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石 林
海英抱著舊樟木箱,戳在新房的地板上,喘著氣說,這可是我的嫁妝呀!
阿軍眼睛鼓鼓地噴著火,你要這些破東西做啥?!聲音如瓷片,把新房子的玻璃窗劃得吱吱響。
海英艱難地吞咽一口,嗓子里啥也沒有,你別這樣,給我留點念想,行否?聲音里已經(jīng)帶著乞求。
海英的臉一半被光罩著,一半隱在陰影中,像張陰陽臉,看上去有些變形。阿軍目光從海英臉上移開,直往四下里飄,像在尋找啥。海英閃過去,門板似的豎在儲藏室門口。
阿軍歪過頭,叼著古怪的笑,里面還有啥?
海英眉毛嗶嗶跳著,沒啥,能有啥呢。
阿軍一探頭,瞥見了里面的東西。頓時僵住。他拉開海英,推開房門,里面塞滿了漁村搬來的舊東西。浸年糕的小水缸,挑魚貨的籮筐,曬魚鲞的竹匾、腌海蜇的壇子,連竹絲食罩也在。阿軍聲音硬硬的,不是送給隔壁榮華家啦?
海英躲著阿軍眼睛,我,我又要回來了……
阿軍感到胸內(nèi)有東西要杵出來,你算把我的臉都丟盡啦!他瞪視數(shù)秒說,這是在魯城,你別坍我的臺面,好否!回頭看見海英懷里的樟木箱,一把奪過,摔到了門外,干脆地說,我晚上回來,要是這些東西還在,我就扔你的人!說完,摔門而去。
海英撿起缺了一只角的樟木箱子,無奈地看著阿軍背影下樓而去,目光像撞在石頭上的瓦罐,嘩啦啦撒了一地碎。
阿軍是厝頭島的揢魚人,發(fā)財后在魯城買了房,買了車,去村里遷戶口時,讓村長強盜王攔住。強盜王勸他,現(xiàn)在這東西不值錢,遷它作啥?阿軍丟過支中華煙說,住魯城了。強盜王罵他,你就是住到美國去,也是厝頭島人。見阿軍臉色不好,笑笑道,說不定哪天拆遷呢。阿軍的喉嚨里,像被堅硬的東西撐脹了,頭跟著顛了幾顛,這鳥不撒屎的地方,誰要呀!強盜王哈哈兩聲,你也算是咱厝頭村的大老板,目光真短。你看看呂泗洋上的洋山島,那才叫鳥不撒屎地方,現(xiàn)在成啥樣啦,成世界第一大港啦!咱這厝頭島,說不定哪天也拆遷呢。
阿軍在魯城沒啥親戚,沒事干,就開著車子,帶著海英瞎逛,一會兒去海山公園看稀奇,一會兒去樂購商場買東西,要不叫上幾個在魯城打工的老鄉(xiāng),守在海鮮排檔喝酒吹牛。
老鄉(xiāng)說,阿軍哥,你是咱厝頭島的大款呢。
阿軍一臉的鄙夷,厝頭島算個啥,這是魯城呢!
老鄉(xiāng)們喝著酒附和道,那當然,那當然!
飯飽酒足后,阿軍摸著吃得圓溜溜的肚皮,覺得自己的人生已經(jīng)到達了高潮,這吃的、穿的、用的,樣樣比得過城里人……
這天半夜,阿軍把自己笑醒了。他推醒海英問她,咱跟城里人比,沒缺啥吧!
