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俊琴 陳珊珊
(蘭州大學外國語學院,甘肅 蘭州 730000)
中篇小說《索涅奇卡》(《Cонечка》)是柳·烏利茨卡婭于1992年發(fā)表的一部經(jīng)典作品,作品一經(jīng)發(fā)表便入圍當年的俄語布克獎,并于1996年獲法國美第契外國小說獎,作者也因此文蜚聲文壇,成為當代俄羅斯非常有影響的女性主義作家。小說講述的是一個普通俄羅斯猶太婦女索涅奇卡的一生及其家庭命運。索涅奇卡與丈夫羅伯特及女兒塔尼婭一家原本過著幸福和諧的生活,然而妙齡女子婭霞的出現(xiàn)卻打破了這份寧靜。當女兒的朋友婭霞變成了丈夫的情婦,并激發(fā)其創(chuàng)作靈感時,索尼婭并沒有產(chǎn)生怨恨,而是欣然接受這“上天的饋贈”。作品中除了對索尼婭細致入微的刻畫外,另外兩名女子——塔尼婭和婭霞——也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這兩名女子雖然年齡相仿,然而性格、出身及生活經(jīng)歷各不相同:塔尼婭性格開朗、做事粗魯,婭霞卻沉默寡言、矜持高傲;塔尼婭從小生活在父母愛的包圍中,過著無憂無慮的日子;婭霞卻從小過著逃亡生活,成長之路備受艱辛。婭霞和塔尼婭一家冥冥之中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這種聯(lián)系也改變了婭霞和索尼婭一家的命運。本文旨在對塔尼婭和婭霞的外貌、性格、經(jīng)歷等方面進行細致的對比分析,探究其各自性格、命運的特征及其形成原因。
塔尼婭是索尼婭和羅伯特最珍愛的孩子,她遺傳了母親高大的身形,身體各部位都長得出格:身材魁梧,大腳,發(fā)育超前。盡管這超乎常人的發(fā)育使得塔尼婭經(jīng)常感到不好意思,但是與自己的母親不同,塔尼婭身邊沒有經(jīng)常嘲笑她的哥哥,伴隨她長大的是父親為她畫的美妙的童年畫像,周圍的世界都對她和善可親,美妙恬靜的生活環(huán)境緩和了她對自己身形外貌的不滿。上了中學之后,塔尼婭還因自己的身形引來男孩子留戀的目光而感到驕傲自信?!半m然她不是一般人心目當中的美人,也絕沒有通常意義上那種漂亮的臉兒,但是她那修長的臉龐,細高的鼻梁,蓬松的鬈發(fā)和清澈透明的細長眼睛卻是十分誘人的?!盵1]這種容易被大眾接受的長相和大大咧咧的性格使得塔尼婭更容易與異性相處,在種種輕松愉悅的環(huán)境中成長起來的塔尼婭更加自由開朗,以至于在年幼無知的時候,她便接觸到與異性間那神奇的“游戲”。
相比于塔尼婭的粗線條,婭霞的外貌顯得格外秀氣文靜。婭霞是一位精致小巧的波蘭姑娘,臉蛋像剛剛下出來的雞蛋那樣透明清潔,“她那灰色的大眼,高高挑起的眉毛和貓咪般溫柔的小嘴,像是在祈求庇佑?!盵1]婭霞天生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讓人看了不禁會油然而生一種保護欲,而婭霞自己也非常善于利用自己精致迷人的外表尋求別人的庇護,并善于利用自己的身體,采用廉價的方式報答他們。在索尼婭的印象中,這位“身世悲慘的小可憐”應該是灰頭土臉的形象,然而在去索尼婭家做客的時候,精心打扮過的婭霞卻打破了別人對她的清貧瘦弱的想象:“婭霞的塔夫綢連衣裙發(fā)出響亮的刷刷聲,金黃色的濃密的頭發(fā)像是用整塊透明的松脂鑄成的,齊齊地落在肩上……連衣裙袒胸露背,小山羊般地乳房緊靠在一起,當中形成一條溫馨地小溝蜿蜒而下。