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月卿
一百多年前,二十三歲的顧杏卿曾在諾曼底魯昂務工的倉庫外寫下了這樣一段話:“忽聞教堂鐘聲,工廠汽笛聲,以及廠外歡呼聲與歌唱聲同時并作,余輩驚問何故,始知休戰(zhàn)條約已簽訂,戰(zhàn)爭從此可以終止矣!……在萬人歡呼歌唱之中,竟有哭泣者,此實喜極而泣之表現,其情不自禁之快樂,自非言語所可形容此種種狂歡之狀也?!?/p>
不知曾經推翻了奧匈帝國統治,實現民族解放的捷克人民是否也有這般感受?
2019年6月28日,余隆執(zhí)棒上海交響樂團,攜手吉爾·沙哈姆(Gil Shaham)為2018-2019音樂季帶來了一場精妙絕倫的視聽盛宴。本場閉幕音樂會的作品是雅納切克的管弦樂狂想曲《塔拉斯·布爾巴》以及德沃夏克的《A小調小提琴協奏曲》(Op. 53),這樣的曲目編排暗含了“捷克之夜”這一主題。雖然這兩部作品略顯小眾,頗具異域風味,但它們對指揮家余隆而言卻有著極為特殊的意義。余隆十分喜歡雅納切克的《塔拉斯·布爾巴》,并且希望能將一些小眾作品帶入聽眾的音樂世界。
雅納切克的《塔拉斯·布爾巴》寫于1915年至1918年,取材于俄國作家尼古拉·果戈里在1835年創(chuàng)作的浪漫主義中篇歷史小說《塔拉斯·布爾巴》(后被收錄于小說集《密爾格拉德》中)。該小說自面世以來多次被改編、翻拍為影視作品,故事圍繞著哥薩克的民族英雄塔拉斯·布爾巴和他的兩個兒子展開。主角塔拉斯·布爾巴是一位雖年邁卻一心為國的首領,他帶領哥薩克人民抗擊波蘭貴族。他的長子奧斯塔普英勇果敢,與他一同抗敵,卻在戰(zhàn)斗中不幸被俘,最終慘遭處決;他的次子安德烈溫柔多情,為了心愛的波蘭姑娘背棄家國,后被父親親手了結。最后,身經百戰(zhàn)的布爾巴也身陷囹圄,受火刑致死。全劇以悲劇收尾,彌漫著悲傷的氣息。
或許是如此跌宕起伏的情節(jié)、炙熱悲壯的愛國情愫感染了雅納切克,抑或是這部小說描寫的戰(zhàn)爭情景與他的祖國在一戰(zhàn)期間爭取獨立的境遇相似,作曲家萌生了將小說改編為音樂作品的想法,一部名為《塔拉斯·布爾巴》的標題音樂就這樣誕生了。雅納切克曾對整部作品進行過兩次改編,并于1927年以標題音樂出版。1915年,雅納切克第一次以小說主角性格為基礎創(chuàng)作了三樂章的管弦樂狂想曲,樂曲的主題籠罩于死亡陰影之下,卻又展現出對生命真諦的探求與思考,引人深思,耐人尋味。這位大器晚成的作曲家在其創(chuàng)作后期才逐漸凸顯其個人風格。在這首狂想曲中,他在有限的篇幅內實現了各個戲劇場景的完美切換,避免全曲像過往史詩性題材那般冗長乏味,這無疑需要作曲家準確地結合各個戲劇節(jié)點進行合理的謀篇布局。三年后,雅納切克對這部作品進行了修改,并將其獻給“我們的軍隊,我們國家的武裝保護者”(our army,the armed protector of our nation)。
在第一樂章“安德烈之死”中,雅納切克將時間線擇定為次子安德烈被父親親手處決的時刻,各種回憶涌上安德烈心頭:美好卻已逝去的愛情、父母的溫情、戰(zhàn)爭的慘烈……其中細膩柔和的小提琴與管樂聲部相互纏繞,以呼應波蘭姑娘與安德烈之間纏綿悱惻的愛情。而后,管風琴旋律發(fā)出悲壯如挽歌的聲音,似乎預設了愛情背后所注定的悲慘結局。樂曲中幾處打擊樂強有力的敲擊,將戲劇場景移步換形至沙場上兩軍交鋒的情景,此時的安德烈如夢初醒,他意識到自己正處于敵軍陣營,隨即被父親處決。在余隆的指揮下,整個樂團將筆墨著重置于刻畫戰(zhàn)爭中的殺伐場面,氣勢如虹,管弦樂隊的齊奏與小提琴、雙簧管獨奏對立,宣泄著父子之間的矛盾與掙扎。
