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忠
如果我們僅從“庚子”這一特定時間坐標來看,華海主編的《庚子生態(tài)詩歌選本》(南方出版社,2021年8月)無疑是一部理念清晰獨特的詩歌選本。雖然延續(xù)了20世紀90年代以來生態(tài)詩傳播生態(tài)思想、抒發(fā)生態(tài)情懷、揭示生態(tài)規(guī)律、提倡生態(tài)保護、批判生態(tài)破壞的書寫特征,但也有一些新變。從生態(tài)視野來看,詩人們把審美觸角伸向了人類之外的大自然,美麗的自然風光、通人性的動植物、人與自然的依賴構筑起生態(tài)詩歌欣欣向榮的圖景,充滿了生命力和宇宙關懷。選編者對具體作品的選擇具有鮮明的傾向性,完全可以引導一段時期生態(tài)詩歌發(fā)展的走向。
眾所周知,20世紀90年代詩歌進入“個人化”寫作,詩人們逐漸疏離意識形態(tài)下的“共同主題”,選擇突出個人聲音。直至21世紀,面對突如其來的非典型肺炎(SARS)、南方雪災、汶川地震以及正在發(fā)生的新冠肺炎疫情等災難,詩人們不約而同地回到了現(xiàn)實主義中,不再只關注個人的“小我”,而將目光放在了“大我”上,將“人與萬物平等”“命運共同體”作為時代性的一種價值訴求,在挖掘時代苦難的同時,努力尋求現(xiàn)實與詩歌的關系。
2020年初,新冠肺炎疫情暴發(fā),世界各國遭受極大的損失和創(chuàng)傷,現(xiàn)在全世界依然處于疫情的恐怖之中。這場大疫情不禁讓人聯(lián)想到14世紀中葉歐洲暴發(fā)的黑死病。那場黑死病給歐洲帶來了巨大損失,導致數(shù)千萬人死亡,許多大城市死亡率超過50%。由于歐洲人口大量死亡,勞動力嚴重缺乏,農(nóng)田缺人耕種,家畜無人看管,原來分散的游牧業(yè)發(fā)展成為牧場飼養(yǎng),農(nóng)牧業(yè)生產(chǎn)結構發(fā)生了變化。黑死病還削弱了歐洲文化的穩(wěn)定性,它使人們對宗教的信仰由狂熱轉向懷疑,因為他們發(fā)現(xiàn)上帝并沒有讓他們擺脫厄運。這次巨大的災難,引發(fā)了人類深刻的自我反思。它不僅削弱了中世紀以來神學思想教育在大學的統(tǒng)治地位,促進了科學教育事業(yè)的發(fā)展,還推動了一批新興大學的誕生,進而影響文學藝術等各個領域,催生了歐洲文藝復興。
這次新冠疫情波及面較中世紀的黑死病更廣,橫跨五大洲,全球目前已有幾千萬人感染,死亡人數(shù)已逾百萬人,其后果難以預測。疫情給世界各國的經(jīng)濟帶來重創(chuàng),也給人們的心靈造成巨大傷痛。這次疫情讓人們進一步清醒地認識到面對一些不確定的突發(fā)事件,人依然是那樣無助與渺小。經(jīng)過這次疫情,中國的制度優(yōu)勢得以凸顯。從文學書寫來看,新冠疫情使人們的環(huán)保意識、公共安全與衛(wèi)生意識、公民的健康意識等自覺提升。這次疫情給詩人的思想、認知,甚至其對詩歌本身的理解、寫法、形式帶來了改變,尤其對于生態(tài)詩寫作——經(jīng)過這次疫情,詩人們不約而同地將自然生命和人類命運的思考納入視野,藝術地處理詩性的感覺,詩意地表現(xiàn)內心世界,讓詩情與詩思并存,增加了詩的厚度。
《庚子生態(tài)詩歌選本》中有不少描寫疫情的作品。如果說地震只是少數(shù)人的苦痛,那么疫情則是每一個人的無助。請看羅廣才的《是春風,又和我們相遇》:“口罩還是突圍這個春天的/武器。飛來飛去的鴿子/還是讓我羨慕的樣子/路邊的柵欄還是心事重重地/合上了自己。”春天雖已到來,但人卻不能像鴿子那樣自由地享受美好。張靜從一個側面描寫了疫情給人們生活帶來的巨大影響:“瑞香靜默一個冬天了/金錢草也稀疏不少/窗外的大喇叭依然不厭其煩/張著大口說著洗手、通風、居家的事/馬路上依然 空蕩蕩的/連一片葉子都不曾飄過?!保ā蛾柵_上的花該開了》)居家隔離過后,我們才知道自由是多么可貴,吹海風、日光浴是多么幸?!笞匀唤o予的一切是多么美好。因此,青年詩人張偉鋒《自然之心》中流露的真情格外打動人心:“叫得出名字的,和叫不出名字的/見過的,和沒見過的。我親愛的朋友們/你們真好,指引著我/去向自然,去向永恒。那空曠和寂靜/那干凈和純潔,那自由和閑適……/原來,就是我一直夢寐以求的,心之所向的//——我這是在和你們告別/——我并不打算掉頭折返?!边€有阿劍、谷云、余雙燕等詩人,分別從不同角度記錄疫情生活,關懷人類生存的自然環(huán)境。
