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地利作家托馬斯·伯恩哈德生于1931年2月9日。1989年2月12日,他58歲生日后的第三天去世。多位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和著名作家都很推崇他。2004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艾爾弗麗德·耶利內(nèi)克說:“他是奧地利文學的標尺?!钡聡膶W評論的“教皇”馬塞爾·賴希-拉尼茨基說:“最能代表奧地利文學的只有伯恩哈德。”
伯恩哈德出過兩部閃小說集:《聲音模仿者》和《事件》。以《聲音模仿者》中的一篇《交換》作為同題閃小說主題創(chuàng)作,是向伯恩哈德表達一種致敬。
伯恩哈德生前,拒絕接受任何文學獎項,而且,毫不客氣,態(tài)度堅決。他曾兩度被提名為諾貝爾文學獎的候選人,很可能評委們鑒于他的態(tài)度,就沒去自討沒趣,碰他這個釘子。他去世后,故鄉(xiāng)成立了托馬斯·伯恩哈德協(xié)會,維也納也成立了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基金會,可見其文學的地位和影響。
伯恩哈德是公認的20世紀最后一位語言大師。他的閃小說已預示了當今文學的碎片化表達。他擅于運用長長的復句和回旋的語言,句與句的緊密勾連,如同一個語言的漩渦。我讀時,總有一種被卷入的感覺。我不由想到了戈壁荒漠里生長的一種堿草:球狀,內(nèi)部精致的網(wǎng)狀的莖干,結(jié)構(gòu)嚴密,風吹拔起那短而細的根蒂,堿草就順風滾動,沿途撒下自己的種子。
伯恩哈德的閃小說,聚焦精神,直擊要害,直抵本質(zhì),多用夸張、重復的手法,透出怪誕、反諷的意味。
本期以其《交換》為同題的閃小說創(chuàng)作,五位小小說作者采取了假托、夸張的手法,融入了科幻、童話的元素,也達成了讀者與作品的情感“交換”,像放大鏡,照出了容易忽視的人類的影像。
公元2222年,驚奇國售淚師的生意越來越難做了。
驚奇國每天都要發(fā)生各種不幸事件,但即使是一起死傷過百的礦難也不能引發(fā)國民們一滴同情的眼淚。人們的淚腺似乎永久地停止工作了。
曾幾何時,國民們是擅于流淚的。在某些場合,人們總是能分泌出哀傷的、憐憫的、悲憤的、激動的甚至是喜悅的淚水。但不知從何時起,人們突然失去了流淚的能力。于是,售淚師這個新興職業(yè)誕生了。
你只要支付一百元,作為交換,售淚師便會為你提供一種治療服務。當然,售淚師不是把準備好的淚水出售給人們,而是通過一些輔助治療辦法,例如演出一場令人動容的莎士比亞經(jīng)典悲劇,甚至是粗暴地使用催淚劑等等??傊黝惙椒☉斜M有。
這門生意著實火爆過一陣兒。平心而論,售淚師的治療的確也發(fā)揮了作用,國民們的淚腺功能在不同程度上得到了恢復,但很快便再度失效了。
原因倒不在售淚師,而是因為驚奇國每天發(fā)生的事情越來越離譜,智能地鐵脫軌,鐵路大橋在通車當晚坍塌……總之,國民們對任何事件都不再感到驚奇,更別提流下一滴眼淚了。
于是,售淚師這個火爆一時的職業(yè)黯然退出歷史舞臺。與此同時,無淚國宣告取代驚奇國而建立。作為交換,無淚國的國民們一勞永逸地進入了永不落淚的美好時代。
