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天瑜
先秦諸子多注重辨析概念、探討名實關(guān)系,其中專此為業(yè)的名家(又稱“辯者” “察士”)列“六家”之一a見《史記·論六家要旨》。?!爸斒孛s”“名定而實辨,道行而志通”b《荀子·正名》。乃名學傳統(tǒng)。自漢代儒學定于一尊以后,名學邊緣化,乃至被指為“屠龍之術(shù)”,排除于學門之外。于是,對名相(概念)“不求甚解”之風,彌漫雅俗兩界,這當然妨礙思維健全發(fā)展和學術(shù)精進。
因“西學東漸”刺激,近人于此逐漸覺醒,名相之學經(jīng)嚴復、章士釗等人倡導,再度興起,成為新文化的一支偏師。本文循此理路,對概念及其物質(zhì)外殼——詞語——的古今演繹與中外互動略加考析。
人類思維,前提之一是形成有概括力和普適性的概念。概念是理性思維的基本形式之一,反映事物的一般特性,是一類事物特有的本質(zhì)屬性的信息表征。然而,概念不能懸浮空際,必須命名方能坐實并進入語用?!懊笔菚庾?,甲骨文作,左邊口形,右邊夕形,意謂:暗夜看不見人形,便呼喊名字來確認;金文作,將甲骨文的左右結(jié)構(gòu)改成上下結(jié)構(gòu);小篆承續(xù)甲骨文之意、金文之形。東漢許慎(約58 — 147)《說文解字》陳述“名”的造字結(jié)構(gòu)和本義:“名,自命也。從口。夕者冥也,冥不相見,故以口自名?!薄懊庇伞耙钥谧悦睌U義為各種事物的名稱。東漢末年劉熙《釋名·釋言語》說:“名,明也,名實使分明也?!敝赋雒故挛镱悇e及特性變得“分明”。
天地開端于億萬斯年前,遠在人類形成意識并創(chuàng)“名”之先,故老子謂“無名天地之始”;而人的意識出現(xiàn),給事物命名,萬物便獲得文化意義,故謂“有名萬物之母”c《道德經(jīng)》第一章。。
作為思維工具,概念物化為詞(即“名”),是語言中既能昭示文化意義,又能夠自由運作的最小單位?!蹲髠鳌分^“名以制義”,《國語》謂“正名育類”,經(jīng)由詞(名)的創(chuàng)制,人方進入意義世界,對實在萬物進行理性歸類。
一種語言里所有詞的總和,稱詞匯。詞匯可分為基本詞匯和一般詞匯?;驹~匯數(shù)少而質(zhì)高,在語言的意義鏈中位居樞紐,表達某一文化序列的核心概念,內(nèi)涵豐厚,而且具有活躍的接緣性、粘連力,組合能力強,構(gòu)成人類精神網(wǎng)絡的紐結(jié)?!耙辉~一世界”,經(jīng)由詞語這扇門戶,可以進入文化天地。
指出由字(詞)義考辨導入文化史研究的,是陳寅?。?890 — 1969)。后來錢鍾書(1910 — 1998)的《管錐編》a錢鍾書:《管錐編》,北京:中華書局,1979 年。,運用古今中西法,“用管窺天,用錐指地”b《莊子·秋水》。,對古典做縝密考疏,如究“‘易’之三義” “‘倫’之四義” “‘王’之五義” “‘機’之三義” “‘佛’之五義”,均從一字透見文化史之奧秘處,樹立詮釋學法式,也即歷史文化語義學的范式。
表達概念的詞(字),是語言中有獨立意義的微觀單位,是文獻、文化的縮影。c參見張志毅、張慶云:《詞匯語義學》,北京:商務印書館,2001 年,第12 頁。通過釋字、解詞、析句,考辨近代詞在古今中外坐標系間的意義演進,是“文化史研究的讀詞時代”的一項必要工作。
在文化進程中形成的語言,包括語音、語法、詞匯三要素,其中詞匯的意義(語義)尤其與概念關(guān)系密切。離開“名”(或曰詞)的表達,概念只是沒有定形的、模糊不清的混沌物。故概念詞化,是思維的前提,是人類進入自覺的意義世界的必備條件。
意義的形成與演化,是通過概念詞化得以實現(xiàn)的,而考析詞語意義的學問便是“語義學”,中國傳統(tǒng)稱之“訓詁學”(又稱“訓故”“故訓”d宗福邦、陳世鐃、蕭海波主編:《故訓匯纂》,北京:商務印書館,2003 年。)——用通俗話語解釋深奧語義謂之“訓”,用今語解釋古語謂之“詁”。“小學十書”e黃侃《文字聲韻訓詁筆記》開列治“小學”的十種專書:《爾雅》《小爾雅》《方言》《說文》《釋名》《廣雅》《玉篇》《廣韻》《集韻》《類篇》。之首《爾雅》的前三篇為《釋訓》《釋言》《釋詁》,“訓詁”一名可由此得解。兩晉訓詁學家郭璞(276 — 321)為《爾雅》作注,稱訓詁為以俗語釋雅言,以今語釋古語。章黃學派代表學者黃侃(1875 — 1935)說:“蓋訓詁者,用語言解釋語言之謂”,指出訓詁就是解釋。所謂“治經(jīng),必要先通訓詁。治注疏,必先從《說文》《爾雅》起根。”f(清)羅有高:《與彭允初三》,《尊聞居士集》卷4?!安蛔x小學,大學不可得而入也。”g(清)刁包:《答張水司空書》,《用六集》卷1。(清)謝啟昆云:“清乾隆中修四庫全書,以《爾雅》之屬歸諸訓詁,《說文》之屬歸諸文字,《廣韻》之屬歸諸聲音,而總題曰小學?!薄稑浣?jīng)堂文集》卷4。此種治學方式興起于漢,中經(jīng)唐宋,大盛于清,對漢字文化圈中日韓越諸國學術(shù)影響匪淺。
清代乾嘉以前,漢語的基本單位稱“字”(故兼具字典性和詞典性的《康熙字典》稱“字典”),“詞”在《說文解字》“語已詞”“別事詞”之類的表述中,以及王引之《經(jīng)傳釋詞》中皆指虛詞。至于唐宋以降文學領(lǐng)域通用的“詞”,非指一級語文單位,而指“詩”的別體,是“調(diào)有定格,句有闕”的一種韻文,又稱長短句。漢唐宋明以至清代前期釋經(jīng),皆從釋“字”入手。語言學上的“詞”,很晚方與“字”相對,指能夠獨立運用的最小語文單位。