來自自然界的病毒讓人類改變了生活方式,包括長時間佩戴口罩,甚至會影響人類的審美。關懷自然就是關懷人類自己。新冠肺炎疫情,讓詩歌創(chuàng)作與詩人本身對世界的認知貼得更加緊密。
整體來看,從關注微小生命,到敬畏自然及與自然同樣深不可測的時間、宇宙,再到尋求多種和諧的相處之道,直至形成極具個人特色的詩意居所。個體的詩意棲息地在邊界內生長,保持著對外部的友好、懷疑與好奇,以自我目光在審視外部的同時觀察到愛與美,最終成為詩人筆下對生態(tài)環(huán)境的詩意關懷。這是《庚子生態(tài)詩歌選本》較為顯著的一個藝術特征。雖然每首詩側重點不同,寫作手法各異,但寫作者在自然中尋找生命的意義、思考人與自然的關系,都體現(xiàn)出私人化的意境營造和與自然相通的深層人文關懷,給人一種濃郁的純粹的自然之感。
生態(tài)文學關懷自然生態(tài)中的一切。自然寫作理所當然最能體現(xiàn)出生態(tài)文學的思想特征。面對干枯黑瘦的大樹,白鶴林開始重新理解荷爾德林的詩句:“人充滿勞績,但還詩意地/棲居在這片大地上?!痹谠娙丝磥恚捌鋵嵲谶@個艱難的世界/面對這樣艱難的時勢/大自然何嘗不是跟我們人類一樣?/充滿辛酸,卻又不管不顧地/活在這個讓人絕望的春天。”(《致一棵拒絕春天的樹》)而胡珺涵則更為豁達:“大膽些,生命之海的盡頭/不過是/下一次生命/依舊通向水,陽光和風,通向/在岸邊等候的,下一個你/是樹,魚兒或是鳥兒?”(《去自然里》)
這些作品都非刻意而為,均源自詩人真實的生命體驗和生命感動,源自他們對自然生態(tài)和文化生態(tài)的詩性浸淫。凝結著對人生的哲思和對恢復人類天真的遐想,體現(xiàn)了詩人對生命本真的理解和思考。在黃金明眼里,“真正的花朵,不是為了爭取成為隨便一個果實/而是為了打開自己——繁密有序的花瓣/嫣紅而嬌嫩的花萼——宛若玉石雕琢而成/它不是蝴蝶的仿制品,而是精美的杯盞/在飛翔中碰碎?!保ā渡街小罚┻€有林茶居《山海經(jīng)》、李群芳《風雨中,一棵樹上的葉子才是一棵樹上的葉子》、北琪《留下長白山的月亮》、丹飛《把羊趕入草?!贰O梧《螞蟻的家》、李繼宗《當年》、姜樺《搬運》等詩中,都有一種異質性。其文化生態(tài)之核皆詩人對于自然生命和人類命運的思考,或者說是一種“生態(tài)意識”的詩性負荷。這些看似瑣碎、無解的生命感悟,卻正好是生態(tài)詩歌中的詩情所在,是生態(tài)詩歌中的現(xiàn)實意義。
人必須謙卑地、簡樸地生活在地球上,與所有生命為友。生態(tài)文學要告訴人們的就是人與自然的天然親近之關系。人要改變自己,很好地融入自然。侯良學跳出了生態(tài)物質層面的觀察和描摹,以荒誕的手法傳達出生態(tài)末世情結和拯救意識,呈現(xiàn)人類精神和社會異化的可怖景象:“……這些患著佝僂病的男人和女人/在黃昏灰暗的天空下開始出門/身后拖著巨大的氧氣瓶/突然騰空而起/在污濁的上空扇動翅膀?!保ā侗持鯕夤薜镍B在天空飛翔》)詩人透過背著氧氣罐的鳥的意象,對人類生存環(huán)境的急劇惡化、大氣污染的嚴重程度和人類的絕望、無奈進行了一種超現(xiàn)實主義的藝術表現(xiàn)。剛杰·索木東則以生命移情尋歸存在真理:“打開一頁窗,尚能嗅到泥土的清新/關上一扇門,再也回不到紅燈照墨的往昔/從生老到病死,沒人愿意/仔細測量,人世的長度/從大寒到春分,我們都在/反復練習,逃離屋子的方式……”(《隔離》)尤其值得注意的是,這些詩歌中敘事人稱從以往詩歌的“我”變成了“我們”,也就是說詩人在介入災難時,就開始逐漸關注起“大我”,關注起“人與自然”,每一個詩人都在詩歌中展現(xiàn)他心中的家國情懷和生態(tài)關懷——生態(tài)關懷不僅旨在精神性地包容、接受大自然,還可引申為詩人的精神返鄉(xiāng),即向往自然,期望回歸慢生活。