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志
作為我們團隊的向?qū)?,Sam簡歷上的職業(yè)一欄寫著Naturelover( 熱愛大自然的人),“ 在瑞士, 幾乎每個人都是nature lover,”Sam說。他覺得這是瑞士真正值得驕傲的地方,所以nature lover這個詞也成了瑞士給我的第一印象。
“你覺得火車舒適嗎?”Sam在去往施庫奧爾的路上這樣問。
“這感覺太慢了!”我答道。
坐在這個慢悠悠爬行的紅色車廂里,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身邊公路上的汽車在不斷超越我們。100公里需要慢吞吞地晃悠上三個多小時。這三個多小時唯一能干的事就是靜靜地看一看沿途的那些湖泊、山巒和擦肩而過的幽靜小鎮(zhèn)。車廂里靜得出奇,我甚至都不好意思咳嗽一下,打破這種寧靜似乎成了一種罪惡。
這種慢悠悠的感覺,就像煙癮上來之后的那種戒斷反應,讓我難以抑制地在焦躁的舊習慣與全新的體驗間來回掙扎。要說這種緩慢、寧靜與自然氛圍好不好,那當然是好的,但我們已經(jīng)習慣于把匆忙的生活當成了生命,根本無法保持頭腦靜止不動。這么說來,至少在第一天的行程中,我感覺自己走進了一個自然的“康復營”,經(jīng)過那一座座湖泊和山巒的同時,我的焦躁也一點點被擠出體外。
到達施庫奧爾的時候,已經(jīng)是瑞士時間晚上7點了。辦理好入住手續(xù)之后,Sam帶著我們?nèi)タ戳丝戳鬟^小鎮(zhèn)邊上的因河(Inn River),為第二天考察這條河流做準備。雖然太陽還高高地掛在不遠處的山尖上,但身后的那個鎮(zhèn)子已經(jīng)徹底休息了。所有的店鋪全部關門,三三兩兩的瑞士人開始走出戶外,或徒步,或登上山地車向周邊的森林進發(fā)。我們在老鎮(zhèn)子里四處走動的時候,經(jīng)常會有人停下來跟我們打聲招呼。一個熱情的家庭主婦甚至把我們請到了她那篆刻著家族徽記的老房子里。這房子有300 多年歷史,一半木頭,一半石頭,房主跟我們聊了半個小時它“純天然空調(diào)系統(tǒng)”的特色。
Sam說,腳下的因河每年會吸引全世界各地的戶外愛好者到這里來體驗水上運動,而冬天的施庫奧爾會變成擁有80 公里雪道的滑雪勝地。但是如果我們下水漂流因河的話,那將成為第一個在這里漂流的中國探險隊??催^我們手頭關于雅礱江漂流的視頻之后,一支新西蘭漂流團隊全員都躁動了起來。他們把我們一行人帶回酒店,買來啤酒,辦起了一次nature lover的臨時聚會。中國人、新西蘭人、瑞士人,用口音紛雜的英文交流著各自對于眼前這條多瑙河支流、這個山谷和這個靜得出奇的小鎮(zhèn)的認知。而此時,施庫奧爾小鎮(zhèn)已經(jīng)睡去了。
翻騰的白水卷著紅色的橡皮艇在曲折的因河上時隱時現(xiàn),距離一公里以外都可以聽到回蕩在山谷中夾雜著水聲的呼號,那是我們被顛覆了所有聯(lián)想之后發(fā)出的真實驚嘆。在此之前,新西蘭老移民Franz豎著大拇指對我們說:“來吧,去因河做一次勇敢的嘗試?!薄阏f得可真輕巧,F(xiàn)ranz。這注定是一個無比漫長的下午,在這么遙遠的國度與自然親密接觸會發(fā)生很多意想不到的事情,不會很順利,但必須非常有意思。
