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鈞
一
去年春三月的一天,天上飄起小清雪,雪花紛紛揚揚的,身后雪窩留下兩行淺淺的腳印。我走進坐落在北京東城區(qū)五四大街29 號的北大紅樓,從樓上依稀可見故宮東北角的角樓,在瑞雪中,飛檐斗拱肅然,宛若靜靜的歷史見證者。
北大紅樓是座百年建筑,沒有故宮的宏偉,也沒有故宮的氣魄,卻積淀了新民主主義革命的歷史精華和共產黨先驅者的腳印。漫步紅樓,傾聽腳下紅色地板的聲響,猶如一腳踏入百年前的北大校園。我眼前仿佛有位身著長袍馬褂,橢圓臉,留著八字胡,戴著圓形眼鏡的先生,在對我自信而深沉地微笑……兒時,先生的形象就定格在腦海里了。小學歷史老師指著黑板前掛的畫像告訴我們,他就是中國共產黨主要創(chuàng)始人李大釗。那會兒,老師給我們講的是,他身為北大教授、圖書館主任,月薪起步為120 塊銀圓,后增加到240 塊銀圓,卻過著儉樸,甚至寒酸的生活:冬天一身棉袍,夏天一件布衫;一頓飯也常常是一個大餅卷一根大蔥??腿说皆L府上,見他小女兒穿著紅粗布小棉襖,外套藍粗布小褂,前襟和袖口都油光锃亮的,這哪兒像北大名教授的千金啊。要知道20 世紀20 年代,一塊銀圓足以買十六斤大米,四五斤豬肉,一百二十個雞蛋,六尺棉布的。
幾年前,在李大釗故居的陳列柜中,我看到一張發(fā)黃的薪酬表,方知李大釗的薪水再加上稿費,每月可達300 塊銀圓。即便這般高薪,他夫人趙紉蘭卻時常為柴米油鹽而發(fā)愁。原來丈夫將近三分之二的收入都用作黨的活動經(jīng)費,余下的還要抽一部分來接濟貧困的進步學生。這就是一個真正共產黨人的情懷。這種情懷是植在心田的種子,由心靈的熱土培育,是血管的熱血澆灌,從發(fā)芽的那天起就以“鐵肩擔道義”為己任了。
北大紅樓1918 年落成,適逢北大成立20 周年。那年李大釗29 歲,而我這個年齡,大學剛畢業(yè)一年。那會兒,他人在東城的紅樓上班,家在西城的石駙馬后宅35 號(現(xiàn)新文化街文華胡同24 號),租住一套三合小院平房。每天清晨,從西城到東城,他要步行六七公里,一路腳印也就留在了那里。
我想北大紅樓是幸運的,落成伊始,就成為中國先進思想和文化的策源地,也留下無數(shù)仁人志士的腳印。這里有李大釗的辦公室,有毛澤東工作過的圖書閱覽室,有魯迅授過課的大教室……當他們的腳步聲從這里響起時,全中國都能聽得到他們的聲音。
我懷著崇敬之情走進紅樓119 室,這是李大釗任北大圖書館主任時的辦公室。盡管講解員坦言室內除墻上那個舊式壁掛電話機外,所有擺設都按那個年代特點仿制的,但這并不妨礙我去推想當年壯懷激烈的場景。李大釗是為真理而播撒火種的人,他的青春和北大的青春都在這里燃燒過。我似乎看到1919 年春天,他在辦公桌前奮筆疾書在《新青年》發(fā)表的《我的馬克思主義觀》,率先在中國系統(tǒng)地宣傳了馬克思主義。我似乎看到了1920 年秋日,他在這間屋子發(fā)起成立北方第一個共產主義小組,讓紅樓成為北京早期馬克思主義者活動的重要場所。
佇立紅樓,我肅然想起在國家博物館看到的一幕,展覽大廳擺放的那件國家一級文物——中國共產主義運動的先驅者李大釗慷慨就義時的絞刑架。1927 年4 月28 日,年僅38 歲的李大釗和十九位共產黨人被軍閥張作霖秘密絞殺。李大釗是第一個登上絞刑臺的,他身著棉袍,從容淡定地在劊子手的鏡頭前留下最后一張照片??粗P跡斑斑的絞刑架,我不禁想起1918 年11 月15 日,北京大學在天安門舉行的演講大會上,李大釗登臺作了題為《庶民的勝利》的演說,他信心滿滿地預言:“試看將來的環(huán)球,必是赤旗的世界?!?/p>
二
