅。據此材料可知,儺誕生于父系氏族時期,時為部落聯(lián)盟首領的黃帝命手下巫咸創(chuàng)立。彼時的人們將“病疫”與“鬼魅”區(qū)別對待,皆列入驅趕之列?!吨芏Y·夏官·方相氏》載:“方相氏,狂夫四人?!盵9]又載:“方相氏,掌蒙熊皮,黃金四目,玄衣朱裳,執(zhí)戈揚盾,帥百隸而時儺,以索室毆疫?!盵9]851方相氏,西周所置官階,隸屬司馬,專門負責宮廷儺祭禮儀。此材料表明,方相氏直接承擔驅儺儀式,且要進行裝扮。除方相氏外,參與驅儺的還有四位“狂夫”??梢?,方相氏驅儺已成為西周時期的禮制。
《后漢書·禮儀志》載:
先臘一日,大儺,謂之逐疫。其儀:選中黃門子弟年十歲以上、十二以下百二十人為侲子。皆赤幘皂制,執(zhí)大鼗。方相氏黃金四目,蒙熊皮,玄衣朱裳,執(zhí)戈揚盾。十二獸有衣毛角。中黃門行之,冗從仆射將之,以逐惡鬼于禁中。夜漏上水,朝臣會,侍中、尚書、御史、謁者、虎賁、羽林郎將執(zhí)事,皆赤幘陛衛(wèi),乘輿御前殿。黃門令奏曰:“佩子備,請逐疫?!庇谑侵悬S門倡,侲子和,曰:“甲作食兇,胇胃食虎,雄伯食魅,騰簡食不祥,攬諸食咎,伯奇食夢,強梁、祖明共食磔死寄生,委隨食觀,錯斷食巨,窮奇、騰根共食蠱。凡使十二神追惡兇,赫女軀,拉女干,節(jié)解女肉,抽女肺腸。女不急去,后者為糧。”因作方相與十二獸舞。歡呼,周遍前后省三過,持炬火送疫出端門;門外騶騎傳炬出宮,司馬闕門門外,五營騎士傳火棄洛水中。百官官府各以木面獸能為儺人師訖,設桃梗、郁壘、葦茭畢,執(zhí)事陛者罷。葦戟、桃杖以賜公、卿、將軍、特侯、諸侯云[10]。
漢代,儺儀陣勢擴大。時間固定在先臘一日,驅儺隊伍成員有:一百二十位侲子、方相氏、十二獸、中黃門、冗從仆射、侍中、尚書、御史、謁者、虎賁、羽林郎將執(zhí)事、黃門令、騶騎、五營騎士、公、卿、將軍、特侯、諸侯等。相似的情況在段安節(jié)的《樂府雜錄》[11]《新唐書·禮樂志·軍禮·大儺之禮》和《大唐開元禮》[12]中均有記載。漢代儺儀沿襲了周代方相氏驅儺的體制,只不過驅儺隊伍急劇增大,百官公卿將士均參與其中。
至唐、宋時期,官儺發(fā)生了變化。《武林舊事》“歲除”條載:
禁中以臘月二十四日為小節(jié)夜,三十日為大節(jié)夜。呈女童驅儺,裝六丁、六甲、六神之類,大率如《夢華》所載[13]。
孟元老《東京夢華錄》卷十“除夕”條亦載:
至除日,禁中皇大儺儀,并用皇城親事官、諸班直戴假面,繡畫色衣,執(zhí)金槍龍旗。教坊使孟景初身品魁偉,貫全副金鍍銅甲裝將軍。用鎮(zhèn)殿將軍二人,亦介胄裝門神。教坊南河炭丑惡魁肥,裝判官。又裝鐘馗小妹、土地、灶神之類,共千余人,自禁中驅祟,出南薰門外轉龍彎,謂之“埋祟”而罷。是夜禁中爆竹山呼,聲聞于外。士庶之家,圍爐團坐,達旦不寐,謂之“守歲”[14]。
唐、宋時期的官儺已變?yōu)椤傲 薄傲住薄傲瘛?、判官及鐘馗的“驅祟”,不見了漢代之前的“逐疫”成分,也不見了方相氏驅儺的身影。
明清已降,受宮廷儺儀影響,民間儺非常盛行,文獻多有記載?!顿F州通志》載:
除夕逐除,俗于是夕具牲禮,札草船,列紙馬,陳火炬,家長督之,遍各房室驅呼怒吼,如斥遣狀,謂之逐鬼,即古儺意也。