當我們真正到達河邊的時候,下午已經(jīng)過去了一半。這是因為整整一個上午的金色時光被一場大雨耽擱掉了。雨來得很突然,頭頂上不知幾時開始烏云密布,山風從火車站方向吹過來,灌滿了耳朵,陰晴的轉換根本沒有界限可言,前一分鐘施庫奧爾老街上的石頭還覆蓋著暖暖的陽光,現(xiàn)在,我們只能站在Franz位于半山腰的工作室門口,穿著全套的防水服,傻呆呆地聽雨滴有節(jié)奏地敲打著頭盔。
因河的對面是一座國家公園,整個山坡都被松林覆蓋著,從那片茂密的松林穿過去,沿著戶外運動的小路再翻過兩座山就是意大利與瑞士的邊境線。山腳下的峽谷像一個擴音器,把因河流淌的聲音放大了,聽起來簡直就是山神奔跑時發(fā)出的喘息聲。恰好在視線所及的地方有一個修道院就建在遠處半山腰上,我想,那里面的神靈一定也在眺望我們,此刻必定很得意。
當我們把船抬下公路,F(xiàn)ranz在河邊一塊開闊的草地上正帶著所有漂流隊的隊員做熱身運動。我們過來的時候動靜很大,不知道嚇壞了多少藏在樹林和草叢中的動物。距離河道近了,我們才驚奇地發(fā)現(xiàn),此前被輕視的這條多瑙河支流,水浪居然如此澎湃,氣勢上不輸于中國的“大江大河”。如果非要做橫向比較,那么中國的江河之源像一匹野馬,壯碩、寬闊、氣勢磅礴;而眼前的因河更像是一個處在青春期的瑞士帥哥,生機勃勃、動感十足、激情澎湃。
漂流在這樣的河流中,個人感受皆不相同。這支勵志要漂流國際河流的小團體在因河上所經(jīng)歷的一切因人而異。國內(nèi)的漂流名人爵士冰一直在衡量因河的難度系數(shù),他的結論是——應該在這里練就一身好的技術,再去征服世界上其他的大江大河。這里灘多水急,河道千回百轉,但水很淺,危險指數(shù)因這一點而降低了很多。用爵士冰的話講,你大可以在享受腎上腺素分泌過旺的激情同時,偷眼看一看阿爾卑斯山脈的森林和不時出現(xiàn)在某一棵松樹后面偷偷摸摸、探頭探腦的鹿。
負責攝影的張碩則一直在大聲尖叫,河谷幾乎被他的尖叫填滿了。他說他的尖叫不是因為恐懼,是忽然在第一個浪尖上產(chǎn)生了一種難以克制的沖動,希望把壓在心里的情緒抒發(fā)出來:來自巨型都市,沉積了多年的彷徨、恐懼與壓抑,正是通過這種最直接的方式全部傾瀉給眼前的瑞士河流和周圍的群山。雖說我們經(jīng)常說要充滿正能量,但張碩這種充能方式也確實有點驚天動地了。而Franz果然是個行家,他不但可以閉著眼睛躲開所有的暗礁和浪頭,還能抽出時間帶著大家與相遇的戶外徒步愛好者隔著水岸打趣。
其實,我們只是在進行一次嘗試性的漂流,期望在最近距離內(nèi)感受瑞士阿爾卑斯山脈的靈性。漂流只持續(xù)了8公里,在地圖上,這點距離還沒有一個指甲蓋長,但足以讓我們領略此間山川那水晶般的美感。
在趕往庫爾的火車上,所有人才真正進入了瑞士節(jié)奏,那種慢悠悠、讓人昏昏欲睡的狀態(tài),腦子里只剩下Franz在施庫奧爾那個小站月臺上揮手告別的笑臉。我們漂流的時候,老天爺給了我們兩個小時的晴空。此刻車廂外再次大雨滂沱,下得比任何時候都大。
早上6點,酒店旁邊的教堂響起了三遍清脆的鐘聲,庫爾老舊的街道剛剛蘇醒,那場追了我們兩天的小雨依然下個不停,勤奮的Sam很早就跑出去租車,這一整天的計劃也跟這個國度的公路搭上了關系。如果說之前兩天我們是在被鐵軌束縛住的固定線路上行走,體會按部就班的話,那么接下來的一整天則可以用“絕對的自由”來形容。
