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戰(zhàn)爭年代,大家的婚嫁都很簡單,但也別有一番味道。
1946年三四月間,我在中原軍區(qū)(以新四軍第五師、八路軍南下支隊等組成)十三旅文工隊。原本可以化裝突圍去華北解放區(qū),我當時入黨不久,決定隨部隊行動。6月26日,部隊接到出發(fā)命令,我隨隊一起突圍。
1947年元旦過后,要北上的干部都往豫西盧氏縣洪澗鎮(zhèn)(今河南省洛陽市欒川縣)聚集,那里駐扎著從黃河北岸南下的一支八路軍部隊——太岳軍區(qū)第三軍分區(qū)58團。豫鄂陜第四軍分區(qū)副政委許子威有任務要到洪澗鎮(zhèn)那邊去,順道把我送到豫鄂陜軍區(qū)干部隊。我到達的當晚,軍區(qū)作訓科科長鄒作盛、原十三旅三十七團政治處主任趙長河就對我開玩笑說:曉陽呀,你可要小心喲!有人要“攻堅”呀。
我隨口答道:“有你們保護,我不怕?!?/p>
后來我才知道,鄒作盛、趙長河和58團團長北沙認識不久,見他是單身,就向他介紹了我:鄂豫邊區(qū)行政公署副主席楊經(jīng)曲有個女兒剛18歲,現(xiàn)在在第四軍分區(qū)司令部,不久就過來了;和她相處你不能追,一追她就敬而遠之……北團長還真按照他們的話去做了。
青春朝氣的女同志,自然是男同志注意的目標,尤其是從事文藝工作的女戰(zhàn)士,更容易引人注目。關于這個問題,我在中原突圍前夕,曾向父親寫信談起過,認為在緊張的戰(zhàn)局形勢下,我們在戰(zhàn)斗部隊做文藝工作的女同志,一般是顧不上談戀愛的。
父親回信說,你離我近,能征求我的意見,我可以幫你考慮;如果你離得遠,就靠你自己拿主意了。選擇對象,不要考慮人家的家產(chǎn)和地位,主要看重人品好,年齡要比你大些,文化要比你高些,可以幫助你。你有個犟脾氣,這不是你的弱點,而是你的特點。
父親的意見,親切又中肯,說到我的心坎兒上了。有男同志給我寫求愛信,有人給我介紹對象,我總是認真地對待來信和介紹人,分析情況,直接或間接地一一謝絕……這類問題,我都妥善處理了。
我們干部隊是臨時組建的,生活比較單調,沒有書報看。鄒作盛、趙長河等同志常邀我們去找太岳軍區(qū)第三軍分區(qū)參謀長樊執(zhí)中和北團長聊天、打麻將(不賭博)。
樊參謀長平易近人,和他交談,我毫無拘束。
北團長看起來二十七八歲,高高的個子,軍容嚴整,戴著一頂繳獲的日軍皮帽,腰扎皮帶,打著綁腿,腳上穿著華北婦女做的軍鞋,鞋底很厚,鞋幫用黑線納了半截。他這一身裝束,走起路來顯得格外精神。
北團長待人熱情誠懇、風度瀟灑,說話也比較風趣。我和干部隊的同志都喜歡和他來往。
有一天,樊參謀長叫我去他住處,我無意從一封信上看到“北沙”這個名字,隨口說道:“北方沙漠?!?/p>
樊參謀長說:“這個名字好吧?”我點了點頭。
樊參謀長看出了我對北沙有好感。我卻不知,我這堡壘已不攻自破。
有一天傍晚,我和鄒作盛在村子里散步時,他把話題轉到了北沙身上。
我稱鄒作盛為“鄒叔叔”。因為一次我對他說:“鄒科長,要是化裝走,你扮我的‘叔叔’吧?!编u科長笑著說:“我做你的叔叔沒問題。”后來我就叫他“鄒叔叔”,在我心里,他是我的“保護傘”。
和鄒叔叔談話間,我說“北沙同志”,而沒有稱呼他“北團長”,鄒叔叔當時就會意地笑了。
我向鄒叔叔談了自己對北沙的看法,鄒叔叔也對各方面的情況進行了分析,我們意見竟然一致——北團長文武兼修,平易近人,和藹可親。
鄒叔叔邀我到北沙的住處去喝茶。我倆走到陳家棱村口時,恰好碰上北沙在村頭散步,他見我拿著小仲馬寫的《茶花女》,立即夸我在這樣緊張的日子里還看書學習,弄得我怪不好意思的。從北沙的表情中看出,他此時還不知道我的心事。
第二天,樊參謀長派警衛(wèi)員來叫我去他那里,他和北沙在等我。我猜想一定是鄒叔叔通報了消息。
隨后,樊參謀長出去,我和北沙單獨交談。就在這時,鄒作盛、趙長河等過來玩牌,他們就在堂屋里,我們開著門站著談話,也不扭捏。戰(zhàn)爭環(huán)境中,不允許我倆有較長的戀愛過程,彼此開門見山,只要看法一致、心心相印就夠了。我們當即寫了《訂婚報告》(至今還保存著)。豫鄂陜軍區(qū)政治部副主任夏農(nóng)苔、太岳軍區(qū)第三軍分區(qū)樊參謀長,共同批準了我們的報告。
