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安
昨夜下了大雨,早起開窗時一股寒意涌入,我不由打了一個寒戰(zhàn)。窗前的石榴樹被肆虐的雨水打得花葉零落,昨日還肆意綻放著的石榴花如今已沾滿了泥濘。
突然憶起多年前,某間教室外面也有這樣一棵石榴樹。因為小鎮(zhèn)多雨,所以我在那間教室呆的三年里鮮少見到它結(jié)果,倒是見過不少雨打花殘的景象。
那時每年五六月,我和好友總會趴在窗前一起為落花惋惜,明明才十三四歲的年紀(jì),愣是要因為幾朵落花感慨人生和愁緒。現(xiàn)在覺得未免有些矯情。
但是后來我讀了“少年不識愁滋味”卻不甚認(rèn)可。少年人有少年人的“愁”,少年人有少年人的牽腸掛肚和傷心難過。
那時整日拉扯著我的情緒的是個經(jīng)常穿著白襯衣打球的男孩子。
“慘綠少年,純白衣衫”似乎是少女們心動必不可少的要素。那時的我就是因為徐子楊穿著白球衣打球時一個不經(jīng)意的微笑,便開始被他吸引住了視線。
現(xiàn)在想來,那時的我和他之間好像并沒有什么交集。記憶里也多是我在偷瞄著他的場景,但初中三年的我只要能看到徐子楊,就忍不住微笑。
而此刻再想起他,想起那一年,我卻扯不出一個微笑。眼睛泛酸,我抬手輕揉眼角,指尖劃過眼尾下一寸的位置,短暫停留,又很快垂落。
記憶里另一個男孩的眼尾下一寸位置有一顆不大不小的痣。我已經(jīng)想不起來他的樣子,只記得他那雙仿佛會說話的眼睛和那顆痣。
一旁桌上的手機突然震動,我點開一看,是隔壁班體委約我去看市里的籃球賽。我客氣地拒絕后關(guān)上了手機。
不知何時又下起了小雨。我看著窗外的石榴樹,墜入記憶的深淵。
“林梓,這邊!”
我剛走到體育館門口,就看見好友路荏在看臺第三排揮手叫我。
今天的體育館里將會舉行初一和初二年級的籃球聯(lián)賽。
外表柔弱可愛的路荏其實是個不折不扣的籃球迷,幾周前就托學(xué)生會的朋友帶了兩張票給她。
我彎腰穿過幾個座位,在路荏旁邊坐下,壓低聲音說:“這么多人啊!”
“那當(dāng)然!今天初二年級球隊的隊長可是級草!據(jù)說長得非常帥?!?/p>
路荏頓了頓,挑眉繼續(xù)道:“而且咱們初一球隊里有徐子楊!那可是開學(xué)考試的第一名??!”
徐子楊也會參加球賽的消息的確讓我有些驚訝。
升入初中后第一周,學(xué)校組織了統(tǒng)一考試,考點會涉及到初中知識。我因為暑期參加了補習(xí)班便以為第一名非我莫屬。
但是最終徐子楊以比我高將近30分的優(yōu)勢奪得了第一名。
年級前三有兩個在3班。課堂上老師激動地讓我們兩個站起來接受表揚。
我微微轉(zhuǎn)頭看著和我隔著一條走廊的男生。
徐子楊個子高挑,冷白色皮膚,戴著一副無框眼鏡,正稍稍垂著頭,似乎在思考什么。
一看就是個書呆子!