把這份自由握在手中的時候,感覺到有些燙手。想要自由地行走在陌生國度,去探索想要探索的東西,就需要克服一些源自自身的頑疾。比如我已經(jīng)習慣了在國內(nèi)開車需要按照紅綠燈的指示來決定開車的行為方式,或紅或綠,或?;蜃?。而當有多條道路擺面前可供選擇時,對于習慣了被安排好的生活,習慣了按部就班的我來說簡直就是崩潰。至少在地圖上看是這樣的,只要方向不發(fā)生偏差,出發(fā)地庫爾與目的地阿萊奇冰川被許多纖細的道路連接在一起,似乎放棄哪一條路都是一種罪過,而選擇哪一條又都會犯錯。何況我還要用陌生的語言與陌生人溝通。好在瑞士人母語是德語、法語、意大利和羅曼什語,前三種是官方語言,羅曼什語則是我們自駕起點格勞賓登州的公用語言。大家英語都不好,所以表達意思,談不上什么語法,只是羞于開口的習慣難以逾越。Sam 總對我說:“You need to try(你得多嘗試)!”我也這樣做了。
克服了這些困難之后,我覺得瑞士這個國家忽然間像一張完全攤開的地圖,毫無遮攔地展現(xiàn)在我的面前。我可以操縱著方向盤走過狹窄的鄉(xiāng)村小路,可以在任何一家超市門口停下來買一份午餐,跟每一個朝我微笑的人打聲招呼。我就像一個當?shù)厝?,毫無違礙地存在于這個國度。于是,一些人帶著他們的故事向我涌來,比如接下來我要講述的這個人。
從庫爾出發(fā)半個小時之后就進入了上萊茵河的峽谷地帶,道路盤桓曲折沿江而行,在這里我碰到了一個讓我至今記憶深刻的人。Louis來自蘇格蘭,與牧羊犬一起在這條峽谷中已經(jīng)生活了四年,并且在一個我叫不上名字的村莊里有自己的戶外工作室。他漂流過從特倫向下的上萊茵全部江段,爬過了峽谷中所有的山。Sam說他是一個真正的探險家。在我看來,站在我面前的這位探險家似乎過于溫柔了,他的大牧羊犬倒是出奇地熱情。
大家聊起天來,我問Louis,是否希望這個世界發(fā)生改變,不論是自然還是人本身。他驚奇地一笑,用一口蘇格蘭腔調(diào)的英語回答道:“不希望,因為我挺喜歡它的?!痹谖疫@樣的陌生人面前,他顯得對山谷之內(nèi)的一切無所不知,然而對山谷之外的事情卻一無所知(也許是不感興趣)。他認為做一件事之所以不完美,時間是一個主要的因素。他對自己說,哪怕這一輩子什么都不做,也要把眼前的事情做到完美無缺,于是他就這么做了,從蘇格蘭搬到瑞士,住進了阿爾卑斯山的這條萊茵河峽谷中,不知道這是不是他的一種智慧,至少我沒有這個勇氣輕而易舉地顛覆曾經(jīng)習以為常的生活。在我看來他像一個孩子般天真,具有美好的詩人氣質(zhì)。當他獨自吹著口哨帶著狗從村子里走來的時候,就像個外出巡游的國王。
我們坐在萊茵河畔的一片林子里,看著眼前白浪翻滾的上萊茵河,聽Louis給我們講述關于萊茵河峽谷的各種細節(jié)。我們正計劃在之后的7月,組織一支真正的中國漂流探險隊來征服這段萊茵河江段,現(xiàn)在Louis所講述的一切都變得非常重要。7月份萊茵峽谷里的溫度、水量以及天氣——他像是在這片樹林里開了一個臨時的地理大講堂,一張碩大的等高線地圖被他從工作室搬來掛在了樹林里。Louis的英語帶著口音,為了照顧我們,他把語速放得非常慢,手舞足蹈,很多專業(yè)的詞匯我居然也奇跡般地聽懂了。當所有人拿著咖啡聽他講萊茵峽谷發(fā)生的各種故事時,他的牧羊犬幾乎在每個人身上都靠了一陣子,最后趴在了我的腳下,場景就像一幅有趣的畫。
對于我來說,在這段高難度的跨國自駕旅程中收獲了將自由掌握在自己手中的體驗。很多人每天都在渴望自由,卻遲遲不能找到屬于自己的真實。究其原因,可能是被約定俗成的模式束縛了自己的視野與行為。
不過,如果克服了,其實世界就是你的!