尋著李大釗先生的腳印,我又聯(lián)想到共產黨人于方舟的名字。他沒有李大釗那么大名氣,但也是中國共產黨早期革命活動家,是天津共產黨和社會主義青年團的創(chuàng)建者和領導者。他和李大釗的淵源就在于他是1923 年經(jīng)李大釗介紹入黨的。
1927 年12 月30 日,李大釗壯烈犧牲八個月后,他也英勇就義,年僅27 歲。
2013 年春日,我在天津寧河七里海,尋覓到于方舟留下的腳印。那次,我與幾位北京作家受史學家、書法家郭景興先生之邀來到七里海。記得同行的有柳萌、峭巖、李炳銀、王宗仁、顧建平等人。郭景興和柳萌先生都是寧河人,談及七里海,他倆都不約而同地提及了于方舟的名字,稱他是寧河人的驕傲。郭景興告訴我,于方舟在南開大學讀書時,就是周恩來的同窗好友。1924 年他與毛澤東、瞿秋白等十七名共產黨人在國民黨一大被選為國民黨執(zhí)行委員會執(zhí)行委員、候補執(zhí)行委員,他為候補執(zhí)行委員。1924 年春,他主持成立中共天津地方執(zhí)行委員會并當選為書記。
我們在七里海游弋,游艇劃破湖面,濺起的浪花與湖心島的蘆葦叢相映成趣,真的很美。柳萌先生聊起正在央視一套黃金時段熱播的革命歷史題材電視劇《尋路》,說劇中就有七里海的鏡頭,展現(xiàn)了陳賡受周恩來委托來津與地下黨同志接頭的場景。
我當時在寫長篇傳記文學《守橋翁的中國夢》,書中提到這段往事。我在寧河檔案館查找到,早年周恩來和于方舟曾在七里海和裱口村一帶從事革命活動,兩人的腳印也遍布了七里海各個角落。裱口村是于方舟老家,離七里海有12 公里。為避免暴露行蹤,他們在七里??傄獎澊教J葦蕩深處,在碧水綠葦之間謀劃革命策略,研讀馬列書籍。他們有時舉起手槍對掠過的野鴨瞄準練槍法,有時觸景生情吟詩作賦相互切磋。兩人形影不離,一出去就一整天,中午都是于方舟夫人和族中一位長者駕船過來送飯。
有一次,于方舟陪周恩來到裱口村頭的潮白河大堤散步,舉目望去,洪水泛濫,田園淹沒,一片凄涼,不由黯然傷神。他對周恩來說:“等將來全國解放了,建立了新中國,一定得在這里修座揚水站,變水害為水利,造福老百姓。”周恩來連連點頭說:“我相信會有那一天的!”
那天,我們的游艇在蘆葦環(huán)抱的七里海穿行,眼前仿佛重現(xiàn)了這一幕幕場景。一個于方舟雖然倒下了,但千百個于方舟站起來,昂首走上救國救亡之路,而今先輩的夢想一一實現(xiàn)了,那是無數(shù)英烈用鮮血和生命換來的。
信仰是一片天邊的云朵,停不下來腳步,只為追求天邊那一縷早霞,那是生命的顏色。
三
2019 年春日,我們去參觀紅軍東渡黃河時路過的趙家溝,聽說趙家溝就坐落在永和梯田下的山坳里,毛主席當年還曾在那里住過,大家的興致一下子就上來了。
1936 年2 月,毛澤東揮毫寫下了蕩氣回腸的《沁園春·雪》:“北國風光,千里冰封,萬里雪飄……俱往矣,數(shù)風流人物,還看今朝?!焙蔚刃坌暮湍懫牵∵@首《沁園春·雪》,適逢運筆在他統(tǒng)領中國工農紅軍抗日先鋒軍東征的日子。紅軍將士從2 月20 日出師東征,到5 月5 日回師陜北,歷時75 天,轉戰(zhàn)山西50 余縣,粉碎了蔣介石剿滅紅軍的圖謀,推動了抗日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形成,在我黨歷史上留下光輝的腳印。
車從山路盤旋而下,如游龍走蛇纏繞山梁,繞了一圈又一圈,那漫山遍野盛開的槐花,完全顛覆了我對黃土高坡的印象。來的路上,我也目睹過裸露的黃土溝壑,骨瘦嶙峋,給人幾分幽遠的蒼涼。陡然間,我詫異地發(fā)現(xiàn)一枝無名花,開在寸草不生的孤崖上,枝繁葉茂,格外惹眼。我迅即拍下來,很想知道它如何生存,又如何盛開的。當?shù)赜讶烁嬖V我,這種花的生命力就出自堅韌而耐旱的基因,許多花草由于土地貧瘠和缺水無法生存時,它卻能破崖而出,迎風綻放。我頓悟:這不正是紅軍東渡黃河,勇于絕地逢生的精神嗎?