【謝志強點評】有意味的小小說的標志之一,是能引發(fā)讀者的聯(lián)想:共情。我小時候,父親就告誡:“不許流淚”。我確實養(yǎng)成了不流淚的習慣。年過半百,有一次看電視,我流淚了。兒子說:“爸,你受刺激了?!蔽壹m正:“這叫感動?!焙尉A就寫了一個關(guān)于刺激和感動的故事。他假托未來,一個王國的淚腺枯竭、衰退——人類在進化過程中,有多少基本功能逐漸衰退?何君華從生理角度用了一個詞:分泌。那個催淚師(作者將其稱為售淚師)的治療方法也失效了,于是就有了無淚王國:不再“驚奇”,不會動情的王國,麻木而又冷漠。但作者加載了主觀評價,稱那是“永不落淚的美好時代”。
一個穿病號服的男人正在醫(yī)院走廊踱步,等一場手術(shù),好像他一出生就在等待,并且以此為目的生活著,或者說是煎熬著。客觀上講,他其實沒什么可煎熬的,他有一個普通的家庭,有妻子和孩子,生活按部就班,他本該如此死去。但是他突然想起小時候看過的一部電影,兩個人通過手術(shù)變臉,那是一個普通的下午,他在廚房里站著,妻子坐在沙發(fā)上哺乳,要求他沖泡一杯奶粉,水溫要求四十攝氏度。
他端詳過另一個男人的照片,這個男人五官端正,英俊瀟灑。他心存感激,盡量不去想另一個男人的目的而只管憧憬以后的生活。他想過上另一個男人的生活,起碼不是當前這種。他在手術(shù)臺上笑,當然他的臉已經(jīng)被切割,他在心里笑,或者渾身都在代替臉笑。他感覺不到疼痛,他興奮地坐起來,看著擁有自己面孔的男人下床離開,而他迫不及待地拿起鏡子。
他在另一棟沒有見過的房子里見到另一個沒有見過的妻子,他很興奮,很快他們有了一個孩子。他沒有排異感,仿佛生來如此,并享受著愉悅。他在廚房里按開燒水壺等水沸騰后冷卻到四十攝氏度,他轉(zhuǎn)頭看著坐在沙發(fā)上的妻子懷里抱著的另一個孩子,他仔細辨別,皺起眉頭,從那張稚嫩的臉上看到了下床離開的自己。
【謝志強點評】一個換臉的故事。通過面部的整容,“過另一個男人的生活”。由面孔的整容,改變原來的生活:包括妻子、孩子、房子。其實,他是不愿意過按部就班的生活,而是憧憬另一種生活。但是交換之后,有了短暫的新鮮感,他發(fā)現(xiàn)沒有排異感,仿佛生來如此,像一種復制。平凡與非凡之間,主人公的交換仍落在平凡的生活狀態(tài)中。每個人都向往非凡的“另一個”,可是,生活就是如此平凡、普通。交換前后的兩種生活,像是重復,更似面對鏡子,照出了生活的真相。此作揭示了生活的表象和本質(zhì)的真諦。
我邂逅一位年輕人,感覺很投緣,就攀談起來。他看到了我華麗昂貴的服飾,我看到了他青春四射的面容。
我年輕,卻一無所有。
我有錢,可惜老了。
那我們何不……交換一下?
我們的手握在了一起。身后,人流瘋狂地向前涌動,汽車飛速地向前行駛,白云恣意地向前飄去,我們交換成功。我盯著他鼓鼓的錢袋,他盯著我青春的面容。
我有錢了,但人卻老了!
我年輕了,財富卻沒有了。
那我們,再交換回來?
我們擊了一下掌,河水汩汩倒流,枯葉慢慢泛綠,時鐘咔咔逆轉(zhuǎn)。兩人恢復了原樣。
他看著我滿頭的銀發(fā),我看著他襤褸的衣衫。
如果既有錢又年輕就好了。
如果既年輕又有錢就好了。
那我們只交換一半兒怎么樣?我們異口同聲。
我們的手再次握在一起,交換成功?,F(xiàn)在,我們擁有相同的年齡,相同的錢財。
本來我比你年輕的。
本來我比你有錢的。
那我們……
我們最后擊了一下掌,回到原點。我們同時竊笑了一下,憐憫地看著對方。然后背向著各自離開。
車輛、人流、白云、河水、樹葉、時鐘……一切如常。
【謝志強點評】伯恩哈德在小說《消失》中,借人物之口,透露了他的小說觀念:“為能理解,我們必須夸張,只有夸張才能看清,看得清楚?!睆埓笥拊诖俗髦羞\用了夸張的表現(xiàn)手段:一個有錢的卻老了,另一個沒錢的卻年輕。于是,相互成了對方缺失的取向;進而不約而同地向往既年輕又有錢的理想,再次交換一半;最后回到原點——憐憫地竊笑對方弱項,“一切如?!?。這是一個關(guān)于差異與趨同的哲理故事。
