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浪微博|大黃米粒321
01
很偶然的一個時間,向晚從小助理那里得知了最近流行的“土味表白”方式。
小助理剛大學(xué)畢業(yè),新潮另類又精力無限,白天八小時工作賺三百塊,晚上夜場三小時花光,讓向晚忍不住就心生感慨。果然說年輕人愛窮折騰,估計就是越折騰越窮的意思。
但人家自我感覺精神特富有,對還沒過三十歲生日便老氣橫秋的向晚也頗為同情,為了不讓她被時代拋棄,時不時就給她普及現(xiàn)下流行的東西。
于是她知道了若干條語句不通的土味情話,穿新衣服的時候不摘吊牌很酷,還有很多她連歌名都聽不懂的流行歌。然后今天,小助理興沖沖地給她介紹了最近很火熱的告白方式。
準備一張手繪的地圖,男生把約會過的地方一一在地圖上標注出來,每一處都畫上女孩子小小的頭像,嬉笑怒罵各種表情,然后這些點連成線,匯成面,最終成了一個大大的愛心形狀。
小助理說:“這代表著呀,我的愛可以陪你走到天涯海角。是不是很新潮呀……向晚姐?”
向晚愣愣地盯著面前的這份手繪地圖,沒動,也沒說話。
“你……你怎么哭了???”
向晚茫然地抬起頭,有什么東西掉落在A4紙上,發(fā)出清脆的“啪嗒”聲,確實像極了眼淚的聲音。
02
向晚人生中最高光的時刻都發(fā)生在八歲之前。那時她跟隨年邁的外婆住在偏遠的鄉(xiāng)下,田間、地頭、春草池塘都是她的游樂園,夏日有蟬鳴,冬日有霜花,廣闊天地給了她肆無忌憚的快樂和自信。外婆趕在民國的尾巴出生,小時跟著私塾先生認真地學(xué)過國學(xué)和國畫,手把手教她畫的那幅叫作“園柳變鳴禽”的國畫,獲得了小學(xué)組繪畫比賽的一等獎。
獎品是一只印著美少女戰(zhàn)士的粉色鉛筆盒。記憶中,那天特別熱,陽光照得人睜不開眼,卻絲毫不妨礙向晚對著鏡頭笑出豁了兩個大黑洞的大門牙。
后來那門牙長齊了,向晚卻再也沒那么笑過。那一年她被父母接回家,家中還有個大她三歲的姐姐。外婆給她穿了最好看的桃紅色連衣裙和粉色帶亮片的涼鞋,可站在狹小的客廳里,她仍是覺得手腳拘束,無所適從。
她想起臨行前外婆對她的囑托,要她一定要乖,要有禮貌,于是她咧開嘴,給了母親一個很大的笑容。
母親當時一愣,轉(zhuǎn)頭跟父親交換了一個既無奈又嫌棄的眼神,隨即裝作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告訴她:“女孩子不要咧開大嘴笑,不好看?!?/p>
她瞬間紅了臉,趕緊閉上了嘴巴。在接下來的幾天里,無論別人怎么逗她,她都只管抿著嘴巴笑。半夜起床去廁所的時候路過父母的臥室,她聽見他們正在里面小聲討論:“到底不是看在身邊長大的,總覺得不親,笑容都是干干巴巴的討人嫌?!?/p>
她愣愣地站在黑暗里,不懂自己為什么開口笑很丑,閉嘴笑也討人嫌。她在鄉(xiāng)下長大的這許多年,從來不知道原來笑也是件這么難的事。
她那時還太小,不懂得在這世上,不管你笑不笑,其實都不是別人喜歡或者討厭的原因。
那天她記不清在黑暗里站了多久,只記得原本她是要去上廁所,最后卻硬生生尿了床,換來母親很長一頓時間的冷嘲熱諷,言語之間埋怨外婆疏于教育,把孩子養(yǎng)得一無是處。
