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列過 賴冠洲
摘? 要:《作邑自箴》是北宋李元弼編著的官箴書,蘊含著豐富的近代漢語詞匯。以《治家》篇為例,該篇213個詞語中,唐五代以來新產(chǎn)生的近代漢語詞匯就有51個。有57個行政管理、經(jīng)濟、司法類詞語,白維國《近代漢語詞典》所舉首例書證,大都晚于《作邑自箴》。分析《作邑自箴》的語氣副詞、介詞“逐”、“除……外”以及附加式構(gòu)詞“打~”“~子”等,有助于完善、深化近代漢語虛詞和構(gòu)詞法研究。
關(guān)鍵詞:《作邑自箴》;近代漢語;詞匯
一、《作邑自箴》語言研究概況
《作邑自箴》是北宋李元弼于1117年①撰寫的官箴(即“做官的戒規(guī)”)書,兩萬余字,共十卷。包括卷一《正己》《治家》,卷二至四《處事》,卷六至九《規(guī)矩》,卷十《登途須知》《急務(wù)藥方》等,詳細記載了當時與縣政有關(guān)的刑獄、賦稅、戶口等方面的內(nèi)容。
《作邑自箴》的語言面貌引起學(xué)者的關(guān)注已久。上一世紀四十年代,呂叔湘在探討文言和白話的差異時,請幾位朋友對十二段文章“不加思索,看完即下判斷”,大家認為出自《作邑自箴》卷八的《寫狀抄書鋪戶約束》是文言;“讓他們思索一番之后,意見就分歧了”,因而,《作邑自箴》被認為是“不文不白”。呂先生自己認為其時代“明明在(7)(8)(9)之后”,“并非文人之文”②。蔣紹愚在《也談文言和白話》一文中曾引用了以上內(nèi)容[1]。
可能是因為其語言面貌“不文不白”,卻又“并非文人之文”的特點,在近代漢語研究領(lǐng)域,《作邑自箴》并未像《朝野僉載》《景德傳燈錄》那樣受到重視。李文澤[2]、王碩[3]、陳敏[4]、許浩[5]等宋代語言、詞匯研究的論著均未提及此書。此外,查檢《漢語大詞典》(以下簡稱《大詞典》),沒有一例書證來自《作邑自箴》;查檢白維國主編《近代漢語詞典》(以下簡稱《近漢》),目前僅發(fā)現(xiàn)“沾親”條引用《作邑自箴》卷一“同官骨肉過從多招謗議,茍或沾親則無如之何”作為例證 [6](P2604)。
呂叔湘[7]、太田辰夫[8]、劉堅[9]、蔣紹愚[10]等學(xué)者,對哪些作品可作為近代漢語語法詞匯研究的資料均作過精辟論述,并詳列了相關(guān)書目,也都沒有包含《作邑自箴》。學(xué)者們只是在解釋字詞時,曾引用該書作為例證。如:蔣禮鴻解釋敦煌變文“緣房”一詞,轉(zhuǎn)引王貞珉《元曲選補箋》引李元弼③《作邑自箴》“但得夫婦年齒相當,不必論緣房之多少也”一句[11](P91)。項楚注釋敦煌變文,七處引用《作邑自箴》作為例證,分別為《孟姜女變文》“忽爾”[12](P100)、《漢將王陵變》“田苗”[12](P126)、《韓擒虎話本》“盤纏”[12](P329)、《葉凈能詩》“應(yīng)內(nèi)人驚笑不已”之“應(yīng)”[12](P349)、《燕子賦(甲)》“邀勒”[12](P400)、《降魔變文》“在身”[12](P542)、《齖?書一卷》“緣房”[12](P793)。項楚解釋寒山《嗟見多知漢》詩中的“忽爾”,亦引用《作邑自箴》[13](P909)。江在山商補新版《漢語大字典》,亦引用《作邑自箴》考證“徣—借”“夘—卯”“垜—垛”三組異體字,補充《漢語大字典》“呵”的義項和例證②[14](P12-24)。和謙曾引用《作邑自箴》來考證近代法制文書的“知在”一詞[15](P276-280)。
