彤 子
一
連續(xù)一周暴雨后,忽然放晴了。夏收是追著太陽走的,趕著晴天收割了一天的稻子,累彎了腰,草草吃完飯便爬上床睡覺,我本來還打算去看一下大水的,也因太累而擱置了。
在我們這里,漲洪水叫發(fā)大水。
九曲河是北江的分流,從來不會自己發(fā)大水,源頭是蘆苞水閘。北江水漲,蘆苞水閘負責泄洪解壓,八個閘門提起,北江洪水洶涌而入,九曲河瞬間漲起,大水來了。
孩子們最喜歡看發(fā)大水,委婉清秀的九曲河,竹青沙白水碧,突然一張巨大的黃布蓋過來,吞掉了九曲河,翻滾著狂猛的黃浪,竹兒沙子河水全沒了。孩子們站在獨樹崗大橋上,拍著手唱:“風在吼,馬在叫,九曲河在咆哮,九曲河在咆哮……”
九曲河沒在夢中咆哮,敲門聲卻將我弄醒了,我張開眼睛。
“嘭嘭嘭”,敲門聲挺響的。跟著是窸窸窣窣的聲音,隔壁房間里有動靜,應該是阿爸或那個女人要起來開門了。
我翻身起來,蚊帳外面黑幽幽的,眼睛適應了一會兒,才捕捉到幾縷從窗簾縫隙溜進來的灰絨絨的光。誰那么晚來敲門呢?我把頭伸出蚊帳,伸手想拉開窗簾看看。
“唔準去!”
是那個女人的聲音,壓得很低很沉,不容置疑的權威。我的手觸電般縮了回來,這周總下雨,那個女人又莫名的暴躁,打了我兩回,那滋味還刻在骨里呢!好漢不吃眼前虧,不惹為妙。
那個女人平常很少這樣吼阿爸的,她自持是知識分子,最注重形象,吵架不用吼,只會用殺人不見血的陰話。
我豎起耳朵,阿爸說:“肯定急事??!”
“能有什么急事?繼續(xù)睡!”那個女人低沉的短句,不容反抗,阿爸窸窸窣窣回床去了。
“嘭嘭嘭,嘭嘭嘭?!鼻瞄T聲持續(xù)加重加密。
到底是誰?我的好奇心被激發(fā)起來,跳下床,掀起一點窗簾,天空是墨藍的,房間的窗口向東,這個點,抬頭看不到芽菜般細的月亮鉤鉤,應該是下半夜了。
“阿堯叔,阿堯叔!”
門外開始呼喚,聲音不大,但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是負責巡邏的貴祥二哥。我趿上拖鞋,拉開房門,貴祥比我大很多,但跟我同輩,平常我喊他祥二哥,他則喊我阿爸堯叔。
在村里,祥二哥跟剛去世不久的家言四最愛捉弄我,時常抓個青蛙或幼蟬放我后背嚇唬我,結果,嚇唬不成,青蛙給我剝皮煮了,幼蟬拆殼吞了。嚇唬失敗,他們就裝模作樣搖頭說:“一個女孩野成這樣,哪個男人降得住你啊?”
我們村的女孩都怕蛇怕蟲怕鼠怕蟻,這是女孩的標配,女孩么,你得柔弱啊!
我非但不怕,還咬著青蛙腿,瞪眼睛懟回去:“我降得住他就得啦!”
祥二哥和家言四被懟得目瞪口呆,半天才回過神來,說好像也有道理。
我當然是得意的,自認為武功蓋世,不可一世。那時我的認知里,“降”就是“打”,降得住就是打得過,我五歲時已經和村里的所有年紀相仿的男孩打過架,是個萬人厭的女魔頭。女魔頭風里野里自顧自長到十二歲了,已是跑得比鹿快,跳得比猴靈,力量強過牛,比扈三娘還能打,干活的能耐早超過那個女人了,還私下里寫些牛得不得了的武俠小說呢!對兩個老男人的目瞪口呆,完全是不屑一顧,儼然是女俠了。
家言四死后,只剩下祥二哥愿意跟我玩了,盡管平日里總跟他不對付,開口就頂嘴,但心里還是挺親近他的。
祥二哥敲門,我沒道理不開門??!我想,肯定是祥二哥巡夜時,遇到什么困難,要阿爸幫忙了。平常在村里,突發(fā)些什么牛斗架、豬失蹤、狗咬狗的事故,村里人第一時間就會想到當過兵的阿爸,而阿爸也總能很快把問題解決。
我踮著腳經過隔壁房時,那個女人又一聲低沉的斷喝:“玉丫,回房間去?!?/p>
這么好的聽力啊!我翻翻白眼,發(fā)大水的九曲河,肯定有很多新鮮好玩的東西,我才不聽那個女人的,最煩她了,平常極少管我,偶爾心情好,管一下,也總是這樣不準那樣不行,超級討厭,我倒愿意她將我當透明的。
那個女人吼得住阿爸,可吼不住我。前天下午,村里的廣播喇叭說,今晚12點正,蘆苞水閘要放一千五百個流量的大水,讓村民趕緊收拾好放養(yǎng)在九曲河上的禽畜等。阿爸和那個女人帶著我,冒雨將種在河床上的花生都拔了回來,我搬了半天花生藤,渾身又濕又臟,像只泥猴子,去洗澡時,還偷了一把嫩花生吃。
祥二哥總說,每回北江發(fā)大水,要從蘆苞涌泄洪時,都會從閘口那邊帶來好多東西,有桌子有房頂有木床有豬有貓有狗……反正,新鮮好玩的多著呢!
這個點,祥二哥絕不會因為新鮮好玩來找阿爸,發(fā)大水,他要日夜巡查九曲河兩岸堤圍,定是在巡查時,遇到一個人解決不了的困難了。
我和祥二哥的心思不一樣,我想看大水帶來的新鮮稀罕物。
拉開門栓,豆芽菜般的月亮鉤鉤只發(fā)出丁點光亮,暗灰的夜色中,高大的祥二哥站在門口,手不安地搓著,見門一開,便說:“阿堯叔……哦,是玉丫??!”
我很得意地挺起胸膛:“是我啊!”
祥二哥說:“玉丫,幫我叫你阿爸起床,說我找他急事。”
我說:“阿媽不給他起床??!”
話音剛下,里面那個女人很惱火地接上來:“哪個不給他起來了?去去去,快點起來,貴祥找你!”
我向月亮鉤鉤翻個白眼,誰在一分鐘之前,還要我阿爸回床上陪她睡的???她以為我聽不見么?哼!
阿爸很快穿衣出來,祥二哥說:“堯叔,出來再講?!?/p>
才走到房門口,那個女人又叫:“玉丫,穿上衣服,出去同你阿爸講,叫他無論如何也不能答應貴祥?!?/p>
這女人,有腿有嘴,干么事不自己去呢?我心里反感著,但身體卻實誠地披上衣服,這回可是得到特批的,看阿爸還敢把我攆回來不?
我攀著圍墻往外望,他們正往河堤的方向走去。阿爸走得慢,腳像墜了鉛。祥二哥很急,但仍耐著性子等阿爸。
平日里,祥二哥可沒有這么好的脾氣,可愛罵人呢。他每天從村南巡到村北,從大村巡到新村,每到一個角落就罵人。他罵邋遢三老婆,這女人愛順手牽羊,該罵!春蓮嫂也經常被他罵,因為春蓮嫂特愛打她的兒子小指,也該罵!春蓮嫂嫌祥二哥多管閑事,每次看到祥二哥都板起黑臉,私底下說他抓著雞毛當令箭,不就當個巡邏保安么?這也管那也管,真當自己是個官了呀。邋遢三老婆馬上就附和了。
我經常將春蓮嫂背后罵他的話學給祥二哥聽,我知道嚼舌根不是大俠所為,可祥二哥有青蛙給我當零嘴??!零嘴面前,大俠就有所為有所不為了。每回祥二哥聽完我嚼完舌根后,都很生氣,他不會像家言四那樣,呵呵一笑就算了。家言四脾氣好,遇事再惱火,只要抽一管水煙就能平復。
祥二哥不一樣,他可不得了,披上巡邏服去找春蓮嫂她們理論,我害怕他出賣我,所以都跟著過去。
式中:m為UAV飛行的節(jié)點數;Nt為危險壁障的數量;d為當前節(jié)點與危險壁障距離的平方,d的取值由飛行空間決定;L為UAV飛行時與危險壁障的安全距離;δ為定量,δ=0.01;Xi(xi,yi,zi)為UAV當前節(jié)點坐標;T(xt,yt,zt)為危險壁障的坐標。
實話說,祥二哥是很講江湖道義的,他與春蓮嫂、邋遢三老婆她們吵架,從來不暴露我這個嚼舌根的。然而,他嘴笨?。∧腥说淖炱ず?,女人的嘴皮薄,翻動起來抵不上女人嘴皮利索。祥二哥的嘴皮不僅厚,還非常厚,平常說話都不見得伶俐,與兩個女人吵架,架勢沒開,就淪落下風了??蓱z的祥二哥,在邋遢三老婆和春蓮嫂的輪番追問轟炸之下,節(jié)節(jié)敗退。跟在后面看熱鬧的我,實在忍受不了,哪有明知道自己那么嘴笨還敢來招惹女人的?招惹的還不是一個,是兩個。見過笨的,沒見過這么笨的啊!
關鍵時刻玉丫女俠挺身而出,小平胸挺得高高的,理直氣壯地回懟:“哪個說不是的?你們明明就在榕樹頭地主公前面這樣講的!小滿和客家仔都聽見的啊!”
小滿和客家仔都是我的忠實跟班,用現在的話就是死忠粉。小滿是我同桌,智商比較單純,單純到1+1等于多少,都要抄我的。
客家仔可能是睜眼看世界時就愛上我了,我倆同一天出生,還是同一間醫(yī)院出生的。獨樹崗村只有一家龍眼崗醫(yī)院,想不在同一間醫(yī)院出生也挺難的。從小到大,無論我怎樣欺負他,甚至虐待他,他都對我不離不棄,對我的一切決定都堅決執(zhí)行,甚至有比我力氣大的男仔與我打架,他都是第一個沖出來,擋我前面的。
我自以為高明地抬兩個忠粉出來,但話一出,時間空間便全部靜止了,不僅邋遢三老婆和春蓮嫂陰沉著臉看著我,連祥二哥也驚詫莫名地回頭看我,轉瞬,就爆起來了:“哪個叫你跟過來的?你插什么嘴啊你?大人講話,小孩子走一邊去!”
說話間,還惡狠狠地向我揮拳頭,感情跟他掐架的是我而不是春蓮嫂她們。
喲喲喲,就是這樣的臭脾氣。我雙手緊緊扒著圍墻想,祥二哥這么有耐心地等阿爸,看來只有女鬼才這么有魅力了。
盡管拖拖拉拉,他們最終還是走下圩堤去了。我趕緊從圍墻跳下來,飛快地往他們消失的位置跑過去。
二
夜還是濃黑的,月亮鉤鉤在墨墨的天上,像睡不醒一樣,瞇瞇眼,亮不起一絲光。倒是圩堤下面的九曲河,黑沉中泛著黃亮,奔涌的洪水,翻滾推搡間,便綻出了許多黃濁的光。圩堤上種滿桉樹,南方潤濕的天氣,把這些桉樹滋養(yǎng)得茁壯。接近洪水的幾棵大桉樹下,電筒光亮著,還有紅色的火光閃動,阿爸在抽煙。我悄悄摸近,心里罵:死張飛,不想活了,一會兒返上床,你老婆聞到你的煙味,還不把你踹下床?(阿爸在村里,有個威風凜凜的綽號,叫張飛。)
心里正罵著,祥二哥忽地將手電筒往水面的遠處掃過去,他的手電筒是特大特長的,我拆開看過,里面居然放六節(jié)大電池,一般手電筒才用兩個大電池呢。六個大電池的手電筒,在村里買不到,要到鎮(zhèn)上才能買到,平常祥二哥寶貝得很,我才拆開看了一會兒,他馬上就捂懷里護著,怕我往里面塞青蛙皮或蟬殼子,也嫌棄我的手臟。電筒發(fā)出雪白的亮光,利刀般割開水面的水花與霧靄,斬在旋轉的河面上,準確地釘在河面的一叢竹子上。
“堯叔,你睇……”
順著電筒光看過去,我嚇得腳一滑,“啊”了一聲,跌倒在一棵桉樹下。我的手死死攀著桉樹干,可無論我如何用力地往上蹬,腳都是酸的軟的,此時此刻的女俠氣度、女魔氣勢,全部都被超強電筒光給砍走了,都怪這光太亮了,六節(jié)大電池,變不變態(tài)?