我當(dāng)時尚未從失去第一名的打擊中緩解過來,于是在心里帶著偏見地給徐子楊下了定義。
所以當(dāng)下聽路荏說徐子楊要參加籃球賽時,我著實吃了一驚。
“快看,咱們球隊上場了?!甭奋笈牧伺奈业氖直郏d奮地說。
我聞聲抬頭,不由去尋徐子楊的位置。
他穿著寬大的白色球衣,戴著一根藍(lán)色發(fā)帶,露出了好看的眉眼。
哨聲響起,隊員們奔跑起來。徐子楊很快搶到了球,他把球放在身側(cè)拍打幾下,在有人搶球時做幾個假動作,然后朝籃筐邁出一小步,又跨一大步,起跳,扣籃。
他進(jìn)了比賽的第一個球。
全場歡呼。
徐子楊動作絲毫不受影響,繼續(xù)有節(jié)奏地跑動起來。但我卻眼尖地看到他的嘴角微微揚起,露出一個略顯靦腆又充滿朝氣的微笑。
那一刻,我忽然想起偷偷看過的言情小說里關(guān)于女主看到男主的描寫。
“她的胸口像是揣著一只蹦蹦跳跳亂撞的小鹿?!?/p>
我注視著徐子楊奔跑的身影,抬手輕輕拍了拍胸口,安撫我的小鹿。
賽后,路荏拉著我去給初一球隊送水。
我看著徐子楊的身影,拿著一瓶礦泉水躊躇著不敢上前。
似是注意到我的視線,他轉(zhuǎn)過身來,朝我伸出手掌。
我們的距離近到能看見他額角的細(xì)小汗珠。我在心跳怦怦中愣愣地看著他,呆呆地對他說:“你怎么沒有戴眼鏡?”
徐子楊似乎愣了一下,笑道:“那是平面鏡,沒有度數(shù)的?!?/p>
我看著他的笑臉,傻乎乎地呆在了原地。
直到散場時,我才看著手中的礦泉水無奈地懊惱起來。
少年時的喜歡真的是一種奇妙的情感,有時候甚至說不清具體緣由就早已深陷其中。像我對徐子楊,也像李小樹對我。
那時的我一直不知道為什么李小樹會喜歡上我。我對他的印象僅僅是沉默寡言地呆在教室角落里的男同學(xué)。
他總是穿著洗得發(fā)白的牛仔褲和破舊的帆布鞋,雖然過時但是卻總洗得干干凈凈。
有人說:女孩子們的友情是拿秘密換來的,男孩子們的友情是打球打出來的。少年們表達(dá)善意最常用的方式就是問一句:“打球去?”
所以李小樹拒絕了男同學(xué)的打球邀請,相當(dāng)于拒絕了友情的橄欖枝。14歲的男生正是好面子的年紀(jì),同學(xué)們因為丟了面子開始針對他。
那天籃球賽結(jié)束大家回到教室后,體委劉知行一手抱著籃球,一手拿著團體獎牌提高音量,刻意道:“竟然有人不會打籃球!那他……”
我的第一反應(yīng)是看了一眼徐子楊。他正皺著眉略帶不滿地看著劉知行。我當(dāng)時不知哪里來的勇氣,上去拍了拍劉知行的肩膀,一本正經(jīng)地說:“我也不會打籃球?!?/p>
劉知行一愣,正要說話時,路荏上前說:“我也不會打籃球呀!”
劉知行有些惱火,但很快被其他同學(xué)插科打諢拉著走開了。
我松了一口氣,正要偷瞄一下徐子楊的動靜,就聽到有人喚我的名字。李小樹走到我身邊,小聲又溫和地對我說了一句“謝謝”。
我不好意思地?fù)蠐项^,抬頭時忽然看到了李小樹眼角下一寸位置的黑痣,不合時宜地想到三個字“美人痣”,然后脫口而出說:“真羨慕你有美人痣呀!”
“???”李小樹怔了一下,又對我說了一句“謝謝”,語氣莫名有些鄭重。
所有喜歡都有跡可尋,只是少時敏感脆弱不敢過多表露。長大后回過頭看,那些生活的細(xì)枝末節(jié)里其實堆滿了少時真實純粹的情感。
高中時我離開了小鎮(zhèn)去市里讀書,和大多數(shù)初中同學(xué)都失去了聯(lián)系。偶然一次遇見路荏,她告訴我說李小樹喜歡上我僅僅是因為我的一句“我也不會打籃球”。
她說其實李小樹拒絕體委一起打球的原因不是不會打球,更不是不給劉知行面子,只是因為他腳上的那雙帆布鞋早已破舊不堪,經(jīng)不起少年一場淋漓的球賽。
我問路荏說:“你喜歡李小樹吧?”