總的來看,《作邑自箴》中的語言面貌雖然也引起了學(xué)界關(guān)注,但是專門研究該書語言現(xiàn)象的論著尚未見到。有鑒于此,本文試圖就《作邑自箴》的詞匯特征及其詞匯史價值進行系統(tǒng)探討。
二、《作邑自箴》近代漢語詞語示例
可以說,《作邑自箴》蘊含著大量唐五代以來新產(chǎn)生的詞匯。下面,就以《治家》篇為例,具體展示其近代漢語詞匯的面貌③。
(一)《作邑自箴·治家》中的詞語數(shù)量
《治家》篇共410個字,可切分為269個詞語;將重復(fù)出現(xiàn)的計為一個詞語,則共計213個詞語。切分如下:
虧/物價/不如/多/與/錢,/多/與/錢/不如/少/買/物,/買/于/他/州縣/尤/妙。/燈心、/皂角/須/月/置,/茸線/染色/計/兩數(shù)/收買。/不惟/事/簡,/兼/更/見/用。
勿/放/尼婦/出入,/收生/之/婦,/事/畢/亦然。
賣買/出入/錢物,/置/都歷/拘轄,/免/涉/瓜履。
市買/文歷,/須/置/兩/本,/以/防/去失。/日/責/廳吏/覆算,/于/系頭/后/系/書,/委的/依得/見/賣/實直/上色/價例,/方/可/簽押。/歷紙/三十/幅/一/給,/仍/以/私記/印/其/縫。
作/木牌/方/尺/馀,/寫/告示,/或/刻,/或/金漆,/付/市買/隨身,/以/示/行眾。/文/在/后。
節(jié)級、/杖直、/揀搯、/廳子/之類,/令/買/己/物/及/借與/人/干置,/其/意/安/在?/不可/不可。
隨行/衣籠/中/物,/置歷/交付/主管人,/遇/有/添減,/結(jié)轉(zhuǎn)/過押。
隨行/差/市買/一/名,/準備/緩急,/買/飲食/之類,/亦/置/收支/錢歷。/“緩急/買物,/不/必須/尋/行人,/但/就近/多/支錢/收買,/無害?!?此/語/題/于/歷/首。
同官/骨肉/過從,/多/招/謗議。/茍或/沾親,/則/無如之何,/然/亦/不宜/數(shù)/耳。
香礬/鹽酒/之類,/自有/行人/者/不必/于/官務(wù)/收買。/其間/有/不得已/于/本務(wù)/沽買/者,/丁寧/專匠,/于/監(jiān)官/當面/兩平/稱量,/押/單子/前來,/當/廳/再/隔手/稱量/訖,/責/專匠/領(lǐng)錢/及/無大帶過/官物/結(jié)罪/文狀。
外事/不宜/對/家人輩/論持,/恐/生/悔吝。
常用/斗秤/丈尺/之屬,/先/依/公/較定/封號,/責付/庫子/收掌。/應(yīng)/買/物,/并/委/庫子/當/廳/兩平/稱量,/仍/斛斗/委/斗子。/告示/供/知委狀。
其中,重復(fù)出現(xiàn)的詞語共有36個,分別為:不可、不如、不宜、稱量、出入、多、方、告示、行人、緩急、或、及、見、庫子、兩平、買、其、錢、仍、市買、事、收買、隨行、委、物、一、以、亦、有、于、與、責、者、之類、置、專匠。
(二)《作邑自箴·治家》中的近代漢語詞匯
《作邑自箴·治家》中的詞語,《大詞典》首例書證為唐代的有9個,北宋有11個,南宋有2個,元代有5個,明代有4個,清代有5個,共計36個。具體如表1所示:
《作邑自箴·治家》中的詞語,《近漢》首例書證為唐代的有12個,五代有1個,北宋有11個,南宋有5個,明代有3個,清代有1個,共計33個。具體如表2所示:
《作邑自箴·治家》中的詞語,《大詞典》《近漢》均收錄的有22個,分別為:
單子、當面、燈心、斗子、告示、過從、價例、交付、節(jié)級、就近、拘轄、庫子、簽押、去失、仍、收買、收生、廳子、文狀、沾親、知委、準備。
僅收錄于《大詞典》的有14個,分別為:
覆算、較定、借與、木牌、前來、茸線、實直、收支、委的、文歷、香礬、依得、皂角、州縣。
僅收錄于《近漢》的有11個,分別為:
丁寧、封號、干置、官務(wù)、兩平、上色、收掌、添減、外事、押、責付。