于是她就在這日復(fù)一日的埋怨中,長成了不愛笑,不愛鬧,有點兒孤僻的姑娘。盡管到高中的時候她的成績可以穩(wěn)居年級前三名,在班里人緣也算不上好。
這就導(dǎo)致學(xué)校組織板報比賽的時候,明明老師安排了她主畫,幾個同學(xué)協(xié)助,可放學(xué)鈴一響,教室里就只剩下了她自己。
向晚是孤獨慣了的人,倒是沒覺得有什么。只是黑板有些高,顏料桶又沉,因此她不得不爬上爬下蘸顏料,累不說,還耽誤時間,只畫了一個整體框架之后天便有些黑了。室內(nèi)昏暗,她從桌子上爬下來想去開燈,卻一腳踏進了粉色的顏料桶里。
黑色的大棉鞋瞬間被浸濕,向晚用幾秒鐘思考了一會兒完不成板報和鞋子恢復(fù)不了原樣的兩種后果,最終決定兩害相權(quán)選其輕,立即回家刷鞋子。
泡了水的棉鞋很沉,向晚踢踢踏踏地走在樓道里,四下很靜,便把她走路的聲音襯得很大,撞在墻上有了回音之后此起彼伏,黑暗里竟然走出了你追我趕的錯覺。向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腳步。身后傳來那聲“哎”的時候,她猛一回頭,差點兒尖叫出聲。
身后的人顯然被她嚇了一跳,“啪”地按開了墻上的開關(guān),霎時間整個走廊變得雪亮,向晚這才看清對面站著的穿校服,背斜肩包的少年,對方正滿臉驚訝地看著她。
是周徹,跟她同班了半年卻從未打過招呼的同學(xué)。
“你怎么這副表情?”他看著她,突然就略帶戲謔地笑了笑,“喲,步步生蓮啊?!?/p>
向晚這才看見,顏料印在鞋底,在走廊里留下了一長串粉色的印跡,因了鞋底的花紋深刻,遠遠看上去,倒真有些像一排盛開的緋紅蓮花。
她忍不住驚嘆一聲,又想起剛才被自己的腳步聲嚇到的傻樣子,忍不住就抿嘴笑了笑。
燈光明亮,走廊寂靜,外面無星也無月。
周徹突然間挑眉,伸出雙手在半空中用拇指和食指比了個鏡框的形狀:“咔嚓,拍照留念。向晚,原來你笑起來挺好看的,你應(yīng)該多笑一笑?!?/p>
他語氣誠懇,向晚卻瞬時變了臉色,冷冷地丟下一句“幼稚”,轉(zhuǎn)過身頭也不回地走掉了。
周徹愣愣地看著她疾步離開的背影和一步步盛開在她身后的花朵。那背影瘦削單薄,卻挺得筆直,在這空曠的走廊里漸行漸遠,莫名走出了一種奇異的悲壯感。
03
很多年以后,向晚從記憶中翻撿出當初的那段時光,才終于能正視它,其實一切有跡可循。
班里共有四十六個人,向晚雖然因為記憶力好,能記住所有人的名字,但也僅當它們都是無意義的符號而已,有幾個特別加粗的符號,周徹算是其中之一。
原因無他,向晚曾對著成績單分析過每個人的成績,發(fā)現(xiàn)周徹的成績雖然始終排在中游,但地理學(xué)得非常好,幾乎每次都是滿分。
把一件事情做好可以靠努力,但每次都能達到完美的地步,她更傾向于是天賦使然。
天賦對普通人來講,可望不可即,尤其是如周徹這般可以把校服穿成潮服的男生,受歡迎程度可想而知,跟她這樣不合群的人,更是天然隔了一道屏障。
所以隔天晚上向晚拎著顏料桶站在桌子上畫板報的時候,一眼瞥見教室門口站著的人影時,差點兒把手里的桶扔出去。
“你站在那里干嗎?”
