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 東(黑龍江)
一
蘋果還不是蘋果時,落日中的雪花拼出秋天最后一朵玫瑰,點綴著塞尚盤子里的黃昏。暗影部分,重新布置著氣味的形狀。然后沉下去,成為那個被掏空了青春的人臉上的黑斑。
如今,某種力量推開時間堆積出來的量詞跟在他身后。
每一道都藏匿著危險,藏匿著青銅的鋒利。
誰的牙齒磨成了箭頭?誰拉開了弓?
晚秋正彎下腰肢,把蒼茫拽進了懷里,還不是蘋果的蘋果它在何處?
今夜,有人蜷縮在殼里舉起燈盞,帶著瓷器粉碎時的沖動。
二
蘋果距離畫框還有五分鐘,那是它的南極、北極,沉睡的床榻,游戲里的天和草原,它要在一滴水的秋千上蕩漾。
月光擊打著腰際的銅鼓,幽深的面龐被一個蘋果的不寐不語牽引著。
靜物,月光纖細如針;蘇醒,月光沉重若錘。
塵埃的蘋果,虛華的蘋果,因為生命間的復(fù)制和屏蔽,它要刪除每一次愜意的反光。
被渲染的事物都是假的,被摘下來掛在墻上的事物終生都在疼痛。
畫框中潺潺流水的心跳聲,構(gòu)想著自己位置的人聽不到。
三
它不是孤兒,更不姓趙,雖然是某個事物隱秘的突起,卻不是男人的喉結(jié)。
最初,傷害是眾口一詞,而內(nèi)心的暴風(fēng)雨結(jié)滿籽粒。在這個世界,背著齒痕行走一生的人,幫它記住,大舞臺小劇場,都正在拆開相似的包袱,人生的戲劇里草木一秋。
世界在搖擺,叢林在搖晃,海水燃起篝火后的顫抖,讓它有理由不喜歡時間,導(dǎo)演出被稱為生活的黑黑白白。
愛上誰都是春華易老,愛上誰都徒具合法性。
靜物、收獲,都可能成為下一筆落下時的空空蕩蕩。
四
羊群被炊煙牽著,青草就那么輕松地睡著,它們用生命的灰燼交換著屬性。
誰是羊、誰是草?
它們可以用彼此糟蹋一生,還可以用夕陽最后那點墨汁灑脫地一甩,山坡脊背上的風(fēng)車就收起了婉轉(zhuǎn)的歌喉。
月上枝頭那一刻,羊群將在睡眠中完成它們的跳躍,青草也會在漫長的夢境中,摘下傾訴的明與暗,拒絕散落在山坳里石頭的反光。
山坳里泉水叮咚。誰是羊?誰是草?終其一生的仰望,都透不過世俗的蓋子??茨菞l飛翔在青草間的魚,她舌尖兒上的快樂充滿了質(zhì)疑:暗啞的泥土,擠著那么多被用舊的名字;那些遠飛的翅膀讓我羞愧。
正在水滴中旋轉(zhuǎn)的,背負著潮濕的殼。
萬物失去了最初的歡欣,就像一個時隱時現(xiàn)的蘋果,正在消瘦的嘴唇。
五
風(fēng)起時,露珠從鳥喙上跌落,摔碎了自己,砸出了坑。
除草的人在夜晚的灰燼中站了起來,那棵在風(fēng)中搖擺的樹,正在結(jié)出一顆燃燒的果。不要打擾他們,果園中小路只有一條,裝不下太多的印痕與唏噓。
想象下,除草的人和曾經(jīng)在果園中散步的人,他們思想轉(zhuǎn)動的摩擦聲和竊竊私語,在靜謐中彌漫。
想象下,他們用帶著冰碴的情緒解釋我們知道的每一個詞匯,比如永恒:蘋果墜落的瞬間,樹梢向上彈了彈。
六
春色近暮,蘋果花剪碎了花園里的余寒。
灰白色絨毛在風(fēng)中留下了叩響歸途門扉的轍痕。
枝頭上低垂著她的美,堂前流水為她即將到來的沉睡鋪好了嘆息。
還有誰的容顏沒有暗下去,孩子?寵兒?
當(dāng)我們在語言深處尋找著青春的純粹,蘋果花已經(jīng)褪下了潔白的絲巾。
蘋果:花蕊內(nèi)心最后一滴眼淚;蘋果:與芬芳的未了情。
純粹的世界太大了,光芒萬丈也照不亮一角兒。
其實很小,她微微一笑就擠滿了。
七
果園里的夏夜,蜂群已遠行。
枝條、果實深藏著它們振翅的形式,靜謐的分秒間,橫亙著山川、河流。更高處,失眠的樹杈,緊握著一根黃絲帶。風(fēng)起時,能嗅到它的香,看到它聲音的輪廓,觸摸到它的夢:蜂群、日出。而太陽不會照耀到每一個角落,但當(dāng)它升起來時,每個角落都會堆滿光明。
注定還有未眠之人,萬物在曲折中迂回到他的身邊。
即使果園藏著無數(shù)種猜想,他指尖上的燭光總是最先跌落的那一個。蜜蜂有刺,蘋果有核,內(nèi)心隱秘的善良,刺痛了他。
夏夜的果園,一雙正在成熟的耳朵,在聽,在送別,在發(fā)呆。
八
我不寂寞,因為我的親人們僅僅允許我擁有寂寞的形式。
我不孤獨,因為我正在創(chuàng)造一個世界。
九
是的,塞尚準備好了盤子;
是的,秋天以黃金迎接我。
是的,嵌著綠花邊的裙袍正被拖著金屬流蘇的光穿過;紅得像即將融化的鐵,青得猶如窒息發(fā)出的呼喚。
他們把我掛上枝頭時,虛無就已伸出觸角,填寫命運的對賬單,窸窸窣窣的聲音也治好了我的幼稚病。
我晃動、顫動、抖動,我不是我,我是蘋果,樹葉與樹葉之間被抽走的空氣的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