在把我們安全送到冰川前沿的小鎮(zhèn)采爾馬特之后,Sam 趕回他位于蘇黎世的家中度周末。臨走之前,他把我們推薦給一位朋友,對眼前馬特洪峰冰川群頗有研究的Rosti,請他帶領我們繼續(xù)向阿爾卑斯山更深處前進。
在采爾馬特小鎮(zhèn)的火車站廣場前,我們見到了Rosti,并直言不諱地問他:“我們只有一天的時間,能從小鎮(zhèn)上方那龐大的冰川中得到什么呢?”——我們既沒有時間,也不想做一個走馬觀花的觀光者。
對于Rosti來說,這是個難題,每個旅行者似乎都帶著這種貪婪,用最短的時間和成本,獲得最多的知識和感受。Rosti不是導游,確切地說,他是一名享譽歐洲的登山家,我們之間有很多共同的話題,比如地震時候,他和爵士冰正好都在尼泊爾的同一個城市里。
為了讓我們實現(xiàn)愿望,他希望我們能學會一種新的觀察方法,從一些很小的切口窺探全局,通過細枝末節(jié)的小發(fā)現(xiàn),拼湊出采爾馬特和馬特洪峰的全貌。如果掌握了這種本領,哪怕只有短暫的一天,依然能把一件看似平常的事情做的非常有趣。
這種反向構建的方法與大家習以為常的思維方式正好相反。我們喜歡從宏觀入手,向微觀推演。比如,我一定會在踏上采爾馬特小鎮(zhèn)的第一分鐘,把自己的目標定位于整個馬特洪峰冰川群上,然后在以這個冰川群作為基點,向周圍尋找我希望找到的東西,這樣一來,用一天來了解當?shù)厝埠喼本褪前V心妄想。
瑞士是一個建立在旅游業(yè)和金融業(yè)之上的國度,你不得不贊嘆當?shù)芈糜位A設施的成熟。從酒店的庭院到登山纜車,所有的東西似乎都是一個整體,相互間很少會出現(xiàn)視覺上沖突的因素,所以任何不屬于這里的文化現(xiàn)象都變得格外的顯眼。沿著一條修繕得很好的登山步道向著纜車站進發(fā)的時候,Rosti特意在道路兩側為我們尋找亞洲元素。
在他的帶領下,我們在一個小巷子里發(fā)現(xiàn)了一個標準的日本庭院。在最深處的日式松樹掩映下,兩個漢字很顯眼——“妙高”。這件事情本身平常無奇,但如果結合歷史思考一下,這又是一處從強盛到衰弱的歷史見證——它見證了日本經(jīng)濟輝煌的20年。作為強大購買力的表征,它被從遙遠的東方搬到這里,曾被到此一游的日本旅游者追捧。如今這里冷冷清清,早就失去了昔日的輝煌。日本經(jīng)濟一蹶不振之后,再也沒有多少日本游客在經(jīng)濟的重壓下找到閑情逸致來享受阿爾卑斯的陽光。這一番得失之間,是多么奇妙的輪回。
在我看來,采爾馬特是為馬特洪峰而生的。150年前的一天,從采爾馬特出發(fā)的英國探險家征服了那座被視為瑞士標志的山峰。在這座小鎮(zhèn)緊靠山腳的區(qū)域有一所不大的教堂,這里有一塊專門為外國登山者準備的墓地,里面安息著眾多在攀登馬特洪峰過程中遇難的探險家。在經(jīng)過這里的時候,Rosti特意帶我們?nèi)⒂^了一下。墓園中有一個墓碑特別顯眼,這塊墓碑上懸掛著一只生銹的冰鎬,上面飄揚著一面美國國旗,墓志銘則寫著:“別忘了把我弄干凈。”這種美式幽默比起那種感謝上帝向往天堂的祈禱更能讓人長久記住。你能想象,這是一張富于年輕活力的面孔,帶著微笑走向山巔,最終和大山融為一體。
Rosti介紹說,這些墓碑下面沒有遺體。遇難者的遺骸可能已經(jīng)被冰封在巨大冰川的某一處,萬年不朽。
