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喀什噶爾古城就是個名副其實的大景區(qū),處處都能有意想不到的收獲。這不,我餓著肚子在古城西區(qū)的諾爾貝希路上覓食,先遇上的卻是“精神食糧”。
拐角巷道里,傳來熱鬧的彈撥樂器和擊掌踢踏聲。走過去,清真寺墻角下坐著一排老樂師,瓢形琴身的兩弦琴都塔爾、半圓形身段琴頭后彎的熱瓦普、勾魂的達甫手鼓,齊奏出讓人坐不住的節(jié)拍和旋律。一個矮胖的中年人,仿佛是古城“氣氛組”的一員,正熱情鼓動著手持“長槍短炮”的過路游客動起來、跳起來。“Singanushiga AzaAza……”見我居然能跟著唱,這位胖兄不由分說地把我拉到中間。入鄉(xiāng)隨俗,哪怕動作再笨拙,我也還是勉為其難地跟著舞動起來。
我當然會哼唱,并且知道這是流傳于中亞大地的著名民歌Singanushiga,維吾爾族、哈薩克族和塔塔爾族都有各自的版本。漢族朋友最早了解它,可能是通過俄羅斯民歌《貨郎》。而姜文2007 年的電影《太陽照常升起》中老唐沙漠婚禮的狂歡場面,讓“文青”們知道了它的另一個名字:《黑眼睛的姑娘》。
一曲間歇,琴師們邀我坐下喝茶。眼見過路游客越來越多,琴聲再起時,已經是全國人民耳熟能詳并可以大家一起唱的《啊,朋友再見》和《敢問路在何方》。
我起身走進現在已是“網紅”的百年老茶館,其中又是長槍短炮、手機直播下的一番熱鬧景象。不妨說,老茶館成了游客與本地人融洽相處的好榜樣,哪怕游客再扎堆、再打卡獵奇,也不會妨礙當地老人沏上幾壺熱茶,丟上幾塊蜜糖,盡情彈唱一整天。帶著剛從當地媒體公眾號上學到新疆彈撥樂器初步辨識方法后形成的盲目自信,我上前又跟老樂師們攀談起來,至少樂器名、風格名是不需要翻譯的?!昂孟矚g你們這個烏茲別克熱瓦普啊,剛才彈奏‘窮乃合曼’很過癮!”對方用非常不熟練的漢語回答:“那是木卡姆的(套曲結構),我們(剛才彈的)沒有?!本瓦@樣,我迅速給自己招致了一次“知識性打臉”。
古人聞樂不知肉味看來是實有其事,我在茶館盤桓很久,只是在肚子的抗議下,才轉到附近一家大盤雞店坐下。土黃色的喀什古城,在色調光影和迷宮般的布局上實在像極了伊朗古城亞茲德,可是飲食方面又比后者要強上數百倍。不止烤肉大盤雞,各種拌面抓飯也遠勝過中亞、西亞諸國。有美食研究者認為,這得歸功于西域與內地之間自古以來的文化交流。融合向來從口舌開始,正是川湘口味源源不斷的進入大大豐富了當地餐飲。
而在當下,流行文化又成了民族間文化交流的另一條紐帶。2018 年那一季的綜藝節(jié)目“中國新說唱”冠軍艾熱正是喀什人。大盤雞店的店家女兒、高二女生古麗扎爾跟我聊起來:“我們維吾爾人和你們漢人對帥哥美女的看法越來越相似了,比如我最喜歡鹿晗,其次是吳亦凡。”或許,那些在網絡上備受批評的“小鮮肉”已經不自覺地成了促進各族團結的中堅力量。
對了,這還是2018年國慶節(jié)前夕我在喀什旅行途中的經歷。時光飛逝,短短兩年半后,鹿晗和吳亦凡似乎都顯得已經有些過氣??赡苁菫榱隋憻捚胀ㄔ?,加了我微信的古麗扎爾非要用語音來聊天,大概想表達自己“好煩物理課”、哪個女生“品味太差”等想法。而對于我們這些游客來說,雖然手里時刻捏著手機刷朋友圈,但到了移動支付的關鍵時刻,手機卻不見得永遠可靠,還是得裝錢包出門。有一次,我在縱貫喀什老城的解放北路追趕上靠站的28 路公交車,一邊排隊一邊掏出錢包找零錢。很不幸,面值最小的一張也是50 元。車門前的我正懊惱著準備放棄,站臺上一位維吾爾大媽微笑著遞過來一張1 元紙幣——這是多善良又多能體察路人煩憂的人?。?/p>
即便古城外圍如今已被仿古旅游商品店面包圍了起來,喀什老城還是美得不像話??κ哺翣柺强κ驳娜Q,據說是“玉石”的意思。早在公元前二世紀,這里就是漢代“西域三十六國”中疏勒國的中心部分。兩千年后,它成了絲綢之路上罕見的還活著的古城。
對祖國大西部歷史知之甚少的我,是從朋友祥子所著的武俠奇幻小說《三十六騎》中才知道了疏勒國,以及龜茲、焉耆、車師、于闐這些只有翻了字典才能確認名字發(fā)音的周鄰古國?!度T》的情節(jié)處處能與我的行程印證,所以我把它當成了旅行文學來讀。小說的主人公——東漢時期的軍司馬班超在西域的常駐之地正是疏勒;書中他曾派飛賊柳盆子入盤橐城,劫持龜茲人強派給疏勒的國王兜題,若干年后又曾孤守疏勒,擊潰姑墨和龜茲的來犯,我在今天的喀什讀起這些故事獨有一些親切的體會。