夏農(nóng)苔是我非常敬重的首長。記得有一次我和幾位軍區(qū)首長一起打撲克時,一旁的警衛(wèi)員給我出主意,要我出他認為好的一張牌。夏主任說:“曉陽呀,打牌也要學會自己動腦子喲?!彼@句話雖平常,卻印入了我的腦海。他像嚴父一樣地要求我,我的終身大事有了他的認可,當然錯不了。
原來我不準備馬上就結婚,想等過了黃河到華北去學習兩年后再說。但干部隊的戰(zhàn)友們都說我的想法“不現(xiàn)實”。他們認為:在繼續(xù)突圍的困難環(huán)境中,我首先應該跟58團團部一起走,可以讓北沙放心;其次,過了黃河后我應當留在他們團里住一段時間,可以和北沙進一步互相了解。這兩條我都不同意。最后,他們說,在這里結婚“娘家人”多,即豫鄂陜軍區(qū)的同志多,若以后到了太岳軍區(qū)結婚,周圍的同志都比較陌生……他們說的這些話打動了我,同意在洪澗結婚。因此,我和北沙把婚期定在1947年元月18日(農(nóng)歷臘月二十七)。
“鋪張”舉辦我倆的婚禮,也算是一計,要給敵人制造一種“還不走”的錯覺。結婚儀式故意弄得大張旗鼓:把房東院子里的柴火挪開,擺上幾張桌子和條凳,干部隊和58團團部、營部的同志們都用紅紙寫了對聯(lián),還把被煙熏黑的墻貼得紅彤彤的。
其中,營部一副對聯(lián)寫道:“過黃河,越鐵道,巧逢佳人;突重圍,走天險,妙遇郎君。”橫批是“千里姻緣”。這些對聯(lián)鄒叔叔都抄在了一張張小紙條上,后來交給了我,我至今還珍藏著。
同志們鬧洞房,八路軍、新四軍,稱兄道弟,非要北沙這位“老大哥”叫我一聲“小妹妹”不可……氣氛十分熱烈。
我們的婚禮還真起了作用——消息立即在敵占區(qū)盧氏縣城傳開了:八路軍的團長在洪澗結婚,擺酒宴,他們準備在那里過年。
原計劃我們結婚的第二天部隊就出發(fā)。后來,第四軍分區(qū)副司令員張水泉研究敵情認為,敵人準備在春節(jié)時緊縮包圍圈,現(xiàn)在圍攻之敵距我們駐地還遠,不能一步跳出去,故把出發(fā)日期推遲。
大年三十早晨,老百姓家家戶戶忙著貼春聯(lián)、掛紅燈,此時天上飛起鵝毛大雪,地上泥濘難行,而就在敵人意想不到的時刻,我們的部隊突然出發(fā)了。經(jīng)過幾天急行軍,部隊官兵踏著雪翻山越嶺,突出敵人的包圍圈,到達黃河南岸。
不承想,黃河發(fā)生罕見的流冰,奔騰而泄。黃河北岸接應我們的船只,被冰塊沖跑了兩只,剩下的兩只船也要用好多人把船拉到上游后再順流冰的縫隙劃過來。南岸渡船也同樣如此。過河不利,后又有追兵。
這一天,在黃河南岸的堅守戰(zhàn)斗中,我軍與多10倍以上的追兵展開搏斗,在高山雪地爭奪每一個山頭。黃昏前,激戰(zhàn)到最緊張的時刻,北沙帶著警衛(wèi)、通信人員堅守在最后一個山頭上,準備與陣地共存亡,匆忙間他在一張紙條上給我留言:“要堅強活著。”
經(jīng)過日曬,黃河水暖冰稀,改善了渡河條件。直到半夜,北沙才帶著一些人乘船過了河。
…………
我倆的婚姻為什么說是千里姻緣?北沙是八路軍,在黃河以北;我是新四軍,在長江南北。我倆相距何止千里?我們能走到一起,是一種緣分,也是戰(zhàn)斗足跡的相合。
從認識到結婚,當時覺得時間漫長,現(xiàn)在細算起來只有半個月,夠得上“閃婚”了。但我倆并不草率。時間的長河可以作證,我們共同度過了銀婚、金婚、鉆石婚。他負過幾次傷,頭上(額頭、眼皮里、下嘴唇)殘留3塊彈片,1960年還戴上了冠心病的“帽子”,能活到93歲,很知足了。他走時,我們家已經(jīng)四世同堂。
如今,我93歲,老伴北沙已離開9年了,但回想起我們在戰(zhàn)火中的愛情,依然感到:兩人相伴,最難得的是兩顆火熱的心碰在一起。
(作者現(xiàn)為北京新四軍暨華中抗日根據(jù)地研究會理事、首都老戰(zhàn)士合唱團顧問)
編輯/朱德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