海英屁股一突,背過身罵道,半夜三更,發(fā)啥大糊?。ㄗ?)。
望著海英的大屁股,阿軍的心情像朵紫色的小花,沒綻放就蔫頭耷腦地枯萎了。一陣暈眩漫過,他明白自己就缺個小屁股的女人。那小屁股穿上緊繃繃的包屁褲,顯得方方正正,有棱有角,看上去就是養(yǎng)眼睛。
可惜,阿軍娶了個大屁股,夜里抓上去肥肥胖胖、松松垮垮的,能擰出斤把水來。面對身下的一堆肥肉,他有一種天生的恐懼,磨磨蹭蹭上去,幾下就啊了一聲下來。有時候,海英惱了,一抬屁股,阿軍就撲通一聲掉到了床下。海英埋怨道,撓癢癢呀。
阿軍對大屁股的恐懼,是小時候落下的。那年放假,漁業(yè)隊在廟山海涂上收海帶。阿軍玩累后,躲進了海邊山地上的一塊葵花地,在地壟里鋪上一層枯葉,又摘了些青葉子遮陽,把自己遮蓋得嚴嚴實實。沒一會,阿軍就呼呼睡著了。忽然,他被一陣急切的窸窣聲驚醒,遠遠地見是寡婦秋花匆匆趕來。阿軍閉上了眼睛,一動也不敢動。一會兒,耳邊響起細細的灑水聲,阿軍偷偷一看,是只白生生的大屁股正對著自己。阿軍嚇得哇地一聲大叫起來。秋花像被火燙了一樣,躥到了幾米開外……
干活的人以為被蛇咬了,丟下手里的海帶,趕了過來,老遠見秋花驚慌地系著褲子。到了眼前,見阿軍坐在地上哭泣。大家問秋花是咋回事,秋花紅著臉,吱唔了半晌也說不出啥。
良法隊長黑下臉,咽著唾液罵道,他毛都沒長齊呢!
秋花老公死后,良法隊長常去爬秋花家的圍墻,都讓秋花打了出來。第二天,天不亮秋花就堵到良法隊長門口罵人,良法隊長的大腿根常常被老婆擰得青一塊紫一塊的。
秋花知道誤會了,緩過氣來罵,這小畜生,用葵花葉蓋得滿頭滿腦的,我咋看得見……
哄的一聲,大家紛紛笑話秋花。大人們笑過后,只當作飯后的笑話,阿軍卻對那大屁股產(chǎn)生了恐懼。
成人后,阿軍就一直想找個小屁股女人。阿軍娘托“墮婢嫂”(注2)做媒說親。沒幾天,墮婢嫂上門來,喘著氣,拍著胸口說,我奔斷了腳后跟,磨破了嘴皮子,總算說動了一門。
阿軍娘知道墮婢嫂是靠嘴巴吃飯的,吃了男方,吃女方,笑著問,哪的?
墮婢嫂得意地說,外島的呢!
阿軍娘拉著墮婢嫂的胳膊,苦苦一笑,我們這樣的家境,哪家姑娘能答應(yīng)嫁到厝頭島來。
墮婢嫂說,是大貓島的姑娘,叫海英,人也長得結(jié)實,是把干活的好手。
阿軍娘高興,雖說大貓島也是小島,但離魯城近呢,催著讓阿軍去相親。
阿軍跟著墮婢嫂坐船到大貓島,沒進墻門,扭頭就走。墮婢嫂追上來拉阿軍,咋的了?
阿軍一甩胳膊,不喜歡。
墮婢嫂也急,人都沒見著,咋說這話呢?
阿軍斜了眼墮婢嫂,我早看見那大屁股了。
墮婢嫂吸了口涼氣,這海島姑娘,不是下灘涂撮海貨,就是上岸挑貨、剖魚、曬魚鲞,方圓數(shù)百里的厝頭洋里,叫我上哪找小屁股的去。
回來時,娘興沖沖迎上前問墮婢嫂,咋樣?
墮婢嫂唉了聲,惱惱地說,問你家大糊去!
娘轉(zhuǎn)身問斜著脖子的阿軍,咋回事?
阿軍嚷道,屁股太大!
娘的眉毛豎了起來,片刻工夫,目光就柔軟了,兒呀,大屁股姑娘好使喚,會干活,能生小孩呢。她記得阿軍爹年輕時夜里抱著她,就喜歡她的大屁股,肉嘟嘟,胖乎乎,暖烘烘,摟在懷里,像條大黃魚,夜里游上去身子骨也舒坦。
阿軍冷冷地看著娘。
娘勸阿軍,我們就是落洋下海揢魚的命,娶老婆就得這種力氣大的姑娘!再說,那小屁股上哪找去?
阿軍斜歪著脖子道,我就要那屁股小小、翹翹的!
