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涌鋼
沿九龍江北溪順流而下,華安新圩古渡口位于中游左岸,地理位置的重要性,使這一“V”字形狹窄渡口可以上溯到唐宋元明清五個朝代的風口浪尖上,彼時風起云涌。它成為生產區(qū)域間的溝通、人們往來際會、經商貿易、商賈推送貨物的集散地,也是抱負夢想、追逐理想信念有志之士的始發(fā)站。我站在暮色夕陽里,拾階而上,通往鎮(zhèn)內是金黃色花崗巖砌上的條石,像一張獨特的歷史名片,燦爛的海絲文化旅程展現在我的面前。
這條街是用各色石板和奇形怪狀石頭鋪砌而成,石頭均是河道里撿拾上來的九龍璧。由于人們穿梭往來匆忙奔走和負重貨物,石面光滑,它們在無意中瞻望和記下了一代又一代由繁華到冷清、由興盛到衰落的過程。古街取名“長安路”,可以看出當年的大氣和偉岸。夕陽下,由古街拓展的古鎮(zhèn)之前繁華的歷史記憶如水涌來,商品琳瑯滿目的商鋪曾經人來人往,生活區(qū)聚居地兩米寬的街道光滑如鏡。兩邊是夯土墻加木結構的樓房,但已人去樓空。形勢把他們推向了靜默和回憶的潮頭,閩南騎樓只剩下孤寡老人留守。
在河邊走動的都是身體好的老人,穿著簡潔、樸素,一身農民打扮。這是我散步時常常遇到的,互相打個招呼,平平淡淡。老人合忠,穿著解放鞋,上身筆挺,瘦而硬朗,健步而行。他每天提一袋饅頭或包子,裝在白色塑料袋里。他天天到古渡口,準時從樹叢中穿出來,像一根銀色針線,出現在棧道的鈕扣縫里,彎道盡頭牽掛著不知是誰?他的饅頭包子究竟給誰?和誰享受這個快樂晨光?有一天我推遲散步時間繞到渡口邊上,石板凳上坐著一男一女,人手一個饅頭包子吃著,桌上放著兩杯熱茶,他們面對面坐著,談笑風生。是回憶過去時光還是到老了才找到初戀的感覺,我不得而知,只知道他們在當下依傍春天帶來的快樂和欣慰,守望著這條古老而悠久的九龍江。
含笑,一位八十多歲婦女,拄著拐杖,佝僂著腰,一步一晃地走在棧道上,我第一次見到她,她站住看了我很久,說:“年輕人多散步有好處,很好!很好!”我說:“你身體好啊,命好!能堅持散步就是福?!彼χ冻鰞深w門牙,側著頭,把耳朵轉向我。原來她耳朵聾,聽不見我說的話,我只能大聲地對著她又喊了一遍,她又笑了一遍。笑聲穿過竹林,落在河灘上,穩(wěn)穩(wěn)地站著。有那么一二個月時間,我沒看到她。問了鄰居,說他兒子把她送到養(yǎng)老院去了。后來我在河邊散步,又碰到了老太婆,還是一拐一拐的搖搖晃晃,還是喊著漏風的話,吚呀吚呀,我終于聽明白了,她說:“我住在養(yǎng)老院不習慣,飯菜硬梆梆嚼不爛,又不能出去逛街,不自由?!毕胂胍彩?,她在小鎮(zhèn)的土房里冬暖夏涼,拜佛念經,口不遮攔愛講什么說什么,一口悶氣吐給菩薩聽,它有心無心地聽,卻不煩你。說完下樓到河邊走走,停下來跟我說說話。回去煮一頓爛稀飯,配一小碟咸魚、咸菜,口里清爽回甘,何樂而不為。從此,我們天天見面,天天面對面笑哈哈的。
還有一位身材矮小的老婦,叫木棉,因腿腳不方便,手里拿一根拐杖,豎在藤椅邊,卻很少用它。她整天坐著,見到我,眼睛總是笑瞇瞇的?!白嗑昧??”我問,她卻說:“你要去哪里?”用左手指向渡口方向。我邊說邊比劃,她像聽不見也看不懂似的,只是笑瞇瞇地點點頭。她可能順理成章想我是來渡口乘船,離開這里或者從這里出發(fā),通石碼、浦南,往泉州、廈門。看我走出小巷向渡口走去,她似乎心滿意足地沉默著。春節(jié)前,寒潮來襲,她穿著空殼布鞋,河里的風刮上來,我都受不了這冷天氣,連忙指指她的腳問:“怎么沒穿襪子?”她說:“沒襪子穿!”我有點驚訝,這家的子女也真是的,再問:“怎么會呢?”她就是說:“沒襪子?!闭Z氣很肯定。我二話不說,返回頭,在市場上買了兩雙樸素加厚的老人襪,送給了她。她說:“你真好,小時候你就住在我家隔壁,我認識你,我們還一起坐小輪船?!蔽以俅螣o語了,小時候我住在城關,我們住江的上游他們住江河中游。她的記性似乎被歲月銹蝕被河水沖刷得一干二凈,或者是老年癡呆,只記得前生,不記得今世;她牢牢地記住往事,不記得當下。第二天,我仍然從她家門口經過,她也仍然沒穿襪子,山區(qū)還是數九天寒,風從河面上打轉著刮過來,冷得我直哆嗦。我問她:“怎么又沒穿襪子?”她哆嗦說:“我沒有襪子。”這次,我才真正意識到她得了老年癡呆癥。過了幾天,我終于看到她穿上我買給她的襪子,問她:“暖和嗎?”她仍然說:“你要去哪里!”我只能指指河邊,順流而下的遠方!
她家斜對面開了一家中藥鋪,夫妻倆,男人已有九十歲高齡,女的八十。我去開一貼鹵肉的藥引,兩人就忙乎起來,拿出一張陳舊的硬紙片,上面寫著桂皮、八角、香葉等九味中藥,當我想再看下去的時候,他卻用手蓋住紙板,一只滄桑的手,像一片落了霜的黃葉牢牢地蟄伏在大地上,蟲蝕過寒風刮過甚至與災難較量過。他是怕泄了傳家的秘方,往后會耽誤了他的生意。我記得有一本小說曾寫過:“只有沒說出口的秘密,才是秘密”,而這貼祖?zhèn)魉幰?,已由紙板吐露,就沒有了所謂的秘密。門口臺階邊種幾盆翠綠的草藥,時不時拿剪刀剪剪枯枝爛葉,坐在藤椅上喝杯茶聽著收音機唱唱薌劇。我常常從藥鋪門前過,滿屋的藥香,愜意的晚年,讓我羨慕得不得了。
新圩古街長安路,取南北走向之意,人們或向南或向北,向南則是謀生之路,出東南沿海,去真正的遠方;向北則回歸通向大山腹地,物產豐饒,山貨土特產居多,大米、茶葉、原木以及傳統(tǒng)匠心制作的竹編、木制家具和東溪窯瓷器在九龍江左岸聚攏、上船,源源不斷地向沿江兩岸輸送和供給,并出海揚帆遠航到世界各地。他們依靠著騎樓,依靠九龍江繁衍生息,他們的大部分房屋還透過歲月的縫隙生存下來,支撐起所有承載傳統(tǒng)的支柱和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