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葉

兒媳是“扶弟魔”，婆婆千方百計阻止。眼看兒子要過上好日子，卻突然成了“植物人”，這可怎么辦？昔日拖累兒子的親家一家，又會怎么做？

本文為兒媳裴芳的自述。

被嫌棄：帶著四個“拖油瓶”出嫁

我叫裴芳，出生在河北省唐山市的一個小鎮(zhèn)，70后，中學教師，丈夫樊宇長我一歲，是我同事。我父母都是農(nóng)民，我是老大，下面有三個妹妹一個弟弟：裴靜、裴甜、裴圓、裴壯。小弟出生后不久，父親就患病失去勞動能力。親戚們勸我媽：“讓小芳去打工，好歹幫你分擔些?！蔽覌寘s說，她自己吃夠了沒文化的苦，肯定要供我考大學。

19歲那年，沒日沒夜地拼命學習的我，終于考上了省城的師范大學。畢業(yè)后，我回本縣一所中學任教?？粗覌屧缭缋蹚澋难?，每個月我只留一點生活費，其余工資都給了家里。

我身材高挑、長相漂亮，給我介紹對象的人很多。但聽說我家有四個“拖油瓶”，婚后還要供他們上大學，相親對象全都望而卻步，有人諷刺我：“你這哪是找對象，是給你全家找提款機吧！”久而久之，婚戀市場本該很搶手的我，變得無人問津。

28歲那年，和我同校畢業(yè)的同事樊宇，卻向我射出了丘比特之箭。樊宇大我一歲，和我同鄉(xiāng)，是家里獨子，性格陽光，人又正直善良。我也對他頗有好感，可想到家里的條件，我不忍拖累他。

可他卻告訴我，婚姻最大的魅力應(yīng)該在于，它能促使兩個人因愛聚合到一起，而不是雙方各處天平的兩端，一輩子都在計較得失?！拔也慌潞湍阋黄鹂笓?。答應(yīng)我吧，要不我們的青春就過了！”

同事告訴我，為了和我在一起，樊宇一直不肯相親，跟父母“鬧”了一年多，他父母才承諾不阻止的。在我家那個小地方，我是有名的“扶弟魔”，樊宇暗戀我多年，他父母自然知道我的大名。他們能答應(yīng)，可想而知，樊宇付出了多少努力。

我那扇渴望愛的心門就此打開，我們在一起了。

婚后，我倆住單位公房，休息日回婆家。距離產(chǎn)生美，一開始，大家相安無事?？捎羞@么一個“拖后腿”的娘家，時間一長，婆婆心理就不平衡了。

我們兩人賺錢，按理說該過得不錯，可那時弟妹上學、我爸看病吃藥、家里生活起居、迎來送往等各種開銷，我都要管，自家小日子只好勒緊褲腰帶。婆婆總時不時點我：“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不能總管娘家事！”我從不反駁，可依舊我行我素。

見“策反”我無效，婆婆就總攛掇樊宇，讓他長心眼攢私房錢，別讓媳婦把錢都填了娘家。樊宇嘴上答應(yīng)，可行動上依舊婦唱夫隨。婆婆看不過，出了絕招，攛掇我們買房，并親自到我家做工作：“只要你們買房，我和你爸出一半錢！”

我們沒積蓄，自然拿不出錢來。我跟婆婆實話實說，她氣得哭著數(shù)落我：“工作這么多年，自個兒苦也就罷了，還虐待樊宇，一年到頭不給他買幾件衣服，以前我兒十指不沾陽春水，現(xiàn)在倒好，成了你家的苦勞力和提款機……”

我自知理虧，任由婆婆數(shù)落。自己辛苦種樹，一朝結(jié)果，卻被別人摘了，任誰都會心理不平衡。我能理解婆婆，可我也不能丟下娘家的親人不管?；楹蟮诙辏覀冇辛藘鹤訌姀?。婆婆提出：“這娃該你媽帶，我這兒子給你們老裴家養(yǎng)了，你媽總該給我家做點啥吧！”

因為沒人照顧，兒子強強便寄養(yǎng)在娘家，我和樊宇自然也是娘家的?？?。對我的娘家，樊宇比我還上心：父親的藥不等吃完，他就給續(xù)上了;單位發(fā)點什么好東西，樊宇全都拿過去改善生活;弟妹們遇到難題，也愛跟這個好脾氣的姐夫講，就連家長會，也常是樊宇代勞。

付出終于有了回報：裴靜上了師大，畢業(yè)后回小城高中教書;裴甜遼寧大學法律系畢業(yè)，為了和我們一起照顧父母，回小城開了律所;裴圓上了財經(jīng)大學。等到小弟裴壯考上大學后，我和樊宇都很有成就感，因為我家是村里唯一一家子女全部上了大學的。隨后，裴壯大學畢業(yè)，順利參加了工作，加之那幾年，妹妹們都能賺錢幫襯家里，我和樊宇輕松不少，也貸款買了屬于自己的房。