娘的臉扭得很難看,那種姑娘不要說干活,就是生孩子,也會被夾死。
阿軍極其干脆,我就要小屁股。
眼看阿軍的年紀一天天大起來,娘顧不上臉面,天天坐在門口罵人,弄得整個峙頭鄉(xiāng)人都知道阿軍要找小屁股。時間一長,阿軍實在忍不住,勸娘道,你要是今后不罵人,我馬上和海英成親。阿軍娘抹去臉上的淚水,笑道,娘不罵,娘再也不罵了。讓“亮眼瞎子”挑了個好日子,把海英抬進了家門。海英的大屁股也爭氣,下半年就生了一個兒子,樂得娘逢人就夸海英是個好媳婦??上В餂]能看到阿軍進城就早早過世了。
阿軍能進城,用小店老板國追的話說,是天上的餡餅砸中了阿軍。
少年時,阿軍立志要做城里人。那年,厝頭村里分來一群上海知青,三男二女,說是來接受貧下中農(nóng)的再教育。村里人都覺得稀奇,他們不知道海水淡咸,分不清大黃魚和小黃魚。早上起來不但要洗臉,還要刷牙,在毛刷上擠上一點膏藥,塞進嘴里進進出出弄出了一嘴白沫。清晨,村里人都會跑到海邊看他們的西洋鏡。
阿軍也去看知青。他要看的是那兩個女知青,身上穿的都是料子,式樣也時髦,特別是那褲子,瘦瘦的,直到褲腳處才放大起來,把小屁股包得緊緊湊湊,方方正正,有棱有角,走起路來不但精神而且養(yǎng)眼。這段時間,阿軍經(jīng)常跟在一個叫李雅倩的知青身后,看她的走路,看她的小屁股。時間長了,和李雅倩熟了,就常在一起說話,情同姐弟。
這天,良法隊長在海邊碼頭上攔住了漁業(yè)隊書記咸水爺,要他做媒把李雅倩嫁給他兒子。
咸水爺耷拉著臉,上上下下看著良法隊長,看得良法隊長身上豎起了汗毛。
良法隊長問,咋啦?
咋啦?咸水爺罵道,你嚇唬我啊,人家可是城里人呀。
良法隊長切了聲,問咸水爺,她們的戶口是不是在村里。
咸水爺說,是呀。
良法隊長又問,是不是不走了?
咸水爺說,是走不了。
良法隊長說,那就好,她們總得結(jié)婚生孩子呀。
咸水爺說,就是戶口在村里,就是人不走了,她們還是城里人!
良法隊長還想說,咸水爺煩了,我跟你說說去,還不行呀。咸水爺找李雅倩談了活。李雅倩一臉的鄙夷,頭也不回地上曬貨場曬魚貨去了。
休息時,阿軍黏著李雅倩,姐,你不嫁良法隊長的兒子,給我當老婆吧?
李雅倩笑彎了腰,刮了下阿軍的鼻子說,將來你成為城里人時,姐給你做老婆!
阿軍問,城里人有啥好?
李雅倩掰起了手指頭,城里人有公家房、有工資、有自行車、有手表,還有糧票布票糖票等等等,好的東西多著呢!
阿軍說,那不成了我奶奶說的天堂了?
李雅倩笑了,對厝頭島來說,城里就是天堂。
阿軍拍著小胸部向李雅倩保證,我長大了一定做個城里人!