此外,“結(jié)轉(zhuǎn)”“知委狀”“置歷”“主管人”4個詞語,《大詞典》《近漢》均未收錄,據(jù)筆者初步調(diào)查,均為宋元以來的新詞。
根據(jù)以上統(tǒng)計,《作邑自箴·治家》篇213個詞語,唐五代以來新產(chǎn)生的詞語就有51個,占比高達23.94%,可謂俯拾皆是。《作邑自箴》近代漢語詞匯之豐富,可見一斑。
需要關(guān)注的是,在以上有詞典收錄的47個詞語中,以兩部詞典為參照,取其中朝代更早的首例書證,從時代分布而言,書證滯后于《作邑自箴》的共有16個,其中,南宋6個,元代1個,明代4個,清代5個,共計占比35%(如表3所示)。該書對于近代漢語詞匯史研究的價值和意義,不言而喻。
三、《作邑自箴》中的特色新詞
這里將《近漢》首例書證晚于《作邑自箴》的詞語視為新詞。《近漢》未收錄的詞語,依據(jù)語料庫或相關(guān)文獻予以判定。
作為官箴書,《作邑自箴》的新詞多為行政管理、經(jīng)濟、司法等方面的詞匯,據(jù)初步統(tǒng)計,這類詞語共有57個。其中,可將《近漢》列舉的首例書證,由南宋、金時期提前至《作邑自箴》的有37個,元代有10個,明代有10個。
(一)行政管理詞匯
《作邑自箴》行政管理類新詞共有36個,其中,名詞19個,動詞17個。
1.名詞(19個)
《近漢》首例書證見于南宋的詞語有11個,分別為:簿子、冊子、斗子、干當人、花字、牌子、貼司、圖子、文引、巡鋪、押錄、押司。例如:
(1)拘收者,注入遞月日,附某事牒至某處;發(fā)送者,取干當人收。(卷四,處事,24頁)①
“干當人”指衙府中的辦事吏員,也指經(jīng)辦事務(wù)的人員?!蹲饕刈泽稹贩?例。《近漢》首例引李彌遜《勘當徐公裕狀》(579頁)②。
《近漢》首例書證見于元代的詞語有3個,分別為:號數(shù)、甲頭、門子。例如:
(2)日輪手分、貼司二名入庫,置歷限與號數(shù),逐晚結(jié)押。(卷二,處事,14頁)
“號數(shù)”指編號,《近漢》首例引王楨《農(nóng)書》
(759頁)。
《近漢》首例書證見于明代的詞語有4個,分別為:病狀、單子、領(lǐng)狀、朱批。例如:
(3)道路有疾病無養(yǎng)之人,立便抬舁,責付就近客店店戶、醫(yī)人如法看承,用藥治療,具病狀當日申縣。(卷七,榜耆壯,44頁)
“病狀”猶言病假條,《近漢》首例引《水滸傳》(94頁)。
2.動詞(17個)
《近漢》首例書證見于南宋、金的詞語有16個,分別為:報覆、摽撥、稟復(fù)、出頭、管干、毀抹、繳納、勘對、起遣、取覆、上宿、推收、預(yù)薦、責付、照證、追會。例如:
(4)稱縣中官員親識,于鄉(xiāng)村起動人戶、寺觀,仰速來報覆,以憑依法施行。(卷七,榜耆壯,44頁)
“報覆”,同“報復(fù)”,指稟告、通報、答復(fù)。《作邑自箴》凡3例?!督鼭h》首例引《劉知遠諸宮調(diào)》(58頁)。
《近漢》首例書證為元代的僅有“比照”一詞。例如:
(5)造五等簿,將鄉(xiāng)書手、耆、戶長隔在三處,不得相見,各給印由子,逐戶開坐家業(yè),卻一處比照,如有大段不同,便是情弊。(卷四,處事,25頁)
“比照”指對比、對照(驗看),《近漢》首例引《宋史·選舉志三》(75頁)。
(二)經(jīng)濟詞匯
《作邑自箴》經(jīng)濟類新詞共有12個,其中,名詞8個,動詞4個。
1.名詞(8個)
《近漢》首例書證見于南宋的有“坊場”“坊店”“酒務(wù)”“盤纏”4個詞語。例如:
(6)坊場課利,寫圖常掛坐側(cè)。(卷四,處事,26頁)