是日(除夕),預定桃符于門兩旁,掛鐘馗于門壁間,以厭邪魅。貼春帖于門枋上,以迎嘉祥。諸夷雖其土著,漸濡既久,近頗效尤,亦足以見圣化之遐被矣[15]。
明清以來,民間儺非常繁盛。與宮廷儺不同的是,民間儺儀多豐富樣,總體趨向是從動態(tài)的驅儺行為轉向靜態(tài)的符箓驅儺,而且儺儀中鐘馗從角色驅儺變?yōu)橘N于門壁上的驅儺符箓。
現(xiàn)在流傳的“池哥晝”的驅儺成分,綜合了中國儺儀在各發(fā)展階段的特征,兼融著宮廷儺和民間儺的雙重特征?!俺馗鐣儭眱x式的主要任務是驅“鬼”逐“疫”。四位“池哥”左手仗劍、右手執(zhí)牦牛尾,行進在山寨小徑、穿梭于戶與戶之間,邁著剛健的步子為全寨驅鬼逐疫;“池母”與“知瑪”也跳著不同的舞步協(xié)助“池哥”驅儺,以確保山寨平安吉祥、人畜興旺、五谷豐登。在白馬藏族人的觀念中,“鬼”與“疫”是有差別的。“鬼”是惡靈魂,專做各種壞事;“疫”是帶給人疾病的鬼。所以“鬼”和“疫”都要驅趕。而“逐疫出魅”是黃帝時期巫咸首創(chuàng)儺儀時的兩大內容。在西周、漢代的宮廷儺儀中,方相氏仍保持著“毆疫”內容,“池哥晝”保留著此傳統(tǒng)?!俺馗纭狈创┭蚱?,與周代方相氏“掌蒙熊皮”屬于同類型的驅儺服飾,就是直接將動物皮蒙在身上。“池哥”面具碩大巨目闊口,與方相氏“黃金四目”有著極大的相似性。四位“池哥”儼然是《周禮》所載“狂父四人”的現(xiàn)代遺存。麻晝面具可視為《后漢書》載“十二獸”的活態(tài)遺存。由全體寨民組成的驅儺隊伍聲勢極為浩大,明顯承襲著漢、唐時代驅儺隊伍的陣勢。寨民家門壁上懸掛的辟邪驅鬼的面具,是明、清已降鐘馗驅鬼符箓風俗的延續(xù)。無論從哪個方面入手考察,都能清楚窺得白馬藏族“池哥晝”驅儺成分的古老屬性。
白馬藏族民間流行的面具很多。這些面具分三個用途級別:最高級別的是開過光的面具。開光面具已不再是普通面具,具有了靈性,代表神靈,用于“池哥晝”驅儺祭祀儀式;第二級別的是寨民供奉在自家正房后堂或懸掛于門上的面具。此類面具一般被當做祖先神的象征,用于驅邪避災保宅邸平安;第三級別的是普通面具,不具神性,是一種藝術作品。從材質分,“池哥晝”面具有動物皮毛面具、木面具、紗面具;按角色分,有“池哥”面具、“池母”面具、大鬼面具、小鬼面具、麻晝面具、各種動物面具等?!俺馗鐣儭眱婢卟粌H帶有中國儺面具在不同發(fā)展階段的特征,還標示著白馬藏族宗教神靈的進化狀況和“池哥晝”各發(fā)展階段的特征。
儺面具,無論是神相、鬼相、人相還是動物相,在驅儺儀式中都具有象征意義,在很大程度上體現(xiàn)出信眾心目中的神鬼形象。白馬藏族的宗教信仰屬自然崇拜,所信奉的神靈大都是自然物。他們最大的山神即是四川平武縣境內的獨峰崗,稱為“葉西納蒙”,漢語稱“白馬老爺”。每個山寨又有本寨山神,是寨子周圍某座神山的化身。除此之外,白馬藏人還信奉一切神靈。在他們的觀念中,自然界存在的事物都有靈魂,靈魂能脫離物體長期存在。這種眾神信仰顯然是自然崇拜的產物。就目前調查到的“池哥晝”面具看,明顯帶有自然物形象與人相融合的特征,或者說是變形的人相??傮w來看,“池哥晝”面具帶著很大比重的原始狀態(tài),反映出白馬藏族人心目中的神鬼形象還帶有自然物的本來面目。