隨著年齡的長大,特別是娶了海英生了兒子,阿軍也過起了落船揢魚的生活,年少時的夢想,如同海上霧水,說散就散,怎么也拉不住。阿軍為了少年時的夢想,作過各種各樣的努力,承包魚塘養(yǎng)魚,開過海貨烘干廠,就是發(fā)達不起來。眼看自己一天天地老去,覺得心有余,而力不足了。阿軍摸摸頭頂日漸稀疏的頭發(fā),記起了他娘說過的話,想想自己還真是個落洋揢魚的命。
這天,開小店的國追老板,要去峙頭鄉(xiāng)里買冰柜,叫阿軍去參謀參謀,幫忙抬過海來。國追老板比阿軍小三歲,考大學(xué)連考三年總是差幾分,后來招進了供銷社,供銷社改制后,他回村承包了厝頭村供銷社,積下了幾個錢,算是厝頭島上的有錢人。阿軍心里明白,口頭上是叫他去參謀,不過是要在他面前抖抖威風(fēng)、擺擺噱頭。阿軍家連個冰箱也沒有??粗鴩防习宓靡獾臉幼?,阿軍心里窩著火,可人家財大氣粗的,肚子直罵娘,臉上還是笑嘻嘻地說,行。
到了峙頭鄉(xiāng),國追老板看了一家又一家商店,就是沒中意的。阿軍說,你是買冰箱來的,還是擺噱頭來的。國追老板拍拍阿軍肩膀,我得買中意的不是,要幾千多塊錢呢。走過體育彩票摸獎處時,阿軍來氣了,我不走了,你買好了叫一聲。說著,一屁股坐在店門口。
摸獎處的老板娘,熱情地招呼阿軍,老板,彩票買否!
阿軍頭也沒抬,我不買,國追老板要買冰柜。
老板娘笑道,亂七八糟的,我問你體育彩票買否。
阿軍說,啥體育彩票,我不買。
老板娘瞪他一眼,硬硬地說,不買離遠點,死狗擋大路呀!
阿軍知道理虧,嘿嘿地笑,我買還不行嗎?
老板娘高興了,就二塊錢嘛,說不定能中1000萬呢!
阿軍想,我就碰碰這個運氣。要是中了,白送國追老板一個冰柜!
老板娘說,你報個號碼,下午四時開獎。
阿軍就報了李雅倩離開村子的日子。
下午三時多,國追老板找到了阿軍,走走走,我們回啦。
阿軍心里格了下,有了種異樣的感覺。他磨蹭著,斜眼道,回去要抬十多里路呢,你不請我喝點小酒?
國追老板罵了,娘的,我就知道你心里這點鬼心思,不就是想喝酒嗎,走!
兩人找到了一個小店靠著柜臺,一人要了一瓶楊梅酒,就著花生喝上了。國追老板心急,沒一會就喝完。阿軍剝著花生,才喝完小半瓶。國追老板催促,你快點,天黑了路不好走。阿軍沒理他,低著頭看著酒瓶想心事??偹隳サ剿狞c多了,阿軍說,開路!兩人抬到摸獎處,阿軍說停停,我尿急。國追老板說,就你多事,快點!摸獎處的老板娘正在貼開獎公告。阿軍擠向前一看,頭暈了,急急地退出來,捂著胸口坐倒地上。國追老板扶起他問,咋啦?阿軍只會搖頭。好半天,阿軍才回過神來,從口袋里哆哆嗦嗦拿出彩票,看了又看,推開國追老板往前一躥,我瞅瞅,我再瞅瞅,是真的,是特等獎!
阿軍中獎的消息,如八月里的臺風(fēng),一下子卷過了整個峙頭鄉(xiāng)。有人說是阿軍娘的墳頭葬在了財神道上。阿軍心里清楚,這是托李雅倩的福。領(lǐng)獎后,阿軍跑到國追老板家,給了國追老板一個紅包。國追老板心里有氣,娘的,碰上狗屎運呢。一數(shù)錢,心里更氣,不多不少剛好是冰柜的錢。
晚上,阿軍把一袋錢倒在床上,讓海英數(shù)數(shù)。海英趴在床沿,蘸著唾液,數(shù)了半天,也數(shù)不出個數(shù)。海英煩了,嘩啦擼翻了疊好的錢,不數(shù)了,不數(shù)了。爬上床問阿軍,這錢咋花呀?
阿軍反問海英,你說咋花?
海英說,我們造幢新房子,買輛拉貨車,買只冰箱,再買它二個彩電,樓上樓下都放一個,還有手表,孩子你我一人一塊……
阿軍問,還有呢?
海英說,沒了。
阿軍說,這要多少錢?
海英一算,不到五十萬呢?
阿軍哈哈大笑,你再買。
海英想了又想,討好似的說,要不,我去再買條李雅倩那樣的褲子?