“坊場”為官設(shè)專賣的市場?!蹲饕刈泽稹贩?例?!督鼭h》首例引廖行之《論保伍札子》(479頁)。
《近漢》首例書證見于元代的僅有“頭房”一詞。例如:
(7)逐店常切灑掃頭房三兩處,并新凈薦席之類,祗候官員、秀才安下。(卷七,榜客店戶,45頁)
“頭房”指上等客房,《近漢》首例引《元曲選外編·西廂記》(2163頁)。
《近漢》首例書證見于明代的有“出帳”“賣主”? “賬目”3個詞語。例如:
(8)出帳設(shè)人戶,亦須均勻,置歷輪當。(卷三,處事,21頁)
“出帳”指賣契,《近漢》首例引《拍案驚奇》(243頁)。
2.動詞(4個)
《近漢》首例書證見于南宋的有“破蕩”“收解”2個詞語。例如:
(9)農(nóng)、工、商販,各務(wù)勤儉,不得因循破蕩家產(chǎn),上失父母甘旨,下闕妻男衣食,一失思慮,猝難拯救。(卷六,勸諭民庶榜,37頁)
“破蕩”指敗壞掉、耗費掉(財產(chǎn)),《近漢》首例引袁寀《袁氏世范》(1551頁)。
《近漢》首例書證見于元朝的有“寫立”“準折”2個詞語。例如:
(10)狡猾人戶,多將田產(chǎn)寫立白契,私約年限,質(zhì)當錢物。(卷三,處事,20頁)
“寫立”指簽訂、訂立,《近漢》首例引《清平山堂話本·合同文字》(2326頁)。
(三)司法詞匯
這類詞語有9個,其中,名詞7個,動詞2個。
《近漢》首例書證見于南宋的是名詞“獄具”。例如:
(11)獄具并大小杖稱量如法,用火印,仍令秤子自書姓名于其上,以金漆漆定。(卷一,處事,10頁)
獄具,指刑具?!督鼭h》首例引周密《武林舊事》(2540頁)。
《近漢》首例書證見于元代的有“押獄”“證見”? “狀詞”“狀頭”4個名詞。例如:
(12)收禁罪人,須逐牢差定獄子,分明交與人數(shù),及緣身有無疾病、痕傷,責狀入案,押獄節(jié)級狀后系書。(卷三,處事,22頁)
“押獄”猶“押牢”,指獄卒、監(jiān)獄看守?!蹲饕刈泽稹贩?見?!督鼭h》首例引陶宗儀《輟耕錄》(2378頁)。
《近漢》首例書證見于明代的有名詞“狀式”、動詞“捕獲”“當官”3個詞語。例如:
(13)勘會得實,置簿,并保人姓名籍定,各用木牌,書狀式并約束事件掛門首,仍給小木印,印于所寫狀鈔諸般文字年月前。(卷三,處事,19頁)
“狀式”指印有規(guī)定格式的訴訟用紙?!蹲饕刈泽稹贩?見?!督鼭h》首例引《初刻拍案驚奇》(2728頁)。
(14)應(yīng)諸處申解捉到公事,本案當廳取狀,系甚人下手捕獲,簽押入案。(卷五,規(guī)矩,33頁)
“捕獲”指緝拿?!督鼭h》首例引《醒世恒言》(109頁)。
四、《作邑自箴》所見近代漢語虛詞
《作邑自箴》使用了很多近代漢語虛詞,如副詞、介詞等。
(一)表示申飭、強調(diào)等祈使語氣的副詞
此類副詞《作邑自箴》中較多。其中,屬于近代漢語時期的有“第一”“切”“務(wù)要”“不管”“須至”等。
1.【第一】千萬,務(wù)必,表示祈使語氣。《作邑自箴》有1例:
(15)公事文移差失,不許首改者,若旋折換,便是私罪,第一不可。(卷一,處事,12頁)
《近漢》首例引唐代元稹《離思五首》(375頁)。
2.【切】務(wù)必,千萬?!蹲饕刈泽稹贩?6見。例如:
(16)囚食須加意點檢,不令減克。其見在獄糧等,三數(shù)日一點看,米豆切不宜出剩。(卷二,處事,16頁)
(17)凡斗訟,乞勾所爭人父母妻女之類照證,意在搔擾,切宜詳度,不可一例追呼。(卷三,處事,20頁)
(18)若用熱湯或吃熱物,其指徑落矣。切戒之。(拾遺第十,登途須知,63頁)
《近漢》首例引唐懿宗李漼《夏令推恩德音》(1709頁)。
3.【務(wù)要】務(wù)必,一定要?!蹲饕刈泽稹贩?見。例如:
(19)牢獄墻壁門窗,常切周視,務(wù)要牢壯。(卷二,處事,17頁)
(20)一家田土典賣與數(shù)家,為主者初出賬目之時,務(wù)要速售,大寫頃畝疆界。(卷三,處事,20頁)
《近漢》首例引唐代劉汾《大赦庵記》(2260頁)。
4.【不管】義為“休得;不要;不許”?!蹲饕刈泽稹贩?見。例如:
(21)禁囚瘡病,當手醫(yī)人置歷注疾狀,逐日具增減分數(shù)呈押。不管失所。①(卷五,規(guī)矩,33頁)
《近漢》首例引北宋魏泰《東軒筆錄》(118頁),該書與《作邑自箴》同時代。
5.【須至】猶言務(wù)必?!蹲饕刈泽稹贩?見。例如:
(22)勘會今月日到任,并無親戚并門客、秀才及醫(yī)術(shù)、僧道、人力之類隨行,竊慮有妄作上件名目之人在外作過,須至?xí)允菊?。(卷七,知縣事榜,47頁)
《近漢》首例引南宋岳珂《金佗粹編》(2356頁),該書晚于《作邑自箴》。
(二)介詞
1.“逐”
介詞“逐”,自宋以來常用于名詞、量詞之前,構(gòu)成“逐~”類詞。清代劉淇《助字辨略》云:“自宋以后多用逐字為辭,如逐人、逐事、逐件、逐年、逐月、逐日、逐時之類,皆謂隨其事物以為區(qū)處,無所脫漏,故云逐也?!盵16](P241-242)清代李調(diào)元《剿說》卷一亦有此論,唯首句作“自宋以來”[17](P2)。劉君指出:“‘逐X’從北宋始發(fā)展迅速,用例趨于規(guī)?;??!盵18]該文所調(diào)查的北宋時期的文獻為《舊五代史》和《蘇軾文集》。在《作邑自箴》中,“逐”用于名詞、量詞、數(shù)詞“一”之前,構(gòu)成“逐~”類詞,共計25個。
1)“逐”+名詞
第一,在《作邑自箴》中,“逐”用于時間名詞前,構(gòu)成“逐代”“逐日”“逐日晚”“逐晚”“逐限”“逐旬”6個詞語。其中,“逐日”有4例,“逐旬”有2例。例如:
(23)逐代開說并年甲。(卷八,公人家狀式,52頁)
(24)逐日輪貼書一名,于案側(cè)執(zhí)筆,抄節(jié)所判出狀詞,其判語則全錄。(卷二,處事,17頁)
(25)逐日晚揭下連粘押縫,以青夾紬袋子封,收入宅,次日取出,相換粘綴,不可散失。(卷四,處事,23頁)
(26)日輪手分、貼司二名入庫,置歷限與號數(shù),逐晚結(jié)押。(卷二,處事,14頁)
(27)凡判索錢物狀,量多寡寬與日限,卻須逐限要還。(卷三,處事,19頁)
(28)應(yīng)鎮(zhèn)、耆、莊宅牙人根括置籍,各給手把歷,遇有典賣田產(chǎn),實時抄上立契月日、錢數(shù),逐旬具典賣數(shù)申縣,乞催印契。(卷三,處事,20頁)
其中,“逐日”,《近漢》解釋為“每天、一天天”,首例書證為唐代劉叉《自古無長生勸姚合酒》(2703頁)。
第二,在《作邑自箴》中,“逐”用于地點名詞前,構(gòu)成“逐村”“逐店”“逐庫”“逐廊”“逐牢”“逐鄉(xiāng)”“逐鄉(xiāng)村”7個詞語。其中,“逐村”有2例,“逐鄉(xiāng)”有2例。例如:
(29)夏秋稅差科才下,便榜逐村,大字楷書,告示人戶。(卷二,處事,18頁)
(30)逐店常切灑掃頭房三兩處,并新凈薦席之類,祗候官員、秀才安下。(卷七,榜客店戶,45頁)
(31)內(nèi)入門歷,門子抄轉(zhuǎn)收掌,逐庫自來各有庫子處,各自置歷,其入門歷止用一道。(卷一,處事,11頁)
(32)廊下枷吊罪人,用東西廊牌子施寫罪人姓名,付逐廊獄子專切看守。(卷四,處事,27頁)
(33)收禁罪人,須逐牢差定獄子,分明交與人數(shù),及緣身有無疾病、痕傷,責狀入案,押獄節(jié)級狀后系書。(卷三,處事,22頁)