“玉丫,是你么?”
阿爸聞聲走上來,擰起我,我雙手死死扒著阿爸的脖子,雙腳亦緊緊盤在阿爸的身上,此時此刻,阿爸身上的煙味酒味,才是最踏實最好聞的。阿爸拍拍我抖動不已的身體,安慰說:“不用怕,阿爸在這呢!”
自搬到新村后,每逢晚上下雨后,我都要纏著阿爸跟他去照青蛙,阿爸扭不過我,只好給我穿上小水鞋和小雨衣,帶我摸黑出去,這是我最開心的時刻了。
阿爸穿著黑厚的大水鞋,雨衣也是黑厚的,背個笨重的竹簍子,頭上還箍個方形電筒,電筒的光也是雪白的,與普通電筒的黃光不一樣。阿爸牽著我走,他的手很厚很暖,我一路蹦跳。雨后的田基和山路都很滑,阿爸都讓我慢點走,看穩(wěn)了路再走,我說不怕,阿爸,我是超級女俠。經常說話間,不小心滑倒在地上,滾一身泥。阿爸笑著罵我是泥猴子。我頂嘴,猴子本領大。
父女倆說說笑笑,在坑坑洼洼的田間穿梭,在黑黑叢叢的山墳間來回。各種蟲子的鳴叫在田間墳中此起彼落,雨后的清新讓蟲子們特別歡鬧,偶爾還有睡不著的山鳥“吖吖”地插上幾聲,青蛙和青光鬼是最耐不住寂寞的,青蛙叫聲沉,青光鬼叫聲亮,咕咕呱呱,一聲接一聲,唱得比誰都盡興。阿爸頭上的電筒光,順著聲音照過去,一直照到一個墳頭上,我的小眼便和一只肥嘟嘟的青蛙的大眼瞪在一起了。
阿爸鼓勵我:“玉丫,上去捉它,有光照著,這家伙隨你捉?!?/p>
我擰著小腿跑上去,身子往下一撲,這傻愣愣的肥家伙,便在我的雙掌下,咕咕地慘叫哀求。我回頭得意地叫:“我捉住啦!”然后問阿爸:“為什么它那么笨的???坐在墳頭等我來捉!”
阿爸走上來,接過青蛙,扔進竹簍,說:“它們的確挺笨的,被強光照著就不曉得跑路了?!?/p>
見我還蹲在墳頭不下來,阿爸拍拍我腦袋,說:“還不下來?不怕有鬼爬出來么?”
我嚇得立馬往下跳:“阿爸,世上真有鬼么?鬼長怎樣的?”
“我亦不知道有無,老一輩人都說有,但我未見過?!?/p>
“你長這么大都未見過么?”
“未見過?!?/p>
“村里的老人說,夜晚落雨后,鬼就出來透氣的啦!它們飄上飄下的,你說我們今晚會不會遇到呢?”
“傻丫頭,我們那么窮,真有鬼,鬼都怕了我們啦!哈哈!”
阿爸爽朗地笑著,一只身材健美的青光鬼立在另一個墳頭上,大眼鼓鼓地瞪著我們,呱呱地叫。對啊,這世上,最可怕的應該是我們這種窮鬼了。阿爸一語中的,鬼有什么可怕的?我又飛快地爬上墳頭,一把將青光鬼握在掌中……
跟阿爸已照了多年的青蛙和青光鬼,游歷過無數個雨后鬼哭蟲鳴的夜晚,從未遇見過什么鬼,對所謂的“鬼”早就失去了恐懼,倒是有強烈的想象和好奇。在無數次雨夜的臆想后,意識形態(tài)里的“鬼”,已和鮮美無比的青蛙肉等同——新鮮、奇幻甚至可愛。我一直渴望與它相遇,幻想著各種可能,它或許是聊齋中的女鬼一樣的美好,會與我卿卿我我;也可能如三國演義中的張飛般威武,一聲吆喝便退萬馬千軍;更可能像西洋畫里的天使一般可愛,展著翅膀與我嬉戲??晌胰f萬沒想到,祥二哥深夜敲門,拉著我阿爸過來看的“女鬼”是如此可怕恐怖的。
電筒光所到之處,一具尸體卡在竹叢中間,只一眼,電筒光迅速往回拉。我看不清楚她到底是昂著還是伏著,只看到長得很夸張的頭發(fā),四散在灰黃的水面上,但這已經夠觸目驚心了。
通村都知道我膽子大,不像個女孩,蛇蟲鼠蟻嚇不到我,死人也是見過幾個的,譬如邋遢三的女兒,她是失足掉進九十九崗的山塘里淹死的,剛給打撈上來時,直挺挺的,白得瘆人,眼睛睜老大,淺得一眼能望到底,很委屈般。我看見她時,沒有害怕,只有傷心和委屈,干嘛就這樣走了啊,我還想和她耍的。
又譬如我看過上吊后的家言四,當時我很害怕,還嚇出病了,可我只看到他掛起的一雙腳在晃,他死后的樣子是怎樣的?我根本沒見著。
阿爸是心疼我的,畢竟家言四上吊給我?guī)淼捏@嚇,也就過了兩三個月,要這回我再給嚇出個什么毛病的話,可難收拾了。阿爸把我的腦袋按在肩上,輕聲說:“玉丫,別看,別怕,就是一件衣服,阿爸帶你回家。”
連憨厚的阿爸也騙人啦!怎么可能是衣服呢?衣服還長那么長的頭發(fā)?。堪植贿@樣說我還害怕,他這樣一說,我就不害怕了,抬起頭往洪水里張望,此時的九曲河洪流翻滾,濁浪滔滔,像條被泥漿裹著的怒龍,一個旋著的濁浪蓋過來,尸體隨浪往前撲了一下,浪過,又被竹子拉了回去,她的臉似乎昂了昂,但太遠,我?guī)缀跏裁匆部床磺濉?/p>
阿爸抱著我往回走,祥二哥急得沖上來拉阿爸:“堯叔,你走了就無人能夠幫我啦!”
阿爸說:“這得倒八輩子霉的!她阿媽知道肯定不給我入屋的。你還是找別人吧!”
“呸,堯叔,村里就你膽子大,誰都知你天不怕地不怕的,我只能找你了??!倒什么霉?你是當過兵的人,信這個?”
“因水死的歸水去,這個理,我信。”
“她若直接順水流走啦,我就不會三更半夜來找你啦!但她,跟著漩渦轉入來,被竹樹勾住了,非得留在九曲河啊!”
“夜麻麻,這樣下水,好危險啊!阿祥,還是等天光吧!”
阿爸說完,邁開步就走。祥二哥死死拽著我阿爸不肯放手:“堯叔,等不到天光啦!你細心點看下,這條尸下半身的褲子都被水沖掉啦!”
阿爸停了下來,回頭看洪水中的竹叢,祥二哥馬上將手電筒往尸體的方向照去,雪白的電筒光在水面折射出來的光特別亮,一個漩渦轉了過來,四散的黑發(fā)迅速向前聚攏,尸首被急流往上一托,在電筒光的照射下,我和阿爸都看到了,尸體被托起的下半身,白得慘然。
阿爸的身體顫抖起來,邁開的步子收了回來。祥二哥說:“我觀察了好久的,她的肚子好像特別脹,我摸估是個孕婦,很可憐的,被洪水卷了命,還光半個身子示眾么?我硬不起這個心,才來找你的,堯叔,你睇,褲子、麻包袋、香和衣紙我都準備好啦!”
祥二哥指著地下的一堆物品說:“早上才撈的話,肯定多人圍觀的,堯叔!”
“嗯!”
阿爸將我放下來,又點了根煙,我依偎依在阿爸的懷里,露重寒涼的夜,只有阿爸吐出來的煙圈,是有溫度的,月亮鉤鉤好像也躲起來,不想看了。祥二哥說:“要不,你先將玉丫送回去?”
“我不回去!”我抱著阿爸的大腿,不走不走就是不走。我黏著阿爸撒嬌,別看阿爸牛高馬大,壯得能把一頭牛掀翻,但阿爸對女人,從來都是沒撤子的,只要那個女人一瞪眼,我一哭,他就什么力氣也沒有了,焉得像枝十二月的蓮蓬,哪還有“張飛”的威風???
“玉丫,玉丫,不要任性啦!”
阿爸永遠都只會說這一句,我卻鬧得更起勁,把鼻涕全絞到他的褲子上。阿爸只好回頭跟祥二哥說:“玉丫還小,她不肯回去,我怕嚇著她啊!”
祥二哥是曉得我被嚇病過的,也不敢造次,他嘴皮厚,說話笨,阿爸哄不來我,他更哄不來,左一句“玉丫乖”右一句“玉丫聽話”,翻來覆去,就是整不出任何新意,我被這兩個皮厚肉粗的老男人煩得直翻白眼,再這樣折騰下去,還撈不撈人了???我跺著腳叫:“阿爸,我不返去的啦!我現在一點也不害怕??!你們快點將姨姨撈上來啦!四公話過,淹死鬼是最慘的啦,是被灌一肚子水,脹得難受死的!”