阿軍臉黑下來了,啥都不買!
阿軍說,就你這點出息,還穿李雅倩的褲子?
海英撇撇嘴,我知道你一直惦記著李雅倩,人家早成老太婆了。
阿軍的牙被骨頭硌著似的,齜齜腮說,明天去魯城買房子,住魯城去!
進新屋時,阿軍把酒席安排在魯城南洋大酒店。租了輛大巴車,把沾親帶故的族人全拉進了酒店住上。
海英怯怯地問阿軍,這得多少錢呀。阿軍揚了揚手中的銀行卡,你是愁六月里沒日頭呀。拉著海英進了服裝店,讓她挑貴的穿。阿軍自己東看西瞧,挑了身西裝,戴上領(lǐng)帶,感覺自己換了個人似的,快認不出鏡子里的自己了。
老板娘在一旁給海英選衣服。海英要件黑色的上裝,老板娘說,結(jié)婚得穿喜慶些。
海英紅了臉,都這么年紀的人了,結(jié)啥婚呀。
阿軍探頭過來笑道,對,穿喜慶一點。
老板娘勸海英,這二婚呀比頭婚還要緊,不能虧了自己。
海英還想分辯,阿軍接過話,還是老板娘想得明白。
海英比劃著一條褲子,老板娘說,還是穿裙子吧,咱不能跟姑娘家比了,裙子能罩著屁股呢。
海英拿著褲子,盯住老板娘。老板娘稍愣一下,忙說,行,穿褲子顯得豐滿,有女人味……
阿軍不說話,任由海英折騰,心里卻總覺得有啥東西扎著。
兩人趕到南洋大酒店時,大包車還沒到。左等右等,等得海英懷疑了起來,客人會來嗎?阿軍滿有把握地說,許多人一輩子都沒來過魯城,讓他們白吃白喝白玩能不來?
果然,認識的和不認識的親戚,全來了。阿軍忙著分煙,海英忙著安排開房間住宿。阿軍看了看,連國追老板也來了,就是沒見到村長強盜王。阿軍坐在大堂沙發(fā),咬住嘴唇,嘎嘎吧吧地響,像干裂的柴,心想,自己的面子不夠大呀。海英說,咱平時跟強盜王沒啥交情,人家是村長呢。阿軍的眼睛脧巡著大門,暗罵道,你強盜王不就個厝頭村的村長嗎,我還看不起你呢!他站起來,拉著海英說,上樓,開席!
沒想到,村長強盜王早早地坐在了主桌的位置上。見了阿軍站起來介紹道,這是鄉(xiāng)里的張鄉(xiāng)長,剛好碰上,我做主幫你請來,沒事吧?
阿軍慌亂地彎下腰,雙手捧起張鄉(xiāng)長的手,頭像雞啄米,謝謝,謝謝鄉(xiāng)長光臨!
酒席一直鬧到十點多。強盜王拉著張鄉(xiāng)長,說要換個地方。張鄉(xiāng)長拿眼睛看阿軍,今天我們聽阿軍老弟的!阿軍一臉的幸福,我聽張大哥的!大哥叫我做啥,我就做啥!張鄉(xiāng)長說,那去OK廳坐坐!
阿軍從沒去過OK廳,只聽國追老板吹過牛逼。他一摸口袋,膽子立即大了起來,和強盜王一起把張鄉(xiāng)長扶進了OK 廳。強盜王到底是村長,見識多,剛坐定就叫來了一群小姑娘。強盜王讓張鄉(xiāng)長先挑,張鄉(xiāng)長讓著阿軍,你來,你先來。阿軍搖著手,這哪能呢,哪能呢。張鄉(xiāng)長說,我們是鄉(xiāng)下人,你是魯城人了,今后你是咱峙頭鄉(xiāng)的貴客了呢。阿軍難為情地笑道,別這樣說我。張鄉(xiāng)長伸出手說,真的,你現(xiàn)在是咱峙頭鄉(xiāng)數(shù)得著的大老板,以后鄉(xiāng)里的工作還要你支持呢。阿軍站起身來說,只要張大哥用得著我,就一句話的事!