她對我笑著說:“是呀?!?/p>
那笑里有戒備,有嫉妒,有嘲諷,還有一絲憤恨。
我看著路荏的笑臉,匆匆和她說了再見就轉(zhuǎn)身走開了。轉(zhuǎn)身的下一秒,我的臉上寫滿了愧疚和難過。
直到初二,我和徐子楊的關(guān)系仍然是普通同學(xué)。李小樹也仍然被大多數(shù)同學(xué)疏遠(yuǎn),自顧自埋頭學(xué)習(xí)著。劉知行還是會三天兩頭針對李小樹,找他麻煩。
幼稚的少年們總是可以在很多方面表達(dá)惡意,哪怕是名字的含義都可以成為傷人的利器。
那日體育課前,我從外面回教室放水杯,還未走近就聽劉知行刻意放大音量說:“我的名字的含義是家長希望我知行合一??刹幌袷裁葱∝i小狗……小樹?!?/p>
教室里傳來屬于劉知行和他的跟班們刺耳的笑聲。我推開門時,見徐子楊正抬手把一瓶水用力丟進(jìn)垃圾桶。
“嘭”的一聲過后,教室里安靜下來,我看見徐子楊冷著臉對剛才狂笑的一群人說了一句:“說夠沒?”
幾人訕訕地笑了笑,又陰陽怪氣地嘟囔了幾句后走出了教室。
徐子楊拿起籃球也走出了教室。他和我擦肩而過的瞬間,我聞到他身上獨特的氣息,不由紅著臉低了低頭。
放下水瓶,我在座位上平復(fù)了好久臉頰才不再發(fā)燙,就在我要起身離開時,聽到李小樹的聲音。
“你喜歡他嗎?”
我的心事被驟然拉扯到陽光下,我先慌亂地環(huán)顧四周,見沒有其他人時稍稍放下心來,正要回答時又聽李小樹說了句“算了”。
我看著他緊繃著嘴角和快步走開的身影,感到一陣莫名其妙。
出門時碰到了路荏,她的臉色似乎不太好,見到我時有些僵硬地笑了笑,對我說:“走吧?!?/p>
后來我想,當(dāng)時如果我敏感一點兒,敏感到能察覺那些少男少女的心事,就不會失去那么多,包括少年珍貴的喜歡和女孩多年的友情。
但如果終究是如果,那些傷害都深深淺淺地刻在我們心頭。即使結(jié)痂又褪去血痂,也會留下長長短短的疤痕。這些疤痕總會在后來的某個陰天的早晨或大雨滂沱的午后,隱隱作痛。而這時誰是受傷者,誰又是在別人心頭施暴的人,早已分不清楚。
中考是我們?nèi)松械谝粋€分水嶺。剛剛升入初三,老師們就格外關(guān)注我們的身心健康。
班主任特意留了一節(jié)課讓我們給中考后的自己寫一封信,說等到考完再看會格外有意義。
在那個手機通訊和網(wǎng)絡(luò)不發(fā)達(dá)的年代,我和很多同學(xué)一樣,把這封信當(dāng)成了心事的宣泄口,在信里悄悄寫下了很多秘密。
比如他總喜歡坐在窗外的石榴樹下看《哈利·波特》;比如他最愛聽周杰倫的歌。
課后我把那封信輕輕夾到筆記本里,塞進(jìn)桌兜的最深處。像是迫切想說出口又無從訴說的秘密終于有了出路,我感到一陣難以言說的興奮和微妙的激動。手指在書桌上輕扣了幾下,我才拿著水杯離開教室。
當(dāng)時的我還不知道,我打完水回來之后發(fā)生的一切將會是之后很久夜夜縈繞在我夢境里,讓我無法忘卻也不能釋懷的噩夢。
我剛走到教室后門,就聽教室里爆發(fā)了一陣尖銳的笑聲。笑聲過后是劉知行的聲音,似乎在讀著什么。
“她的眼睛很漂亮,像會發(fā)光。她非常的善良,總是會買面包喂學(xué)校里的流浪貓?!?/p>
我不明所以地邁進(jìn)教室。
劉知行一腳踩著李小樹的書桌,手里拿著一張信紙,繼續(xù)讀道:“我甚至不敢叫她的名字,害怕我這樣的人驚擾了她的美好。我只敢在心里悄悄喚她‘林妹妹’?!?/p>
我的步子停在講臺旁。
劉知行發(fā)出一陣尖銳的笑,又說:“我們小樹同學(xué)還有‘林妹妹’呢?你們知道是誰嗎?咱們班名字帶林的女生好像只有一個吧?”
