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翌
(中國海洋大學 山東青島 266100)
“離心結構”是結構主義意識形態(tài)批評的核心概念,其基本思想是:藝術作品是一種獨特的形式結構,這一結構與社會意識形態(tài)結構處于一種復雜的關系之中,它受制于意識形態(tài),又與它保持偏移和離心,保持著一段能夠審視意識形態(tài),甚至瓦解意識形態(tài)的距離。通過作者對文本有選擇性地再加工,使得文藝作品的意識形態(tài)由社會意識形態(tài)轉化而來,并對社會意識形態(tài)具有影響甚至顛覆作用,二者之間相互影響又相互分離。
柔石于1930年1月20日所作的短篇小說《為奴隸的母親》,以白描的手法速寫出了農村的惡風惡俗以及生民的愚昧冷漠,以兩個階級的二元對立的格局展現(xiàn)出封建思想統(tǒng)治下的眾生相,鋒芒直指剝削階級對無產階級的壓迫。但細讀文本,卻發(fā)現(xiàn)作者有意塑造了困窘的人物與悲觀的結局,其意義已超脫二元對立的結構,而向背后的思想文化層次發(fā)掘。這種文本內部與社會意識形態(tài)所產生的不同步性,便可作為“離心結構”來進行解讀。要探尋這種結構,就要把握作者創(chuàng)作的意識形態(tài)環(huán)境、受到的影響以及藝術作品的意識形態(tài)。通過文本細讀,對小說的敘事結構、人物關系深度挖掘,而前者則需要回到作家創(chuàng)作的歷史現(xiàn)場,通過對歷史的爬梳還原柔石的生命體驗與政治傾向。
柔石的一生是都是在革命思想的浸染中度過的。少年時,馬克思主義的傳播與中國共產黨的成立堅定了柔石成為革命分子的信念。據(jù)其妹趙文雄回憶:“二十歲左右的小哥,目睹舊中國軍閥混戰(zhàn)、民不聊生之現(xiàn)狀,憂國憂民。對于共產主義的宣傳,對于俄國蘇維埃政權建立的新聞,他聽得進,感到欣慰,立志‘克勤自進,努力前行,修養(yǎng)品行,完美人格’。”畢業(yè)后,柔石回到家鄉(xiāng)籌辦寧海中學,致力于改革師資隊伍中的保守勢力,“他還不顧一切阻撓,毅然把全縣小學校長和教職員作一次大的更動,把新鮮血液注入腐敗的教育里,使它蛻變,新生?!笨梢钥闯觯崾郧嗄觊_始就決定做一名無產階級革命者,為推翻舊制度而戰(zhàn)。在滬期間,在魯迅的幫助下,他參與了《朝花周刊》《藝苑朝華》等刊物的出版與刊印,后期又參與《語絲》的編輯和撰稿,結識了王方仁、崔真吾、馮雪峰等諸多投身于革命文學的青年。在革命氛圍的影響下,無論是文學還是政治上,柔石始終堅守無產階級陣地,在此時期也創(chuàng)作了諸多作品——短篇小說集《希望》還有兩部中篇《三姐妹》和《二月》。在1930年1月20日,寫下了短篇《為奴隸的母親》。2月,柔石參加了“中國自由運動大同盟”,直接參與到政治斗爭的領域,同國民黨反動派作斗爭,并自覺地將文學創(chuàng)作服務于政治領域、服務于革命事業(yè)。次月,成為了中國左翼作家聯(lián)盟的首批成員,擔任常務委員與機關刊物《萌芽》的編輯。在1930年5月,柔石加入了中國共產黨,實現(xiàn)了年少以來的理想。
20世紀二三十年代的中國正處于封建主義、帝國主義與官僚資本主義三座大山的壓迫之下,而它們對底層人民生活的摧毀,又能在柔石的生命歷程中真確驗證。少時便在浙江第一師范學校中參加反日活動與革命學說的研討會,堅決同帝國主義勢力斗爭到底,自此走上了無產階級革命文藝家之路。畢業(yè)后,改革教育、組織革命文學團體、創(chuàng)作革命文藝作品、加入中國共產黨、投身無產階級革命事業(yè)并犧牲于此。如果說魯迅是一名思想家型的文學家,那么柔石就是革命家型的文學家。但又由于文學創(chuàng)作的特質,使得文本呈現(xiàn)出來的意識形態(tài)又具有豐富的解讀性。社會意識形態(tài)以及軍閥混戰(zhàn)、民不聊生的社會現(xiàn)實都以客體的狀態(tài)呈現(xiàn)在柔石的創(chuàng)作中,經(jīng)過他的選擇、變形、糅合、情感化,完成了客體主體化的過程,最終小說的意識形態(tài)便與作為客體的社會意識形態(tài)呈現(xiàn)出離心的趨勢。而《為奴隸的母親》作為柔石生前的最后一部小說,相比于以前的創(chuàng)作而言,離心結構更為明顯。