阿軍在南洋鬧熱了三天,回到家像根木頭樣倒下就睡。醒來時,暮色正從窗戶爬進來,將整個屋子,還有屋里的海英染成一個灰色。海英見他醒來,叫吃飯。阿軍說,我再躺會。他突然感到有些無趣,這城里人吃過的都吃了,城里人玩過的也玩了,就是找不到李雅倩所說的天堂感覺,這是咋回事?是哪出問題了?他一遍一遍鑿著腦殼,就是理不清頭緒。
一次喝酒時,阿軍又提起這事。
老鄉(xiāng)說,你身在福中不知福,你早成天堂里的人啦。
阿軍偏過頭,我總覺得還缺點啥。
老鄉(xiāng)盯住他,突然交頭接耳地笑了起來。
阿軍警覺起來,說啥呢?看我笑話呀!
大家笑他,你心里還惦記著城里的小屁股吧。
阿軍愣怔住,眼睛里有了些東西,嘴里卻罵道,那是啥辰光的事呀。
老鄉(xiāng)們起哄,這城里的屁股小小、翹翹的,養(yǎng)眼呢!
阿軍虎著臉,心里卻在樂。有人出主意,這還不容易,碼頭那邊的西橫塘里,有的是。有人反對,那里都是爛貨,像阿軍哥這身份,哪能去那種地方,要去也得上四星級的海之府大酒店,那里都是靠廿歲的小屁股呢。
散場后,阿軍卻把玩笑話像棵樹一樣種在了心上,那棵樹瘋長著,瘋長著,終于戳裂他的腦袋。阿軍斗爭了幾天,還是被那棵瘋長的樹頂進了海之府大酒店。
服務(wù)員接過身份證,抬頭問他,先生你住幾天?
阿軍沒敢接那明亮的目光,住,先住一天。
先生是第一次來魯城吧?
我,我就住魯城……
喔。你家離這遠吧?
不遠,不不不,遠。在城西呢。
你是第一次住海之府吧?
我經(jīng)常來住的。
服務(wù)員把身份證和房卡遞給他,笑得有些神秘。
阿軍覺得血呼地涌上頭頂,怦怦作響的心要從胸口竄出來。他按著胸口逃進了房間,掩上門,半天才平靜下來。剛坐定,床頭柜上的電話又嚇了他一跳。
他拿起了電話。
先生呀,要不要服務(wù)呢。
阿軍一聽,這聲音跟李雅倩一樣,是軟軟的普通話。
阿軍遲疑了一下,好吧。他覺得手里的話筒像鉛一樣重。
阿軍站在窗前一口接一口抽著煙,有人從后面抱住他,結(jié)結(jié)實實嚇了一跳。但啊到一半時,他及時而迅速地收住了。他感覺到了貼著后背的肉嘟嘟胸部,聞到了一股香水味。他奮力一甩,沒甩開,便低聲喝斥,別這樣!姑娘不但沒放開,反用嘴嘬住他的后頸。阿軍像被蜜蜂蜇了似的,甩開了她,迅速跳開,回頭怒視著她。
姑娘的眼睛大,睫毛長,如波光粼粼的深潭,像李雅倩的眼睛,嗔怪他,咋?嚇著了?
阿軍往后挪了挪,這大白天的,你瘋了?
姑娘格格格笑著,走過阿軍,拉上了窗簾,這不就是夜里了。
阿軍這才發(fā)現(xiàn)還真是個小屁股姑娘。
姑娘大大方方地說,來吧,你自己脫,還是我替你脫?要不,我?guī)湍惆伞?/p>
阿軍叫,別過來!
姑娘笑他,呀,是老處男呀!