如鄭洪利的詩:“每個人本來都是大自然這盤棋上的一個棋子/應該將自己擺放在哪里,還是隨遇而安?/其實,我們的靈魂就是一聲鳥鳴/本應該就留守在這鳥巢和青山綠水之間?!保ā稏|山公園》)黃禮孩的詩:“時間是一門耐心的藝術/教會它與世俗保持距離,與火光保持距離/遠離一切急于求成的事物/蝸牛學習著,用生命的粘液控制著欲望/它不妒忌那些看起來高大的幻影/一生都在擺脫速度帶來的耀眼光華?!保ā端跀[脫速度帶來的繁華》)這些詩無不折射出人在處理與自然的關系時所持有的健康合理的意識,這其中包括生態(tài)整體觀、尊重自然和敬畏生命。
作為國內較早倡導生態(tài)詩歌寫作的華海,一直堅守高貴的詩魂,密切關注自然與人文,詩人從個人的生命體驗出發(fā),把對個體生命的關懷上升到一種宇宙自然的情懷。他的生態(tài)意識指向自然意識與生命意識兩個維度,以自然為大背景,以生命為歸依,自覺地敬畏生命、關愛自然。如《你砍最后一棵樹》:“你砍最后一棵樹的時候/我受傷的肉體在流血//你不知道/我是什么時候藏在一棵樹里的//最后一棵樹倒下的時候/我也倒下了,鳥飛走了,一窩鳥蛋碎了。”生態(tài)視野下,動植物與人一樣都是自為的生命體。人類生活在同一個地球村,越來越成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命運共同體。人,要回到自然中去,回到溫暖的生命里去。詩人把植物作為有生命意識有生命價值和人類一體的存在來書寫,當“樹”被“我”所置換時,一個“小我”已被忘掉了。由此向讀者展示了一個更為高遠的境界,那就是詩人身上體現(xiàn)出對宇宙生命的普遍關懷,深度的人文關懷,讓我們從華海的詩中感受到生命的厚重體驗給他的是一種智慧、一種境界——參透了天地神人的依存關系,生命體驗上升到了一種普世價值的境界——以謙卑的態(tài)度對眾生,把同情和仁愛之心普灑世界的每一個角落的生態(tài)境界。
有評論家提出,“文學即人學”的觀念對于生態(tài)文學而言稍顯狹隘,只有建筑在生態(tài)整體主義基礎上的“人學”,才是合理的,因為,生態(tài)、生命,終究是人眼中的生態(tài)和生命,只是糅合了萬物平等的“民主精神”,否則,由誰來充當敘述者呢?《庚子生態(tài)詩歌選本》中的“敘述者”從人類對自然生命的呵護和都市人對生態(tài)精神的呼喚兩個方面來表現(xiàn)生態(tài)關懷。前者呵護自然的詩句背后蘊藏哲學思考,主要體現(xiàn)在:對于宇宙龐大,生靈渺小的感慨;對于光陰流轉,人與物同的感慨。后者站在高度現(xiàn)代化的城市與原生態(tài)環(huán)境之間的邊緣區(qū)域思考:一方面,自我受壓迫與傳統(tǒng)生活模式被壓迫之間存在某種特殊紐帶。另一方面,自然美給予都市人慰藉。詩歌引導讀者達到精神放松的狀態(tài),詩人通過塑造和諧、童真、人情味濃郁的生態(tài)詩歌世界來喚醒都市人的生活志趣。不僅如此,也有更多反思的精神。比如,在李見心《春天的挽留》《春天等你回來》《玉蘭花開》等詩歌里,特別強調人與自然一體的生命價值,強調終極關懷,彰顯出生命的尊嚴。
經(jīng)濟的發(fā)展和城市化的進程使人類幾乎喪失了人與自然的倫理關系,但這是人類認識的起源和故鄉(xiāng)。喪失了自然,人類自然也無家可歸。疫情加速使人類面臨一個新的時代,那即是人類重返自然和重建自然的時代。正是從這個意義上說,《庚子生態(tài)詩歌選本》為我們徹底反思人與自然的倫理關系提供了一種視角。我們看到,在這種倫理關系中,也不是簡單地回歸過去,而是基于一種全新的生命觀。人與山川,人與動物,人與植物,人與能看得見的,人與肉眼看不見的,人與一切能感知的存在,都將重新盟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