周徹被她的表情逗笑:“看看你今天還會不會腳踩蓮花。”
向晚覺得他簡直無聊至極,毫不掩飾地翻了個白眼,手下畫個不停。
周徹斜倚著門框抱臂看了半晌,突然冒出來一句:“你畫的是宿錦鎮(zhèn)?”
板報沒有限定題材,向晚干脆就畫了自己最擅長的,她幼時離開外婆家后,曾無數(shù)次把記憶中推開門就能看見的云山遠霧、小橋流水落在紙上,白紙黑墨,似乎都能聽見畫里外婆走在青石板路上的腳步聲。
但從無人關(guān)心她畫的畫,母親對此做出過的唯一評價就是:不知道整天窩在屋里畫些什么東西。
此時此刻,卻有人一眼看出,這黑板上徐徐鋪開的畫面,是她心心念念的宿錦。
周徹走了幾步上前:“你看啊,你畫的這塊花崗巖石頭,角部受三個方向的風(fēng)化,而棱與角逐漸被縮減,最終趨于球型,典型的球狀風(fēng)化。面前這條石板路,呈西高東西低,仔細看能發(fā)現(xiàn)西部背陰面長出了典型的簇狀苔蘚。遠處這座山有一部分呈黃色,是一種呈發(fā)霉狀的喬利橘色藻,都是屬于宿錦的地理標志。”
向晚極力壓制,也沒能壓住驚訝和羨慕的眼神。
或許又不全是驚訝和羨慕。
周徹一臉得意地看著她,得意完了才笑道:“關(guān)鍵是,你畫的這是雙拱橋啊,宿錦鎮(zhèn)的標志性建筑物,我前段時間剛?cè)ヅ恼詹娠L(fēng)?!?/p>
向晚問道:“采風(fēng)?你拍過很多照片嗎?”
周徹從隨身斜跨的背包里拿出一本厚厚的相冊,翻了一會兒后遞給她:“喏,在這里。”
那是一張霧化處理過的彩色照片,拍的是清晨時的宿錦,尚未散發(fā)出暖意的太陽斜照著雙拱橋,與水面上波光粼粼的倒影交相輝映,靜靜地等待著日出日落,歲月更迭。
向晚的手指在上面細細摩挲,一直撫摸到照片的最邊角,那里有一座靜悄悄的農(nóng)家小院,桐木色的雙開大門前,蹲著一對石獅子,其中公獅子威風(fēng)凜凜的爪子上,用水彩筆畫著一只小小的,可愛的貓。
向晚唰一下紅了眼眶,半晌才抬頭不好意思地看了周徹一眼,掩飾道:“很漂亮,你拍得很漂亮。”
對方?jīng)_她粲然一笑。
他笑得眉眼彎彎,唇紅齒白,向晚突然就失了神。在她生活的世界里,父親常年冷漠,跟她說話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周邊鄰居家?guī)讉€大她幾歲的男孩子,最常做的事便是揪她辮子,嘲笑她是鄉(xiāng)下野孩子。
她從未見過哪一個男孩子,笑得和此刻窗外即將湮滅的霞光這般溫柔。
成年后的向晚曾細細追溯十六歲時的那一段時光,當大幕拉開,光束打亮,愛恨情仇、悲歡離合輪番上場,那么奏響第一聲音符的,便是那張霧化了的照片和這抹如春日暖陽般的笑容。
從此音符跳動不止,她的眼睛和她的心一起,全都隨之亂了節(jié)奏。
04
向晚是在很久之后才明白,很多時候我們管不住自己的心,都是從管不住自己的眼睛開始的。
她在接下來的日子里又欣賞過很多次周徹的攝影集。有逆光拍攝出的滿是晶瑩裂紋的冰面,有風(fēng)雨欲來時茫茫原野里一棵孤獨佇立的胡楊樹,有在長白山山頂拍攝的漫天銀紫色星辰,也有在偏遠小鎮(zhèn)隨手拍攝下來的裊裊炊煙。
攝影集的扉頁上寫著一句話:“我們都是廣闊空間里的流浪者,漫長歲月中的旅行家?!?/p>