阿軍說,我自己來。他拉了拉房門,把慌張死死摁在心底。他把扣子解到一半,又迅速系上,走到門邊看了看貓眼,卻發(fā)現(xiàn)貓眼變成了一只眼睛,一只變兩只,兩只變四只,越變越多……
阿軍揉了揉眼睛,退回房間,見姑娘已扒個精光,坐在床頭抽煙,看手機。阿軍覺得胃痙攣了起來,我不要了,你走吧。
姑娘啊了聲,眼睛離開手機,抬頭透出了一股寒氣。她迅速穿起衣服,抓起電話說,老板,碰著一個大糊了。
阿軍緊起了眉頭,大糊?這是峙頭一帶獨有的土話呀。還沒想清楚,門突然打開,進來幾個男人,最后走進的顯然是老板。他咬著煙,撓著左腮問,是那路神仙,敢在這撒野!一看阿軍,樂了,我認得大哥呢。
阿軍糊涂了,咋認得我呀?
老板說,你發(fā)財在電視時見過,你是咱峙頭的名人呢。
阿軍奇怪了,你是峙頭人?
老板笑了,我咋不是峙頭人呢?
阿軍問,這姑娘也是峙頭人?!
都是老鄉(xiāng)!
阿軍說,哪有城里姑娘?
老板笑他昏頭了,哪有啥城里姑娘,全是鄉(xiāng)鎮(zhèn)以下的,頂多是縣城的。
阿軍煩了,那我跑到魯城來做啥!
老板搖頭,大哥,燈一關(guān),都一樣!
阿軍說他,你年輕不懂……
阿軍回家時,沒了人樣了。頭發(fā)根根翹起,胡子又亂又臟,眼珠子木木,臉好像讓人摑過,半邊紅半邊白。海英帶著哭腔喊了聲阿軍,咋,生病啦?伸過手來摸阿軍的額頭,你上醫(yī)院看看去呀。阿軍擋開海英的手,上床睡了。阿軍睡了一天一夜。弄得海英大氣不敢出。阿軍睡醒后,躺在床上不動彈。等到第三天,阿軍早早起來,他洗了頭,刮了胡子,那種活絡(luò)勁又回來了。
海英幾天的擔(dān)心終于放下,吃了早飯,哼著小曲出了門。
阿軍奇怪,一早尋死去?
海英推門探進頭說,上公園跳舞去。
阿軍問,跟誰去呀?
海英說,我也剛認識,統(tǒng)是城里人。
阿軍叫,能跳一塊嗎?
海英翹了下嘴角,音箱是我贊助的。
阿軍喔了聲,目光飄向了窗外,落在對面大廈的玻璃窗上。望著玻璃窗里的人影,他的心里突然冒出了一支春筍,頂著他胸口,去上海!他被這想法弄得興奮了起來,如一群蜜蜂,在腦里飛舞著,就是揪不住。
到了上海,開好酒店,放下行李,他開始了行動。白天,從福州路、廣東路、南京路,一直瞎逛到外灘;晚上,就在巨鹿路、衡山路、雁蕩路一帶溜達,找機會搭訕年輕姑娘。姑娘必須是講上海話的。搭上了,就帶姑娘喝茶、喝咖啡,說話,要是聽出一兩句普通話還可以再坐坐,只要露出一點土腔,立即找借口結(jié)賬走人。幾天下來,功夫不負有心人,阿軍終于搭上一個上海姑娘。姑娘講著一口你儂我儂的上海話,說是大學(xué)生,正放暑假。
阿軍一聽說是上海人,立馬覺得姑娘漂亮,像李雅倩,說話的聲音像,走路的樣子像。阿軍和姑娘加了微信,吃了飯,約進了酒店。
進門后,阿軍拍了下姑娘的小屁股。姑娘啊呀一聲,逃開了。阿軍要抱她,姑娘揮舞著雙手滿房間地躲避,惹得阿軍心尖上癢癢的。終于,把姑娘放倒床上,他摸著姑娘屁股連聲說像像。
姑娘要翻身。
阿軍說,別動。
姑娘扭頭問,像啥呀?
阿軍說,你不懂。
姑娘笑了,像你的初戀吧!