在《為奴隸的母親》中,存在著社會多重等級秩序,夫與妻的對立與壓迫結構、剝削階級與無產階級的對立與壓迫結構,無產階級中的婦女便處于壓迫金字塔的底端。但因為作家擁有在生產的環(huán)節(jié)對歷史與現(xiàn)實的主體性,經(jīng)過對社會意識形態(tài)原料的加工與處理,原本的二元對立結構在文本中衍生成為了套索結構。并且在這個結構中,沒有任何人物、任何階級是無上的主宰者,這與反對封建倫理綱常、打破農村陋習的要求相一致,是小說生產后呈現(xiàn)出來的最終意識形態(tài)。
小說顯性的二元對立結構是通過對兩個家庭的構建完成的——春寶家與秋寶家。春寶爹是皮販兼插秧能手,本著勤奮致富的原則,卻得到“債是年年積起來了”的結局,開篇便明確了春寶家無產階級的定位。而另一邊則“真是一份有吃有剩的人家,兩百多畝田,經(jīng)濟很寬裕,房子是自己底,也雇著長工養(yǎng)著?!?,貧富差距與等級秩序立即便構建了起來。但作者之意明顯不在對經(jīng)濟關系的抨擊,而在于挖掘隱藏在其背后的典妻陋俗,以及更深層的封建主義所導致的國民奴隸性。《為奴隸的母親》的批評史往往是同質化的、過度意識形態(tài)化的,這相當程度上來源于對柔石的無產階級革命者身份的定位,接受者產生的革命集體記憶投注在其作品當中,忽視了作品的深層內蘊。小說并非簡單地呈現(xiàn)剝削階級/無產階級的對立沖突,而是通過勾連人物之間曖昧不清的關系與每個細節(jié)的刻畫,打破了二元對立,彰顯出柔石人性主義的體恤。
符合革命譜系的小說文本往往刻畫出勤奮、淳樸與善良的無產階級形象,其目的是鼓舞民眾投身于無產階級斗爭,爭取革命勝利。但《為奴隸的母親》中的無產階級卻顯得愚昧、懦弱、冷漠、殘忍,將卑劣的國民性發(fā)揮到了極致。“黃胖”起初并非“黃胖”,他勤勞而努力,但貧窮與絕望造就了異化的生民,他于是吸煙、喝酒、賭博又生了病,變得“兇狠而暴躁”。此時,他便失掉了生活的勇氣,在債主的逼債下意欲投湖自盡,這是對于生與貧窮的懦弱;而走到了潭邊“想來想去,總沒有力氣跳了”,這是對于死的懦弱。在這種畏生怕死的境遇下,他的選擇是“典妻”,通過短暫出讓所有物使用權的方式,可獲得生活喘息的余地。最早描寫“典妻”情節(jié)的是1925年許杰的小說《賭徒吉順》,最終吉順因為考慮到名譽問題沒有出典妻子,“黃胖”則窮到連名譽也不顧,尊嚴和妻子全然拋棄,只圖能夠生存下去。
在小說中,春寶娘作為“為奴隸的母親”處于所有等級結構中的最底層。夫妻關系中要遵守夫為妻綱,作為兩個男人的妻,精神與身體上遭受了雙層壓迫。而她與秀才大妻(大娘)的關系,則是“竟將家里的許多雜務都堆積在她底身上,同一個女仆那么樣”。雖然秀才家中并不缺女仆,但大娘對于她的妒恨著實入骨三分,對她實施了監(jiān)視、謾罵與奴役。從等級壓迫的結構中看,大娘處于食物鏈的頂端,不僅能夠在封建家庭中作丈夫的主,本身作為剝削階級也能對無產階級進行傾軋。但大娘卻并不幸福,在封建宗法觀的禁錮下,她要保住在外人面前賢良淑德的形象,就要對獨占的愛情作出讓步。在她排斥秀才與春寶娘同房時,她只得罵女仆、怨自己;看到秀才奉承懷了孕的春寶娘時,“她卻怨恨她自己肚子地不會還債了。”與其說大娘對于春寶娘的欺壓是階級立場的矛盾,不如說是因女人對愛情的占有欲本能所生出的嫉妒。在心內的需求與倫理的要求產生沖突時,虛偽便成了大娘最典型的性格。她手攆佛珠念經(jīng),卻不愿多讓春寶娘留幾年,也不愿給她雇轎子送走;在臨行前,她“拼命地勸她多吃飯”,怕更為消瘦的春寶娘走在路上被旁人認為在這里遭受了虐待……在大娘身上,顯示出了宗法家族制度下身為長妻的無奈與困境,曾經(jīng)“一生一世一雙人”的幻想被春寶娘打破,所以她用強悍、刻薄與刁鉆維護住自己長妻的威嚴與地位。盛氣凌人的大娘何嘗不是封建主義的受害者,她的出離憤怒為的是保護自己、保護原本家庭,受害而不自知、害人而不自知,是封建思想荼毒人心的最可怖之處。