史學家根據漢代的文字記錄推測,班超所到過的盤橐城遺址就位于今喀什市東南郊,克孜勒河與吐曼河交界處的高埠之上。我查閱各種資料,大概知道今天遺址上修建了紀念園,還有矗立著班超三十六騎雕塑的神道。專程找過去參觀,卻發(fā)現這更像是一座老頭們乘涼的市郊公園。墻面上以稚嫩的字跡涂抹著各種“少年維特的煩惱”:“迪麗孜巴,我恨你!我對你那么好,從二年級開始就對你好,你卻跟幾個四年級才認識的人做朋友……”這讓我想到在喀什老城最古舊的部分,少年們開大腳踢球的墻上也刻著不少字,比如“TF Boys, I love王俊凱”,“凱”字還寫錯了。我不由又想起自己在大盤雞店得出的觀點:小鮮肉偶像是促進民族文化交流的關鍵力量。
在十五月亮還沒圓起來的中秋夜,我在城東由舊沙俄領館改建的色滿賓館,看到一輛涂滿裝飾圖樣的房卡車。我意識到這是由英國出發(fā)的網紅房車Dragoman,它一路收費搭載階段性游客進行公路旅行,此刻大概正在喀什歇息,順便也可以體驗中國的傳統(tǒng)節(jié)日和一周后即將大規(guī)模涌來的國慶黃金周浪潮。
趕在國慶人潮到來前,我和朋友租了輛車,奔赴與塔吉克斯坦、阿富汗和巴基斯坦三國接壤的祖國邊陲塔什庫爾干塔吉克自治縣。行經遠眺冰川之父——慕士塔格峰全局的轉角,轉入繼續(xù)筆直插入喀喇昆侖山脈腹地的314國道,兩側胡楊林形成的一條光影斑駁走廊,將我們迎入塔縣。
2018年時,愛彼迎上塔縣唯一的民宿,屬于一位自稱“17年塔漂”的北京攝影師于味兒。這絕對是一位隱居又任性的藝術家,從不發(fā)表作品也不愿意辦展,“只有這樣拍攝,才沒壓力?!敝劣谒ň拥倪@套漂亮大宅院,“以后也不想做民宿了,準備從平臺上撤下,只接待朋友?!?/p>
要想在這高海拔苦寒之地“宅”下來,除了不用工作不愁吃穿,以及花大量精力和時間不斷擴建、裝潢房子外,還得有一些外人看來毫無意義的小愛好。攝影家每天抓50只左右的馬蜂,塞進一瓶瑞典伏特加酒瓶中??僧吘顾磕暧幸话霑r間都不在塔縣大宅里,所以雖然經過4 年,瓶子至今也還遠遠沒塞滿。“這有治療風濕的功效,瓶子一直塞不滿,就好像將沙撒進水中,水位卻不會升高那樣?!迸c此同時,他還開始用蜘蛛來泡酒。在更多沒朋友可以說話的漫長冬日里,于味兒重新?lián)炱鸸诺浼毩曇愿唠y度輪指著稱的名曲《阿爾罕布拉宮的回憶》。
在向邊防管理部門申報后,我和朋友比其他只能到邊防哨所前的游客更進一步,直接把車開到了海拔4733米的紅其拉甫山口國門。這是一處可以通關的一類口岸。早在吐魯番,我就碰到過一對沿途搭順風車旅行的波蘭情侶,他們的目標正是沿314國道、經紅其拉甫山口去往巴基斯坦。我想著自己總有一天也會去巴基斯坦,所以對國門打卡的興趣也就不大。倒是鐵絲網對面的巴基斯坦小兵一直用中英文混雜的語言向我們打招呼:“來嘛,拍我嘛?!绷硪粋龋惯€有一對中巴士兵在練習摔跤,簡直是在以實際行動向觀光客展示什么是中巴友好。我置身于電影《冰山上的來客》故事背景的喀喇昆侖山,仿佛隨時可以唱起電影插曲《懷念戰(zhàn)友》里的名句“哈密瓜斷了瓜秧依然香甜”。
塔縣的主體居民塔吉克族一向有愛國戍邊的傳統(tǒng)。男人們就像《冰山上的來客》的主角阿米爾一樣做著護邊員和護林員;交班后才會到村鎮(zhèn)臺球室,三塊錢打上一局。
不過要走近塔吉克族人的生活并不容易,除國道邊少數幾家旅游接待戶,每個村口三班倒的值守紀律很難把外人放進去觀光。所幸的是我們有當地朋友:“塔漂”攝影家?guī)Т蠡飪喝グ嗟蠣栢l(xiāng),找一位老奶奶卡麗克買羊。10年前當地修建水庫,村民全部西遷至今天的新村??惪说恼煞蛏绿峥ㄟ_木建起了這套滿布著漂亮毯子的結實磚房。孩子和孫子們都長大了,分別去了縣城、喀什、烏魯木齊甚至井岡山大學。一年前色衣提卡達木去世了,很多時候,73 歲的卡麗克就一直獨居在這套大房子里,幸好還有親友時不時來坐坐。卡麗克給我們看了她年輕時候和解放軍女兵跳舞的照片,誠摯地想留我們在家里吃飯?!跋麓蜗麓巍?,因為趕時間我只好推辭著??惪藫u搖頭:在遙遠的邊陲,“下次”往往就是“永別”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