博文給我發(fā)來信號,說他想洗澡了,我問他那里天氣怎么樣,他說驕陽似火。真好,我說,我想曬日光浴了。我在南方一片熱帶雨林,潮濕悶熱,好在經(jīng)常下雨,不然真的會讓人難以忍受。不過這場雨下了三天,還沒有停的跡象。我的身上濕答答的,雨水已經(jīng)浸透了我的肌膚,使我整個人開始腫脹。而博文在撒哈拉沙漠,終年見不到一滴雨。
我們同時向總機智者,發(fā)送了一組信號,五分鐘之后,智者批復了我們的申請,很快,我感覺自己被分解成一個個代碼,由根須向外輸送,然后重組。我離開了熱帶雨林,來到撒哈拉,滿眼的黃沙反射著刺目的陽光,身上被炙烤得暖洋洋的。
這感覺真好。我對博文說。
這感覺真好。博文用同樣的話回復我。
我好幾天沒曬過太陽了。
我半年沒洗過澡了,撒哈拉沒有一滴水。他抱怨著。
我和博文是最好的朋友,在地球事務總局通知我們必須選擇一棵慧樹作為意識寄存體時,我們一同請求,讓我們做鄰居,但總局駁回了我們的申請,他們說,意識寄存都是隨機的,慧樹可以交換意識,距離根本就不是問題。
感謝總局,沒讓我們做鄰居,不然只能一起淋雨,或者一起接受烈日暴曬了。我說。
感謝總局,在地球環(huán)境被破壞到人類無法生存時,發(fā)明了慧樹。他說。
【謝志強點評】這是一篇假托未來發(fā)生的故事。一個在熱帶雨林,一個在干燥沙漠,兩個朋友都向往對方的生活,于是通過地球事務總局達成交換場地的意向,總局有絕對的權(quán)威,人類必須選擇一棵慧樹寄存意識,保持在一個固定的地點。二十一世紀,有個重要的主題是嚴峻的生態(tài)問題。生態(tài)環(huán)境惡化,人類難以生存的情況下,發(fā)明了寄托意識的慧樹——一個科幻的外殼,表現(xiàn)了遠與近,肉與靈的關(guān)系:交換、交流。其中,對那個機構(gòu)而言,一個活生生的人,已被分解為一個個代碼。這一點,讓我聯(lián)想到卡夫卡的《城堡》,向往“城堡”,但難以接近。
繁星點點,似乎每一顆都一樣,但他知道,它們各不相同。
他仰面,閉上雙眸,眼淚流下來。他多想逃離這個世界,去做天上的一顆星辰。但星星會同意嗎?天上的位置一定都滿了,他要上去,自然會有一顆被擠下來。也許會有星星喜歡地球上的生活。他心想,找一顆星星,他去天上,那顆星星下來,這是最好的辦法。
哪一顆星星肯與他互換位置?他開始冥想。
此刻,他已經(jīng)置身于太空之中,置身星海之中。你們愿意與我交換嗎?他小聲問道。一顆星星剎住了腳,照亮了他。愿意呀。由近及遠一聲聲“愿意”在星海中泛起漣漪,聽起來好像所有的星星都愿意。
這個答案使他熱淚盈眶。
他不能在這里待太久,他必須做出選擇。這時候他的手摸到一個硬硬的東西,他下意識拿到眼前看,原來是一顆不發(fā)光的星星。他心疼地問,你快樂嗎?小家伙活蹦亂跳地說,我很快樂,我比它們都快樂。你為什么這么快樂呢?小家伙回答他,我躲起來誰也找不到我,玩捉迷藏每次都是我贏。他笑了,問,你確定你每次都能贏嗎?他一步步逼近,他在小星星的瞳孔里看到一張可怖的臉影。
【謝志強點評】童話色彩頗濃,人與星交換。其實是人的一廂情愿。我在沙漠地帶生活時,也向往過星星,只不過,凝視時,目光成了軌道,星星滑下來。劉晶輝的星星落在了人物的身邊,還是一個不發(fā)光的星星——人與星,躲與藏,那顆星星竟然發(fā)起了捉迷藏的游戲,以至于忘了交換的事情。那顆星星不發(fā)光,才不能被找著,可是,星如鏡,照出了人的“可怖的臉影”。天與地,人與星,充滿了童趣之余,又含有另一番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