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濛

最初買綠植是因為搬了新家，想添點兒生氣，凈化下環(huán)境。去三圣鄉(xiāng)挑了又挑，扛回了兩大盆老樁龜背竹，擺在落地窗兩側(cè)，房間立刻明亮了。墨綠色的大葉子漫射著暖黃的夕照，新家具褪了一些冷峻。用媽媽的話說，終于有家的樣子了。

后來就一發(fā)不可收拾，大大小小的綠植買了幾十盆，我每次外出，回家時懷里總會抱著一盆植物。開放式陽臺漸漸被綠植填滿了，之后，它們就入侵臥室、書房和洗手間。天色晴好時，小狗踱到陽臺，在蔥蔥綠植漏下的光影里安然地睡上幾個鐘頭，毛發(fā)被曬得蓬松柔軟，有種棉花般的觸感。

印象里，養(yǎng)花大多是中老年族群的愛好。東北老家，一年之中有6個月都天寒地凍，四野荒寂，草木凋零。柏油路被凍得開裂，黑蛇般的裂縫蜿蜒逶迤。天空被煤電廠的煙熏成灰色，下午4點多就墜入黑夜。在寒冷的環(huán)境里生活的人，似乎格外渴望紅花綠草。每年冬天，我家附近的公園都會打造一處暖房，引入一些亞熱帶花卉。暖房面積不大，植物也并非稀有品種，還要收取門票，但每天依然人滿為患。中老年女性換上艷麗的衣服，燙了頭發(fā)，在盛放的鮮花前拍照，笑成另一朵花。一人拍完，后面立刻有人補上，等待合影的隊伍一直排到門口。這盛況，在四季都能見到花草的南方實屬罕見。

我奶奶喜歡花。我小時候住平房時，她在院子里種了不少雞冠花和月季。月季耐寒，冬天休眠，春天蘇醒，它偶爾會引來切葉蜂。它們以腳為圓心，以鋒利的上顎為工具，隨著身體的旋轉(zhuǎn)，切下一片圓形的葉子，然后拖著這片葉子回巢筑窩，等待交配和生產(chǎn)。不知為何，切葉蜂頗死心眼兒，只會盯著一株月季反反復(fù)復(fù)地切，其他植物看也不看一眼。久而久之，這株被選中的月季的葉片上遍布圓形的孔洞，頗有一點兒草間彌生的藝術(shù)風格。

爸爸唯獨愛蘭花，家里養(yǎng)了十幾盆蘭花，株株肥美，花開得熱鬧，密密匝匝地垂下來。古人用蘭花比喻君子恬淡溫潤，但我家這花開得太盛，竟顯得有些俗氣了。

年輕時我看不出植物的好，喜動，養(yǎng)的也是活潑好動的小貓、小狗。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曲折復(fù)雜，耗費心神；植物又過于安靜了，立在那里兀自生根、發(fā)芽、開花、結(jié)果，少了些互動。小動物介于這兩者之間，剛剛好。

30多歲時我搬到新城區(qū)住，新城區(qū)的綠化遠不如老城區(qū)，樹都是剛移栽的，打著吊瓶，又瘦又矮。草細細的，盛夏之后就枯死了一片。我這才驀地品出植物的好來，想起在水碾河的日子，枇杷樹長到5層樓高，秋天滿樹枇杷果搖搖欲墜。七里香把老舊的院墻都覆蓋了，白色花朵如瀑布般從樓頂洋洋灑灑地流瀉下來。植物的狀態(tài)折射出時間，植物在這里扎了根，人也扎了根。社區(qū)不斷吐納著人和事，植物也一茬兒一茬兒地繁殖出新芽。我喜歡老社區(qū)里無人修剪的老樹和爬山虎，粗糙野蠻，攝人心魄。后來，樹長得太高，勾住了電線，有安全隱患，水碾河的樹便悉數(shù)被“砍了頭”。沒了樹蔭，熾熱的陽光毫無遮擋地灑下來，市中心的老社區(qū)像失去了一層皮膚，蒼白地暴露著骨骼和內(nèi)臟。如果說我們的祖先從森林里來，從草原里來，那么在鋼筋水泥中，在遠離土地的高樓中，植物成了我們與遠古記憶的連接點，給予懸浮的生活一點兒微弱的慰藉。

養(yǎng)花后，我才知道植物并非孤高，它們自有一套語言密碼。虎皮蘭耐陰耐旱，被放置在主臥當擺設(shè)，鮮少理睬，不到一個月，竟然冒出一堆嫩芽。新芽生得極快，迅速拔高，不久便長成半米高的長葉。如果盯著虎皮蘭癡看，哪怕雙眼發(fā)酸，也無法覺察到它的任何響動。但沉浸在自己的事情中多時，再回頭，會發(fā)現(xiàn)新葉悄然間長高了幾厘米。植物以自己的方式，提醒著我時間的存在。

搬家時，我從原來的出租房帶來了一盆心葉蔓綠絨，或許是水土不服，只剩下兩片葉子。多日后，一片都不剩了，只留下一根半死不活的光桿。我本想丟掉，丈夫不同意，說蔓綠絨生命力頑強，應(yīng)該再搶救一下。于是我象征性地澆水，偶爾施點兒有機肥，心里卻迫不及待地盤算起等它“歸西”后，這個花盆栽點兒什么。一日起床，邊刷牙邊去查看陽臺的花花草草，蔓綠絨光禿禿的莖上竟冒出一片新葉，卷成筒狀，像一根細細的吸管。之后，它迅速地開枝散葉，仿佛突然扭開了體內(nèi)的生命開關(guān)。

此后，我對植物多了一絲敬畏，再也不敢胡亂判定它們的生死。剛開始布置陽臺時，在網(wǎng)上看了許多園藝博主的分享，多少抬高了心理期待。實際操作起來，有的徒長，有的焦邊，有的爛根，按下葫蘆浮起瓢。陽臺亂成一團，毫無美感可言。但本著“不拋棄、不放棄”的原則，依然精心照顧。好在經(jīng)過一個酷暑的考驗，它們?nèi)炕盍讼聛恚M管多是些殘兵敗將。之后，我的心態(tài)更松弛了些，不求打造一個精美的空中花園，它們活著就好。相比活下去，藝術(shù)和審美都是次要的了。有時照顧那些病怏怏的植物時，會忍不住自嘲：或許父母對我也是如此吧，與預(yù)想中的模樣相差了十萬八千里，有過失望和嫌棄，終于還是接受了現(xiàn)實，繼續(xù)提供庇護與照料。

幾個月前，一位重要的親人確診患有淋巴癌。我得到消息后，胸口悶悶的，外出散心。宜家新到了一批長壽花，花骨朵一簇一簇的，十分旺盛。挑了一盆粉色的帶回家，換盆，澆水，幾天后開花了。奇妙的是，花開數(shù)月而不敗，哪怕酷夏時葉片被灼傷，軟塌塌的，花朵依然艷麗如初。記得長壽花花開時，親人正在經(jīng)歷第一次化療，如今已進行到第五次了，身體狀況良好。長壽花依然盛放著，若不是親眼見證它開花的過程，幾乎要懷疑那是塑料仿真花。或許長壽之意，正由此而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