令人惋惜的“奧斯塔普之死”發(fā)生在第二樂章,豎琴的分解和弦與雙簧管的長音吹奏在開篇便奠定了較為緊張的基調。奧斯塔普還未來得及為胞弟的離世而悲痛,便成了敵人的戰(zhàn)俘。塔拉斯·布爾巴深入敵營得知愛子慘遭處決后,全然不顧地放聲痛哭,這時單簧管代替長號,將布爾巴最后痛苦的呼喊傾瀉而出。其中小提琴規(guī)整的十六分音符模擬了戰(zhàn)馬有序的蹄聲,在大提琴的斷奏加入后,一排排昂首挺胸的儀仗隊伍映入眼簾,整個戰(zhàn)況更加吃緊。樂章以瑪祖卡舞曲結束,強調了波蘭人民的勝利,旋律線條的層次與張力在管弦樂聲部不同的節(jié)奏型中逐步展開。塔拉斯·布爾巴最終在第聶伯河英勇就義,他在受到波蘭軍隊迫害前,留下了臨終遺言:“您認為世界上有哥薩克人民擔心的事情嗎?等等,知道什么是俄羅斯東正教信仰的時候到了,沙皇將在俄羅斯的土地上興起,世界上沒有任何力量不屈服于此!”
第三樂章“塔拉斯·布爾巴的預言和死亡”中多次使用了銅管和打擊樂器來表現這一悲壯的情節(jié)。通過多次重復主題動機,雅納切克抒發(fā)了對布爾巴之死的惋惜。中間雖然穿插進一條較為歡快的旋律,但在旋律的逐層迭進后,樂章整體回歸嚴肅氛圍,強烈的史詩感籠罩于整個音樂廳中。吉爾·沙哈姆出色的演釋深切地表現出作曲家對民族英雄塔拉斯·布爾巴的贊揚之情。
音樂會的第二首作品為《A小調小提琴協奏曲》(Op. 53),這原本是德沃夏克在1879年準備題獻給小提琴家約瑟夫·約阿希姆的作品,雖然最終約阿希姆并未演奏,但他卻多次親自修改這部作品,所以這首小提琴協奏曲無疑是一部對演奏家技術要求頗高的作品。吉爾·沙哈姆一改先前悲憤壯烈的情緒,從容不迫地完成了整段表演。相較于傳統協奏曲來說,這首作品的第一樂章并沒有華彩段,直接由長笛過渡至第二樂章的主部主題。其間吉爾·沙哈姆多次與余隆以及樂隊進行眼神交流,他的演奏優(yōu)雅而沉靜,與樂隊的銜接十分自然,一氣呵成,贏得了觀眾的陣陣掌聲。顯然,在這場洋溢著個人魅力的演出中,吉爾·沙哈姆憑借其充沛的情感和無可挑剔的技術,博得了滿堂彩。
最后,吉爾·沙哈姆加演了巴赫的《加沃特舞曲》,但聽眾仍覺意猶未盡。最終,觀眾們等來了翹首以盼的《梁?!?。之所以這樣講,主要是因為吉爾·沙哈姆與《梁?!方Y緣已久。早在2005年,他就與新加坡交響樂團攜手在紐約公演過《梁?!?,并且憑借其細膩的技巧被認為是將《梁?!防嗟米顒尤说耐鈬魳芳抑弧T陂_始演奏之前,可愛的吉爾·沙哈姆先騰出了左手,下意識地放在褲邊反復磨蹭,或許是擔心在《梁?!返墓枢l(xiāng)發(fā)揮失誤,這是他在整場音樂會中第一次流露出緊張的情緒。盡管只是演奏幾個片段,現場的聽眾們還是被他那細膩、考究的音色以及對異國作品的深刻理解、詮釋所折服。
伴隨著吉爾·沙哈姆與余隆的謝幕,動人的“捷克之夜”也落下了帷幕?;厮菡麍鲅莩?,無論是雅納切克的家國情懷與民族大義,還是德沃夏克的異域風情,聽眾皆為之動容。也正因這些小眾作品逐漸被搬上舞臺、走向大眾,聽眾的感官世界又多了些許新體驗、新期待,實乃樂壇之幸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