(34)差役不可倉猝,先將等第簿今逐鄉(xiāng)抄出,用朱書某年曾充某役,曾不曾為事故未滿抵替,今空閑實及幾年,然后更將物力并稅簿點對子細,方可依條定。(卷四,處事,26頁)
(35)鎮(zhèn)市中并外鎮(zhèn)步,逐鄉(xiāng)村店舍多處,各張一本,更作小字刊板。(卷六,勸諭民庶榜,37頁)
此外,《作邑自箴》中還有“逐案”9例,“逐色”3例,“逐耆長”1例。例如:
(36)上司判狀帖牒等,鑿頭付逐案分受訖,除元有日限外,并于前面粘白紙一小片節(jié)略朱書事目,呈覆請限行遣。(卷五,規(guī)矩,33頁)
(37)起催稅賦、和買諸般合納錢物等,逐色置簿,開逐管戶長催數(shù),并鄉(xiāng)司各置收分鈔歷子,更抄都歷。(卷四,處事,26頁)
(38)取責逐耆長所管鄉(xiāng)分圖子闊狹、地里、村分、四至,開說某村有某寺觀、廟宇、古跡、亭館、酒坊、河渡、巡鋪、屋舍、客店等若干,及耆長、壯丁居止,各要至縣的確地里,委無漏落,詣實結(jié)罪狀連申,置簿抄上。(卷三,處事,22頁)
2)“逐”+量詞
第一,在《作邑自箴》中,“逐”與個體量詞“幅”“個”“名”構(gòu)成“逐幅”“逐個”“逐名”等。其中,“逐名”有2例。例如:
(39)用薄板二片如其紙大,逐日早貼所印紙在板兩面,逐幅末后旋落日押字,置書案上,一一親自寫號件數(shù)。(卷四,處事,23頁)
(40)差雇人馬、船車、作匠之類,置簿輪轉(zhuǎn),逐名后多空素紙,批鑿差雇月日,仍各給手把歷子對鑿。(卷二,處事,15頁)
(41)凡弓手銀楪子,逐個子細秤盤,仍印押。(卷三,處事,21頁)
“逐個”,《近漢》解釋為“一個接一個、挨個兒”,首例書證為元代陶宗儀《輟耕錄》(2703頁)。該例時代晚于《作邑自箴》。
第二,在《作邑自箴》中,“逐”與集體量詞“貫”“戶”“戶戶”“甲”“司”構(gòu)成“逐貫”“逐戶”“逐戶戶”“逐甲”“逐司”等。其中,“逐戶”有2例,“逐司”有2例。例如:
(42)逐甲支錢,合除官錢若干,令甲頭自數(shù),在階上庫子交數(shù)其逐貫紐分,庫子亦不得犯手,令甲頭自俵。(卷四,處事,26頁)
(43)稅物見得色額,須逐戶給單子,紐定折納數(shù)目,印押訖,責付甲頭赍俵,免得更來計會。(卷二,處事,17頁)
(44)蓋無緣逐戶戶盡數(shù)得足,其鄉(xiāng)書手惟要關(guān)留戶長磨稅,及要戶戶盡足,其弊不可舉也。(卷四,處事,27頁)
(45)上司帖、牒,逐司置一牌,長尺許,前刻曰“某司帖牒”,后貼紙一幅,逐一自書,了即勾押,當掛目前。(卷二,處事,14頁)
此外,《作邑自箴》中還有“逐一”6例。例如:
(46)截自到任日應(yīng)管錢物都數(shù),勒逐案開排結(jié)罪供申,開庫逐一合歷尾。所管數(shù)目,具狀自收。(卷一,處事,10頁)
“逐一”,《近漢》釋為“逐個、一一地”,首例書證為宋代李綱《靖康傳信錄》(2703頁),該例時代晚于《作邑自箴》。
以上“逐~”類詞,《近漢》僅收錄“逐日”“逐個”“逐一”三個詞語,且“逐一”“逐個”兩個詞語的首例都晚于《作邑自箴》。
需要指出的是,在《作邑自箴》中,“逐”的泛化程度更深。此書中不僅有“逐X”,也有“逐XX”(如“逐戶戶”),甚至還有“逐XY”(如“逐耆長”“逐日晚” “逐鄉(xiāng)村”)。劉君認為,“逐XX”和“逐XY”這些特殊逐指格式的出現(xiàn),說明“逐”已經(jīng)出現(xiàn)泛化使用的情況,語法化程度較深[18]。從這一意義上說,《作邑自箴》中特殊逐指格式的出現(xiàn),也反映出“逐”在北宋時期的語法化程度已經(jīng)較高。