我的心頭猛然一跳。
劉知行朝我的方向說:“這不是林梓嗎?李小樹可是叫你林妹妹啊!你喜歡他嗎?”
我的腦海驟然一空。
余光瞥到徐子楊邁進(jìn)教室的瞬間,我條件反射般開口:“我不喜歡他!”
我裝作不經(jīng)意地看了幾眼徐子楊,強調(diào)似的說:“我怎么可能喜歡他!”
徐子楊的身影似乎頓了一下,朝門外看了一眼,張了張嘴像是要說什么,最后搖了搖頭走進(jìn)了教室。
我像是被放在舞臺上的聾啞演員,察覺到周圍同學(xué)向我投射來的目光,能看到他們似笑非笑的表情,但我無法發(fā)聲。所以我只能逃離。
我跑出教室,卻看到不遠(yuǎn)拐角處閃過的衣角。迎面撞上跑來的路荏,她瞪我一眼,朝拐角追去。
那一刻,一種慌亂將我包圍。就像小時候打碎了家里的花瓶卻對媽媽撒了謊后的感覺。
后悔,傷心,愧疚。
那天過后,我想過和李小樹道歉。但路荏傳來一張紙條,上面是熟悉的字體,但沒有了曾經(jīng)透露的親密。
“你最好離他遠(yuǎn)一點兒。不要讓他覺得自己的喜歡是個笑話,他是個笑話?!?/p>
我無措地提筆想寫些什么,卻無果。
雖然訝異,但我知道李小樹對我的喜歡是真的。我也有喜歡的人,我能想象被喜歡的人否認(rèn)甚至嘲笑自己的喜歡有多令人絕望。
我成為了在別人心頭下刀的罪人。我傷害了一顆干凈的心靈,也傷害了一份純粹的喜歡。
我開始關(guān)注李小樹,意外發(fā)現(xiàn)他真的很努力,也很善良。他沒有因為別人的嘲笑就怨懟他人,他會拿所有課余時間用來學(xué)習(xí),也愿意花時間給周圍同學(xué)一遍遍講題。他好像沒有受那天的影響。
但我總覺得他的眼睛沒有我第一次對他說話那天亮了,仿佛蒙了霜。
時光疊疊錯錯,三天中考很快過去。
之后家里接我來到A市里讀高中。我再沒有見過初中同學(xué),只聽說徐子楊去了C市重點高中,路荏追隨李小樹到了D市。
漸漸的,初中的一切在我的生活里銷聲匿跡。曾經(jīng)時刻掛念的徐子楊的眉眼也漸漸在我心里模糊起來。只有夜里無數(shù)次夢到那雙眼尾有黑痣的眼,一遍遍讓我想起曾經(jīng)的那些人和那些事。
高中時也有三三兩兩的男生向我表達(dá)喜歡,但我都選擇了拒絕。
我開始害怕接受別人的好意,害怕別人的喜歡,也害怕喜歡上別人,歸根到底是害怕遇到以前的我自己——那個傷害了別人珍貴喜歡的我自己。
窗外的雨勢漸漸變大,打在窗邊發(fā)出噼里啪啦的聲音。
外面的石榴樹依然在風(fēng)雨中搖曳著,石榴花落了滿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