周華斌在總結中國儺面具發(fā)展的歷史輪廓及各階段的面具特征時說:“古老、質樸的巫儺面具神秘而粗獷,程度不同地存留著原始文化的信息;漢唐巫儺面具漸與佛道神靈造型相通,并有中西文化及民族間文化融匯的痕跡;宋元巫儺面具與社火娛戲交雜,眾生之相大量出現(xiàn);明清巫儺面具多屬鄉(xiāng)儺俗祭的護生神靈,又因‘儺戲’的活躍而呈現(xiàn)為具有類型化特征的戲劇角色面具?!盵16]麻晝面具,完全是非牛非馬的野獸面相,顯然是自然崇拜時代的產物?!俺馗纭泵婢唠m略具人形,但頗具古意,保留著一些古老的文化信息,其巨目、凸眼、闊口、獠牙等特征仍屬于西周之前面具的特征。雖經歷了長期的發(fā)展,受到各時代不同文化的浸染,但“池哥”面具的原始風格始終未被覆蓋。故“池哥”面具的古老屬性能將“池哥晝”的發(fā)展歷史推到西周時期甚至更早?!俺啬浮泵婢哓S腴、恬靜、慈顏,不具商周時期的面具特征,而帶有唐代女性面相與佛教菩薩面相。但這并不意味著“池母”誕生于唐代,更不能以之作為“池哥晝”產生在唐代的證據。從發(fā)展的觀點看,“池母”面具起碼在唐代深受唐文化影響,這一點是肯定的。班運翔曾說:“這倒不是說白馬藏族的朝格面具產生于唐代,只是說明面具的形象,在唐朝社會風氣影響下已基本定型?!盵17]此說甚是,但將“池哥晝”的三種角色面具未區(qū)別開來而籠統(tǒng)加以概說未免有些片面。“池哥”身裹羊皮,頭戴巨目、闊嘴、獠牙的面具,舞動古拙的舞步,手執(zhí)刀劍與牦牛尾,挨家挨戶鎮(zhèn)宅驅邪,反映出早期人類“只有兇猛恐怖者才能退鬼、逐疫”[18]的蒙昧認識?!俺馗鐣儭钡拇蠊?、小鬼面具則是帶著明顯世俗化傾向的面相,可看做是照著世俗化的人雕刻而成的面具。
宗教也是白馬藏族“池哥晝”的重要成分之一。20世紀70年代末,王家祐經調查四川省平武縣白馬藏族山寨之后提出,“白馬藏人是信仰自己的宗教‘白莫’的”,“多簸人的‘白莫’就是辛剌卜的早期缽教”[19]。王家祐以為,白馬藏族的宗教為“白莫”,“白莫”是吐蕃的早期苯教。姚安也提出,“白馬藏族的宗教信仰與藏族原始宗教‘苯教’有一定淵源關系,‘池哥晝’(鬼面舞)就是一種跳神活動”[20]。白馬藏族的宗教是否就是吐蕃的原始苯教,尚需進一步研究。但肯定的是,白馬藏族確實有宗教信仰。
白馬藏族宗教信仰的獨特性很明顯。組織形式上,白馬藏族宗教無常設的宗教機構,亦無寺院和專門的宗教人士,僅憑借寨民自發(fā)的宗教性活動和日常生活禁忌傳承,完全是一種生活習俗化的信仰。白馬藏族信奉各種神靈,概括起來分為自然神、祖先神和圖騰物三類。在眾神靈中,山神總領著保佑山寨的一切職責,故山神信仰最為突出??偵缴袷恰叭~西納蒙”,為白馬各寨共同敬奉。各山寨又有各自的本寨山神。祖先神既指白馬藏族歷史上的民族英雄,也指每個家族的始祖,抽象為“池哥晝”中的“池哥”。白馬藏族信仰的圖騰主要是動物圖騰。白馬藏族早期部落眾多,又盛行原始擬獸表演,故白馬藏族的動物圖騰較多。白馬藏族的宗教活動分固定的和臨時的兩種。臨時的宗教性活動是個別寨民為酬神還愿而延請法師擇期在自家設壇舉行的儀式活動。固定的宗教活動包括春節(jié)期間舉行的“池哥晝”儀式,和四月十八、七月十五、十月十五舉行的“爨老爺”儀式?!俺馗鐣儭币陨秸癁閱挝?,全體寨民共同參與?!俺馗鐣儭背蔀榘遵R藏族的宗教儀式。