古代很少使用作為語文單位的“詞”,而較多稱“辭”。東漢成書的《說文解字》未設釋“詞”條目,而有釋“辭”條:“辭,說也?!鞭o指言說、篇章。清人段玉裁(1735 — 1815)始作“詞—辭”之辨,他為《說文》作注曰:“詞與辭部之辭,其意迥別。辭,說也……然則辭謂篇章也。詞者,意內(nèi)而言外也,從司言?!e文字而為篇章,積詞而為辭”h(清)段玉裁:《說文解字注》。,指出詞有意義,可以組成辭(篇章)。清中葉學者戴震(1723 — 1777)則作“字—詞”區(qū)分。他概括治經(jīng)學的路徑:
求其一經(jīng),啟而讀之,茫茫然無覺。尋思之久,計之于心曰:“經(jīng)之至者道也,所以明道者其詞也,所以成詞者字也。由字以通其詞,由詞以通其道,必有漸。”i(清)戴震:《與是仲明論學書》,《戴東原集》卷9。
戴震所謂“詞”泛指詞語,與今日語言學之“單詞”不盡相同,但他將詞置于高過字的一個級次,提出從字通詞,又由詞義明曉經(jīng)義的理路,昭示了歷史文化語義學的精義。在戴氏那里,經(jīng)義詮釋從“字本位”過渡到“詞本位”。a英國入華傳教士馬禮遜(Robert Morrison,1782 — 1834)19 世紀初年所編《華英字典》(English and Chinese Dictionary)將“phrase”(今譯“詞組”“措詞”)翻譯為“一句話”,這反映了當時中國對“詞”的認識。
戴震的“求道”之路,從識字開始,因為字乃詞根,蘊含初原義。而“識字”須以“六書”b“六書”之名初見于《周禮·地官·保氏》,西漢末劉歆《七略》對“六書”作歸納;東漢許慎《說文解字》將古文字構(gòu)成規(guī)則概括為“象形、指事、會意、形聲、轉(zhuǎn)注、假借”,謂小學功夫“先以六書”。觀照,進而求得形上之義,戴氏同文說:
求所謂字,考諸篆書,得許氏《說文解字》,三年知其節(jié)目,漸睹古圣人制作本始。又疑許氏于故訓未能盡,從友人假《十三經(jīng)注疏》讀之,則知一字之義,當貫全經(jīng)、本六書,然后為定。
這就把文字訓詁之學與經(jīng)籍詮釋學貫通一氣,“由六書、九數(shù)、制度、名物,通乎其詞,然后以心相遇?!绷_有高說法類似:“治經(jīng),必要先通訓詁。治注疏,先必從《說文》《爾雅》起根。”c(清)羅有高:《與彭允初三》,《尊聞居士集》卷4。
戴震引述桐城派學者葉書山之論,告誡學人防止兩種不良傾向:“學者莫病于株守舊聞,而不復能造新意;莫病于好立異說,不深求之語言之間以至其精微之所存?!睆恼Z文訓詁入手,方可“通道”,探尋精微之所存。d關(guān)于戴震“由詞通道”論,參見吳根友:《從經(jīng)學解釋學到經(jīng)典解釋學——戴震的經(jīng)學解釋學及其當代活化》,《社會科學戰(zhàn)線》2019 年第6 期,第54 — 63 頁。
一般而言,中國傳統(tǒng)學術(shù)分類較為粗疏,古史辨派主將顧頡剛(1893 — 1980)說:
中國的學問是向來只有一尊觀念而沒有分科觀念的,……舊時士大夫之學,動稱經(jīng)史詞章。此其所謂統(tǒng)系乃經(jīng)籍之統(tǒng)系,非科學之統(tǒng)系也。e顧頡剛:《古史辨·自序》第1 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年,第29、31 頁。
晚清以降,西學東漸,中西文化交融互攝,近代初期在“師夷長技”謀略指導下,“格致學”(自然科學)諸科率先成長,多種理科門類(物理、化學、數(shù)學、生物學、醫(yī)學等)應運而生;清末民初以降,固有的經(jīng)學、史學等開始分化、重組,汲納西學,形成文學、歷史、哲學、經(jīng)濟學、社會學、考古學、人類學等人文社會科學門類,由較籠統(tǒng)的傳統(tǒng)學術(shù)走向?qū)W科分野趨于明晰的近代學術(shù)。
章太炎(1869 — 1936)將漢語、漢文視作“國粹”之首,對外來語大量涌入頗有保留與警惕,但他在比較中西語文短長之后,發(fā)現(xiàn)漢語的固有實詞豐富且穩(wěn)定,而“漢土所闕者在術(shù)語”,“歐洲所完者在術(shù)語”,故認為有必要創(chuàng)制漢字新術(shù)語。以國文為國粹的章太炎對于用漢字組創(chuàng)新術(shù)語充滿信心。
近代漢語發(fā)展的實踐,證明章氏的自信不虛,如以“電”字為詞頭,可創(chuàng)制無數(shù)電工類術(shù)語。清末出洋的張德彝在《航海述奇》中創(chuàng)譯一批電學新名:電氣、電氣燈、電氣信、電報,后世更出現(xiàn)電力、電燈、電話、電報、電信、電線、電路、電阻、電磁等,這種創(chuàng)詞還可推衍下去,不斷滿足反映新知識的需求。漢語的這種無限造詞力,正是漢字文化歷久而彌新的原由之一。
近現(xiàn)代漢字文化不斷接受來自歐美的術(shù)語系統(tǒng),并結(jié)合自身語文特征,逐漸有所改造,有所創(chuàng)發(fā),其語文天地呈現(xiàn)古與今、內(nèi)與外既相沖突又相融會的狀貌。19 世紀中葉,中西人士已注意terminology(術(shù)語),《六合叢談》借小學名著漢代劉熙的《釋名》之題,以“釋名”譯terminology,直至清末章士釗等人還以“釋名”稱術(shù)語,至民初“術(shù)語”一詞方獲通用。