阿爸同祥二哥對望一眼,我說的四公,是不久前上吊的家言四,他一直在九曲河上開渡船,他的老婆兒子就是太餓了,游過九曲河去偷吃時,被淹死了,從此以后,家言四就守在九曲河上開渡船,直到九曲河上的獨樹崗大橋建成。
阿爸這輩子,談得上敬重的人不多,因為阿爸是比較道派的,講究順其自然,隨遇而安,知足常樂,無欲無求,所以,再大富大貴的人物在他眼中,也不過是人一個,都是與吃喝拉撒脫不了關系,終歸到頭也不過塵歸塵土歸土,沒什么值得特別敬重的。
可阿爸對家言四卻是極為敬重,我也不知道家言四有什么值得阿爸敬重的?不過是個卷毛卷發(fā),愛在渡船上把腳皮摳進九曲河的糟老頭嘛!不過他把棺材讓出來葬了邋遢三女兒鐺鐺,也在鯉魚潭里救過小滿。
所謂鯉魚潭,實際是九曲河里的一個深水坑。每逢干旱,村民就從九曲河泵水,河水抽上來后,經過村里田間縱橫交錯的水渠,流入田地,我們村的黑皮冬瓜又甜又實,多虧了這九曲河的河水。村民長年在九曲河泵水,水泵附近的沙子流失嚴重,日久天長,便成了一個巨大的深坑。這里的水極深,阿爸下去摸過魚,上岸來時說潭深,潛不到底,下面的水還極涼,潭是漏斗狀的,吸力十足,沒有極佳鳧水技術的人,最好別往潭下游。
可小滿理解不了啊,傻乎乎地往鯉魚潭游,結果,給吸進鯉魚潭了。家言四剛好在渡船上,聽到了呼救聲,便下水去救人。你說家言四他救人便救人唄,做么事還要做什么人工呼吸呢?小滿才十三四歲,鮮嫩得像朵荷花苞。小滿的媽有根嬸第一個就不肯放過家言四,當場就對家言四又撕又咬的。
據我的觀察,在村里,除了有根叔能撕得贏、震得住有根嬸外,再沒有一個男人能撕得過自家女人的。我們村里的女人,比九曲河的洪水還奔騰洶涌,瘦小如我家里那個不許阿爸起床開門的女人,只要她吭一吭,鐵塔般的“張飛”便大氣不敢喘啦!家言四這個卷毛卷發(fā)的糟老頭,沒有鐵塔般的身材,還寡言寡語的,哪夠有根嬸撕呢?被撕得瘋掉了的家言四,最終把自己吊死在渡船上了。
家言四就是這樣一個又蠢又笨的老頭子,做什么事情都是吃虧的,我想不明白阿爸干么事這么敬重他?他未死前,總四叔四叔地叫他,老愛擰瓶九江雙蒸到渡船上找他喝。家言四死后,本來話不多的阿爸,更沉默了,有次我還看到阿爸擰了瓶酒,到停過渡船的地方,在沙灘上坐了很久,然后把整瓶酒倒在沙灘上了。我看著心里著急,多貴一瓶酒??!要讓那個女人知道了,肯定罵死他不可!為了保護鐵塔般的阿爸不給那個藤條般瘦小的女人撕掉,我可操碎了心,到現在也沒把這個秘密告訴任何人。
我提到家言四,阿爸吸著煙的嘴停了下來,祥二哥這回伶俐了,說:“要是四公還在,我哪用你幫忙?。繄蚴?。這些年,大水沖下來的,都是四公幫忙給撈起來的,開始我也不敢撈的,但四公講,在我們九曲河這段攔住了,尸體還能是完好的,再往下段去,就是珠江口了,入了海,就等于入了大魚的肚子。連豬魚都曉得往回游,更何況是人?人完完整整來的,怎也當得完完整整地回去,總不能眼睜睜看著他們死無完尸吧?”
祥二哥和家言四,還真能守秘密??!原來這些年來,在發(fā)大水的夜里,他們都在做這樣的事???怪不得我都讀六年級了,卻沒見過從北江沖過來的浮尸,害我還以為,大水只會帶來死豬死狗破凳歪棚呢!
阿爸已經把煙給滅掉了,他問我還怕不怕?此時的我全被好奇心占據了,哪還曉得害怕?我最關心的是,水里那個阿姨,肚子里面是不是真的有個小孩子?因為四公跟我說過,被水淹死的人,通常肚子都會腫脹一點的,臨死前,他們都喝好多好多水的。
看到我搖頭,阿爸就放心了,把我交給祥二哥,自個兒往家里走。阿爸回去后,我又問了祥二哥幾個問題,是不是每回蘆苞水閘那邊放大水下來,都會帶些尸體下來的?祥二哥說不一定,并不是每次發(fā)大水都是因為北江上游堋基圍的,沒堋基,一般都不會死人。我們這里把堤圍叫作基圍,洪水沖潰堤圍,我們叫大水堋基。
我又問,大水帶來的尸體,是男人多些還是女人多些?他們都大肚子嗎?祥二哥說,從他負責村里的治安巡邏以來,撈上來的還是女人尸體多一點,可能女人的水性不好,就像我,空有一腔女俠的熱血,在岸上能掀翻村里最胖的男孩,但是到了水里,就只會嘎嘎嘎地慘叫,根本浮不起來。
祥二哥把我拿來做比喻,我心里不高興了,怎么說,我還是能一撲就能撲到一只大青蛙的。豬魚,對了,豬魚,剛才祥二哥說豬魚也曉得往回游,豬魚是什么?這個名字比死豬死狗破凳歪棚和女尸都要新鮮,我揪著祥二哥問。
祥二哥說,大概十幾二十年前,有豬魚被大水趕進過九曲河的。那豬魚,形象像豬,叫聲也像豬,大家都不曉得它叫什么,就叫豬魚了。豬魚隨大水而來,徘徊在九曲河這一段,就是不走,嗷嗷嗷地叫,聲音凄厲。獨樹崗村傾村而出,動用了所有能在大水上面安全行駛的船只,村民帶著漁網及木棍扁擔等,對豬魚圍追堵截。豬魚也是奇怪,無論村民的漁網怎樣追逐,木棍扁擔怎樣擊打,就是不肯往大海的方向逃去,只在九曲河段來回逃竄。最后村民把遍體鱗傷的豬魚,堵在了獨樹崗與長岐交界的流丫崗腳下的河灣里,一張巨大的漁網將它網在山坳的淺水處,它拼命地撲騰著雙翅,翻著尾巴,叫聲凄厲,奈何它已沒力氣爭破漁網,而村民也不敢與它直面。最后家言四開渡船過來,人們合力將豬魚連網拉上船。
阿爸已經扛著纜繩和充氣的車胎過來了,還換了身破舊的衣服。我急著追問祥二哥,那豬魚最后怎么樣?是拖去九十九崗的大山塘里養(yǎng)著么?祥二哥說不是呢,村民把豬魚拖上岸后,還沒商量好,是放還是宰了,那豬魚就凄厲地嗷嗷嗷叫幾聲,死了。
??!死了?
那埋哪里了?
哪舍得埋?都分了吃啦!祥二哥看怪物般看著我,我也看怪物般看著他。
是的,豬魚不動后,村民蜂擁而上,可是豬魚的皮太厚了,殺豬刀磨得鋒利的,也得肢解半天,村民從白天弄到天黑,好不容易才將整條豬魚分解了,然后拿回家去燉。祥二哥強調說,足足燉上一天一夜,那豬魚肉才能咬得動。所以,豬魚被肢解后的那個晚上,九曲河的上空,整夜都彌漫著臊臊的豬腥味。
祥二哥說,那年之后,再沒見過豬魚隨大水進入九曲河。我莫名地感到寒颼颼的,覺得被肢解的,像是尸體,我問阿爸,豬魚肉吃過嗎?
阿爸將纜繩固定在最靠近水邊的大桉樹桿上,回答說:“那時最系精壯期,食物又貧乏,肚子成天都空落落的,那豬魚肉燉出來的氣味雖然很臊,但怎么說也是肉?。 ?/p>
我說,那你就是吃了??!
阿爸說,吃了。
我問好吃嗎?
阿爸說,不好吃,皮很厚,很腥,很騷,也很柴,若不是太餓了,定不會吃的。說著時,已經把車胎和纜繩都綁好在身上了,又拉了拉,確認結實。
祥二哥把六節(jié)電池的手電筒交給我,指著水中的竹叢說:“玉丫,一陣你將手電筒的光,順著纜繩照過去,你阿爸到哪里,電筒光就跟到哪里?!?/p>
我點點頭說知道了,這跟照青蛙是同一道理的,都是讓燈光緊緊跟隨著目標物嘛??晌业男睦铮€是想著那條誤闖入九曲河不肯離開的豬魚,它明明可以順著大水,往大海游去的,進入大海后,就不會被人打死了,它為什么不肯走呢?還有,既然豬魚肉那么難吃,為什么阿爸和村民還要吃它呢?真的僅僅是太餓了么?這大水里,不還是有死豬死狗么?豬魚真的很像豬么?它的肚子也像豬肚子那么大么?是像白皮豬還是黑皮豬?像母豬多一點還是公豬多一點?
我有許許多多的疑問,可祥二哥的注意力全都在阿爸身上,阿爸已經下水了,洪水撞擊著他,他一搖一擺地往竹叢的方向移去。轉著漩渦的洪水,發(fā)出呼呼的聲音,夾雜著浮草和樹枝,將阿爸的身體一輪輪地往回推,阿爸的手緊緊抓著纜繩。
大水很快就淹過阿爸的胸口,阿爸突然往前一撲,身體扎進大水里,洪浪蓋過來,淹了他的頭,我尖叫一聲阿爸,此時忘了豬魚。阿爸又冒出水面,摸一下臉,吐一口濁水說:“玉丫,別怕。”
我才松一口氣,阿爸一手抓著纜繩一手挖水,他靈活地繞著大水滾過來的漩渦,一點點地往竹叢的方向游去,他游得很慢,但卻游得很穩(wěn),每當能量巨大的漩渦往這邊轉過來時,他便加快速度往旁邊游去,待漩渦過了,水稍平靜,他才踩水出來。祥二哥緊緊地抓著纜繩,全神貫注地看著阿爸和水面,不時提醒阿爸,有大漩渦轉過來了。
我將手電筒的光追著阿爸移動,看到阿爸嫻熟地與洪水周旋,我也沒那么擔心了,祥二哥找阿爸來幫忙是對的,在我們村,阿爸的水性是最好的。我爺爺靠在九曲河上打漁為生,人稱“摞漁威”,水性了得,阿爸自是得了他的真?zhèn)?。阿爸像我這么大的時候,我爺爺就死了,為了養(yǎng)活幾個弟妹,阿爸和伯父們,不得不操起我爺爺的舊業(yè),白天在九曲河上打漁,夜里在九曲河附近的魚塘里偷魚,所以,造就了青出于藍的水性。我認為,阿爸的水性與《水滸傳》里的“浪里白條”張順差不了很遠,當然,阿爸不能算“浪里白條”,頂天了也只能是浪里黑條。他帶我在九曲河里玩水時,經常仰睡在水面上,手腳不動,身體隨水流輕輕晃動,一旦有魚兒經過,他又能快速反應過來,一個翻身,鉆入水里,轉瞬冒出水面,手里舉著跳騰的魚,叫我將魚簍遞過去。
阿爸終于游到了浮尸的身邊,一個漩渦轉過來,這次阿爸沒有往旁邊躲,而是緊緊抓著竹子,洪水將他和竹子都沖得往前一撲,那具浮尸竟然撲在他身上了,阿爸大吼一聲,猛地往水里一沉,再鉆出來,才拋開浮尸,我看得心里一陣寒涼,這時的浮尸就是鬼,怪瘆人的。祥二哥吁了口氣叫:“快點綁上繩子,下一個漩渦好快又來的?!?/p>
阿爸揮手應答了一下,立刻將纜繩在浮尸的身上圈了幾圈,他打結的手法非常熟練,手臂上下翻騰了幾下,就是一個結。綁尸體異常順利,繩子趕在下一個漩渦到來之前,就縛綁好了,并沒有多少波折。接下來,阿爸就要將浮尸的腳從竹叢中拔出來,這使阿爸有點兒為難,他一手拽著竹子,一手劃著水,猶豫著不知如何對這條白晃晃的腿下手,幾次漩渦在他身邊轉過,他不得不抱著竹子保持體力。祥二哥急得直催:“堯叔,她死好久的啦!你快點??!體力耗完了,就很難游回來的?!?/p>
我也跟著叫:“阿爸,當它是豬魚腳啊!”
我也不知道,豬魚到底有沒有腳,祥二哥說豬魚外形像豬,豬是有腳的。
阿爸最終還是伸出了手,將那條光溜溜的白腿從竹叢中拔了出來,然后飛速轉身,順著纜繩的牽引飛快地回游,那浮尸像只張牙舞爪的影子,緊緊貼在他身后,漂浮在水面的長發(fā),像隨時都可能纏上阿爸一樣。越近越可怕,他們就這樣飄過來了,我的心一下扯了起來,手開始抖了,電筒光在水面上忽來忽去。祥二哥回頭看了我一眼,沉聲說:“只看你阿爸,別怕!”
