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杰
戶籍室后面的套間,就是我們的照相室。需要辦身份證的人,都要在這里現(xiàn)場照相。和照相館類似,我們備有鏡子、梳子、皮筋、噴水壺,還在網(wǎng)上自費買了些發(fā)卡,供照相的人使用??捎幸换?,一名六十來歲的老太太把我們提供的設(shè)備打量一番后,露出了失望之色。她不客氣地問道:“你們這兒沒有假睫毛嗎?”看著老太太的穿著打扮并不怎么時髦,怎么照個證件照還要“武裝”個假睫毛呢?
沒錯,人們對自己的形象,大都挺在意。連頭發(fā)花白的老頭兒,也不例外。一天,來了一位七十多歲的老大爺,嗓門洪亮,人挺精神。鏡子前一照,就往照相的凳子上坐。剛一落座就嚷嚷開了:“小師傅,先別照!”他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哎呀,我早上忘了刮胡子。算了,你們先給別人照吧,我先去拾掇一下再來?!闭f完,老爺子就出了門,直奔我們派出所隔壁的理發(fā)館。再來時,老爺子果然精神了許多,不光刮了胡子,花白的頭上還噴了啫喱水?!吧矸葑C老要往外掏,這是一個人的門面,馬虎不得嘛。”老爺子笑瞇瞇地坐在了鏡頭前。
另一次,有個中年男子一照鏡子,覺得頭發(fā)太長,不好看,就要先去理發(fā)。按說理個發(fā),頂多一個鐘頭就該回來。就算有人排隊,兩小時總該夠了吧?!可這哥兒們卻過了一星期才來。問他為啥這么久,他說:“您不知道‘新頭三天砍’嗎?我得等頭發(fā)長出來一些呀!”什么是砍?這是陜西方言,就是呆頭呆腦的意思。
當(dāng)然,對自己形象要求最高的,還是年輕姑娘。有一回,來了個姑娘,臉上的青春美麗痘挺多,臉上粉底也打得厚。一坐下,她就要求使用美顏功能。我趕緊告訴她,我們的相機沒這功能。她便又要求看看別人拍出來的效果。結(jié)果前面有個小伙子,也是一臉的痘痘,放大了看,特別清楚。姑娘一臉的為難?!斑@樣,你可以到xx所的戶籍室去試試,那里有臺自助照相機?!币^她的手機,我專門幫她查好了導(dǎo)航:“那里有自助拍照的相機,你可以自己多拍幾張,拍到你滿意為止,你看咋樣?”聽我這么說,姑娘高高興興地走了。
“下一個!”我這兒一喊,一個模樣酷似某明星的美女踩著高跟鞋進(jìn)來了。我不禁問她:“咋回事兒?怎么又來了呢?”
兩個月前,這位美女照片拍出來后,上傳系統(tǒng)時出了麻煩,因為和她之前的身份證照片差異太大了?;蛘哒f,明顯就不是一個人。當(dāng)問她是不是整容了,她有點不好意思地點頭說:“是的!”我讓她拿來了整容證明,跟省公安廳一通解釋,好容易才給她把照片傳了過去。人家姑娘愛美,整容也不犯法,為辦個身份證,總不能讓人家再整回去吧?可是,這身份證才辦沒幾天,她怎么又坐到這兒了呢?
“阿姨,我可是頭一次來這兒呀!”姑娘一臉懵,看上去不像是裝的??墒?,她明明就是那個整過容的姑娘,這怎么會錯呢?
“你是不是也整容了?”我突然心中一動,問。
“是!”她答。
“在韓國?”我又問。
“是!”她再答。
“也是照著明星整的?”我想到了工廠的流水線。
“是!”說到這兒,姑娘有些羞澀,“美容師說我的臉型跟她最接近,改動小。再說,我也喜歡她那樣兒?!?/p>
多說幾句,我才聽出來,她確實不是兩個月前來的那位。兩人辦證手續(xù)雖然麻煩點兒,但人家那整容手術(shù)卻是成功的,算是心想事成。可也有手術(shù)不成功的。
一天,一位四十出頭的婦女補辦身份證。她的臉上涂了很厚的化妝品,皮膚上卻仍有很多紅紅的小疙瘩,像是有炎癥。我問她,臉上怎么回事兒。她說,過敏了。女人,都在意形象。我說,要不等你好了再來辦?可她遲疑了一下說,她已經(jīng)過敏好幾年了,“哎,拍吧、拍吧!”