諸語言相互借用詞匯(尤其是術(shù)語),是世界性現(xiàn)象。英語借法語詞萬余,法語借英語詞四千余,漢語外來詞數(shù)量尤為巨大。
漢語是一種開放的語言系統(tǒng),既向外域輸送詞語,又廣為采借外來語,這便是“借詞”。近代語言學家胡以魯把“譯名”和“借用語”加以區(qū)分,認為“傳四裔之語者曰譯。故稱譯必從其義。若襲用其音,則為借用語”,“借用語原不在譯名范圍內(nèi)”。亦即說,“音譯”外來語稱“借用語”,而“義譯”外來語則稱“譯名”a胡以魯:《論譯名》,《庸言》第25、26 號合刊,1914 年2 月15 日,第1 頁。。筆者以為,對外來語作音譯、意譯區(qū)分便很清晰了,不必再作“借詞”“譯詞”之辨。狹義外來語僅指音譯詞,廣義外來語包括意譯詞。b參見高名凱、劉正埮:《現(xiàn)代漢語外來詞研究》,北京:文字改革出版社,1958 年,第3、9 頁。廣義外來語統(tǒng)稱“借詞”,是英語loanword 的直譯,與“外來詞”“外來概念詞”同義,而又簡明達意。
“借詞”通過翻譯得以實現(xiàn),而翻譯是以兩種不同的語言表達同一思想,立基于概念的普適性、通約性,故否定概念的普適性、通約性,便阻絕了異文化溝通的可能。翻譯的任務主要是再現(xiàn)原文思想,因而“借詞”除音譯(如蘇維埃、沙發(fā)等)外,更多采用意譯。德國漢學家李博(Wolfgang Lippert)歸納漢語借用外來概念的四種方法:(1)音位借用;(2)借助漢語語素表述外來詞;(3)前二法混用;(4)字形借用。而常用法是(2) (4)兩種。c見李博著,趙倩、王草、葛平竹譯:《漢語中的馬克思主義術(shù)語的起源與作用:從詞匯—概念角度看日本和中國對馬克思主義的接受》,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 年,第4 — 5 頁。本文所議借詞,多出此二法。
漢語系統(tǒng)借詞外域,與中外文化交通史同步,可分三期。
1. “鑿空”西域的漢唐,從中亞、西亞借詞,皆“形而下”的器物名稱,如“葡萄”“石榴”“琵琶”“嗩吶”“胡瓜”“胡琴”之類。
2. 兩漢以降,南亞佛學入華,兩晉唐宋漢字佛詞大量涌現(xiàn)。佛學家丁福保(1874 — 1952)1921年編《佛學大辭典》收佛學詞語30 000 條,日本人望月信亨(1869 — 1948)編《佛教大辭典》錄佛教名相“三萬五千余語”,其中多有“形而上”名目,諸如“法”“空”“業(yè)”“禪”“劫”“世界”“現(xiàn)在”“覺悟”“真諦”“因果”等,僅表述“短時間”的梵語漢字譯名,便有“須臾”“彈指”“瞬間”“剎那”,還有“當頭棒喝”“天女散花”“瞎子摸象”“借花獻佛”等成語,已為大眾常用。
3. 時至近代,中西人士借助漢字將西學概念“詞化”,生成大批新名(特別是學科術(shù)語)。語言學家王力(1900 — 1986)說:“佛教詞匯輸入中國,在歷史上算是一件大事,但是,比起西洋詞匯的輸入,那就要差千百倍。”d王力:《漢語史稿》,北京:中華書局,1980 年,第525 頁。
西學東漸以來的借詞規(guī)模漸增,來路復雜,從明清之際到清民之際的四階段各有情狀。
1)明末清初入華耶穌會士與中國士人(徐光啟、李之藻、王徵等)用“西述中譯”方式合制新名,突出例子為利瑪竇(Matteo Ricci,1552 — 1610)口述、徐光啟筆譯的《幾何原本》創(chuàng)制了體、面、線、點、直角、鈍角等大批幾何學漢字術(shù)語,在整個漢字文化圈沿用至今。
2)清中葉入華新教傳教士(馬禮遜等)譯制、中國經(jīng)世派官員學者(如林則徐、魏源、徐繼等)纂集新名。
3)清朝晚期墨海書館、江南制造局翻譯館等中外機構(gòu)譯制新名,西洋傳教士如林樂知(Young John Allen,1836 — 1907)、李提摩太(Timothy Richard,1845 — 1919)、偉烈亞力(Alexander Wylie,1815 — 1887)等與中國士子李善蘭、徐壽等合作其事。
4)清末民初日本漢字新名輸入,由日本學者和中國留日學生、政治流亡者翻譯介紹。
民國初年以后進入主要由兼通中西語言及文化的國人(嚴復等)為主體的譯創(chuàng)新名階段,日制漢字新名較少入華,但繼續(xù)發(fā)揮作用。
借詞是一種跨文化現(xiàn)象,既有借方與借入方的彼此涵化,也會遭遇“跨文化曲解” “跨文化錯覺”e參見陳國明、安然編著:《跨文化傳播學關(guān)鍵術(shù)語》,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0 年,第2、168、226 頁。,這也是歷史文化語義學需要探討的問題。筆者對“封建”“經(jīng)濟”“形而上學”等新術(shù)語的錯位問題作過專門辨析,此不贅述。
近代以降,漢語系統(tǒng)的借詞現(xiàn)象日漸普遍,包括若干學科領(lǐng)域的核心概念,往往借自西洋或東洋。對于這一輪規(guī)模空前的外來語的涌入,國人有兩種反應:一是認為合理、必要,因西方學術(shù)先進,當大量采納,方有望進步。而欲采納西學,必吸收其術(shù)語,仿效其語文表述。這便是語文的“西化合理”論。二是認為語文西化是背棄祖宗,必須予以反撥。有學者主張以中國固有范疇系統(tǒng)(道器、體用、陰陽、形神之類)取代沿用百年的亞里士多德、康德范疇系統(tǒng)(本質(zhì)、量、質(zhì)、關(guān)系、位置、時間等)。這便是語文表達的“回歸國故”論。