哪能不怕???我咬緊嘴唇拼命撐著,都快憋不住要哭了。祥二哥拉著阿爸和浮尸一點點地靠近,他的樣子本來就粗糙,此時臉部肌肉又繃得那么緊,頭發(fā)蓬亂的,黯淡的光線下,像個捉鬼的鐘馗。怎么我想的都是和鬼有關???我的心扯得更高了,仿佛隨時可能撲通掉進大水里。
“浪里黑條”終于靠岸了,手電筒打在阿爸的臉上,不知是電筒光太白,還是消耗過度,阿爸的臉色很白,他的手緊緊握著纜繩,嘴巴緊閉,洪水嘩嘩地將浮尸往他身上推,那尸體好像一直都趴在他身上一般,貼得緊緊的。我看不到浮尸的樣子,只能看到夸張的長發(fā)在水里一起一伏,圍著阿爸四周,我雙腳軟綿綿的,跌坐下來。祥二哥伸手拉阿爸上來,低聲吆喝:“玉丫,放低電筒,轉過身去?!?/p>
我放下電筒,轉過身去,河堤上竟然有條瘦瘦長長的黑影立著。我啊一聲驚叫,有鬼??!祥二哥在背后罵:“鬼什么?別自己嚇自己。”
我再抬頭往上看,那黑影居然不見了。真見鬼了,我的心突突跳著,玉丫女俠這般年齡,絕不會看花眼的呀!我上牙磕著下牙,抖著聲音說:“阿爸,我見鬼啦!就剛才,在上邊,瘦長的影子?!?/p>
回答我的是祥二哥:“亂講,全都是樹影?!?/p>
好吧,“鐘馗”都說了是樹影,那就是樹影吧,畢竟女俠也有看走眼的時候么!可讓我這樣望著堤上搖擺恍惚的樹影,我的心更害怕??!我不斷地催促:“阿爸、祥二哥,我可以轉身了么?”
阿爸沒回答我,祥二哥也沒有回答我,我的背后,是窸窸窣窣的聲音,我想回頭看看,但又不敢,前是鬼后是尸,不讓我跟著,我偏要跟著,自作自受了吧!
“堯叔、堯叔,你無事吧?怎么啦?”
祥二哥突然呼了起來,我立刻回頭,兩個祥二哥出現在眼前,一個蹲著,一個彎腰詢問。我擦了擦眼睛,才看清楚,原來阿爸身上披了祥二哥的巡邏外套,正蹲在地上,手捂著胸口,很難受的樣子,祥二哥拍著阿爸的后背問:“還好吧?”
我扶著樹站起來,阿爸揮揮手,示意我別走近,然后“呃”的一聲,嘩啦啦地吐了起來。我愣住了,十二年來,第一次看到鐵塔般的張飛如此脆弱,我以為他從來不曉得生病的。祥二哥不停地給阿爸拍打后背,安撫說:“水里泡甘耐,肯定受涼啦!”
好不容易吐干凈了,阿爸在祥二哥的攙扶下站起來,緩了好久才說:“不應該讓玉丫跟著我們的!”
祥二哥點頭附和:“是?。∈前?!你近岸時,我都好后悔!”
我對這兩個老男人翻白眼,怎么感覺阿爸比我還害怕一樣?起碼他現在的面色,那么青白。我的注意力又回到女尸的身上,此時,尸體已被裝進了麻包袋,我壯著膽子,撿起手電筒,圍著麻包袋轉了一圈,麻包袋中間位置,明顯地凸了起來,我問:“祥二哥,她肚子里真的有小孩子么?”
“玉丫!返去吧!”
祥二哥沉沉地應了我一句,他們都沒有正面回答女尸肚子凸起的原因,欲言又止。但很多年之后,我懷上了女兒,當我輕輕地撫摸凸起的肚子時,忽然想起了這晚的情形。阿爸和祥二哥合力給女尸穿上褲子的,他們肯定觸摸過女尸凸起的肚子,若她的肚子僅是給水灌脹的,肚子是軟的,若她是懷著小孩,那么肚子肯定是硬的。如果是水灌脹的,按情理,他們肯定會給她按壓一番,將她肚內的污水擠壓出來,但他們沒有這樣干,而是強忍著嘔吐,亦要趕快將她裝進袋里,那么,只有一種可能,這是個孕婦。
被大水淹死已是莫大的悲傷,一尸兩命更是慘烈,兩個男人共同默守不語,除了保護我外,應該也是在恒守他們能接受人間悲劇的最底線吧!
我望望祥二哥,再望望阿爸,他倆的面色都不好看,阿爸的臉色是青白的,祥二哥的面色是黑黑的,我本來還有很多疑問,想一并問了的,可看到他們的表情,我直覺若問下去,他們肯定會哭。武俠小說里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還是放過他們吧。
兩人合力抬起尸體,我拿著手電筒在前面引路,阿爸用來運藕去賣的自行車已停在堤上,車的后座,還墊了一張塑料袋,阿爸停下來,嗯了一聲。祥二哥問:“怎么啦?”
阿爸翻了翻塑料袋,問:“玉丫,你剛才真的看到影子啦?”
我堅定地點了點頭,毛骨悚然的,我對那忽地出現的影子的恐懼更甚于浮尸。阿爸青白的臉色稍緩了一下,嘴角還扯了扯,似乎在笑。死張飛,都什么時候了,還笑得出。我心里罵一句,繞到自行車前面,他們“嗨”的一聲,將麻包袋擱車后座,他們小心翼翼地將尸體背放車上,似乎怕壓到什么。
三
阿爸沒允許我跟去流丫崗,流丫崗是個亂葬崗,專葬無人認領的死主,而本村人去世后,都一律葬在九十九崗。九十九崗如屏障一般包圍著獨樹崗,與九曲河共同守護著我們,是我們村根本性的存在,所以,只葬身于斯死于斯的。
若在平時,流丫崗是我和阿爸雨夜后照青蛙最多的地方,這里的山墳不似九十九崗的規(guī)整厚實,東一堆西一團,雜亂無章地匍匐在山崗各處。春夏,野蔓崗蕨鋪天蓋地地長,青綠張狂,山墳掩于其中。秋冬之后,蔓草消停生長,稀疏了青綠,換上黃白,經霜雪后,便軟軟地耷拉下來,墳包鼓脹于衰草之下。
盡管墳包不搶眼,蔓草崗蕨又這么旺盛,村里的女人都不敢單獨上流丫崗割柴的(沒有煤氣的年代,村里柴火的來源大部分都是割崗草和扒樹葉,稻草是寶貝,舍不得燒),她們更愿意在九十九崗爭奪一片崗蕨或兩根樹枝,也不會到流丫崗隨意割藤收蔓。在她們的意識里,九十九崗里的那些山墳,埋著的都是與己沾親帶故的祖先,即使成魂成鬼了,冒出來給她們碰著,也只會蔭佑,而不會傷害??闪餮緧徳岬模敲逼鋵嵉墓禄暌肮?,哪有那么好心腸?定會把人的魂勾去給它們做伴的。
我經常在大榕樹下,聽老人們講鬼怪故事,他們說的,最兇狠惡毒的妖魔鬼怪,都來自流丫崗。老人們將流丫崗的孤魂野鬼們,形容得異??植?,有的青面獠牙,有的臉掛鮮血,有的手若利爪,有的飄忽不定,有的叫聲凄厲……它們一出現,便是攝人魂魄、吸人鮮血、奪人性命??傊P于流丫崗的故事,從來都陰森恐怖,只有九十九崗的鬼怪才匹配點兒溫暖可愛。
一代代人的渲染下,流丫崗便成了孩子們的禁地,孩子們對它的恐懼,已與生俱來。平常我若厭煩了客家仔這條尾巴,便會往流丫崗的方向跑,追到崗前一百米,客家仔便會停止了追隨,遠遠站在開闊的陽光下,大聲叫:“玉丫!玉丫!你不要上去??!鬼會吃掉你的!”
我坐在一處小小的凸起的墳頭上,咬一根崗蕨,呸,你才給鬼吃!轉念又一想,鬼也不吃他,他的鼻涕多討厭啊!
阿爸和祥二哥將我送到家門口,看著我走進院子,才繼續(xù)推著自行車去流丫崗。我才不會那么安分守己地進屋喲,省得那個女人又問這問那的。
進到院子,我爬上圍墻。騎坐在圍墻上,女俠的感覺又回來了,我剛才經歷了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情啊!我驕傲地揚起頭,雙腳在圍墻上蕩著,仿佛騎著一匹大馬,策馬揚鞭,匡扶正義。
兩人、一車、一麻袋,漸行漸遠,迤邐而去的泥土路上,留下一道細細的水跡,遠處的天色,已由暗黑變?yōu)榛仪啵饬猎诤裰氐幕以坪蟀蛋涤縿?。流丫崗安靜地伏在灰云與九曲河間,若它真的包羅鬼怪,那么,這個即將被埋藏進去的大肚子姨姨,會變成大肚子女鬼么?莫名地我似乎看到了,眼前滔滔的九曲河里,有一只豬魚,嗷嗷叫著,逆流徘徊。
“玉丫!下來。”
陰沉沉的聲音響起,后背森森涼,那個女人干巴巴地站在圍墻下,丁零著腦袋看我。要來的躲不過,我只好爬下圍墻,還沒轉過身去,腳肚落下狠狠的一鞭,這火辣辣的痛感,那條永遠擱在門角的、權威的、干爽閃亮的竹條,帶給我的酸爽是如此熟悉??!每當我用家里的塑料袋裝上谷子,綁在腿上跳石階,把塑料袋跳破時;每當我揍哭村里的某個壞蛋男孩時;特別是當我扔弟弟一個人在家,跑出去玩時,它都會結結實實地給我加深對痛的認識。
擅違軍令,助父撈尸,鐵鐵的死罪。今天一頓“竹筍燜豬肉”是逃不掉的,我迅速反應,奪門而出,但院子的鐵門已被陰謀鎖上。這個該死的女人,心腸比流丫崗的鬼怪還狠毒,我心里詛咒著,逃不出門,我只能沿著圍墻跑,可竹條像長著眼睛似的,緊貼著我,追著腳肚子甩過來,痛得鉆心。這個狠心腸的女人,甚至連一句毒罵的說話也沒有,只靜靜地,一鞭接一鞭地往我腿腳上鞭,快、準、狠!我懷疑她學過用鞭術的。
院子里,晃動著這個女人緊繃的瘦臉和緊繃的嘴,門口處,還晃動著一盤放著柚子葉的水,水盆邊上還有稀罕的肥皂和干凈的衣服,衣服是阿爸的。她知道我們摸黑撈尸了,連柚子葉水也準備好了。這里有習俗,送葬回來,都要洗柚子葉水辟邪,更何況阿爸還下水背尸體了?在這女人面前已無須任何詭辯,這頓毒打一時半刻是消停不了的,三十六計走為上計,我抓著圍墻往上一躥,一下翻上圍墻,腳肚子頓感輕松。有了多年綁谷包跳石階的訓練,我的跳躍能力,已不是藤條女人可以把控的,她擰著竹條立在院子中間,沉沉地吆喝:“你給我下來!”
傻子才會下去,我輕蔑地對那個女人一笑,張開手臂,飛身躍下,流星般往流丫崗的方向跑去。背后,一聲尖銳的呼叫:“夠膽你就永遠不要回來!”