這句話讓向晚感慨且羨慕。她十六歲的人生中,只有前八年是真正恣意快樂的,在這精彩的人生旅途中感受世界的美,而這漫長的后八年,她只是在拼盡全力地奔跑,為了和外婆越來越少的團聚,母親虛無縹緲的微笑,父親惜字如金的夸獎,一直拼命地朝前跑著,跑向一個她自己都看不清的目的地。
所以她無比羨慕,有人可以在這歲月長河中肆意徜徉,一路朝著心中光。
周徹沖著她眨眨眼睛,隨手抽過桌子上的練習(xí)冊,藍色的鋼筆在紙上勾勾畫畫,不一會一張簡版的中國地圖躍然紙上。
“這里……是我已經(jīng)去過的地方,接下來還要去這里……”他把每個地點都串聯(lián)成線,呈現(xiàn)出的是類似四分之一個心形,“哇,看樣子接下來我可以慢慢選擇,直至走出一整顆心的形狀?”
向晚失笑:“你們男生也會做這種無聊的事嗎?”
對方看她一眼,慢吞吞地說道:“無聊嗎?如果是和你一起去的話……我覺得還好?!?/p>
向晚訝然抬頭,撞進對方明亮的眼眸里,她幾乎是本能地躲避了那目光,假裝全部注意力都在這張地圖上:“我?我怎么可能……”
“為什么不可能?”
原因不言而喻啊,向晚想。像她這樣的人啊,似乎從出生起就不被期盼和喜歡,她這般努力,也不過是為了有朝一日,站在人海里可以同大家一樣,面目平和,眼里既沒有敏感,也沒有卑怯。
這世上有人星夜趕考,有人天亮辭官,有人看山河錦繡,有人已滿目瘡痍,每個人都在既定的人生路上朝著終點奔跑,她從未奢想過去偷窺別人路上的風(fēng)景。
但現(xiàn)在有人站在遠山云霧里沖她伸出手來,遞給了她一張色彩絢麗的邀請函。
她似在這一瞬間,終于聞見了花香。
向晚記得很清楚,那是二零一零年的春天,正是倒春寒天氣,傍晚放學(xué)后的校園里空無一人,北風(fēng)吹得一小股塵土在地上打著空旋,猶如跳著歡快的舞蹈。
日子過得很快,天氣似乎還沒來得及熱起來,高考就結(jié)束了,向晚在收到錄取通知書的當天見到了周徹。
他們選了同一座城市的不同學(xué)校,向晚選了金融貿(mào)易,周徹毫無疑問地選了地理攝影。等待著開學(xué)的漫長暑假,周徹向她發(fā)出了一起去桂林的邀請。
桂林,那里有三山二洞,兩江四湖,最重要的是有個蝴蝶谷,相傳是梁山伯、祝英臺化蝶后曾棲身的地方,他們死后就地化成兩座連綿的山日夜相望,情侶到此地虔誠許愿,此生便能“相看兩不厭”。
傳說美得動人心魄,但再美也美不過此刻他眼睛里的光,向晚迎著這樣璀璨的目光,毫不遲疑地點了頭。
她終于敢伸出手接過那張邀請函,準備和他一起啟程。
可惜這旅途道阻且長。向晚在燒烤攤做了整整三十天的暑假工,每日忙到凌晨,老板共給她結(jié)了兩千八百塊錢工資,她把那一沓紅鈔票數(shù)了又數(shù),小心地放進了天藍色的印著小浪花圖案的信封里,然后鎖進了抽屜。
這些錢她準備交給周徹統(tǒng)一支配,雖然不多,也許不夠,但是她也準備把這一路上的衣食住行,雨雪風(fēng)霜,全權(quán)托付給他,如同交付了可以用衣食住行概括的往后余生。
她做了一夜的好夢,起得都比平時稍稍遲一點兒,不過是出門倒了個垃圾,再回來的時候,一眼就看見了桌面上干癟的天藍色信封。
它孤零零、慘凄凄地躺在那里。
自八歲之后,她習(xí)慣了在這個家里充當無聲無語的透明人,尖利的哭腔沖出來的時候,連她自己都嚇了一跳。
母親挎了包正準備去打麻將,聞聲先是詫異,接著是憤怒:“你姐姐要買電腦,家里現(xiàn)金不夠,先拿來用用怎么了?你鬼哭狼嚎什么?”