上述兩論各有道理,然若堅執(zhí)一端,又失之偏頗??尚新窂绞侵型饨蝗?,以外來語文“格義”本土語文,又以本土語文“格義”外來語文,達成內(nèi)外語文的涵化,建設“守先待后”“融會中外”的詞群,以表述日益豐富的新文化內(nèi)容。
這里引入一個佛學詞語“格義”(初見南朝梁代僧人慧皎《高僧傳》:“以經(jīng)中事數(shù),擬配外書,為生解之例,謂之格義?!保案瘛敝^比較、度量,“義”謂名稱、概念。格義者,用比較、類比的方法解釋和理解跨文化概念也。當然,格義雙方不可能總是均衡對等的。佛學初入華,國人以儒、道之學解釋佛學及其各種專名,如以老莊之“無”比配佛學之“空”,此為“以中格外”;后又有反向格義,以外來概念詮釋本土概念,“以外格中”。近百年來,以西學新解中國固有詞語之例甚多(如科學、自由、共和、社會等)。而格義的較佳結(jié)局是:異文化各要素相互作用,達成綜合二者成就的新語文。千余年來佛學與儒道之間多獲此種成果,要者一是華化佛學,二是吸收佛學精義的新儒學——宋明理學。而華化佛教與宋明理學在中印概念相互格義間,創(chuàng)制了大量新語,豐富了漢字文化的詞語寶庫。自明清之際近四百年來中西文化在交融過程中,詞匯經(jīng)過格義,創(chuàng)制了更為繁富的新語成果,當然其間存在矛盾捍格。本文之微意,在考究今日通用的若干關(guān)鍵詞古今轉(zhuǎn)換、中外對接歷程,識其經(jīng)驗教訓,以期實現(xiàn)涵化——異文化接觸、反抗,逐漸受納、適應,達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交融與同化。
中外格義的一個前提是自方文化要有底蘊。有些外人對此有所體悟,如19 世紀入華新教傳教士丁韙良(William Alexander Parsons Martin,1827 — 1916)是以中文譯介西學(尤其在法學領(lǐng)域)最有成績者,他在總結(jié)其何以能以中文翻譯《星軺指掌》《萬國公法》時指出,中國文化的淵博是翻譯成功的重要原因。他說:“除了希伯來人之外,世界上沒有一個民族曾經(jīng)從古人那兒繼承過這么珍貴的遺產(chǎn)”。a丁韙良著,沈弘等譯:《花甲記憶》,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2 年,第32 頁。從1850 年到1855 年,丁韙良學習《尚書》《易經(jīng)》《詩經(jīng)》《春秋》《周禮》《論語》《大學》《中庸》《孟子》等經(jīng)典,大大加深了對中國文化的理解,這是他能夠得心應手地實現(xiàn)中西語匯相互格義的基礎,其中譯的《萬國公法》較準確地以漢字文化譯介西洋法學,至今仍有頗高參考價值。
言及“借詞”及中外語文涵化,必須討論此間的一項大宗——中日語文互動。
中日同屬漢字文化圈。古代的漢語詞匯流向是中國傳入日本,近代前期仍為中國傳入日本,近代后期轉(zhuǎn)為日本傳入中國。日詞入華主要發(fā)生在清末民初(1896 — 1919),這批打上日本印記的漢字新名的產(chǎn)生及向中國傳播,呈現(xiàn)復雜狀態(tài),須作細致辨析,切忌大而化之,作極端評判。
清朝自1896 年開始派遣“游學生”赴日,研習日本人消化過的西學,此后十余年漸成留學東洋高潮。經(jīng)中日兩國人士的努力,各種類型的漢字新名從日本涌入中國。
康有為1897 年撰成的《日本書目志》,收錄日制學名(經(jīng)濟學、倫理學、人類學、哲學、美學、國學等)和繃帶、方針、手續(xù)等新詞,一時朝野注目。據(jù)顧燮光《譯書經(jīng)眼錄》統(tǒng)計,1901 — 1904 年中國翻譯出版外籍533 種,其中英籍55 種、美籍55 種、法籍15 種、德籍25 種、俄籍4 種、日籍(包括教科書和工具書)高達321 種,另有其他語種外籍58 種。日籍在入華外籍中占比過半,是“日本新詞”入華的重要載體。
時下流行一種說法:近代中國所用新名詞“七成”來自日本(還有著名講手稱,二字新名“全都”來自日本),舍去“日源詞”,中國人便難以說話作文。此議頗聳動視聽,故需考析,以明底里。
討論此題,先須明確兩個前提。
第一,日本人自稱中國是日本的“文化母國”(內(nèi)藤湖南等學者有精辟論述),兩千年來從中國進口包括漢字詞在內(nèi)的漢字文化(日語實詞多為來自中國的漢字詞),此無須贅述。但這一歷史背景是討論中日語文互動問題的基本出發(fā)點,不可棄而不顧。明治維新以降涌現(xiàn)的大量日制“新漢語”,并沒有脫離漢字文化軌道,而是在對譯西語時的漢語衍生物,它們或者直接借用漢字詞,或者利用古典漢字作語素,按漢語構(gòu)詞法組建新的漢字詞。這些新名不宜統(tǒng)稱“日源”,它們多為有所改造的古典漢字詞回歸故里。