又來了又來了,那個女人最習慣這樣威脅我,她算準了我不敢走遠,還是要回去的。呼叫聲中,還夾帶著一股濃郁的姜煮酒的味道。我奔跑著,鼻子酸酸的,阿爸看到自行車后座塑料袋時,那抹不覺察的笑意,應與這姜煮酒的味道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跑著跑著,我便哭了,越哭,哭聲與眼淚越發(fā)不可收拾,柚子葉與姜煮酒都與我沒有關系,只有那條韌勁十足的竹條,才與我血肉相連。
我要離家出走,永遠也不回來了。我狠狠地對自己說,然后潛入流丫崗。
在我們這里,臺風天集中在五到十月。五月后,北江上游雨水多,江水大漲,蘆苞東部片區(qū)統(tǒng)稱榕塞圍,是北江的第二道泄洪區(qū),第一道泄洪區(qū)是清遠石角圍,當石角圍擋不住洪水時,蘆苞涌大堤就要起閘泄洪,給上游那邊解壓。今次洪災,與這兩個月來綿延不絕的大雨有關,新聞里說,韶關、清遠一帶,遭受洪災嚴重,有不少處于低洼地段的村莊一夜被淹沒,蘆苞鎮(zhèn)的村頭、四洲和李洲等在北江邊的村落也全被浸在洪水中,村民不得不趕著家禽背著貴重的物品上山避水。
后來我上了初中,才從村頭村和四洲等村來的同學口中得知,他們每年都有被逼住頂樓或上山的日子,每個同學敘述起洪水給他們造成的傷害時,都咬牙切齒,痛恨無比。蘆苞水閘泄洪口過來的這段河片區(qū),地理圖上叫榕塞圍,因此也有人叫這河段榕塞河或蘆苞涌,但自獨樹崗至花都赤坭段,我們叫九曲河。
經過兩個月雨水的滋潤,流丫崗上的蔓草和捻仔樹長得異常茂盛。六月底,山捻果成熟時,漫山遍野的山捻樹,掛滿了紅紅紫紫的果子。山捻果果醬鮮甜,口感細膩,在零食貧乏的年代,山捻果可是孩子們的零食,不過因了流丫崗的特殊性,此處的山捻,便成了我的專屬。小滿和客家仔他們幾個,經常膽戰(zhàn)心驚地跟到崗前,又滿心歡喜地等待我從山上滿載而回。
跑到半山腰,豆芽菜般的月亮鉤鉤已淡得和天色混一起,沒有手電筒,前面灰茫茫的,蕨草叢叢。我放慢腳步走,小心繞過水坑或墳包。我太熟悉這里了,即使閉上眼睛,也記得這里的地勢——那里有墳包,那里有水坑,那里山鼠多,那里蛇蟲旺,那里山捻好,那里蔓草長,那里露白骨,我都一清二楚,絕不會誤踩。
說到白骨,許多人或許會吸一口冷氣,感覺很恐怖。可對于一個整個童年都是在亂葬崗上隨便度過的少年來說,這一點兒也不可怕,甚至還有點兒親切。那些佇出紅泥的骨頭,沒有書本上說的慘白,混雜了崗泥的紅與黑,呈暗紅色,經過多年的日曬雨淋,都硬朗成一根或一塊骨狀的擺件。亂葬崗上白骨隨處可見,也不是什么大驚小怪的事情,畢竟歷史長河比九曲河長很多的嘛!總有某些時間段,有某些做法粗糙的人,對無人認領的流尸漫不經心,隨隨便便挖個淺坑,潦潦草草拍上幾抔紅土,算完事了。薄墳經不起雨打風吹,蔓草經不住風雨的刨噬,于是,埋在淺薄紅土之下的尸骨,破土而出。流丫崗既是我的樂園,更是山鼠野狗狐貍和烏鴉的主場,這里經常能看見吃得腸肥肚圓的山鼠四處竄跑,烏黑鮮亮的流鴉飛舞。
山鼠最可怕,我跟阿爸照青蛙時,碰到一只形體比貓還大的山鼠攔在路中央,竟不怕人,瞪著眼睛與我們對視。阿爸急忙將我拉至身后,舉木棍恐嚇,它還不走,阿爸用棍擊打,那山鼠才急急竄開,竄遠了,還回頭瞪我們一眼,似乎對我們入侵它的領地,不滿抗議。阿爸跟我說,小孩子遇到這種山鼠,一定快跑,它是吃肉的,能把小孩子的腳趾頭給咬下來。
我說怕什么?我一拳打穿它的肚子。但自此之后,我對這種吃尸體的山鼠充滿了厭惡和懼怕,單獨上流丫崗都拿著棍子。
這次是逃跑的,沒帶棍子,我必須在崗草與墳包的縫隙中,快速尋找到電筒光,然后盡量放輕腳步順亮光走去,此時若讓阿爸和祥二哥發(fā)現,定會將我趕下山的。我蹲下來,掀起褲腿,小腳肚橫七豎八著無數鞭印,新舊交錯,我不想回家。我已數不清,這是那個女人第幾回打我了,她好像天天都在生氣,這世上除了弟弟和錢能讓她舒心點兒外,便沒什么值得她舒顏的。我也弄不懂她為什么那么討厭我,天上響個雷,地下裂條縫,她都能關聯在我身上,然后在我身上施展九陰白骨爪或竹筍燜豬肉。那么恨我,干嘛要生我呢?我性子犟,不輕易在人前展示脆弱,剛才那個女人,無法阻止阿爸撈尸,才把怨氣都發(fā)泄在我身上。她的高明之處在于,下手狠辣而不動聲色,算準了我不會大聲哭叫,就算打我,也沒人知道,她可繼續(xù)保持賢妻良母、知性溫柔的形象。
這已不是我第一次想自殺想離家,六歲就有過這念頭。六歲那年,我第一次下田割禾,不會弄鐮刀,把小手指頭削了半個,她任由我在田基邊上哭得啞掉也不理會,那時我就想,她為什么那么嫌棄我呢?我跳涌里死了,她會不會心疼一下呢?可我在跳涌之前,就哭暈了,被削掉的小指頭,永遠缺了一半,每每看到,心生寒冷。
再往后,她每拿我出氣一回,我就想離家出走一回,可多少次,走到九曲河的邊緣,又忍不住回來。前方是什么?我不知道?;仡^是什么,我清楚。
他們已經挖了一個挺深的坑,麻包袋放進坑內,不會輕易被野狗刨出來的。我躲在一個墳包后面,這個角度,能清晰看到他們,他們卻很難發(fā)現我。墳邊的山捻果都熟透了,敲打著我的腦袋,我伸手摘了一把往嘴里塞,味道真不錯。
阿爸和祥二哥,為了要不要將尸體從麻包袋里解出來而爭執(zhí)起來。阿爸認為這樣放進去行了,反正都是紅泥一埋,化泥化土的。祥二哥不同意,他說,好歹也是一條人命,哪能這么不體面呢?至少要用竹席裹了。阿爸有點兒動怒,問祥二哥裹了這床竹席,你睡什么?
我才發(fā)現,原來麻包袋的邊上,還佇著一卷竹席,這應是他們經過祥二哥家時,順帶捎過來的。祥二哥說再買一床??!阿爸說,怪不得你三十幾歲都未能娶老婆了,買竹席都買窮你!祥二哥搓搓手說,哪有???一床竹席才多少錢?我是因為弟妹多,才遲點討老婆的,之前都是四公給買的竹席,現在他不在啦,我才出的。
又是家言四,阿爸沒了反駁的理由,默默地解開麻包袋,兩人合力將尸體摞了出來。我伸直脖子望過去,女尸已經穿著整齊,但肚子的位置還是鼓鼓的,直挺挺地仰躺著,長發(fā)仍夸張地鋪著,我不能看清她的模樣。阿爸從旁邊拔了根韌性較好的蔓草,給女尸潦草地綁上頭發(fā),祥二哥說:“沒想到堯叔你還會扎辮子??!”
阿爸悶哼哼地說:“平常也給玉丫扎一下?!?/p>
夜靜青山空,說謊不用編。我聽得真切,差點兒跳了起來,什么平常給我扎啊?本女俠有記憶以來,就沒有留過長頭發(fā)好不?家里也沒誰會給我打理頭發(fā),但他總給那個女人扎辮子,哼。
他們小心翼翼地將尸體裹進竹席,又用繩子將竹席綁好,才將尸體抬進深坑,然后埋土。
埋土沒什么好看,看著看著,我困了,懵著眼睛,回頭望了眼身后,天色變成青玉般透亮,云層也覺不著厚重,陽光馬上要噴出來了。我靠著山捻樹坐下,無意瞥見對面一座矮矮的青墳上,竟然盤坐著一只褐紅色的狐貍,一雙眼睛又黑又大,骨碌碌地盯著我,日落狐貍眠冢上,這時日出,可能我侵占它的家了。
和狐貍對視了一會兒,我竟然睡著了,在我閉上眼睛前,那狐貍好像動了。夢里,那只很像豬的魚,在銹黃渾濁的河流里,拼命地逆流回游,可無論怎樣掙扎,怎樣奮力逆流而上,都無法抵擋洪水的推搡,只能在某個洪流不算太急的河灣里來回徘徊,凄厲哀呼。
四
再醒來,已躺在床上。我怎么回來啦?離家出走的計劃,又落空了,我沮喪極了,眼睛盯著蚊帳,鼻子酸酸的,腳肚上的傷痕還痛得很。
天氣又沉又悶,周圍陰沉沉的,馬上要下雨了,這鬼天氣,大水何時能消停?我伸伸手腳,除了雙腿疼痛,肚子還餓,也不知道幾點了。我忍著疼痛爬起床,剛走到房門口,嘭的一聲,外面大門被人踢開,聽這開門的架勢,那個女人回來了。
厭誰誰來,我趕快爬回床上裝睡。那個女人直接沖回房間,又嘭地一聲踢門,我嚇得用被子蒙著腦袋,慘了,“張飛”要被喝斷長坂坡了。
果然,阿爸啊啊啊地輕呼著:“痛、痛、痛,你放手,放手!”
嗯,那個女人使用“九陰白骨爪”了,這是她的慣用絕招之一,這女人教訓我時,為維護名譽,極其講究留傷不留痕,故研究出兩絕招。第一招是最常用的“竹筍悶豬腳”,我才領教過,也描寫過了,部位精準,只要不挽起褲腿,誰曉得我走路一拐一拐是被燜出來的?
第二招便是這“九陰白骨爪”,使用頻率亦極其高。那個女人平常干農活很磨嘰,慢得要死,連我都比不上,但她動手扯耳朵時,卻快如閃電,又準又狠,拇指和食指,精準地捏著耳朵脆骨上的一點兒皮肉,狠狠往上一提,那尖銳的痛感,能噬骨。耳朵那么薄脆敏感,她真會挑!人體的構成和穴位的分布,都研究透切,例不虛發(fā),武林高手非她莫屬。
當然,她的惡與潑,也只有我知道。那個女人的自我感覺也極其良好,一直以讀過幾年書、有點知識、娘家還是知識分子家庭自詡,內心的清高得意全潑在臉上,在村里,沒幾個女人愿意和她交往,可她卻自我安慰為與世不同,塵世清醒。我打心眼瞧不起她的所為,可又沒有辦法揭穿她,誰叫她生我出來的?
阿爸噓噓地吸著氣輕呼,這頓“九陰白骨爪”給他下酒下得夠爽的,“又落雨了,你還睡!谷子全爛田里了!昨晚叫了你不要起來的,非逞強。”
那個女人先聲奪人,一邊施展“九陰白骨爪”一邊數落,他們果然為了凌晨撈尸的事情大鬧起來。柚子葉水也化解不了的冤孽呢!阿爸爭辯說是我開的門,那個女人更氣了,說我是個凈曉得添事兒的多余貨。阿爸低聲吼,怎么說也是你肚子里出來的,哪有當媽的這樣說女兒的?