2.框式介詞“除……外”
(47)夏秋稅差科才下,便榜逐村,大字楷書,告示人戶。除差甲頭外,更不刬刷重迭差人下鄉(xiāng),切莫搔擾。(卷二,處事,18頁)
(48)除契中立定硬界、自合止依硬界外,其界至不明,先依年深契內(nèi)頃畝摽撥,各于契背分明批鑿,印押給付,以絕后訟。(卷三,處事,20-21頁)
(49)縣司今來除給帖付戶長外,更不別差人下鄉(xiāng)催促,恐生搔擾。(卷八,知縣事榜,50頁)
例(47)中的“差甲頭”,為動賓結(jié)構(gòu)。例(48)中的“契中立定硬界”“自合止依硬界”,均為“狀語(契中;自合)+動詞(立定;止依)+名詞(硬界)”的動詞性短語結(jié)構(gòu)。例(49)中的“給帖付戶長”,為連動結(jié)構(gòu)。
張文指出:“唐五代以后,能出現(xiàn)在‘除……外’框架中成分的限制減少了,既可以是名詞或名詞性短語,也可以是動詞性短語,甚至是小句?!弊髡咚e“除(動詞性短語)外”的例句,均出自元朝文獻,晚于《作邑自箴》[19]。由此可見,《作邑自箴》還可以補充完善學(xué)界對框式介詞“除……外”的研究。
五、《作邑自箴》所見附加式構(gòu)詞
近代漢語常見的“~子”“打~”類附加式詞語,《作邑自箴》亦有不少用例,尤其是“~子”類詞。
(一)“~子”類詞
“子”作后綴,成熟于東漢,發(fā)展于魏晉六朝(如《齊民要術(shù)》中“子”作為后綴構(gòu)詞隨處可見)。唐代以降已比比皆是,如《朱子語類》有“輪子、鏡子、樣子、冊子、本子、桌子、皮子”等六七十種詞例,《東京夢華錄》《夢粱錄》等書中更是不勝枚舉[20](P176)。
在《作邑自箴》中,由詞語后綴“子”構(gòu)成的詞語共有32個,主要包括“名詞+子”“偏正短語+子” “動詞+子”三種類型。
1.“名詞+子”類型
《作邑自箴》中,“名詞+子”類型共有22個。其中,“印子”11例,“門子”“獄子”各9例,“牌子”8例,“庫子”5例,“歷子”4例,“單子”“圖子”各3例,“冊子”“袋子”“男子”“廳子”“杖子”各2例,“版子”“簿子”“臣子”“秤子”“斗子”“耳子”“雞翎子”“鉞子”
“由子”等9個詞語各1例。例如:
(50)押錄已下各置對印子,分明印于文牒年月前,申狀止印案檢,其申狀年月前用真楷書到、發(fā)日時。(卷五,規(guī)矩,31頁)
(51)吏人不得輒出縣衙門,如有事故請暫假,不經(jīng)宿者,取覆請牌子,具事目執(zhí)付門子放出,仰門子實時前來報覆。(卷五,規(guī)矩,31頁)
(52)收禁罪人,須逐牢差定獄子,分明交與人數(shù),及緣身有無疾病、痕傷,責狀入案,押獄節(jié)級狀后系書。(卷三,處事,22頁)
(53)逐甲支錢,合除官錢若干,令甲頭自數(shù),在階上庫子交數(shù)其逐貫紐分,庫子亦不得犯手,令甲頭自俵。(卷四,處事,26頁)
(54)起催稅賦、和買諸般合納錢物等,逐色置簿,開逐管戶長催數(shù),并鄉(xiāng)司各置收分鈔歷子,更抄都歷。(卷四,處事,26頁)
例(50)中,“印子”指公章。例(51)中,“牌子”即“牌”,標牌、標示牌;“門子”指親隨衙役。例(52)中,“獄子”指獄卒。例(53)中,“庫子”指掌管官庫者。例(54)中,“歷子”是指宋代記述官員政跡功過以備考課升降之用的本子。
2.“偏正短語+子”類型
《作邑自箴》中,“偏正短語+子”類型共有9個。其中,“木齪子”3例,“木牌子”2例,“色牌子”“四色牌子”“小床子”“小印子”“小杖子”“銀楪子”“紙籠子”等7個詞語各1例。例如:
(55)右給榜付某人,切在依稟。如違前項指揮,必定勘決,毀劈木齪子,更不得書寫文字。(卷八,寫狀鈔書鋪戶約束,49頁)
(56)交易牙人,多是脫漏客旅,須召壯保三兩名,及遞相結(jié)保,籍定姓名,各給木牌子隨身別之。(卷二,處事,17頁)
例(55)中,“木齪子”即木制的圖章、印章;例(56)中,“木牌子”即木制的領(lǐng)物憑證。
3.“動詞+子”類型
《作邑自箴》中,“動詞+子”類型只有1例,即動詞“揀”與“子”構(gòu)成“揀子”:
(57)紬絹上分明用揀子姓名印子,打鈔用木牌子,文曰“得牌與鈔,得鈔還牌”。(卷四,處事,25頁)
“揀子”,宋朝時期下等役職名,掌管看驗、檢查倉庫出納財物,并加蓋姓名印子。
以上“~子”類詞語,“簿子”“冊子”“斗子”“牌子”“圖子”“門子”等,《近漢》首例書證均晚于《作邑自箴》;“由子”“揀子”“色牌子”“木齪子”等,《近漢》均未收錄。
(二)“打~”類詞
關(guān)于近代漢語動詞詞頭“打”,梁銀峰[20]、祝建軍[21]-[23]、蔣宗許[24](P137-138)的研究表明:東漢三國的漢譯佛典有大量“打”的用例;到了宋代,“打”字表現(xiàn)出極強的構(gòu)詞能力,有虛化的趨勢;宋代以后,在白話著作中,“打”前綴長用不衰。
《作邑自箴》有“打并”“打量”“打滅”三個詞語。例如:
(58)本保打量畝步、四至,勘會甚年月日產(chǎn)主身死,有無承分之人,即今何人為主,與下狀人同赴縣。(卷九,判狀印板,55頁)
(59)獄中不可置圊廁,止用木桶,早晚打并,多是于出糞所在,走失罪人。(卷二,處事,16頁)
(60)做罷飯食,便令打滅火燭。(卷九,戒約夫隊頭,59頁)
例(58)中,“打量”表“測量;丈量”義;“打量”在《作邑自箴》之前的北宋文獻中已有用例①。例(59)中,“打并”表“歸并;收拾;清理”義;《近漢》以南宋淳熙十五年(1188)刊行的《密庵和尚語錄》為首例書證(301頁)②。例(60)中,“打滅”表“熄滅”義; 《近漢》以南宋徐夢莘(1126—1207)所著《三朝北盟會編》為首例書證(314頁)③??梢?,《作邑自箴》中的“打并”“打滅”用例均早于《近漢》首例書證。
此外,“打滅”后帶賓語“火燭”這一現(xiàn)象也值得格外關(guān)注。祝建軍認為,“‘打-Vt’也能帶Vt的賓語,這就標志著‘打-Vt’由短語的句法組合層面進入到凝固的詞的層面?!盵22]也就是說,這里的“打”已經(jīng)虛化為一個詞綴?!蹲饕刈泽稹分械摹按驕鐮T火”,表明北宋末年,“打”詞綴已經(jīng)正式形成。
綜上所述,《作邑自箴》的語言具有鮮明的時代性,即使定性為“半文半白”是符合實際的,其中的白話成分,也具有足夠的研究價值。據(jù)初步統(tǒng)計,《作邑自箴》中至少有369個詞語的用例早于《大詞典》所舉首例;至少有127個詞語的用例早于《近漢》所舉首例。因此,《作邑自箴》對于近代漢語詞匯史研究和漢語工具書編纂來說,具有提前書證、補充詞目之用。同時,對于虛詞研究而言,《作邑自箴》不僅可以為某些虛詞提供更可靠、更早的書證,還有助于深化現(xiàn)有的認識。蔣紹愚指出:“資料問題是任何語言研究都必須重視的,但近代漢語研究中這個問題尤其突出。”“近代漢語語法詞匯的研究資料,主要就是在近代漢語時期中反映口語的文字。”[10](P18)本文的考察表明,《作邑自箴》完全可以作為研究近代漢語的重要語料,應(yīng)該引起足夠的重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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