向晚不想計較為什么姐姐可以隨便買電腦,不想計較落了鎖的抽屜被撬開怎么能叫作“拿”,也不想計較姐姐明知道她每天對著桂林的宣傳彩頁傻笑,卻嗤之以鼻,她現(xiàn)在只有一個念頭——無論用什么交換都可以,把她的錢還給她。
那是她即將開始的所有快樂和希冀。
但這唯一的念頭,也在母親的尖利叫聲中戛然而止了:“什么是你的?你這些年吃的、喝的哪樣不是我的?”
那天的很多事情在向晚的印象中都有些模糊了。她記不清當時是怎么站到周徹面前的,卻記得那天的周徹穿白T恤、運動鞋,背著雙肩包和單反相機,笑容爽朗。
她也記不清自己的心情,到底是憤怒多一些,還是悲傷占了上風(fēng)。
甚至記不清火車站那扇破舊的褚紅色木門上,四方的窗框里透出的天空,顏色是灰還是藍。
但向晚清楚地記得,她當時找的理由是“桂林太遠了,家里人擔心安全”。周徹臉上難掩失望,卻也表示理解:“你是個女孩子,家里人擔心是正常的?!?/p>
向晚扯出一個很大的笑容,心底有一股颶風(fēng)平地而起。很多年后再重新審視這個場景,她才終于敢承認,這颶風(fēng)的名字叫作自慚形穢。
她未曾了解過周徹的成長經(jīng)歷和背景,卻無比清晰地知道,能拍出山河日月萬般顏色的人,一定是始終站在光里的。
越是膽小的人越會描述自己走過的最黑的路,越是薄情的人越會在人群中流下感同身受的淚水,每個人都有一根深藏于心的軟肋,輕易不能示人,尤其是在乎的人。
于是她不由自主地在他面前編織了一件盔甲,將自己裝扮成一個外出旅行都會被父母擔心和制止的十八歲的普通女生。
她原來是從這一刻開始,就把彼此放在人生的天平上稱量,她沉重些,他輕盈些,于是他站在稍高點兒的半空中俯視著她,而她若想和他站到同樣的高度同他平視,需要脫掉很多層叫作“膽小”“逞強”“謊言”的外皮。
可若是脫掉了,她便再也沒有正視他的勇氣。
05
向晚收到的第十七張照片,是周徹在玻利維亞的烏尤尼鹽湖,被世人稱作“天空之境”的地方,滿屏皆是流淌著的璀璨銀河,浩浩湯湯,漫無邊際,他在照片的左下角用羽白色的墨水寫著:
“烏尤尼在波特爾暗空分類中屬于1級,即天空完全黑暗,用肉眼便可見至少7000顆星星,再加上湖面倒影,便是14000顆,其中沒有一顆是你,可又覺得,哪一顆都是你。”
彼時向晚已經(jīng)大學(xué)畢業(yè)半年有余,向晚在一家連鎖日化企業(yè)做銷售,租住了一間很小的出租房,不足三十平方,靠窗的一面墻掛滿了照片,最顯眼處掛著的那張,是清晨薄霧籠罩著的宿錦鎮(zhèn)。