那個女人更惱火了,說她讓我跟出去阻止阿爸落水撈尸的,我不聽還參與一份,一個女孩子撈尸,往后還能嫁人嗎?奇怪了,怎么往我身上扯了?這么快就擔心我嫁不出去,我捂起耳朵,感覺生無可戀。
“你現在才知道她是個女孩么?除了拿她出氣打她,你幾時關心過她是男是女的?個女寧愿在墳邊睡覺也不想回家,你又想過你的問題的?”
阿爸突然惱火起來,好像掙脫了那個女人的九陰白骨爪,反駁得非常有底氣。他們把戰(zhàn)場從房間轉到客廳,那個女人拿水杯什么的砸阿爸,沒砸中,瓷器落地嘩啦一聲,那個女人尖叫著喊:“我有問題?我有什么問題?天天忙不完的活,吃了上頓擔心下頓,你說說,我拿什么關心她?你把好日子給我了,給飽飯一家人吃了,你再來埋怨我啊你!”
薄被子全都濕透了,眼淚止不住地流,我用力吸鼻子。自從搬到新村這邊住后,家里好像挺倒霉的,阿爸挖的藕賣不起價格,養(yǎng)的雞又碰上雞瘟,種了的冬瓜遭遇爛市,連本都賣不回,養(yǎng)的魚連塘租也夠不著,盡管一家人都很勤勞,但每年交了公糧后,余留家里的谷子總是吃不到年底,到了開學季,父母還是要四處借錢。
那個女人的話,徹底讓阿爸靜了音。得寸進尺的女人往阿爸身上砸著東西罵:“什么事情都好答應的?竟然答應下大水去撈尸體,是腦進水啦還是木頭堵了?倒十輩子霉的事情!倒霉一輩子還不夠么?還想倒霉十輩子?都知道你是個撈尸人,還有人愿意同我們接近么?以后還在不在村里活的?”
阿爸爭辯說:“只撈一次,沒那么嚴重?!?/p>
那個女人說:“好事兒都是一次就一次,但倒霉的事情,來一便來二,有二就有三,沒完沒了的。你看家言四,自從撈了你外甥后,哪有斷過撈尸的?他的日子倒霉不倒霉?”
阿爸又急起來:“你說就說,哪能扯上四叔呢?你這人…”
那個女人罵:“我這人怎么了?我這人最不怎么著就是嫁給了你,真的倒了十輩子霉,已經夠窮夠背的了,還去撈尸!你那么喜歡撈,干脆找鬼跟你過好了!”
又是嘩啦幾聲,不知道又幾個杯子摔地上了。
六月天,孩子臉,說下雨便下雨,雷鳴閃電,雨水噼里啪啦地打在玻璃窗上,他們的爭吵也仗著雨勢和雷聲高漲起來,我的耳朵被吵得嘩嘩響。碧丫住校讀初二了,因農忙弟弟被送去阿婆家了,只有我這個放了農忙假不得不在家?guī)兔Ω赊r活的倒霉蛋。
他們根本不在乎我有沒有被吵醒,更不在乎我是否懂得他們吵架的內容。阿爸想據理力爭,但都被那個女人的挖苦數落打斷,她認為她的一切苦難與委屈,都自始于嫁給阿爸,這些年無窮無盡的付出仍需挨窮受困,無法人前抬頭,受盡欺負,都是阿爸給的。她越罵越離譜,反正,阿爸的一家人,祖宗十八代都是來欺負她的、禍害她的,我們村里的所有人,都是針對她的、瞧不起她的。
腦袋捂在被窩里面實在難受,淚水和汗水都把被子濕透了,但吵架仍是沒完沒了,那些閃電,一下下,沒有任何征兆就斬了進來,隨即轟隆的雷聲,數次將我從被單里嚇得跳起。不知為何,今天的雷電靠得我家很近,一個新的墳頭在一道亮光之后出現在眼前,那個大肚子的姨姨,她會被雷聲嚇得坐起來嗎?我可怕雷了,她也怕嗎?豬魚也怕的吧?那只狐貍,它干么事一動不動地坐在墳頭?我們挖了它的洞穴了么?阿爸是怎樣發(fā)現我的?若他沒發(fā)現我,我是不是已經被野狗撕了?還是會被這突然的雷雨淋醒?
我伸頭出被子張望,應該是午后了,怪不得那個女人那么生氣,正是農忙,我和阿爸為了那條浮尸,竟然耽誤了一天的農活,她從地里回來,看到我們還在呼呼大睡,怎能心理平衡?
我發(fā)現,能力一般的人,更容易暴躁,習慣在別人身上找原因,以此掩飾自身的無能。有能力的人是不屑于抱怨的,與其有時間抱怨,還不如費些時間去尋求解決的辦法。
阿爸顯然是厭煩了那個女人的沒完沒了,終于在一聲巨大的雷聲炸響之后,也吆喝一聲:“你想離就離吧!”
伴隨著吆喝,是哐啷的缸瓦落地的聲音,我用被子掩著耳朵,但那些聲響無處不入,我避無可避,淚水連綿不斷地爬在臉上,咸苦得燙喉。我很口渴,想出去喝點水,可能家里的碗和杯子都給他們摔光了。
那個女人尖叫:“我同你死過!”
噼啪一聲,世界像靜止了般。我忍不住下床,走到門口,從門縫望出去,這次想喝水也難了,水壺也被那個女人摔得粉碎,客廳地面上,全是閃著詭異色彩的水銀鍍著的壺膽內片。這水壺是阿爸在兩年前獲優(yōu)秀共產黨員的獎品,壺身上用紅漆寫著他的名字和榮譽,他甚是珍愛。
阿爸瞪著眼睛,盯著碎片,胸口一起一伏,在努力壓抑悲愴的惱火。那個女人隨著水壺落地,也一把跌坐在地上,號啕大哭起來,說這樣的日子,她不想過了,還不如死了算了。哭鬧到悲絕處,竟然抓起一塊內片要割脈。
“夠了!”阿爸沖上前,一手搶過內片,那個女人撕咬著去搶,搶不到,又要撿地上的,阿爸吼一聲:“還有完沒完的?”
啪的一聲,我目瞪口呆,阿爸寬厚黑實的右手掌,重重地扇在那個女人干癟的臉上,然后不管外面的電閃雷鳴,直接摔門而出。
我拉開房門,望著門外,這么大的雷雨,阿爸走得那么干脆,連雨衣也沒帶,他可是幾乎通宵沒睡,還下過洪水的,凌晨那頓狂吐,對他身體的損害定是不少的。這些這個女人肯定是知道的,那條忽地出現忽地消失的瘦長黑影,十有八九是她,否則,她怎么會預先準備好洗澡水和姜酒?這個女人,我實在不知道怎么形容她,要說她不好么?有些時候,她體貼入微得讓人無可抗拒。要說她很好么?她又那么偏執(zhí),情緒總是飄忽不定,你根本無法知道她什么時候會爆發(fā)。
我的心思全在摔門而出的阿爸身上,正想著,要不要拿上雨衣追出去,突然左耳生痛,那個女人不知何時跳到我前面,揪著我的左耳,狠狠地往地上摜。我身體還沒發(fā)育,也瘦小如藤條,防不勝防,一下被摜到地上。那個女人手里拿著竹條,我才倒下,竹條就像外面天井甩下來的雨簾,瘋了般往我身上抽,我痛得在地上亂滾,大聲尖叫哭喊。
“都怪你,活該睡亂葬崗上的衰西!”她已經瘋了,雨天的焦慮、被老公掌摑的恥辱,全發(fā)泄在我身上,身體滾過水壺內片,內片碾成粉碎。她的瘋狂讓我絕望窒息??赡?,瘋,才是她的常態(tài)吧!自1979年3月23日晚上,那個女嬰在龍眼崗醫(yī)院出生后,她就瘋了,她將對生活種種不如意的憤恨,都毫無保留地鞭打在這個多余的“衰西”身上,即使四年之后,一個男嬰如她所愿地來了,但亦不能消除她的怨憤,“衰西”永遠是“衰西”。
今天,應是她嫁來蔡家15年,最受打擊最屈辱的一天。阿爸沒聽她話,下大水撈尸,我沒聽她話,沒完成阻止任務還參與一份,她早就窩火了;白天的農活給耽誤了,還下大雨,那些堆在田間的活兒,更難如期完成,她能不焦慮么?凌晨時,她可能還以為,我和阿爸處理完尸體的事情后,會自覺到田里去的,畢竟大暑夏收,都是爭分奪秒,這季節(jié)雨水多,不抓緊收割的話,稻谷都廢在田里了。沒想到,天全暗下去,要下雷暴雨了,我和阿爸仍在床上睡,干了半天活回來的她,能不生氣么?此時主兇已逃離現場,她渾身的惱火無處可去,我這個幫兇由活罪直接改判為死罪。
我在密集的鞭打下,避無可避,此時此刻,只有滾到天井的位置,才能逃脫。事實證明,我的判斷是正確的,那個女人追到天井時,被冰冷的雨水一淋,清醒了點兒,舉著竹條的手停頓了一下。我抓住這一瞬間,跳了起來,竄到門口。在沖進大雨前,我還回頭,咬牙切齒地對她嚎:“我猙死你了?!?/p>
五
我在大雨中拼命地跑啊跑,竟不懼怕四周的雷聲滾滾。腳下的黃土路,坑坑洼洼,一腳踩下去,濺起無數泥花,褲子很快就沾滿了泥漿,但又很快被雨水沖干凈。可身上的疼痛,被雨水越沖越痛,我忍痛咬牙低頭奔跑,耳邊是無窮無盡的雷聲和雨水的唰唰聲,一個個念頭刷出來。我想再次跑上流丫崗,阿爸和祥二哥肯定曉得來這里尋我的,還是不去了。我想跑下九曲河,此時發(fā)著大水,只要往下一跳,就不用再見到那張永無笑容的撲克臉了。我又想沿九曲河往赤坭的方向跑,據說九曲河的盡頭是珠江口,人們說這里是珠三角,是改革開放的前沿陣地,這里工業(yè)發(fā)達,很缺工人,到處都招工人呢。家對面榕伯家的大兒子斌哥說過,在他工作的印刷廠,最喜歡招十來歲的女工了,我都十二歲了,肯定有廠房會招我的。
沿著黃土路跑,過了白鴿橋,便進入長岐村地段。阿爸說,去赤坭一定要穿過長岐村。上小學前,我?guī)缀踉陂L岐村長大,是阿婆把我?guī)Т蟮?,我對這里的地勢非常熟悉。
獨樹崗與長岐村間,是一片寬闊的魚塘和稻田,此時,雷聲逐漸稀疏,雨水也不那么稠密,天空透出青白的光亮。跑到長岐村前,雨停了,太陽一下冒出來,一道彩虹,鮮艷地掛在九曲河上。我停下來,靠橋柱喘氣,雙腿又痛又麻又軟,渾身一點兒力氣也沒有了。已經一整天沒有進食,又冒雨跑了那么遠的路,能不累虛脫么?