第二,籠統(tǒng)講,近代a本書使用“近代”一詞,采用世界史通義:15 世紀、16 世紀之交大航海為開端,17 世紀歐洲科學革命、18 世紀工業(yè)革命以降,世界逐漸由分散走向整體,從中古進入近代。是日本向中國輸出漢字新名,也失之粗疏,須加辨正。若將近代作早期與晚期區(qū)分,便會發(fā)現(xiàn):近代早期(中國明清之際至清中葉,日本江戶幕府中后期至明治初期),西學及其漢譯新名傳播方向的主流是“中國→日本”;至近代晚期,日本因明治維新成功,研習西學的水平超越中國,西學(包括漢譯新名)傳播方向的主流方轉(zhuǎn)為“日本→中國”,但此際“中國→日本”的流向亦未終止,黃遵憲、吳汝綸等中國士人于19 世紀末葉訪日,仍被日本人尊為學習漢字文化的師長,崇敬如儀。日本人在19 — 20 世紀之交譯制漢字新名還不斷取法于中國。
日制漢字新名在清末民初二十余年間涌入中國,張之洞稱“日本名詞”,林琴南稱“東人之新名詞”,劉半農(nóng)稱“東洋派之新名詞”,20 世紀50年代語言學者稱其為“日語借詞”。b董炳月:《“同文”的現(xiàn)代轉(zhuǎn)換——日語借詞中的思想與文學》,北京:昆侖出版社,2012 年,第3 — 6 頁。這些借詞在近代中國影響甚大,但在新名中所占比例,不能信口言說(“七成”,甚至“全部”),而須訴諸具體統(tǒng)計。
1.劉正埮、高名凱、麥永乾、史有為編《漢語外來詞詞典》(上海辭書出版社1984 年版)收錄古今漢語外來詞萬余條,內(nèi)有800 多個日本漢字借詞(日本漢學家實藤惠秀著《中國人留學日本史》的統(tǒng)計數(shù)為844 個),這僅占漢語外來詞一成左右,在近代新名中占比二成;岑麒祥編《漢語外來語詞典》(商務印書館1990 年版)收錄漢語外來詞4370 條,日本漢字借詞占比略同前書。日本成城大學教授陳力衛(wèi)對日源詞在近代新名中所占比例作統(tǒng)計,大約在二成左右,占比最高的政治、法律、經(jīng)濟類的日語借詞達三成多。c陳力衛(wèi):《東往東來:近代中日之間的語詞概念》,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9 年,第475、477 頁。另有中國學者及日本、歐洲漢學家作過類似統(tǒng)計,其結(jié)果都證明“七成”說、“多半”說是夸大其詞。
2.對《漢語外來詞詞典》《中國人留學日本史》所列800 多個“日本借詞”略加辨析,便會發(fā)現(xiàn),有將近200 個“日本借詞”是中國文獻固有的,約500 個是賦予中國古典詞新義或借用明清中國翻譯西洋概念創(chuàng)制的漢字詞,真正的日制漢字新詞僅100 個左右。有學人從《新青年》(1915 — 1926)抽取中日同形二字詞2912 個,發(fā)現(xiàn)2165 個有古漢語出典,皆為近代以前日本從中國引進;179 個有古漢語出典而產(chǎn)生新義(如中學、指數(shù)、主席、主義等);420 個無典(沒有漢語出典,如閉幕、本能、黨員等)。d見張莉:《〈新青年〉(1915 — 1926)中日語借詞研究》,北京外國語大學博士論文,2017 年。這一典型案例分析證明,近代新名“多半”來自日本的說法不實。三字詞(如生產(chǎn)力、共產(chǎn)黨)、四字詞(如社會主義、階級斗爭)中,日語借詞比例較大,也不足三成,且其語素多取自中華古典,如四字詞“主要人物”“現(xiàn)實主義”“經(jīng)驗主義”雖為日制詞,但其詞素“主要”“人物”“現(xiàn)實”“經(jīng)驗”“主義”仍取自中華古典。
指出“七成”說的夸張性,并非要給“詞匯民族主義”張目,不是為了證明“老子先前比你闊”,而是要排除“數(shù)典忘祖”的另一極端,復歸漢字文化史的實態(tài)。只有在歷史實態(tài)的基礎上,討論才有真切的意義。
夸張的“七成”說、“近代新名多半來自日本”說流行一時,原因有二:(1)數(shù)典忘祖;(2)輕忽自身的語文新創(chuàng)。原因(1)前已述;現(xiàn)對原因(2)稍作介紹。錢學森曾指出,現(xiàn)代中國人的發(fā)明創(chuàng)造往往是在外國得到肯定之后,吾國才予以承認。此說值得我們反思——對自己的文化實績不加珍惜、利用,這一由來已久的毛病必須療治。明末清初及清中葉由中外人士合作著譯的漢文西書,曾受到非歐洲國家的追捧,而明清以至近代國人于此木然,往往忘卻,倒是西方漢學家指出:
第一部西方幾何學教科書于1607 年、第一部天文學論著于1614 年在中國印行。從1584 年起,無疑是受奧爾特利尤斯地圖(1570)啟發(fā)的一幅世界地圖在中國石印。……
中國在近代曾是歐洲之外第一個接受西方科學成果的偉大文明古國。無論印度還是日本的第一批起源于西方的著作,均自中國傳去并很快遭廢禁。a安田樸(Rene Etiemble)、謝和耐(Jacques Gernet)著,耿昇譯:《明清間入華耶穌會士和中西文化交流》,成都:巴蜀書社,1993 年,第67、68 頁。
同此,19 世紀中葉“開眼看世界”的中國人如林則徐、魏源、徐繼畬等人及京師同文館、江南制造局翻譯館李善蘭、徐壽等對西學的編纂評介,在當時的東亞也堪稱先進,幕末明初日本曾大量采借。筆者所著《千歲丸上海行——日本人1862 年的中國觀察》(商務印書館2001 年版)詳述高杉晉作等幕末藩士在上海遍尋漢文西書的情形,表明近代早期日本從清國采借新語、學習新學問的努力。