“池哥晝”演繹的宗教是一種原始崇拜,包括自然崇拜、圖騰崇拜和祖先崇拜。自然崇拜出現(xiàn)于新石器時代,并在不同的地區(qū)形成了最原始的宗教形式。只不過很多地區(qū)的自然崇拜隨著社會演進或進化或被其它文化覆蓋掉,今已不見其原貌。但白馬藏族的宗教信仰在很大程度上仍保留著自然崇拜的原貌。白馬藏族人深信萬物有靈,對自然持敬畏之心,將庇護山寨、保佑人畜興旺五谷豐登的靈魂奉為神靈,將帶給山寨災難、病疫的靈魂視為惡鬼,形成“神靈奉之,惡鬼驅之”的驅儺儀式。
不可否認,白馬藏族的宗教信仰在流傳過程中吸收了苯、佛、道等因素。有些白馬藏族山寨舉行“池哥晝”儀式時,神職人員要念誦用古藏文寫成的貝葉經?!俺啬浮泵婢咦畛醯拿嫦嗖辉?,現(xiàn)在的面相明顯吸收了佛教第二階層神祗菩薩的面相,變得慈眉善目、恬靜淡然而不失莊嚴神圣,成為“池母”面具共同的特點?!俺啬浮钡尿寖璨绞歉脑炝朔鸾痰目拈L頭禮而成。磕長頭是佛教徒至誠的禮佛方式,要求教徒雙手舉過頭頂合十,表示領受佛的教誨;然后用雙手順次擊額、口、胸,表示身、語、意與佛相通;之后雙膝跪地,雙掌分開支于地面以額觸地?!俺啬浮钡尿寖璨绞?,雙手舉過頭頂拍掌合十,然后垂手扶在腰兩側,同時往前跨步,按著鑼鼓拍子屈膝頓身,周而復始?!冻啬感铡繁硌莸氖前遵R藏族婦女日常的生活內容,這種世俗生活內容似乎與其嚴肅的宗教性難以匹配,但追溯佛教發(fā)展的歷史,我們可從元、明時期看到宗教世俗化的普遍現(xiàn)象?!恫菽咀印酚涊d:“(元)俗有十六天魘舞,蓋以珠瓔盛飾美女十六人,為佛菩薩相而舞?!盵21]元代已盛行美女盛裝扮菩薩而舞,這種文化現(xiàn)象與白馬藏族宗教儀式中的“池母”表演搟面內容屬于同類型的文化傳承?!俺啬浮痹隍寖^程中于主人家廳房門廊前跳“拜四方”,祭祀天地四方五岳星辰,是道、佛神靈的相融。
概言之,白馬藏族先民崇拜萬物有靈,通過具體的祭拜活動,將萬物之靈抽象為他們信仰的自然神、圖騰物、祖先神三大神系,并定期舉行祭拜儀式,以取悅神靈、祈禱神靈為山寨驅邪納福,形成最初的“池哥晝”儀式②。隨著歷代發(fā)展,“池哥晝”又吸收了苯、佛、道等因素。
“池哥晝”至今保留著很大比重的巫術成分,這些巫術尚保留著古老的傳統(tǒng)。根據“巫”字的字形演變可知,巫這一階層的身份和社會功能在遠古時候也發(fā)生著變化?!拔住痹诩坠俏呐c金文中字形基本相同,是由兩個工字形的組件一樹立一橫臥交叉組成,象形古代巫所用器物。有人也認為,“甲骨文‘巫’字是由兩個‘壬’交叉而成,意思應與‘壬’相近,與‘工’則無關系。甲骨文‘壬’上下一橫是分別代表天與地,中間一豎是表示貫通天地,整個寓意是溝通天地神靈的人。能溝通天地的人,在上古非巫莫屬?!住旨坠俏?、金文正是兩個‘壬’字交叉而成?!盵22]歷經春秋與戰(zhàn)國時期,“巫”的字形變化較大。篆文“巫”演變?yōu)楣ぷ值淖笥覂啥藶閮蓚€“人”翩翩起舞,表示以舞降神。以后隸書、楷書皆延承篆文?!拔住钡淖衷戳x反映出巫在戰(zhàn)國之前的職能?!秶Z·楚語》記載:“古者民神不雜,民之精爽不攜貳者,而又能齊肅衷正,其智能上下比義,其圣能光遠宣朗,其明能光照之,其聰能聽徹之,如是,則明神降之,在男曰覡,在女曰巫?!盵23]巫屬于社會精英階層?!对娊洝?、《楚辭》里收有許多篇什,是巫降神之時所唱的歌詞。可見,巫在古代的職能是手持器物以舞降神、溝通天地神人,而且還兼醫(yī)的職能。