細細的腰身緊緊裹起,突出了高腳杯的體型,堅實地小腿下面露出細挑的腳脖,手腕與略微發(fā)胖地胳膊相比也格外細嫩……”[1]誰也不會想到,從小在孤兒院長大,為了生計忍受顛沛流離生活的婭霞竟然會以這樣光彩照人的形象出現(xiàn)在大眾的視野中,然而人們不知道的是,婭霞一直夢想當一個電影明星,從哈薩克斯坦到莫斯科,從孤兒院技工學校到小小的儲藏室,都是婭霞努力奮斗,為實現(xiàn)自己的夢想而經(jīng)歷的生命體驗。直至遇到塔尼婭,婭霞預感到自己的機會來了,暗地里她做了周密的準備,像決戰(zhàn)前的統(tǒng)帥一樣,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去索尼婭家的拜訪上。這性感嫵媚的造型便是婭霞特地為自己找機會翻身做的準備,出身貧苦的婭霞一輩子都夢想擺脫困境、飛上枝頭,再也不用忍受飄零之苦,好不容易抓住了塔尼婭這株出身于藝術(shù)之家的救命稻草,婭霞便不顧一切地向上攀爬。
兩人的外貌特點似乎也敘說著她們各不相同的性格特征——塔尼婭成長在愛的包圍中,沒有任何煩惱,所以養(yǎng)成了萬事都不操心,恬淡自然的性格特征,而婭霞卻不一樣,從小的生活經(jīng)歷鍛煉了她骨子里的韌性,她就像一株野草,在任何艱苦的環(huán)境中都能頑強獨立地生存,一旦有成活的機會便不顧一切地向上生長。
小時候的塔尼婭像個野孩子一樣自由自在地隨處奔跑嬉戲,長大之后礙于身體茁壯,她的一系列動作都顯得粗魯,“動作幅度大的塔尼亞,行動起來聲音很響,像匹無拘無束的馬駒。坐下來時總要把課桌猛然一推,叫婭霞的小腦袋忍不住地彈起來?!本瓦B下課回家的路上,她也顯得無拘無束,自由地甩開大長腿,雙臂不規(guī)則地擺動,來接她回家的父親,老遠就能通過動作判斷出她就是塔尼婭。[1]自由散漫的塔尼婭是天生的樂觀主義者,她身上顯示出所有幸福的孩子該有的模樣。塔尼婭的自由灑脫的性格來源于家庭生活的幸福美滿,生活環(huán)境的溫暖陽光,只有被愛包裹著的人才能從內(nèi)而外地散發(fā)出自信的光芒,展現(xiàn)出天真活潑的個性。
與塔尼婭相比,婭霞更像是一個大家閨秀,她總是表現(xiàn)得那么矜持莊重,身體的每一個動作都是一種引人注目、令人贊嘆的女人形體的音樂,引得異性對此流連忘返。[1]從小的生活經(jīng)歷教會了婭霞隱忍克制,時刻觀察自己的生活環(huán)境——在去索尼婭家做客時,婭霞總是舉止端莊,安靜乖巧。這不禁令人想起同是遺孤的黛玉初進賈府時“步步留心,時時在意”的謹慎謙恭的狀態(tài)。就連陪著索尼婭處理羅伯特的葬禮時,婭霞也一直躲在索尼婭身后像個受驚的小兔子。婭霞是當時俄羅斯社會邊緣人的代表,復雜的社會背景使他們無辜遭受牽連,從小就生活在生活底層的婭霞,遭受生活的磨難,失去了童年與家人的關(guān)愛,在不正常的社會中摸爬滾打,甚至不惜喪失道德底線以期獲得向上攀登的機會。她從小就懂得察言觀色,順勢而為。
兒時生活的經(jīng)歷影響著兩個女孩一生的精神氣質(zhì),從小生活在溫暖家庭包裹中的塔尼婭自然不會自卑克制,而受慣了貧苦的婭霞在接受到索尼婭一家的愛意時表現(xiàn)得小心翼翼,乖巧懂事。謙卑溫柔的婭霞與大大咧咧的塔尼婭形成鮮明對比,對兩個女孩的細致刻畫顯現(xiàn)出作者對她們生活狀態(tài)的深切關(guān)懷。