然而,由于制度性缺陷,明清朝野皆輕視本國人新進的文化成果,或?qū)⑵涫唛w,甚或加以排斥壓抑(典型事例如魏源19 世紀中葉所撰《海國圖志》在自國受冷落,又如黃遵憲19 世紀80 年代成書的介紹明治維新的《日本國志》,被總理衙門擱置十年,致使甲午戰(zhàn)爭時中方因不了解強敵日本而慘?。袊詣?chuàng)的漢字新語也就未能得到廣泛傳播。
就明末清初和清代中葉在中國涌現(xiàn)的大批學術(shù)新名而言,在自國遭到輕忽,極少流傳,大多湮沒,百年之間朝野對其基本失憶。如明末既已入華的“地球”說,至清中葉被視為奇談妄論,社會上流行的仍為“天圓地方”說、“華夏中心”說;明末編纂出版的由耶穌會士與中國文士合作編譯的《萬國輿圖》《職方外紀》早已介紹五大洲、四大洋等世界地理知識,200 余年后清廷竟全然忘卻,以至1839 — 1940 年英國軍艦打上門來,道光皇帝竟不知英吉利地處何方,慌忙打聽英俄是否接壤,并對英國有女王驚訝萬分。恰成比照,從清國傳入的西學在幕末—明治日本廣受重視,明清中國未獲流布的反映西學的新名,在近世(江戶時期)和近代(明治時期)日本普遍使用,又經(jīng)其消化、改造,以之對譯西語,形成由新名表述的學科系統(tǒng),并于清末民初伴隨日本教科書、工具書、日譯西書、新聞媒體輸入中土,未究底里的中國人將其一概當作日制漢字詞。僅從近代新名的創(chuàng)制與傳播這一側(cè)面而言,輕忽國人自創(chuàng)的教訓沉重,吾輩應當記?。?/p>
前述日本“新漢語”,少數(shù)為日本新創(chuàng)(語素仍來自漢字文化系統(tǒng),構(gòu)詞法亦襲自中華),成詞量占日本“新漢語”主體的則直接利用漢語古典詞。因為這些古典詞在近代中國罕用,往往被誤作“日源”,筆者也作過誤判。如拙著《新語探源》(中華書局2004 年版)沿用余又蓀1935 年《日譯學術(shù)名詞沿革》的判斷,把“真理”列為“日源詞”,鐘少華特加糾正,指出早在1819 年馬禮遜便在澳門出版的《五車韻府》中將“真理”對譯truth,幕末日本借用,清民之際逆輸入中國。b鐘少華:《中國近代新詞語談藪》,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06 年,第47 — 48 頁。筆者據(jù)此更正原議,并進而追究,發(fā)現(xiàn)“真理”乃晉唐間形成的漢譯佛詞a如惠能《六祖壇經(jīng)·決疑·第一節(jié)》:“武帝不識真理,非我祖師有過?!?,早已傳至日本,日本人是借此詞對譯truth??傊?,“真理”乃中國自創(chuàng)詞,后傳至日本,近代又從日本逆輸入中國,無疑是回歸僑詞,而非日源詞。與此同例者甚多,這在提醒我們:不少被認作“日源”的漢字新名,其實另有來歷,大約有如下幾類。
清民之際被認作是從日本入華的大批漢字新名,如史學、歷史等,究其原本,皆來自中國古典詞庫,是晉唐宋明以降從中國傳至日本,近代經(jīng)日本改造后,作為西學譯名“逆輸入”中國的。此類詞語不當以“日源詞”視之。
近代日本利用中國古典詞匯譯介西學術(shù)語,著名者還有多例:出自《莊子·齊物論》的“宇宙”、出自《后漢書·黨錮傳序》的“理性”、出自《楚辭·遠游》的“想象”、出自《孟子·公孫丑》的“具體”、出自《左傳·昭公二十年》的“分配”、出自《史記·周本紀》的“行政”、出自《顏氏家訓·勉學》的“農(nóng)民”、出自《史記·李牧傳》的“間諜”、出自《宣和畫譜》的“布景”,等等。
上述列舉之詞語源于中國古典,近代日本人借以翻譯西方術(shù)語時,與來自西學的概念彼此格義。由于漢字具有較大活性,可作范圍寬廣的詮釋和引申,從而為古意向新意轉(zhuǎn)化提供可能性。
近代日本人在譯介西學概念,特別是宗教、哲學、倫理類概念時,還曾大量借用漢譯佛詞,如“世界”“唯心”“相對”“絕對”“真理”“實體”等。再如“律師”一詞借自《涅槃經(jīng)·金剛身品》,佛典稱善解戒律的僧人為“律師”,指善于解說法律條文者,頗為傳神。其他如以“自覺”譯apperception,以“化身”譯avatar,以“功德”譯beneficence,以“世界”譯cosmos,以“魔鬼”譯demon,以“妄念”譯delusion,以“果報”譯effect,以“地獄”譯hell,以“外道”譯heresy,以“慈悲”譯grace,以“摩訶衍”音譯mahayana(大乘),以“輪回”譯metempsychosis或transmigration,以“涅槃”譯nirvana,以“真如”譯reality,以“三昧”譯samadhi。以漢譯佛詞翻譯西洋術(shù)語,可以說是“多重翻譯”,詞語在“印—中—日—西”四方傳遞、轉(zhuǎn)換,最后定格新義,在漢字文化圈的日中兩國的語文系統(tǒng)中流行,漸被大眾所熟用。
上述現(xiàn)代使用的關(guān)鍵詞,都經(jīng)歷了“中—西—日”或“印—中—日—西”之間的流轉(zhuǎn)與變遷,古漢語義、梵語義、西語義及日語義相綜匯,稱之“日源詞”是很不妥當?shù)?,稱其為“古典翻新”或“僑詞來歸”,較近實態(tài)。
今日通用的一批反映近代學科概念的漢字新名,如植物學、物理學、鐵路、鋼筆,曾被誤以為是“日源詞”,實則非然也。它們是在明清之際和清中后葉這兩個時段,由西方傳教士與中國士人合作,以“西譯中述”(西方人口譯,中國人筆述)方式在中國創(chuàng)制的,先后于江戶中后期和明治前中期傳至日本,其載籍均在中國刊印,筆者將其命名“早期漢文西書”(明清之際成書)與“晚期漢文西書”(清中末葉成書)。b馮天瑜:《近代漢字術(shù)語的生成演變與中西日文化互動研究》之上編《載體研究》,北京:經(jīng)濟科學出版社,2016 年,第7 — 168 頁。將這批漢字新名稱“日源詞”很不恰當。這里有必要回顧歷史實際。