緊靠著它的是十八歲那年的桂林,他拍了峰頂孤獨佇立的一只蝴蝶。并列著的還有霞浦的灘涂、東江的漫霧、喀納斯的冰川和巴丹吉林的沙漠,一張相片僅占180平方厘米,卻慢慢地鋪滿了整面墻。
那面墻的正中間,掛著一幅手繪中國地圖,紙張已經(jīng)泛黃發(fā)脆,當年周徹在上面涂涂改改的痕跡還在,每收到一張照片,她就在上面畫上點,連點成線,如今圖上已經(jīng)隱約有了半個心形的弧度。
可這十七張照片,十七趟旅途,向晚只參與過三次。一次是在大二的下學(xué)期,大西北下了經(jīng)年未見的大雪,他們一起去了巴丹吉林沙漠的達格圖湖。大自然造物不拘一格,在廣袤的沙漠和戈壁中隱藏了一片粉紅色的湖泊,蒼茫和浪漫交織出了一種奇異的美。抵達時已是夜幕降臨,向晚甚至來不及發(fā)出驚嘆聲,就聽見身后周徹說道:“一路上還沒聽你報平安呢,大冷天的跟我到荒漠里來,媽媽該心疼壞了?!?/p>
跟父母的上一次通話是在兩個月前,半夜十點多了,向晚看到來電顯示的時候頗有些意外,還以為是外婆出了什么事情。
幸好不是。母親不過是問了一個再簡單不過的問題:“剛才打麻將聽你韓姨說,她家閨女每月生活費要一千塊,我怎么記得你很久沒要過生活費了?!?/p>
她剛做完家教,正奮力蹬著單車往回趕,只簡短地回了一句:“我有打工,不用?!?/p>
那邊“哦”了一聲:“家里也不是差你這點兒錢?!?/p>
是不差錢,可從來沒有哪個月記得按時打過來,也從來沒有哪次在電話里稍微關(guān)心一下她的近況,甚至連她足足兩個月沒要過生活費了,母親還是經(jīng)別人提醒才想起自己還有個上大學(xué)的女兒。
她沒有將這次的出行計劃告訴父母,如她所想,父母也根本沒記起此時正在放寒假。家有船員就會關(guān)心風(fēng)向變化,家有學(xué)生才會知道寒暑假,那些特殊的時間、節(jié)氣,只對心有惦念的人才有意義。
北風(fēng)凜冽,向晚捏著手機愣神,對面的周徹了然道:“有悄悄話要說?那我先去把帳篷支起來。”
她回給他一個極短促的笑,目送著他走到遠處,手機屏幕亮了又暗,她到底是沒撥出那通電話。
寒風(fēng)把一池粉紅吹皺,讓向晚無端想起冷掉又干涸的草莓味奶昔,長發(fā)打在臉上隱隱作痛,向晚忍不住轉(zhuǎn)頭去看周徹,對方與她四目相對,笑容澄澈。
他身后的夜空,似乎一瞬間亮起了很多星星,就在這一刻,向晚心底生出了一股莫大的悲涼。
后來終于有一次,她鼓足勇氣說了一句:“也許我每次都要在你的提醒下才報平安,是因為我根本不想報呢?或者說,是因為根本沒人在意我的平安呢?”