我們沒用公婆的錢，此時公婆生意虧損，公公身體不好，我們讓他們也在城里買房頤養(yǎng)天年。

幸福的好生活來了！可誰成想，意外來襲——

被感動：娘家反倒成最強后盾

“裴芳，快到縣醫(yī)院，樊宇打球時突然倒地不省人事了！”2009年6月5日，我正做晚飯，同事打來電話，我來不及多想，快速趕到醫(yī)院。醫(yī)生說，樊宇急性腦溢血，要馬上搶救！

“結(jié)婚前，樊宇壯得像頭牛，這才跟你過了幾年就這樣了？還不都是你一家拖累的，你一家六口啃我兒多少年！”婆婆一到醫(yī)院，就邊哭邊數(shù)落我。

我緊咬牙關(guān)，默不作聲，但心里不住祈禱：“樊宇，你要好好的！”半小時后，同城的裴靜、裴甜到了。樊宇出了手術(shù)室，又進重癥監(jiān)護室。醫(yī)生說他出血量大，嚴重壓迫腦組織，術(shù)后腦功能恢復(fù)困難，能不能醒來都是未知數(shù)。

我心里咯噔一下，瞬間天旋地轉(zhuǎn)：樊宇為了我和娘家，辛苦半生，這才剛過幾天好日子，就……可心里再怎么崩潰，我也得挺住，他還等我救治呢。第二天凌晨，外地的裴圓、裴壯竟也請假趕來了。

樊宇手術(shù)花了四萬多，醫(yī)院通知我最少再交五萬，說他要二十四小時不間斷看護，再加上藥物、器械等費用一天要八千左右。四個弟妹沒等我發(fā)愁，就湊了八萬放在我面前。“你這錢我不能要！你剛畢業(yè)哪有錢？”我猜裴壯的錢是借的，不肯要他的。

“救姐夫要緊！我這錢是借的，可年底我就能還上，姐夫當年沒讓我們?nèi)卞X上學，我們咋能讓姐夫缺錢治病呢？”說完他就要去交錢，正撞上趕來的公婆?！按髩寻　甭牭剿欠?，婆婆拍拍他的肩，最終啥也沒說出來。這是婆婆第一次在我娘家人面前，流露出幾分恭敬。

幾天后，我們把樊宇轉(zhuǎn)到市里一家權(quán)威醫(yī)院?？舍t(yī)生說，他成了植物人！我在弟妹們的幫助下，帶樊宇輾轉(zhuǎn)了天津、北京幾家醫(yī)院，找了不少權(quán)威專家，可遺憾的是，半年過去了，他依然沒醒來。一位多年從事植物人促醒的名醫(yī)說，樊宇只有10%的希望醒來，我們得做好“長期抗戰(zhàn)準備”，回家休養(yǎng)。

征得公婆意見后，我也只能將樊宇接回家。我做好了孤注一擲的準備：辭掉工作，照顧樊宇！讓我沒想到的是，全家一致決定：大家輪班照顧大姐夫，把10%的希望，當成100%來努力。

異地的裴圓、裴壯，也沒含糊?！霸蹅兊每茖W喚醒姐夫，像醫(yī)院康復(fù)室那樣。出院前我咨詢醫(yī)生做了筆記，我給大家說說?！迸藕冒嗪螅釅涯贸鰧憹M字的小本本，他囑咐大家：間隔兩小時必須翻身;叩背要空心拳按經(jīng)絡(luò)叩，叩到痰排出來為止;用鼻飼管喂食前，必須先做嘴部肌肉放松……

看到他們有條不紊地安排著，我鼻子一酸，差點掉下淚來。昔日需要我照顧的弟弟妹妹，現(xiàn)在竟替我撐起了一片天。而我，從未想過要他們回報……

我原本的沮喪落寞，在娘家人的感染下消失得無影無蹤。困難時家人的扶助，多么暖心和鼓舞人，這種愛不僅讓人積蓄力量，也在關(guān)鍵時刻迸發(fā)能量。我慶幸當初在家人最難時，我亦選擇了承擔。

那之后，我媽就帶著強強常住到我家，還拿來一堆墊子：倚在髖關(guān)節(jié)的海綿楔形墊、墊在屁股下的棉方墊……她說小弟拍了北京醫(yī)院康復(fù)室的圖片，她嚴格照做的?！坝H家，你比我這個親媽還周到！可以前我……”婆婆看了，有些哽咽。

盡管大家全部全力以赴，五年過去了，樊宇都沒有任何蘇醒的跡象。這五年來，我?guī)缀鯖]睡過一個囫圇覺;沒給自己買過一件像樣的衣服和化妝品;沒帶孩子出去旅游過一次。我的媽媽也因操心頭發(fā)花白了。每逢節(jié)假日，別人家都是全國各地到處旅游，而我的弟妹們，他們的“游玩點”，永遠只有一個——姐夫家！