16 世紀、17 世紀之交,歐洲傳教士攜西洋早期近代文化東來,對于中國與日本這兩個西學東漸目的地,西方人更重視作為東亞文明大國的中國,明末有法國傳教士金尼閣(Nicolas Trigault,1577 — 1629)“遠來修貢,除方物外,裝演圖書七千余部”c方豪:《明季西書七千部流入中國考》,《文史雜志》第3 卷第1、2 期合刊,重慶:中華書局,1944 年,第47 頁。入華之說。來華傳教士從數(shù)量到品級,赴中者明顯高于赴日者,明清之際入華的西洋傳教士如利瑪竇、艾儒略(Giulio Aleni,1582 — 1649)、南懷仁(Ferdinand Verbiest,1623 —1688)、熊三拔(Sabbatino de Ursis,1575— 1620)、湯若望(Johann Adam Schall von Bell,1592 — 1666)等學術(shù)水平是赴日傳教士所不可比擬的,他們又得中國優(yōu)秀士人如徐光啟、李之藻、楊廷筠、王徵、方以智等合作,在相當高的層次上譯介西學,編纂、出版330 種漢譯西書a徐宗澤:《明清間耶穌會士著譯提要》,上海:中華書局,1949 年。,著名者有《幾何原本》《同文算指》《職方外紀》《坤輿圖說》《名理探》《西學凡》等,創(chuàng)譯大批包含新概念的漢字新名。值得一提的還有金尼閣于明天啟五年(1625)翻譯《伊索寓言》的選本《況義》,此為漢字文化圈較早譯介西方文學名著。
上述“早期漢文西書”是日本江戶幕府時期研習西學、采用譯介西學的漢字新名的一大來源。當然,日本還通過蘭學直接獲取西洋學術(shù)文化。
經(jīng)雍正、乾隆、嘉慶中斷百年后,道光、咸豐年間中國進入西學東漸新階段,譯介西方概念的漢字新名大量涌現(xiàn)。英國入華新教傳教士馬禮遜編著世界第一部英漢—漢英對照辭書——《華英字典》(1815 — 1823),德國入華傳教士郭實獵(Friedrich August Gützlaff,1803 — 1851)在廣州(后遷新加坡)編纂的中文刊物《東西洋考每月統(tǒng)記傳》(1833 — 1837),倫敦傳道會傳教士偉烈亞力主筆、上海墨海書館刊行的月刊《六合叢談》(1857 年1 月—1858 年6 月),先后由韋廉臣(Alexander Williamson,1829 — 1890)、慕維廉(William Muirhead,1822 — 1900)、李提摩太主持的廣學會(1887 — 1956)等,除譯介神學外,還大量譯介西史、西政、西技,并于此間創(chuàng)制大量漢字新名。b詳見馮天瑜著:《新語探源——中西日文化互動與近代漢字術(shù)語生成》,北京:中華書局,2004 年,第三章第二節(jié)《新教傳教士譯介西學》。中國士人李善蘭、徐壽等在譯介中發(fā)揮重要作用。
上述“晚期漢文西書”皆被幕末明初日本人廣為采借,并成為其翻譯西學的參考。如《東西洋考每月統(tǒng)記傳》譯制的漢字新語“公會”、“國政公會”(簡稱“國會”)、“魁首領(lǐng)”(總統(tǒng))、“拿破戾翁”(拿破侖)、“華盛頓”、“經(jīng)緯度”、“新聞”、“新聞紙”(報紙)、“炊氣船”(蒸汽機推動的輪船)、“駕火蒸車”(火車)、“氣舟”(熱氣球)等,c愛漢者等編,黃時鑒整理:《東西洋考每月統(tǒng)記傳》,北京:中華書局,1997 年。皆在日譯詞之先,并為日本借取,有的沿用至今。參與《六合叢談》著譯的中外人士有偉烈亞力、慕維廉、艾約瑟(Joseph Edkins,1823 — 1905)、王韜、蔣敦復、王利賓等,其翻譯方式仍是西譯中述,如《西學輯存六種》署名“西士偉烈亞力口譯,長洲王韜筆錄”。中西人士譯創(chuàng)了許多科技類、法政類漢字新名(包括四字成語)。據(jù)日本語言學家佐藤亨考析,《六合叢談》內(nèi)的漢字新名,中日有共同出處如“醫(yī)學”“意見”等600 余條;中國典籍原有、幕末明初傳入日本的如“醫(yī)院”“一定”“試驗”等200 余條;來自中國的早期漢文西書的如“緯度”“海峽”等60 條。d佐藤亨:《幕末明治初期語匯的研究》,東京:櫻楓社,1986 年,第130 — 160 頁。這一不完整的統(tǒng)計,足證19 世紀中葉來自中國的晚期漢譯西書對日本語匯的影響,所謂“日源詞”不少出自此。
入華歐美新教傳教士與中國士人合作翻譯西書的高潮在1860 — 1895 年,正值日本明治維新期間,來自中國的漢譯西書是日本研習西學的重要來源,日本學者對此有詳論。e沼田次郎:《西學:現(xiàn)代日本早期的西方科學研究簡史》,東京:日本—荷蘭學會,1992 年,第3 — 7、147 — 169 頁。我們不可忘卻這一歷史事實,需要說明者有二。