“你的眼睛怎么了?”我發(fā)現(xiàn)她眼睛挺大,但眼神不對勁。
“這是只義眼,假眼睛?!迸苏f,幾年前,她遭遇過一次車禍,這只左眼就沒了。當(dāng)時,臉也受了傷,所以才去做了整容??墒?,整容失敗了。她的皮膚對化妝品過敏,卻又不得不一直用化妝品遮掩整容的敗筆。為辦這個身份證,她已經(jīng)一拖再拖了:“沒有二代身份證太不方便了,先辦一個再說吧!”本來,我們拍身份證照片,一般都要求被拍攝者素顏出鏡。但是對她,我沒提這樣的要求。
照相室里,人來人往。甭管跟誰,我都客客氣氣的。卻沒想到,我還是被群眾投訴了。投訴的人給我扣的帽子是:消極懈怠,辦事草草應(yīng)付,讓人家的照片“面露窘態(tài)”。
分局轉(zhuǎn)來的投訴信,是一名女大學(xué)生寫的。她說,寒假來戶籍室辦證,是我給她拍的照。她還沒準(zhǔn)備好,我就摁了快門;拍照之后,我沒有征求她的意見,問她是否滿意,就“擅自做主”給她選了一張不好看的照片,整個過程用時不到一分鐘。“我還不到二十歲,身份證的照片對我來說,不僅僅是一張照片而已,這是我人生最重要的一張憑證和臉面,是就業(yè)和升學(xué)必不可少的一張照片。對于這位警官來說,我可能只是萬分之一而已;可是,對于我來說,就是百分之百重要了。如果我因為這張照片在就業(yè)和升學(xué)時遭遇不公,我該找誰追究呢?五年前,我在另一個派出所辦過身份證,上面的照片也拍得不好看。沒想到,五年后,我又遇到一個不負(fù)責(zé)任的警官。如果說五年前我還年幼,不知道維護(hù)自己的權(quán)益,只能默默忍受;五年后,我就要拿起法律的武器,守住我往后十年的第一份尊嚴(yán)。”
我從網(wǎng)上調(diào)出這個女大學(xué)生的照片,沒看出有什么特別的問題。我給分局回復(fù):首先,那天我和她并沒有發(fā)生沖突。有上班的同事為證,也有當(dāng)天的監(jiān)控視頻為證。疫情剛暴發(fā)時,上級一再要求我們,做好個人防護(hù),防止交叉感染。我們每天上班都穿著防護(hù)服戴著護(hù)目鏡。當(dāng)時,她本人沒提出要查看照片,我也就沒有主動請她看照片。因為近距離接觸不安全。本來,按規(guī)定,她應(yīng)該卸妝后素顏拍照。也是因為根據(jù)上級防疫要求,要盡量縮短群眾在戶籍室的逗留時間,所以,我并沒有要求她一定要卸妝后再拍。
拍身份證照片時,根據(jù)不同的對象,我一般會拍四到十張照片,甚至更多,然后從中選出最好的一張,上傳系統(tǒng)。如果省廳制證中心檢測不合格,我還得給他們重拍,直到檢測通過為止。給每個人拍照,需要花費三到十分鐘時間,有時甚至更長。她說我給她拍照時,前后不到一分鐘。我在一分鐘之內(nèi),根本不可能完成所有工序。
從技術(shù)上講,身份證拍攝的相機是省廳制證中心專人調(diào)制好的,連焦距我們都無法再調(diào)。何況,我和她素不相識,不存在刻意丑化她的意圖呀。
寫完這份回復(fù)材料,我回到照相室,繼續(xù)給群眾拍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