“池哥晝”的巫術成分總體上可分為行為巫術和語言巫術,且與儺成分密不可分。語言巫術主要指咒語、祝詞、祈神詞、口訣及經文等。語言巫術由神職人員掌握,用于“池哥晝”儀式中的請神、娛神、送神、卜卦等儀軌當中。很明顯,祝詞、祈神詞是古巫娛神唱詞的現(xiàn)代遺存,咒語、口訣、經文來源較復雜,需要深入研究。行為巫術主要指上文提及的各類擬獸舞,還有殺牲獻祭、龍舞、送瘟神等儀軌。擬獸舞與龍舞主要由“池哥晝”的角色承擔,部分寨民也參與互動,尚保留著“原始人以為借摹仿動物、旁人或自然形象,希望獲得一種力量,可以駕馭它們”[7]5的遠古特征。表演者雖有角色化趨勢,但保留了古巫以舞娛神、驅鬼逐疫的職能。至于殺牲獻祭、送瘟神則由神職人員操作。由于社會分工出現(xiàn),又受各種文化影響,“池哥晝”中本由古巫承擔的職能發(fā)生分化,一部分由“池哥晝”的角色承擔,一部分由神職人員承擔。分工不但沒有抹去“池哥晝”古老的巫術性質,反倒彰顯了“池哥晝”中巫發(fā)展的歷史軌跡。
綜上,我們可做如下判斷:白馬藏族的“池哥晝”儀式包含的擬獸舞蹈、儺儀、儺面具、原始崇拜等文化成分屬于史前文化,故“池哥晝”亦屬于史前出現(xiàn)的文化現(xiàn)象。雖然無法準確判定它出現(xiàn)的具體時間,但我們可以概括它發(fā)展的歷史輪廓。大約在原始社會末期,白馬藏族先民常以擬獸與狩獵模擬等巫術行為來干預自然,形成最早的“池哥晝”儀式。與此同時,在理解人與自然的關系問題上,白馬藏族先民認為萬物有靈,對自然持著敬畏之心,并以“池哥晝”儀式祭祀。此時的“池哥晝”儀式中的動植物采用假形扮飾手段。商周以降,在中原儺尤其是方相氏驅儺的影響下,白馬藏族的“池哥晝”改進了面具的面相特征,從植物與獸形向人形面具邁進。唐代以后,“池哥晝”發(fā)生了一次變化,主要是受佛教影響,“池母”面具改進,“池母”舞步發(fā)生變化?!俺馗鐣儭敝懈鹘巧难b扮驅儺最初由巫承擔,隨著巫階層逐漸退出社會歷史舞臺,“池哥晝”中負責驅儺的各色裝扮角色化。
【注釋】
①成果主要有:廣西少數民族社會歷史調查組編《花山崖壁畫資料集》,廣西民族出版社1963年;汪寧生《云南滄源崖畫的發(fā)現(xiàn)與研究》,文物出版社1985年;李祥石著《走進巖畫》,寧夏人民出版社2014年;蓋山林文、蓋志浩繪《中國巖畫》,廣東旅游出版社1996年;胡橋華、崔越領著《呼倫貝爾草原文化與大興安嶺彩繪巖畫》,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寧夏賀蘭山巖畫拓片精粹》編委會編《寧夏賀蘭山巖畫拓片精粹》,寧夏人民出版社2012年。
②參見包建強、靳婷婷《跨學科視域下儺戲“池哥晝”文化成分的參互敘事》,《藝術百家》2021年第1期,159-16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