年少無知的塔尼婭在一次偶然間與同學鮑里斯發(fā)現(xiàn)了兩性之間的“游戲”便一發(fā)不可收拾,經(jīng)常樂此不疲地與男同學探索兩性之間的奧秘。對她而言,這種探索。[1]與第一個異性“游戲”結(jié)束后,塔尼婭身邊出現(xiàn)了成群結(jié)隊的崇拜者,周圍的空氣也變得熾熱起來,塔尼婭與不同的異性嘗試新的游戲。對于塔尼婭來說,與英姿勃勃的男孩子在一起,快活地分享肉體之樂只是一種游戲,她的精神更偏向于選擇婭霞。直至遇到和她有著同樣自由靈魂的阿廖沙,塔尼婭才真正意識到愛情的真諦,那一刻她仿佛找到了人生的歸宿,便毅然決然地跟著阿廖沙奔向了自由的國度圣彼得堡。
對于婭霞來說身體只是一種報答異性幫助、獲取生存資源的手段,她愿意用這種“廉價”的辦法獲得生存的機會。在逃往莫斯科的火車上,她利用韃靼人拉維爾對她的幫助,從遙遠的哈薩克斯坦來到莫斯科;在夜校當清潔工時,盡管忍受著片警馬利寧的侮辱和敲詐,她用這種方式報答他;在遇到羅伯特時,婭霞仍然毫不猶豫地用這種手段獲得幫助。她不斷尋找庇護者,擺脫自己的窘境,盡管這一路下來婭霞過得十分狼狽,但是她很清楚地知道這些“庇護者”需要什么,而這些,都是只要出賣自己的身體,就能辦到的。于婭霞而言“愛情”似乎從來沒有在她身上降臨過,她不斷地出賣身體,販賣道德,以獲得生存的權(quán)力,扭轉(zhuǎn)自己的境遇。從小生活在社會底層的婭霞經(jīng)歷了社會的黑暗恐怖,苦難的經(jīng)歷教會了她隱忍堅強的同時,也教會了她以出賣自己的身體為代價獲得向上攀登的機會,生活的坎坷使她不甘心沉淪于自己的命運,她的人生是一部勇敢改變自己命運的奮斗史。
小時候塔尼婭雖然生活貧苦,但是父母對她疼愛有加:“從幼兒時代起,塔尼婭的所有要求都能輕而易舉得到滿足,慈愛的父母在這方面做得有些過分,常常跑到她的愿望前面去滿足。什么小魚,小狗,鋼琴之類,只要她一開口,當即就會出現(xiàn)?!盵1]家庭生活的拮據(jù)并沒有影響父母對塔尼婭的愛,塔尼婭的父母將所有的愛全部傾注到塔尼婭身上,母親雖然整日操勞家庭瑣事,但對塔尼婭的關(guān)愛卻一丁點也沒有落下,無論是在塔尼婭的成長過程中還是遠赴圣彼得堡后,母親一直都保持著自己對女兒的關(guān)愛,充當著塔尼婭守護者的角色。父親對塔尼婭的關(guān)愛在于“不勉強孩子”,無論是幼年塔尼婭行為異常,還是為塔尼婭上不了九年級,甚至塔尼婭與男孩子私會,父親均表現(xiàn)出支持的態(tài)度。父親對塔尼婭的寬容也間接培養(yǎng)了塔尼婭獨立自主、向往自由的性格。塔尼婭的人生經(jīng)歷中并沒有體會過什么是真正的苦難,在聽到婭霞敘述自己的過去時,塔尼婭百感交集,并對自己無比幸福的生活感到臉紅。在追求自己人生道路的過程中,塔尼婭也秉持了自己一貫追求的自由獨立的思想態(tài)度:奔向自由的天堂——圣彼得堡,那里是塔尼婭的歸宿——是一座迷人、寒冷的城市,只有高傲、獨立的個性才能適應的地方。