現(xiàn)在不是登山季,所以纜車站上人并不多,大部分是印度的中產(chǎn)階級帶著他們的孩子來瑞士度假。近年來,印度游客的身影漸漸取代了原先日本人占據(jù)的位置。擠在一群印度人中間感覺有點奇怪,為了緩解這種尷尬,我把目光投到窗外,Rosti這時候湊過來對我說:“現(xiàn)在我們經(jīng)過的這些森林在100年前都是冰川,那個冰川曾經(jīng)緊貼著采爾馬特?,F(xiàn)在我們需要坐15分鐘的纜車,垂直上升700米才能看到白色的影子?!边@雖然是一句感嘆,但其中包含的信息量太大了——100年的時間,對于自然變化來說猶如短暫的一個瞬間,氣候變暖、海平面升高、冰川退化、自然消亡、人類滅絕,因為Rosti的一句話,它們?nèi)加可狭宋业男念^。也許我天生就是個末世論者,但眼前不正是完美的證據(jù)嗎?我想起之前遇到的一位64歲的登山向?qū)eter,40年來,他每天都爬到阿萊奇冰川上去觀察冰川到底退縮了多少米。Peter的觀察結論與Rosti輕描淡寫的一句話都對我產(chǎn)生了的巨大影響?!暗厍蛞甑傲??”我問,Rosti只是簡單地聳了聳肩。
這確實是種末世般的杞人憂天,當真正的冰川展現(xiàn)在面前的時候,我還是被它的巨大和壯美震驚了。瑞士這個國家好在一點——如果你是個滑雪高手,你可以在這里一年四季不停地滑。在冰川之上,到處都是整理干凈的雪道,同我們一道上來的印度人已經(jīng)開始更換滑雪用具了。
比起滑雪來,我更希望探知腳下冰川的秘密。這里是世界上海拔最低的冰川群,儲藏著驚人的淡水。Rosti說:“我?guī)氵M到冰川的肚子里!”我想他是要帶我們從冰雪的表面深入到冰川之下的內(nèi)部世界。事實上Rosti 確實是這樣做的。
這又是一個驚奇的玄幻世界,一條被開鑿出來的冰洞綿延數(shù)公里,周圍的墻壁全是沉積上萬年的寒冰。Rosti介紹說,那些隱藏在冰層之下的冰川年輪,也是這個世界的另一張面孔。從最下層的深藍色到最上層的淺灰色,其中每一道年輪都記錄著對應的時期,也許是幾十年、幾百年、幾千年之內(nèi)發(fā)生在地球上的變化。眼前的一切真的太神奇了,不僅僅是我,這會讓每一個地質(zhì)學家激動得手舞足蹈。
“有人在這里做研究嗎?”我問。
“有的,有很多,”Rosti說,然后補上了一句,“但還沒有中國科學家。”
“別著急,他們很快就會來的!”
Rosti 還有很多想帶我們?nèi)サ牡胤?,他拿著一張等高線地圖為我們規(guī)劃著:他希望帶我們從一個山脊切入冰川,翻越國境線,重走一次150 年前征服馬特洪峰之路……
“等等,Rosti,”我打斷了他,“已經(jīng)足夠了,這一天的信息量已經(jīng)夠我消化半個月了。請把最精彩的部分留在7 月吧。那個時候,會有更強的人,更多的時間,跟你走得更深更遠。”
此一刻,我撫摸著冰壁,深刻地意識到,我們能賦予事物五花八門的外貌,但最終能使我們受益的只有事物的內(nèi)在真相。隨著時間推移,當一個探索的人對周邊一切產(chǎn)生審美疲勞的時候,也只有真相更經(jīng)得起考驗。
北山羊又叫懸羊,根據(jù)民間傳說,它能用巨大夸張的鐮刀狀犄角把自己懸掛在懸崖之上。不知道是否有人曾目睹過這樣的場面。如果傳說是真的,山羊在懸蕩于云霧繚繞的深淵邊緣時,心情會是怎樣的呢?或許是因為逃避危險,或許僅僅是意外一腳踩空,當它用那雙大角有意無意地自救成功的瞬間,會不會像僥幸逃離危難的人們一般,獲得一種豁然開朗的頓悟?在生活的諸多難題面前,每個人或許都處在懸羊一樣的境地,又有誰能像懸羊般自如地成為懸崖的征服者呢?直到在瑞士的最后一天,我都在尋找這些問題的答案。
帶著這樣的猜想,我在旅途中纏著每一個新結識的瑞士朋友問:在這里我可以見到北山羊嗎?在那里可以親眼看到它懸掛自己嗎?哦,原來它生活在那么高的地方,但是我只要遠遠地看見就好了。
我在山地小鎮(zhèn)施庫奧爾買了一頂繡著北山羊圖案的帽子,之后便總戴著。Sam指著我大叫:“看啊,你的北山羊出來了!現(xiàn)在你已經(jīng)擁有它啦!說不定這帽子上的圖案能引來一只真的北山羊呢。”