“我想去后勤發(fā)飯票。”2014年，不想再拖累家人的我，去找學校領(lǐng)導(dǎo)。同事知道了，勸我送樊宇去半醫(yī)半養(yǎng)的公寓，說他好幾年都沒醒，我該解脫自己好好干事業(yè)。樊宇睡下前，學校剛提我做教研組長，他睡下后我辭了，同事都說我繼續(xù)再脫離一線，就可惜了。婆婆也堅決反對，她說這五年多，我和我的娘家人晝夜不分地守著樊宇，沒讓他生一個褥瘡，肌肉也沒萎縮，對得住他，樊宇就是10%以外的人，不用再這么犧牲。

“他是我的兒子，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他好，如果可以，我愿意拿我的命和他換！可是也不能因為他，讓大家的日子都不過了。”說著，婆婆潸然淚下，我亦止不住淚流滿面。眾人的規(guī)勸，讓我徹夜難眠，難道樊宇真是10%以外的那個，再不能醒了？我撫摸著他的手，不由流下淚來。

可我分明記得，樊宇曾握著我的手對我說：“等生活走上正軌了，我們一起去爬長城，去玉龍雪山，去九寨溝……”他還有好多未完成的心愿，我們曾經(jīng)說好一起去實現(xiàn)，我又怎能失言呢？

被稱贊：婆婆夸我中國好兒媳

看著母親佝僂的身體，又想到弟妹們先后有了孩子，也要為各自小家打拼，可他們將來還要數(shù)十年如一日地來幫我照顧樊宇，我下定決心去發(fā)飯票——不能放棄樊宇，也不能過多拖累家人了。

見我堅持，領(lǐng)導(dǎo)同意了，還允許我彈性上班。弟妹們不用請假輪班來我家了，但還是隔三差五來給姐夫按摩，陪他說話，還加大了對我們的經(jīng)濟扶持。兒子上學的各種開銷，樊宇的各種藥費，從不讓我著急，公婆那里有啥事，他們也熱心幫忙……

在大家的言傳身教下，兒子強強也變得格外懂事。他經(jīng)常邊給爸爸按摩邊說：“爸爸，快點起來，和我玩游戲了！”

終于，奇跡出現(xiàn)了！2017年10月5日，我和母親正在做飯，突然聽到裴壯大喊：“醒了！醒了！姐夫聽懂我說話了！”我頓時全身一麻，血液上涌，直奔過去，拖鞋都跑掉了。

“為了艾澤拉斯而戰(zhàn)！為了部落而戰(zhàn)！”裴壯邊按摩樊宇的手指邊說，誰知樊宇竟敲了敲他的手。“剛才就這樣，大姐夫最愛玩《魔獸世界》，這是里面最經(jīng)典的臺詞！”裴壯激動得臉都紅了。

“為了艾澤拉斯而戰(zhàn)，為了部落而戰(zhàn)！”我顫抖著手也照樣做著，沒想到樊宇也用食指敲了我的手。“你可醒了?。　蔽冶ё》钍曂纯?，他竟也流下淚來。在場的每一個人，全都哭了。我們家的“八年抗戰(zhàn)”，終于迎來曙光！

但是，有意識后，樊宇恢復(fù)得很慢，眼球能跟著人轉(zhuǎn)，就用了一個月的時間。且智力、記憶還沒怎么恢復(fù)，不會說話，也不認人。醫(yī)生說他要做更多的康復(fù)訓練，我們又開始了新一輪“高階”服務(wù)：“姐夫，這是一，這是二……”弟妹們給樊宇按摩完，總牽他的手寫字，邊寫邊讀。樊宇要是能自己劃拉一筆，他們馬上鼓勵他，就像當年樊宇指導(dǎo)他們學習一樣。

吃飯、翻身……什么都從頭開始學，大家手把手教，把樊宇當成孩子。樊宇有些智力后，裴壯拿來手提電腦，把著他的手玩《魔獸世界》，玩到興致處，樊宇會咧嘴笑。

樊宇會翻身后，我們經(jīng)常兩個人一起扶他坐到床邊，一個正面穩(wěn)著，一個和樊宇背對背做支撐，坐的時間慢慢延長。2019年3月，樊宇能自己坐三十分鐘了。那幾天，家里和過節(jié)一樣。婆婆親自下廚，做了兩桌菜，把我家人都叫了過來。

“他爸病病歪歪的，我們也幫不上啥，這些年多虧了你們一家人，不然我早見不到我兒了?！毕g，婆婆拉著母親的手，潸然淚下。“親家，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你顧好大哥，樊宇盡管交給我們，我早把他當兒子啦！”母親也撫摸著婆婆的手。

2020年，樊宇能在別人攙扶下慢慢挪動了，也會含糊地說“不”“芳”等簡短字眼。我會經(jīng)常帶他去小區(qū)散步?！罢娌蝗菀?，這是感動上蒼了！”“好人有好報！”“嘖，讓年輕人看看，這才叫愛情！”我們的背后，總傳來這樣的感嘆。我像沒聽到一樣繼續(xù)扶樊宇挪步，我才不是為了贊揚才照顧他的。

婆婆逢人便夸，說是我和娘家人給了他兒子第二條生命，娶我是樊宇這輩子最正確的事。而我心里覺得，嫁給樊宇，也是我一生中最正確的事。

愛出者愛必返，福往者福來。

編輯/宋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