而婭霞父母是波蘭共產(chǎn)黨員,法西斯入侵后父母各奔東西,母親帶著吃奶的她逃亡俄羅斯,只得忍受顛沛流離的生活,母親也在忍受了十年的煎熬后含冤離世。變成孤兒后又被分配到黑技工學校,逃出后,她經(jīng)歷了種種磨難來到俄羅斯,希望改變自己的命運。婭霞從小就沒有完整家庭,從來就沒有感受過父愛,在與母親逃亡過程中短暫地感受到母親的疼愛,變成孤兒后只能自力更生。因此家庭觀念對于婭霞來說非常陌生,更不要說來自家庭的溫暖。年幼時孤獨凄慘的經(jīng)歷給婭霞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所以年少的她不得不出賣自己的身體,回報別人對她的幫助,獲得活下去的機會。
不同的人生經(jīng)歷也給了兩個女孩不同的追求——生活在幸福的搖籃里的塔尼婭渴望自由,希望沖破傳統(tǒng),尋找自我。因此她選擇了愛情,飛向幸福的彼岸,她沖出父母的愛的包裹,飛向了自由的圣彼得堡,擁入了愛人的懷抱。而出身貧窮的婭霞渴望改變自己的命運,不惜出賣肉體。她歷盡千辛萬苦來到莫斯科,一開始希望成為電影明星,在來到塔尼婭家后,她感受到一個新的、前途無量的空間即將出現(xiàn)在她面前。在經(jīng)歷了與羅伯特一家短暫的“和諧相處”之后,塔尼婭似乎找到了自己的歸宿,盡管它有悖人倫,但無論外界說什么,索尼婭能夠接受她的存在,她便牢牢握住這個機會。在羅伯特去世后,婭霞像個孩子一樣默默跟在索尼婭身后,幸得索尼婭的安排,到了巴黎,過上了正常人的生活。
作家在塑造塔尼婭和婭霞這兩個人物形象時, 采用了對比的手法, 通過對二人迥異的生活態(tài)度、人生經(jīng)歷和文化背景差異的描寫, 表現(xiàn)了兩人命運的不同和對生命的不同看法。[2]然而兩個女孩的生命經(jīng)歷都是同自己命運的抗爭——塔妮婭在父母的關(guān)愛和呵護下長大, 但是她卻擁有一顆叛逆的心,她不斷地尋找自我, 尋求自身存在的價值。[2]而婭霞則是俄羅斯社會中被邊緣化的一代年輕女性的代表。盡管婭霞的追求喪失了道德準則的支撐,她的出現(xiàn)讓索涅奇卡幸福美滿的家庭生活遭到了破壞,但這卻促成了婭霞達到她改變?nèi)松哪康?。盡管塔尼婭和婭霞兩人生活經(jīng)歷各不相同,但她們的整個生命歷程都在與自己的命運作斗爭,她們反抗傳統(tǒng)與現(xiàn)實,是不公的命運與現(xiàn)實的斗爭者?!端髂婵ā分械膵I霞經(jīng)歷了失意之后,在索尼婭的幫助下去了巴黎過上了幸福生活。無論是莫斯科,還是巴黎,無論是死亡,還是新生,作品的女主人公們不僅沒有受到生活的懲罰,而且獲得了屬于自己的幸福生活。作品的圓滿結(jié)局也意味著女性作家對不幸女性命運的深刻體察與無限關(guān)懷。“幾乎一切關(guān)于女性的東西還有待于婦女來寫:關(guān)于她們的性特征,即它無盡的和變動著的錯綜復雜性,關(guān)于她們的性愛,她們身體中某一微小而又巨大區(qū)域的突然騷動。”[3]
總的來說,《索涅奇卡》中無論是叛逆的塔尼婭,追求理想的婭霞,還是堅守家庭觀念的索尼婭,都表達了作家對女性精神訴求的關(guān)注和對女性生存狀態(tài)的思考,充滿了作家濃厚的人文關(guān)懷。作家筆下的女性形象是俄羅斯社會轉(zhuǎn)型期女性命運的現(xiàn)實書寫,是民族傳統(tǒng)與時代潮流相結(jié)合的產(chǎn)物。這些女性形象勢必會對俄羅斯女性生活的認知產(chǎn)生新影響與新認識。[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