柔石曾在散文中說,“我只覺得人有奴隸性,處處表現(xiàn)他的動物的劣等的樣子。依賴,仗勢,貪利,胡鬧等等,你看,滿目都是。”從《為奴隸的母親》的題目觀之,好像只有春寶娘一位“奴隸”,但細品小說,卻發(fā)現(xiàn)滿篇沒有“主人”,全是“奴隸”。秀才懦弱、虛榮、虛情假意,大娘虛偽、刻薄,黃胖殘暴、冷漠,這些國民奴隸性早已附在每個階級身上,封建主義全然吞噬了所有階級,在黑暗社會的背景下,沒有贏家。
“看他舊作品,都很有悲觀的氣息,但實際上并不然,他相信人們是好的。我有時談到人會怎樣的騙人,怎樣的賣友……柔石的理想的頭,先碰了一個大釘子……但是,他仍然相信人們是好的?!比欢?,正是這樣一名擁有無盡力量的革命斗士,所寫下的《為奴隸的母親》卻蒙上了厚厚的陰翳——親情膈膜、骨肉分離、人性泯滅。既沒有奮起反抗的激昂,也缺乏“反抗絕望”的結局,這與柔石本身的政治傾向相左,也使得小說呈現(xiàn)出了“離心結構”?!凹词挂庾R形態(tài)本身聽起來總是堅實的、豐富的,但卻由于它在小說之中的在場,由于小說賦予它以可見的確定的形式,它開始言說自己的不在場?!碑斏鐣庾R形態(tài)以原料的客體身份進入到柔石的文學生產中,當春寶娘帶著血與淚出現(xiàn)在文本結構里的環(huán)境中的時候,她不再是一個政治話語的傳聲筒,而是現(xiàn)實主義引導下的典型人物,而兩個家庭構成的小說環(huán)境,也成為了社會現(xiàn)實關系的總情勢,貫徹了現(xiàn)實主義的真實性特征。
此外,小說相當程度上表達了對舊社會女性被物化、商品化身份的控訴。核心人物春寶娘始終抱著聽天由命的態(tài)度對待自己的人生:丈夫要求她出典,她“連腑臟都顛抖”“戰(zhàn)著牙齒”卻只能“嗚嗚咽咽的哭起來”——這種“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宿命觀早就扎根在封建婦女的頭腦當中,自主觀念的喪失造成了女性主動失語。在描寫黃胖虐殺親女的情節(jié)時,柔石采用了“屠戶捧將殺的小羊一般”的比喻,暗喻了父女關系早已轉換為主宰者/受支配者的關系,女性(無論是女童還是女人)始終逃不脫被奴役與被支配的命運。但這并不能代表柔石對婦女解放持無望的態(tài)度,當時俄國的女性已經(jīng)開始為維權而行動,“她們都要求自由,要求解放,熱烈地向丈夫提出離婚,蘇維埃政府的民事案,竟以離婚的裁判為第一忙了?!币环矫?,《為奴隸的母親》的創(chuàng)作是在揭露現(xiàn)實,將農村不為人知的典妻等愚昧可怖的陋風曝光在大眾視野,以引起療救的主義;另一方面,柔石也意識到,中國千百年來的封建余孽對婦女意識的傾軋之深,婦女解放絕非一蹴而就的事業(yè)。
文學文本實際上對意識形態(tài)進行了加工,這種加工是一種結構性的變化。它把意識形態(tài)的自由/必然的保守性、強制性結構,轉化為開放性、自由性結構。綜上所述,正是因為“離心結構”的生成,才使得社會意識形態(tài)的封閉性、單一性結構走向了文本意識形態(tài)的開放性與自由性結構,使得作品在革命文學盛行的文壇中流淌出了五四啟蒙的人道主義精神,未落入模式化、刻板化作品之流,以真摯的情感、豐富的解讀性在柔石的短篇小說史中豎起了一座里程碑,待更多批評家探討與發(fā)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