北山羊的形象遍布瑞士國土,無論是州旗、雕像還是各種紀念品上面,全都有它。雖然瑞士的電影業(yè)和娛樂業(yè)不甚發(fā)達,北山羊卻是絕對的明星:無論是在人們談論起山地動物時,還是在商店用各種玩偶布置櫥窗時,北山羊都占據(jù)了最主要的位置。它的形象遍布市井,真跡卻無處追尋。
北山羊在瑞士享受的待遇很像是大熊貓在中國的定位。其實,我第一天來到瑞士的時候,就發(fā)現(xiàn)了一些讓人興奮的近似之處:我們乘坐的紅色小火車穿過蘇黎世湖,進入山地,兩邊草地森林冰川雪山玲瓏有致的模樣讓我驟然想起中國的王朗和稻城亞丁。橫斷山脈地區(qū)及川藏、藏南地區(qū)的分層結構及麗質(zhì)天成的獨特景色仿佛在歐洲找到了孿生姐妹。
爵士冰在另一面窗戶邊回頭對我說:“我說西藏是小瑞士,你說瑞士是小西藏?!痹谒v這句話時,我心里正想著另一番偶合之處,那是與景色相關的人生際遇:去年此時,我在四川王朗的高山原始森林拍攝一部關于大熊貓主題的野生動物紀錄片,那時的我和攝影師及巡山隊一起穿過更難攀登的陡坡、滿是荊棘的竹林及隨時沖垮巖石的湍流,僅僅是為了能親眼目睹野生大熊貓的身影。
剛到阿爾卑斯山的第二天,我們在冰川旁的一座古老建筑里認識了精通自然文化與山地生活的老豆(音譯)及他的妻子伊莎貝拉。
一走進他們的古堡式大房子(實際上是這片山區(qū)傳統(tǒng)的酒店和文化交流中心),就看到了琳瑯滿目的動物明信片,我心心念念的北山羊也在其中。我問這些明信片的價格,老豆說你們喜歡的話隨便拿,還說其中有他拍攝的幾張?zhí)厥怿B類的圖片。
老豆夫婦很愿意把這里的一切故事講給我們聽。他們從不想買車,要出去走走時就坐纜車到山下,火車站就在旁邊。乘火車去巴黎只需要5 個小時,去倫敦7 個小時。他們也常去山那邊的意大利,但是并沒有打算去中國。
他們老了,僅想在有生之年把歐洲看完。午餐的時候,我給他們看位于中國西藏的冰川照片,告訴他們中國冰川正以驚人的速度嚴重退化。老豆和伊莎貝拉感到非常震驚。
他們的土地上,冰川也在退化,但沒有中國那么嚴重。伊莎貝拉捅出了一個極有意思的故事:老豆每年都會在相同的地點拍攝冰川并把這些照片集結起來進行對比。就是在這樣的拍攝中,他捉到了一只鷹。老豆給它做了一頂鷹帽,這種帽子可以捂住鷹的眼睛,令其安靜下來。這時我猜到他們接下來要做的事情:熬鷹。
“對,你知道了!”伊莎貝拉的眼睛變得亮晶晶的?!拔覀冚喠鲹Q崗不睡覺,一直盯著鷹的眼睛看,如此下去,它熬不下去了,銳氣和傲氣被磨去,便聽話地在我們家待下去了。它每天飛到很遠的地方狩獵,獵到了鳥或兔子便帶回家里,它已經(jīng)把我們家當成了它的巢穴?!蔽易穯枺骸澳俏覀兘裉炜梢匀タ此鼏??”伊莎貝拉笑著:“它就像個大城市的人,白天準時離家,要天黑了才回家來?!?/p>
要到晚上9點,瑞士才有天黑的意思。不能見到這只用古老方法馴出的空中獵手,真是好生遺憾。
老豆和伊莎貝拉管理的山地文化中心在出售一種別致的撲克牌,每盒有不同主題的圖案,畫的都是瑞士特有的哺乳動物、鳥類、昆蟲、喬木、花草及菌類。
無論以何種理由和借口來到瑞士,真正深入我們心中的,仍是和萬年美景相纏相合的善良人民,那種平和里滲透著對美好和愛本身勇敢而真誠的理解。這和他們的國民動物明星北山羊懸掛自己的傳說一樣,總會勾起人們一種發(fā)自心底的沖動,讓人更持久深刻地感受、反思世界和往日的時光。
Sam在與我們的最后一頓晚餐時準備了他覺得最特別的瑞士傳統(tǒng)茴香烈酒,于是我們都醉了。旋轉著走在回木屋的山路上,突然一仰頭,我看見了璀璨的星空和天空下深藍色的雪山。此刻那把宇宙的水晶勺子就在頭頂,那么清晰,如同天鵝絨上一排碎鉆,觸手可及。
這不正是一個懸羊式的頓悟時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