阿軍噎住了。他摸一把打一下,抽出一張錢;打一下摸一把,又是一張錢。小姑娘一邊接過鈔票,一邊叫老公你輕點。阿軍摸夠打夠了,像是喝醉了酒似的說,你回去吧,我要躺一會。
姑娘立馬起身,整理好衣服,親了下阿軍的臉,說聲拜拜,裊裊走了。
其實,阿軍的心里還是不放心,怕再上當,姑娘一出門就跟了出去。姑娘向東,阿軍也向東,姑娘進菜場,阿軍跟進菜場,直到姑娘買好菜走進了一個有綠草地的家屬院,看到她進了一幢住宅樓,并在三樓的廚房間窗口看到了姑娘身影,阿軍才放下心來返回酒店。
他想,娘的,這回是真品呢!
一連幾天,阿軍天天用微信微姑娘。姑娘也十分準時,每天早上八點到,十點走人。過了幾天,海英打來了電話,你在哪?阿軍呵呵,在上海。海英笑他,找到李雅倩了吧!阿軍哆嗦一下,罵,啥李雅倩、張雅倩的,我有事呢。海英問,啥辰光回呀?阿軍遲疑了下,我正要回呢。
臨走時,阿軍想跟姑娘告別一下,告訴她下次還來。他攜著行李來到小姑娘住的家屬院門口,苦苦等了半天,終于等到了。姑娘和她的姐姐一起走來,攜著剛買回來的菜。阿軍揮手同姑娘打招呼。
姑娘見了阿軍很吃驚,眨著眼向阿軍示意,叫他別出聲。她姐姐看見了,問姑娘,認識?阿軍趕緊走上前去,笑笑,認識認識。姐姐不理阿軍,轉(zhuǎn)頭問姑娘,是老鄉(xiāng)?姑娘點了點頭,動了一下嘴。姐姐沉下臉,不要跟這種鄉(xiāng)下人來往,當心我辭了你!
阿軍的頭嗡地一聲大了,心涼了半截。她們不是姐妹,姑娘只是個鄉(xiāng)下保姆!
阿軍捂著臉,在家屬院的門口蹲了半晌。他想哭一場,罵自己犯賤,就算睡了真牌上海姑娘,又咋的呢。
回家的車上,收到了國追老板發(fā)來的微信,是張清秀的姑娘照片。國追老板說,正宗上海姑娘,在魯城大學(xué)讀大二。幫你介紹下?
阿軍呆了呆,回了一個字,不!
他發(fā)完微信,覺得像完成一件大事似的,覺得踏實??闪硪患拢蝗粡男牡酌俺?,仿佛像一條魚,游在他心口,幾乎要將他撐裂。
海英不在家。阿軍放下行李,倒在沙發(fā),望著新房里自己一樣一樣叼齊的東西,心里空落落的。他的目光突然掃到了角落里樟木箱,心里咯噔了下,起身把它裝進紙板箱開門下樓。
回來時,海英已燒好晚飯。拉開門,海英責(zé)怪,你也學(xué)強盜王啦,這家進那家出的?連手機也忘家里!阿軍知道她的意思,沒跟她計較,雙手一遞,塞給她一個紙箱。
海英問,啥呀?
阿軍用嘴示意她打開。海英,用手摸著補好的那只角,用眼睛看著阿軍,看著看著眼淚下來了……
阿軍笑笑,沒有老料啦,補不像了。
海英悠悠地說,比不補總好。
這時,兒子哐咣一聲踢開門,放學(xué)回來,見了阿軍,叫了聲阿爹,高興地撲上來,搶過旅行包翻起東西。
阿軍走過去狠狠地踢了一腳兒子的屁股。
兒子哇的哭了。
海英莫名其妙地問,咋啦?
阿軍眼里冒著火,沖著兒子說,給我聽著,好好讀書,將來考到上海的大學(xué)去,娶個上海老婆回來!
兒子哭得更歡。
海英心痛地扶起兒子,拉在了懷里,罵阿軍,你有病啊,你!
阿軍長嘆了口氣,我要是有病,就不會說這話了!
注1:精神病。
注2:或墮民嫂。墮民是浙東地區(qū)歷史上特有的群體,它特別的物飾標志,男的常以剃頭、閹雞、收舊貨、兌糖為業(yè);女的以做送娘、絞面、做發(fā)髻、穿珠花,還有保媒、接生等為業(yè)。據(jù)現(xiàn)考,墮民多為朱元璋滅元后,被貶的蒙古族及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