九曲河從獨樹崗一直延伸到長岐,然后再拐向赤坭,只要過了長岐村前這道橋,再從文筆山穿過去,很快就到花都的蓮塘,村莊都是沿河而建的,只要我順著九曲河走,一定能到珠三角的中心地帶珠江口。
然而,肚子的問題,得解決。我靠橋坐下來,實在太累了,又餓又冷,無比凄涼。橋欄桿下是湍急的九曲河,九曲河在村前突然收窄,因此這里的水位特別高,洪水流得特別急,滔滔洪流,滿滿湯湯地擠滿了河道,站在橋上,銹黃的洪水隨時撲上橋來。我靠橋欄桿坐著,橋被洪水推搡得一晃一晃的,不知蘆苞水閘的八個孔都拉起來了沒?要再加大點流量,這橋肯定被淹。
村民也意識到,這場巨大的暴雨過后,橋很快就會被淹的,雨一停,都蜂擁而出,騎著自行車往村外趕,他們要趕在大水淹沒橋之前,到田里排水,否則,田的稻谷都泡湯了。自行車從我身邊叮鈴而過,大家都很焦急很忙,沒有誰注意已軟癱的玉丫。
胃抽搐著疼,我必須找食物填飽肚子。阿婆家在對面,現在阿婆應該帶著弟弟去舂米粉了。每逢新米出,阿婆都會舂一批米粉,得空時,用米粉做些精致的點心,在村里兜賣。事實上,也不用兜賣,村里人都曉得阿婆的手藝好,只要蒸籠里的香味兒飄出來,阿婆家門口便排滿了嘴饞的女人和孩子。
想到阿婆的點心,我的肚子更餓了,真希望永遠停留在六歲之前,那時那個女人忙著逃避計生懷弟弟,把我扔在阿婆家,她厭煩我是個女孩,我也希望自己是個男孩?。《嗪?,出生就有爸媽的萬千寵愛,但我又無法選擇。我已經很努力讓自己更像個男孩,所以,我總跟長岐村的男孩打架,她從不過問我的腦門是怎么破的?鼻子是怎么出血的?我身上的每一處傷疤在她眼里都是活該。但阿婆會問,阿婆護我疼我,從不打我,也不羞辱我,更不許別的孩子欺負我,甚至,外公不喜歡我,她也要和外公理論的。是她,讓我每回想童年時,仍感覺有那么點兒溫暖和依戀。
想到這里,我拖著疲倦的身子站起來,慢慢向阿婆家走去。
阿婆果然不在家,我用棍子從廚房的窗戶處,挑出了大門的鑰匙,打開家門。阿婆的房間里,處處彌漫著外婆用的香樟頭油的味道。我掀開梳妝臺邊上的雕花木箱,里面疊放著幾套我的衣服,我趕緊將身上的濕衣服換了下來,又掀起阿婆枕頭下面的席子,阿婆平常的家用,都放這個位置的,我將錢全都卷了起來,塞在衣服里,然后找了個蛇皮袋一起裝了。
廚房的鍋里,果然還有幾個蒸米餅,晶瑩剔透的米餅中間還點著紅點,異??蓯郏@應是弟弟的午點,他吃不完留下的。我抓起往嘴里塞,是紅豆沙餡的,真好吃。盡管不是很飽,但起碼不那么餓了,再喝了兩碗溫水后,感覺身體舒服多了,但身上的傷痛,卻更明顯,我卷起褲腿,看著傷痕滿布的腳肚,同是娘胎出來的肉疙瘩,為何女孩要經歷更多的傷痛呢?
發(fā)了一會兒呆,我竟然有點兒依依的,舍不得走了,也不知道以后,還能不能回長岐村見阿婆?其實,阿婆、阿爸他們都對我挺好的,還有祥二哥,想到以后都見不到他們,我心里很難受,眼淚不爭氣地掉下來,唉!我這愛哭鼻子的習慣,一輩子都改不了。穿過文筆山,蓮塘再往前是我從沒到達過的地方,對即將前行的未知,我充滿了恐懼,這樣的恐懼,差點兒湮滅了我繼續(xù)離家的勇氣,此時的我,似乎有點兒理解豬魚的逆流了。
我努力地搜索腦海中的記憶,阿爸經常去赤坭鎮(zhèn)賣蓮藕和豬仔,通常凌晨騎自行車出發(fā),傍晚都能回家。他還說,像我這個歲數時,他阿爸就去世了,為了養(yǎng)活比他小的弟妹,他和三伯經常沿著九曲河打魚,經過門口坑時,都是深夜,他們上岸去尋他二姐要碗熱粥喝,總能要上,還能吃上熱包子。這么算來,門口坑離長岐也不會很遠,我若繼續(xù)跑下去,夜晚應能跑到的。
順著九曲河的方向,長岐過去的第一個村落是蓮塘,這是條漂亮的村子,周邊都是蓮藕塘,以前趁阿婆不注意時,我和長岐村的孩子們溜過這里玩的。荷花正燦爛,待會兒到了那,可以在岸邊折些蓮蓬吃,也捎點帶路上吃。
蓮塘再過去就是門口坑,我兩個姑媽都嫁這里。大二姑媽命苦,嫁過去給一個金姓的地主續(xù)房,可續(xù)房沒多少年,地主就死了,她和年幼的表哥受盡族人欺辱。后來,表哥意外死了,大二姑媽萬念俱灰,也跟著撲進了九曲河。我阿嫲說,大二姑媽死后的幾年,金姓族人都沒消停過鬧鬼,后來,她帶人過去請道士招魂做法,金姓的人才能睡個安生覺。
我也不知道阿嫲說的是不是真的。反正我篤定了,到了門口坑,就去找姓金的人家要口飯吃,只要說出大二姑媽的名字,定能吃得飽肚子的,他們若不給我吃飽肚子,我就說大二姑媽會回來找他們的,她已經托夢給我啦!我才不信他們不怕鬼。
九曲河穿過門口坑,再往前延伸點兒,便到赤坭。赤坭是個鎮(zhèn),我另外一個也嫁到門口坑的二姑媽,現在住赤坭。
我說的大二姑媽與二姑媽可不是同一個人呢。阿爺摞魚威,前后娶了兩個老婆,前老婆我們叫大嫲,大嫲生了三個女兒,她死后,阿爺才娶了我阿嫲,阿嫲又生了九個兒女。為區(qū)分開來,我們習慣在大嫲的三個女兒稱呼前面加個“大”字。
九曲河的女兒們,都喜歡沿著九曲河的方向嫁,死生都與這條河連著。二姑媽一家在赤坭鎮(zhèn)的市集賣魚,她與阿爸感情最好的,當年阿嫲生了阿爸后,以為養(yǎng)不活,扔糞屋了,二姑媽第二天去糞屋看,見阿爸還活著,便把他抱回家,一口一口米湯將他養(yǎng)大。二姑媽與家言四的關系,是說不清道不明的,不過家言四死后,再說不清道不明,也是沒了關系啦。
我打算到了赤坭后,去市集找二姑媽的兒子藝表哥,到魚檔轉一下,應能找到他的。若他見到我,問,玉丫,你怎會在這里的?我怎么回答呢?我在廚房里轉了幾圈,又喝了碗水,上了趟廁所。最后,決定到時騙藝表哥,說是學校組織過來的采風活動,我偷偷過來魚檔看能不能碰見他的。反正我都馬上六年級畢業(yè)了,學校經常給學生組織社會實踐活動,藝表哥肯定信的,他最疼我的了,到時肯定會抓緊時間給我買吃的。
一番“深思熟慮”后,未知的前方,似乎沒那么可怕了。抬頭看天,太陽已照不進天井,應快落山了,必須馬上出發(fā),否則阿婆回來,就走不掉啦。
我將蛇皮袋往肩上一搭,鎖上門,放好鑰匙,徑直往文筆山上走。從阿婆家出來,沿石階往上走,穿過兩個防火門,爬一段步階就到文筆山頂。長岐村的屋子,都依文筆山而建,古樸整齊大氣。我喜歡在山上往山下跑,穿堂過戶,每個轉角,都能碰上門楣特別的書塾。
阿婆的舂米房在巷子的盡頭、文筆山頂上,經過它時,我只在這間矮小的房子前面短暫停留,房子里傳出一聲聲咚咚的舂米聲,還有阿弟跟阿婆說話的聲音。阿弟八歲了,家里人都還把他當小孩子呵護,他現在肯定在玩米粉了??晌遥F在只能“逃亡”,唉!出生的性別不同,待遇區(qū)別真挺大啊!我怕阿婆突然停止舂米走出來,繼續(xù)往山下跑。
到了蓮塘時,天已經暗下來,人與天的距離顯得很近。我在村前的蓮藕塘里,折了許多蓮蓬,坐在塘邊剝開吃,很多村民從我身邊走過,都沒上前來詢問,可能以為這個陌生的小姑娘,是村里某戶人家的親戚。那時候的村民淳樸,孩子們都沒零食,折幾個蓮蓬甚至拔幾根藕尖充當零嘴,村民都能包容,不會驅趕。
吃飽蓮子,背上滿蛇皮袋蓮蓬,抱著兩支荷花,我繼續(xù)往前跑,這時天全黑了,人與天已混為一體。
摸黑順著九曲河岸邊的黃泥路走,路越走越陡峭,我心發(fā)虛。在阿婆家計劃時,天黑的時候能到達門口坑的,現在天已黑,但門口坑還有多遠?我一點概念也沒有。離蓮塘村越來越遠,沿途已看不到燈光,腳下的路似乎越走越窄小,九曲河像是越走越寬。那渾濁涌動的洪流,像一條性格怪異的巨龍,暴躁翻滾,咆哮不止。風從河流上嗚咽打轉,發(fā)出奇怪的回響,四周黑壓壓的,到處都是山和樹,還有突然出現在腳下的墳頭。
飛鳥在眼前撲騰而過,野鼠在腳下如箭疾馳,到底是它們嚇著我呢還是我嚇著它們呢?完全進入山林中后,恐懼逐漸彌漫全身,我拔腿跑了一段,但這山好像跑不出去一樣??!跑來跑去,前面仍是黑沉沉的,昨晚還有一勾豆芽菜般的月亮鉤鉤,今晚連豆芽菜也不見了,山和樹,像不同形狀的怪獸,張著黑洞洞的大嘴。阿爸說他去門口坑,都是走河道的,河道寬順好走。但是現在,九曲河泛著大水,我怎么走河道呢?在這片茫茫的、黑黑叢叢的山里走著,心里虛得飄,荒涼而壓抑,黑洞洞的大嘴會吞掉我嗎?鬼呢?會來勾走我的魂么?
我緊閉著嘴,強迫自己繼續(xù)往前行,回頭是不可能的,必須往前行,或許過了腳下的山崗,就能到門口坑,到時可以要點吃的,然后找戶人家靠門口過夜。可雙腳怎么越來越軟?四周那些黑漆漆的影子,是已經將我吞噬吧?在它們的肚皮里,我不是孫悟空,還能走出去嗎?我很想哭,很想很想哭,拖著不知是跑軟還是嚇軟的腿,往旁側的山坡爬。大水的咆哮聲,就在山坡那邊,嚎得震耳的。大雨過后,山坡特滑,我滑倒了幾次,身上全是黏糊糊的泥濘,頑強背著的蛇皮袋,也全是泥巴。
終于爬上坡頂,這是九曲河的一個轉彎點,河道又在這里突然收窄,盡管看得不是很遠,但洪水像煮開的水,都沸騰得快濺上坡頂來了。我跌坐下來,也不在意屁股下面的爛泥了??粗_下隨時會涌上來的大水,眼淚像河水般泛濫,我在哭,河也在哭,嗚嗚咽咽。一個個人格在腦海里分裂出來,一會兒我是大俠,能飛檐走壁,穿山越嶺;一會兒我是鳳娃,化身為月亮,照亮所有黑暗;一會兒我是魔鬼,隨意飄飛在曠野之間,吞噬一切我討厭的人;一會兒我又是豬魚,拼命地與大水抗衡,企圖逆流而上;后來,我竟然是那具大肚子浮尸,一死百了后,才不管是被大魚吞了還是被豺狼撕了。
那時,我還不曉得這是人格分裂,不知道原來一個人在遭受迫害、欺凌或極度恐懼下,會分裂出多種人格,強行將自己變成另一種狀態(tài),自我安撫。我還以為,這是想象,各種各樣的幻想而已。
我抓著頭上寸斷的頭發(fā),使勁地拽啊拽,頭皮都快要給拽下來了,我哈哈大笑起來,頭發(fā)好像越拽越長了,只要往下一躍,我也是一具脹肚子的浮尸了,到時,那個女人會怎么樣?她會后悔嗎?會哭嗎?