周徹看著她,伸手撫摸她的長發(fā),眼神極盡溫柔:“跟家里鬧別扭了嗎?傻瓜,世上哪有不在意孩子的父母?。俊?/p>
彼時他們身處普陀山島,遠處是山石林木和寺塔崖刻,梵音、濤聲不絕于耳,向晚能回應(yīng)的,也不過是淺淺一笑。
她終于認識到,行走在人生的旅途上,遇到的每個人都是一段緣分,親情如是,友情如是,愛情亦如是。有時緣深,一眼萬年;有時緣淺,哪怕已經(jīng)相處了很多年,卻仍是各為人間。
她從未獲得過在雙親懷里撒嬌任性的資本,從未擁有過在他面前坦誠父母并不愛她的勇氣。
她藏起來的,是一個真真實實,既自卑又怯懦的自己。
她多想仰起頭,心無旁騖地把他澄澈的眼神和溫柔的笑據(jù)為己有,可如今聽著這古剎鐘聲,她如此不甘,又如此無力。
那是她第三次陪他旅行,似乎從那以后她便忙碌了起來,忙著打工,忙著考證,忙著畢業(yè),忙著找工作,總之,那第三次旅行也就變成了最后一次。
發(fā)出的邀請接二連三地被拒絕后,周徹也就不再問了。大概成年人的世界中若想活得體面,都有著約定俗成的法則,其中大家不約而同遵守的一條就是,任何關(guān)系里,你若無情我便休。
只是那之后還是有照片寄過來,那些山川河流、日月星辰的照片,像是一段段被封印、保存好的故事,有時向晚會沉默地盯著照片看,看得久了,似乎都能聽見風(fēng)穿過山澗的嘯叫聲和流水漫過礁石的嗚咽聲。
它們好像都是鮮活的,唯有她和他,始終緘默。
06
“所以說,你們從沒有在一起過?”公司樓下的清吧里,小助理的臉上滿是惋惜和不解,“就因為,他不夠了解你的身世?你從來也沒說過啊,怪不得人家?!?/p>
向晚舉著杯子晃啊晃,半晌,斂起臉上的笑,極認真地說了句:“我和他一直在錯過,只因為我這輩子,都在拼命追逐。”
不是追逐同甘共苦,不是追逐感同身受,唯一追逐的,只不過是能隨心所欲地在風(fēng)里站著,在某人面前,或快樂或憂郁,或冷靜睿智或歇斯底里,哪一種姿態(tài)都可以,而對方會拂開她額前的碎發(fā),云淡風(fēng)輕。
不是心疼,也不用安慰,她來到這世上,呼吸的每一口空氣,露出的每一個笑容,受到的每一次不公平對待,都和別人沒什么不同。
可惜她這半生追逐,仍是半生孤獨。
在外工作第六個年頭,向晚終于回了一趟家。彼時外婆已經(jīng)在她大學(xué)畢業(yè)的那一年因病去世,從此她便如同斷線的風(fēng)箏,與故鄉(xiāng)最深的關(guān)聯(lián),也不過是每年闔家團圓的除夕夜,母親會打來一個電話,沒有叮囑,沒有絮叨,本該是世間最親的兩個人,卻隔著一根電話線彼此沉默。最終母親宣告這一通電話的目的——人不回來可以,但親戚家數(shù)十個孩子的壓歲錢要給,免得讓人家說養(yǎng)大了女兒成了賠錢貨。
每每此時,向晚便會生出一種荒誕感。電話那頭的那個人,真的在很多年前的那十個月里,和她用一根紐帶骨肉相連,同呼吸,共命運過嗎?
她早已經(jīng)接受了此生和父母緣分太淺這個事實,卻又不得不承認,仍然會在某一個時刻,被既微妙又精準的疼痛擊中。
第六個年頭,公司的主流產(chǎn)品開始轉(zhuǎn)型升級,加班到深夜,然后在公司睡著成了常事,她在某個晚上久違地做了個長長的夢。
夢里是宿錦的那座雙拱橋,水霧如煙般籠罩在橋面上,外婆端著老式的青花粗碗,站在橋的最頂端,笑吟吟地沖她遙遙招手。
她帶著滿心的欣喜奔去,總共十六層臺階,她跑啊跑,卻怎么也跑不到。
正急得滿身大汗,手掌被人從后面牽住,她訝然回頭,撞進一雙熟悉的眸子里。
對方似乎還是年少時的模樣,眼神清澈,語調(diào)溫柔,他緊緊地牽著她的手,沖她粲然一笑:“快走啊向晚,粥都要涼了?!?/p>
這一次她終于踏踏實實地走完了十六層臺階,來到了外婆面前,粥香撲鼻,外婆愛憐地看著她,仿佛她還是二十多年前那個扎羊角辮的小姑娘。
“囡囡,周徹,快趁熱喝。喝上一碗臘八粥,人活百歲無憂愁。”
她忍不住笑:“外婆,你怎么知道他叫周徹?”