第一,曾任武漢大學中國傳統(tǒng)文化研究中心學術(shù)顧問的法蘭西院士謝和耐與筆者在中國和法國兩次晤談,獲悉他所稱之“近代”,指近代早期(明末清初乃至清中葉),當時中國是歐洲以外研習西學水平最高的國家。故籠統(tǒng)說近代中國學習西方文明借自日本,不甚確切。大略統(tǒng)計可知:17 世紀譯介西學,中國從數(shù)量到質(zhì)量高于日本,漢譯西書及其漢字新名大量由中傳日。由于羅馬教廷和清代朝廷雙方的原因,18 世紀西學東漸在中國戛然而止,而日本仍努力奮進,19 世紀初中葉中日譯介西學的水平相當,各有短長,但漢譯西書及其漢字新名的傳播方向,仍是“中國→日本”。直至明治維新以降(19 世紀后期、20世紀初期),日本接受西方文明,從數(shù)量到質(zhì)量乃至系統(tǒng)性,超越中國,漢譯西學及新名的流播,發(fā)生從“中國→日本”到“日本→中國”的大轉(zhuǎn)向。
第二, 值得一提的是,一些嚴謹?shù)娜毡緦W者否認16 世紀末以來若干漢字西學術(shù)語的“日源”性,指出它們來自明末和清朝同光年間的漢文西書。略舉一例:筆者在日本愛知大學任教時的同事荒川清秀長期從事日中語匯互動研究,他著文駁正中國出版的頗有權(quán)威性的《漢語外來詞詞典》(上海辭書出版社1984 年版)的一些誤判,如該詞典稱“熱帶”是日源詞,而荒川廣泛查閱資料,發(fā)現(xiàn)明末入華耶穌會士利瑪竇與中國士人李之藻合作的世界地圖上已有“熱帶”一詞,荒川特撰250 頁稿紙的文章論此,證明包括“熱帶”在內(nèi)的一系列地理類漢字術(shù)語(如熱帶、寒帶、赤道、回歸線等)來自中國?;拇ń淌谶M而撰著《近代日中學術(shù)用語的形成與傳播——以地理用語為中心》(白帝社1997 年出版),考訂百余個地理、氣象類漢字新名,皆系明末中國印行的漢譯西書擬定的新名,幕末傳入日本。日本人自己從來沒有把這些詞語視為“日源”。
一些中國學者和歐美漢學家如意大利的馬西尼(Federico Masini)等做過考訂,證明大批漢字科技類、法政類新語本為“中源”,幕末明治間傳入日本,又于19 世紀、20 世紀之交“逆輸入”中國。a據(jù)馬西尼考證,“公司、新聞、磅、繃帶、貿(mào)易、火輪船、火輪車、光學、聲學、法律、國會、議院、醫(yī)院、主權(quán)、國債、統(tǒng)計”等漢字新名皆先期產(chǎn)生于中國,后流傳日本。見馬西尼著,黃河清譯:《現(xiàn)代漢語詞匯的形成——十九世紀漢語外來詞研究》,上海:漢語大辭典出版社,1997 年,第18 — 113 頁。
1864 年在北京出版的《萬國公法》很快在日本重印,將對譯英語概念的漢字新名“民主”“權(quán)” “權(quán)利” “主權(quán)” “特權(quán)”傳入日本;1851 年合信在廣州出版的《全體新論》、1858 年李善蘭與韋廉臣合譯的《植物學》等書流播幕末日本,將“植物學” “細胞”等一批術(shù)語傳入日本。b同上,第102 頁。此外,“電信” “電報” “政治” “議院”等新名皆中國創(chuàng)制在先,日本吸納過去,后又返傳中國,并非日本創(chuàng)詞。
拙著《“千歲丸”上海行——日本人1862 年的中國觀察》(商務印書館2001 年版)論及日本幕末藩士高杉晉作(1839 — 1867)、中牟田倉之助(1837 — 1916)等在上海搜求“《上海新報》《數(shù)學啟蒙》《代數(shù)學》等之書歸”,高杉晉作還在上海購得美國人裨治文(Elijah Coleman Bridgman,1801 — 1861)與中國人管嗣復合譯的《聯(lián)邦志略》(原名《美理哥合省國志略》),其中大量政法類、史地類漢字新名傳入日本。值得注意的還有,參譯西書的中國士人徐壽(1818 — 1884)的傳記載,“在局(指上海江南制造局)翻譯汽機化學等書,成數(shù)百卷。日本聞之,派柳原前光等赴局考訪,購載壽譯本以歸。今日本所譯化學名詞大率乃襲壽本者為多,人以此服其精審?!边@里講到的柳原前光,是明治初年的外交官,1870 年來上海除貿(mào)易事宜外,還廣搜中國出版的漢譯西書,促成中制新名傳入日本。
綜上可見,直至19 世紀60 年代至70 年代(日本的幕末明初),中國還是日本學習西學、接納西洋新概念的供應源地之一。如果我們將在中國創(chuàng)制的表述西學的漢字術(shù)語認作“日語借詞”,日本學者和西方漢學家會啞然失笑,中國人更情何以堪。
創(chuàng)譯漢字新名的中國士人與來華西洋人的勞績歷歷在目,不容抹殺。參與翻譯漢字新詞者甚眾,著名人物有明末清初入華耶穌會士利瑪竇、艾儒略、金尼閣、鄧玉函(Johann Schreck,1576 — 1630)、熊三拔、傅汎際(Francis Furtado,1587 — 1653)、湯若望等,清末入華新教傳教士馬禮遜、慕維廉、傅蘭雅(John Fryer,1839 — 1928)、麥都思、偉烈亞力、林樂知、李提摩太等,與西洋人合作漢譯的中國士人有明末清初徐光啟、李之藻、楊廷筠、王徵、方以智及其子方中通等,清末汪鳳藻、李善蘭、徐壽、徐建寅、華蘅芳、王韜、李鳳苞、管嗣復、張福僖等。這些中西人士若地下有靈,必為首創(chuàng)權(quán)被剝奪并拱手讓與日本人而郁憤不已。
清道咸年間國門初開,一些先進的士人渴求新知,借助漢譯西書、西報,撰寫一批介紹西事、西學的書籍,著名者有林則徐(1785 — 1850)主持編譯的《四洲志》、魏源(1794— 1857)編纂的《海國圖志》、徐繼畬(1795 — 1874)編纂的《瀛環(huán)志略》、姚瑩(1785 — 1853)編纂的《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