中央紅軍與陜北紅軍會師后,陜甘蘇區(qū)僅有一萬余人,蘇區(qū)面積狹小,人口稀少,紅軍給養(yǎng)困難,擴軍也不容易。當時日本帝國主義對中華大地蠶食鯨吞,國民黨又糾集陜甘寧綏晉五省軍隊對蘇區(qū)“圍剿”,堪稱危急存亡之秋。85 年后的今天,回看紅軍東征的壯舉就可發(fā)現(xiàn),紅軍東征確為挾百戰(zhàn)余威,絕地反擊的英明之舉。
我們走進趙家溝,村口墻上繪著紅軍東征的一幅幅彩畫,生動再現(xiàn)了紅軍與趙家溝老百姓的魚水深情。我們走進毛主席住過的窯洞,感受著偉人談笑間指點江山的豪邁氣魄。友人告訴我,紅軍東征期間,毛主席率總部人員兩次進駐永和縣,十三個日日夜夜,有五天是在趙家溝度過的。在簡陋窯洞里,主席召開了重要軍事會議,將“渡河東征、抗日反蔣”的方針,改變?yōu)椤盎貛熚鞫桑剖Y抗日”,正是這一戰(zhàn)略決策促成了半年后的“西安事變”,至此,中國革命迎來了峰回路轉的新階段。
我走出毛主席住過的窯洞,望著遠方的永和梯田,但見一層又一層的郁郁蔥蔥,帶著乾坤灣的神韻,鋪展在黃土高坡,伸向飄著白云的山野。哦,多美的黃土地,我看到了紅軍的腳印仍在向前延伸,她代表了一種民族精神,像九曲黃河百折不撓,像孤崖的無名花自強不息,像今天共和國的腳步一往無前……
四
新中國的歷史是人民創(chuàng)造的。
2019 年10 月的一天,去采訪軍旅作家王宗仁,我開門見山地問:“您一入伍就去了青藏高原,可有什么撞擊心靈的故事?”宗仁老師不假思索地說:“當然有啊,我1958 年在青藏高原當上了汽車兵,沒過多久就聽戰(zhàn)友講起了‘唐古拉山的25 晝夜’?!?/p>
那是1956 年12 月24 日,王宗仁所在團一營的204名官兵在副團長張功、營長張洪聲帶領下,出動近百臺車進藏,當車隊行進至唐古拉山時,一場百年不遇的暴風雪襲來,10 級狂風,伴著零下40 多度低溫將車隊困在山路上,進也難,退也難,外界聯(lián)絡徹底中斷了。25 個晝夜,斷糧斷水,生死存亡擺在每個人面前。危難關頭,營黨委在唐古拉山坡的軍車旁,頂著凜冽風雪,站著召開了特殊的黨委會,做出與風雪搏斗,繼續(xù)前進的決策,并傳達到每一個班排。當下,以共產黨員為骨干的風雪突圍戰(zhàn)打響了。極寒中戰(zhàn)士們首先想到的是保護軍車。他們不約而同地撕下棉衣里的棉花,蘸上汽油燒烤發(fā)動機的油底殼,棉絮撕光了,就撕工作服;25 個晝夜,恰逢趕上1957 年元旦,饑寒交迫的戰(zhàn)友不改豪邁的革命熱情,敲起鍋碗瓢盆來歡度新年;25 個晝夜,戰(zhàn)友們用鐵鍬和雙手生生挖出一條沖出死亡線的“雪胡同”,隨著腳印一寸寸延伸,死神在英雄們面前退卻了;25 個晝夜,50 多名官兵被凍傷,卻沒凍壞一臺車輛,沒損失一件承運物資。當他們走出沒膝的雪地時,前來救援的戰(zhàn)友們落淚了,只見他們一個個衣衫襤褸,臉色黝黑,像荒野里走出的野人。
青藏高原,一個冰雪的世界,鮮有綠色,缺少鮮花,卻不缺戰(zhàn)士的腳印。他們的腳印深深淺淺,是軍旅生涯的印記;他們的腳印密密麻麻,是報效祖國的音符。在青海玉樹曲麻萊縣有一個海拔4415 米的五道梁,被稱之為“生命禁區(qū)里的禁區(qū)”。由于特殊的海拔和地勢,不但空氣含氧量很低,而且由于土壤含汞量高,植被少,極易發(fā)生高原反應,人說能安全過五道梁,再過唐古拉山口,問題就不大了。
為避免無謂犧牲,堅守五道梁的軍人都是經(jīng)過千挑萬選的佼佼者。為解決缺氧問題,部隊為每個戰(zhàn)士床頭都安裝了供氧裝置,以保證他們晚上能夠入睡。即便這樣,我們的戰(zhàn)士仍不時面臨生死考驗。當刺骨寒風從五道梁吹過時,氧氣似乎也被吹跑了,有的年輕戰(zhàn)士在五道梁無法避免嚴重的高原反應癥狀,永遠留在了那里。兩千多公里的高原線上,布滿了軍人們的英魂,幾乎每三公里就有一位戰(zhàn)士長眠于此。
在青藏高原,軍人的腳印就是生命之花,開在兵站,開在哨卡,開在千里運輸線上……
百年風雨,百年巨變。歷史的腳印驗證了一個政黨的成長:從嘉興南湖的腳印,到井岡山的腳印;從楊家?guī)X的腳印到西柏坡的腳印;從天安門廣場的腳印,到深圳灣的腳印,歷史的腳印記錄了中國共產黨的苦難輝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