外婆便笑,像是很多年前的盛夏傍晚,她搖著蒲扇慢慢地給她講過去的故事:“我當然知道,外婆啊,什么都知道?!?/p>
夢境忽然戛然而止,向晚在沙發(fā)上驚醒,窗外的天空剛露出一絲魚肚白,桌上的液晶臺歷上顯示著:2021年2月9日,農(nóng)歷臘月二十八。
于是向晚知道,這夢是來自遙遠地方的惦念,又是年關(guān)將至,不要一個人孤孤單單。
天光大亮的時候,向晚登上了飛往家鄉(xiāng)的航班。
飛機落地是下午兩點,天陰沉沉的,似有風(fēng)雪要來。向晚打車先去了宿錦鎮(zhèn),車在路口停下,向晚拖著行李箱慢慢走。小鎮(zhèn)發(fā)生了日新月異的變化,唯有雙拱橋上背陰處的青苔,似乎依然是舊時濃綠蔥郁的模樣。
越往鎮(zhèn)中心走卻越熱鬧起來,不遠處的戲臺上似乎在進行什么活動,戲臺下豎著一大幅海報展板,旁邊已經(jīng)圍滿了里三層外三層的人。
向晚不喜熱鬧,掃了幾眼便往前走,不過走出幾步之后,她頓住,慢慢回頭。
這次她終于完全看清了海報上的字——“新派攝影師周徹國際攝影作品巡回展”,戲臺上滿滿當當放著裱起來的照片,最顯眼的地方擺放的,是那幅“晨曦宿錦”。
舞臺的正中間,坐著白衣黑褲的年輕男人,是熟悉的五官,眉眼間卻有了淡淡的疲憊和疏離。
女主持大概率是他的粉絲,言語之間是掩飾不住的興奮,走完流程后又多問了一個問題:“周先生,您并不是宿錦鎮(zhèn)人,為何對宿錦情有獨鐘?”
周徹笑了一下,坦蕩回答:“因為我愛上這小鎮(zhèn)前,先愛上了這小鎮(zhèn)上的一個姑娘?!?/p>
下面歡呼聲四起,主持人接著問道:“哇,繆斯女神??!怪不得您能跨越千山萬水,拍攝出這么多好的作品。你們是不是經(jīng)常一起旅行?”
周徹有一瞬間的愣神,隨即搖頭笑道:“她是個嬌滴滴的小姑娘,從小被捧在手心里長大,我舍不得讓她經(jīng)受風(fēng)吹雨打,但我可以把全世界縮影成相片,如數(shù)擺到她面前?!?/p>
他話音落下的時候,向晚悄悄地退出了人群。
身后喧鬧聲持久不散,她走得很慢,青石板路上有一種粗糲的踏實感。
她從前只覺自己倔強,有某個瞬間甚至覺得,來人間思念一場,倒不如對自己妥協(xié),一起去看余生漫長??扇缃袼K于明白,阻礙他們在一起的,不僅是她的倔強和偽裝,還有他的自負和疏離。
這漫長的許多年啊,他竟然從來沒想過要試圖了解這個,他用層層深情和在意禁錮起來的姑娘。
雪終于落下來,向晚挺直了脊背一直向前,同身后的熱鬧、喧囂、人群和少年都漸行漸遠。漫天風(fēng)雪,她就像是終于,踏入了另一重人間。
(編輯:白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