我愣愣地盯著奔涌的九曲河,以前認為九曲河很長,穿過了長岐還要走,現在認為九曲河更長,一整天地跑,也沒跑到盡頭。我從蛇皮袋里拿出一個蓮蓬,肚子也不是很餓,但是,心里總是想著吃點什么兒吧!吃著蓮蓬,好多小時候的記憶,涌了出來,居然都與水有關。
那時,那個女人才懷上弟弟,四處躲避計生,把碧丫和我都放托管所群姨那里,群姨一個人,看管那么多小孩子,哪會留意到我?就這樣,我溜出托管所獨自回家。我也不記得具體的細節(jié),反正腦海里只有兩個片段在閃,一個是我甩著小胳膊小腿,趴在回家路上的池塘邊,池塘邊有一枝小榕樹長著,初春,榕樹葉剛冒出來,包裹著葉子的葉衣酸酸的,挺好吃的,我伸手出去摘榕葉葉衣,摘著摘著,身子往前一墜,掉下池塘了,但我的小手還死死地拽著小榕樹,身子掛在樹干上,我一點一點地努力往上攀,終于攀著了池塘邊的石板,最終爬了上去。
另一個片段是又一次偷跑回家,口渴,家里的水缸太高,我夠不著,舀不到水喝,只能爬上水缸,去喝洗碗盆里的潲水,喝完潲水下來時,腳一滑,一頭栽進水缸里了,我被嗆得鼻子像被穿透了般,肚子灌滿了水,好不容易站起來,還好,水缸的水不滿,只到我大腿的位置,可水缸太高太滑,我爬不出來,只能站在水缸里,等大人們回來。
六
剝第三個蓮蓬時,一束雪亮的燈光閃了一下,我低頭剝蓮蓬,沒太上心,以為是幻覺,直到聲音響起,我愣了一下。
“玉丫,是你嗎?”
聲音很大很急,帶著喘息,自行車噌噌的聲音也近了,照在我身上的燈光格外刺眼。我用蓮蓬擋著臉,眼睛卻望向腳下翻滾的大水。在剝第三個蓮蓬時,我想,剝完這個,就往下跳,盡管知道被水淹的滋味很難受,鼻子會被刺穿,腿會僵,還有可能變成豬魚或浮尸,但都比繼續(xù)在這無盡的黑暗里壓抑下去強。原來人最痛苦的,不是死亡,而是沒有希望的未來。
阿爸單手拿著六節(jié)電池的手電筒,騎著自行車呼呼而來,靠近后,把車子往地上一扔,沖了上來。臉上的蓮蓬被拿開了,他一把將我按入懷里。
那次他把我從水缸里提出來,也是這樣緊緊地按在懷里,胸膛起伏得很厲害,心臟撲通撲通的,我的雙腿都快凍僵了,任由他用體溫一點點捂暖。從此之后,無論他怎么教我游泳,我都學不會,我對水充滿了恐懼,只要身體在水面懸空,我就覺得鼻子要被刺穿,腿會僵死的。
我再次任由阿爸緊緊地按著我,好久好久都不說話。過了好久,我才平靜地推開阿爸,擰起地上的蛇皮袋,說:“我只想剝個蓮蓬?!?/p>
然后就繼續(xù)往前走,阿爸推著自行車跟在后面,電筒光晃動著,不時地將無盡的黑暗斬得破碎。
阿爸說:“你想去哪?我載你去!”
“你阿媽說,她,她又打你了,我說,這么大個女啦,打不得的了,個女寧愿在亂葬崗睡覺都不愿意回家,這樣下去好容易出事的,她答應再不打你的了。”
“你跑出來后,你阿媽就過市場來找我了,她說她只是穿了件雨衣,出來就不見了你,這么大的雨,她不放心。她就是這樣,成天過度焦慮,其實,心里面,還是很記掛你的。”
“我們一路問人,有人睇到你往長岐跑的,我們以為你去找阿婆了,到佐長岐,你阿婆說你偷偷來過,卷了衣服還偷了她的錢走,我就猜你應該是往赤坭方向走的。你沒到過比長岐更遠的地方,也只會沿著九曲河行,玉丫,這點你跟我好像,記得我第一次自己出門摞魚,不知往哪個方向走,就干脆沿九曲河走,走到哪就算哪,沒想,還到了自家二姐屋門口呢!”
這可能是我這輩子聽阿爸說話最多的一次,就算在往后的人生里,他也沒再像今晚這樣,不停地和我說話,他講了很多很多,具體都講了些什么,我大都記不清楚了。直到我們走進門口坑村,我停下來,阿爸才止了聲音。
門口坑跟我們這一帶的村子沒有太大的區(qū)別,也是以鍋耳屋為主,整齊的一式依山而建,沒有月亮鉤鉤,也沒有燈光,村子靜得只剩下不時的蛙叫與蟲鳴。
我站了好久,阿爸靜靜地跟在后面,不動也不敢哼聲。他應是了解屬于我這個年齡段的叛逆與偏激的,一路跟來,都沒再問一句,為什么尋到我時,我偏離了道路,孤零零地坐在崗頂上?那時大水與我,只有咫尺。他甚至連一句跟他回家的話也沒有說,只是不停地找別的話題,讓在我繼續(xù)往前走的路上,不那么孤寂。
這已是他能做到的最好的了,這個厚嘴唇的男人。
“那個女人說,四公是撈了你的外甥后,才成撈尸人的,是真的嗎?她說的,是大二姑媽唯一的兒子么?”
我問阿爸,阿爸指指前方,靠近祠堂的那處房子,點頭說:“是的,這本來是他的家。玉丫,你上車,我?guī)闳ヌ幍胤??!?/p>
坐上自行車,阿爸竟是原路返回,他把我?guī)Щ氐綄ぶ业哪翘幧綅?,牽著我回到剛才我坐的地方,指著下面的大水說:“這里是九曲河上的一個彎道,九曲河從這里轉向赤坭。這個彎角位置,儲著很多魚,你大表哥下去潛水摸魚時,手卡在石縫里面,拿不出來,被浸死了。他是看見阿媽被批斗得厲害,天天沒吃的,所以偷偷夜里下水,想給他阿媽弄點吃的。沒想到……”
黑塔般的張飛,說到這時,竟然哽咽了,他說:“玉丫,剛才好像有人告訴我,你就在這里,讓我一定要快點過來。我一路拼命地踩自行車,當我真的在這里看到你時……嚇死我啦!”
我問,大二姑媽也跟著跳水了?阿爸說,是的,也在這里。
那天,阿爸趕到時,家言四已經和其他村民合力將尸體撈上來了,可憐的小伙子,那么精神帥氣,右手被扯得全爛了。早上的太陽很燦爛,家言四背著尸體往門口坑走,大二姑媽坐在阿爸的自行車上,一路都靠著阿爸的后背,不哭不叫。大表哥葬下的當晚,大二姑媽不見了,家里人到處去尋,最后在這個河段里,找到了她的尸體。
阿爸說,那時九曲河水靜,尸體沒飄遠,她死也舍不得離開。
我打了個冷戰(zhàn),這兩個未謀面卻與我關系密切的人,是他們呼喚阿爸,到這里來尋我的嗎?
書上說,念念不忘必有回響。今晚與早上阿爸都能在冥冥指引中尋著我,就是這樣吧?但阿爸說,是狐貍,一只狐貍突然從一個墳頭跳了下來,他和祥二哥看到睡著了的玉丫。
我沉默了一會兒,那只狐貍又是誰變的?
阿爸試探問:“我們返去,好吧?”
我默默坐上自行車,阿爸將蛇皮袋綁在后車座側,蹬上自行車往回走,我抱著阿爸的腰,一路不停地問:阿爸,你真見過豬魚?
見過的。
佢好像豬么?
是的,嘴巴特似,肚子也似。
有四條腿么?
那沒有。
為么事要逆著大水往回游???
可能,它的兒女或愛人,都在北江,沒被沖入九曲河啊!它想返去找它的親人吧!
那女尸呢?佢停在竹叢,也是在等她的親人么?
可……能,是的,又可能不是的,或者,她剛好被竹叢卡著的。
你怕么?
嗯,怕的。
那你還下水?
總得有人去做這些事,對不?
大水入邊,是不是好冷?漩渦吸腳么?
冷,好冷,老吸腳了,比鯉魚潭的吸力還大。
你是冷到嘔的么?以前你嘔過么?
不是冷,是怕,各種怕,玉丫,阿爸都有克服不了的恐懼。
我將腦袋貼著阿爸壯實的后背,我還以為,他是冷的,那個女人想必也跟我一樣地以為,所以她才煮了姜酒。我和那個女人都以為很了解阿爸,其實,我們都不懂他。
我問阿爸,以后還有浮尸,你還會去撈么?
阿爸說,不去了,你阿媽講得有道理,倒霉一輩子的事。
我吸吸鼻子,很酸,果然,從來沒人會質疑那個女人的對錯的。
突然的沉默,讓阿爸很緊張,連問:玉丫,玉丫,你怎么不說話啦!玉丫,玉丫,你說說話好么?玉丫,玉丫,阿爸知道你受委屈啦!但是,玉丫,玉丫,人哪有不受委屈的?你越長大,受的委屈就越多,萬不可以,受點委屈就想不開啊!玉丫,玉丫,阿爸知道你很能干,很有想法,很堅強,但千萬別任性??!玉丫,玉丫,我知道你現在不想回家,但你得回,你還沒長大,等你長大,想過什么生活,都由你選擇。
這些我都懂,從我攀著小榕樹爬上岸時,我便懂。我本想說,阿爸,我之所以將自己變成男孩子般,是因為她喜歡男孩子?。∥抑阅芨?,是因為想讓她知道,其實生個女兒也不錯的。我之所以那么喜歡跟村里的男孩子打架,是想引起她的注意,告訴她,女兒也有能力保護她的。我還想說,每次我將青蛙腿塞進嘴巴時,其實是很想吐的,我恐懼我反胃,我根本不喜歡吃青蛙,但我還要裝作無所畏懼的樣子,因為我必須要裝作什么也不怕,阿爸你才肯在雨夜帶我出去照青蛙,要知道,每次下雨后,她就特別焦慮,就會咬牙切齒地揪我的耳朵……
可我什么也沒有說,眼淚慢慢流了下來。
大水是每年都要發(fā)的,誰能抵擋得了這強大磅礴的洪流?反抗的豬魚,最后只落個被分尸吞食的下場。
這一刻,阿爸是理會不到我內心的復雜,他問:玉丫,身上的傷,還很痛吧?
我說:疼。
回到家時,已是深夜,那個女人已和八歲的弟弟并頭睡著了,瞧,她還不忘把寶貝兒子接回來了。我冷冷瞥一眼,我三歲已自己睡,這樣的溫情,自我有記憶開始,便未曾享受過。阿爸說得對,越長大,委屈越多。不想當隨波逐流的浮尸,不想當逆流而上的豬魚,那么……天空透出青玉色,快天亮了。
我剛關上房門,院子的門又被人砰砰地敲響,還在院子搗弄的阿爸問了聲:“誰?”
“堯叔,是我,貴祥。又有條浮尸靠岸了,要你幫幫呢!”
我打開房門走出去,那個女人也走出了房間。我們對視了一眼,又各自回房,嘭地關上房門。
從此之后,我們家的院子里,總堆放著纜繩、鉤子、充氣輪胎和麻包袋等物件,那個女人還在院子種了棵柚子樹。
是的,我阿爸成了九曲河的清道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