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宏萍
“直到1995年12月17日,最后一位師父離世,再也沒有人教我唱白局了?!闭f到這里,徐春華忍不住哽咽,她背過臉去,試圖掩飾眼眶里閃爍的淚光。南京白局的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傳承人徐春華,從18歲調入南京市工人白局實驗劇團至今,已經唱了六十余年。
白局從元朝末期起傳唱至今,發(fā)展歷程與紡織的興衰緊密相連。在古老的南京城,城南的主要工業(yè)是織云錦,鼎盛時期,整個南京城有20萬工人、3萬臺織機。一臺織機,上下兩人配合,一唱一和,邊做邊唱,用小調傾訴心中的種種情思——郁悶、不滿、痛苦……排解枯燥,自娛自樂。這些工人創(chuàng)造了白局,六七百年來,顛沛地傳誦著。而“白局”則是因為演唱者不取報酬“白唱一局”得名。
“白局還有個特點是唱新聞,像現(xiàn)在的新聞聯(lián)播一樣。過去沒有廣播、手機,發(fā)生什么事就通過白局傳唱開來。比如,光緒三十一年文德橋倒那一段。端午節(jié)大家看龍舟,把文德橋的欄桿擠倒了,掉下去很多人,這不就是南京的大新聞嗎?”談及白局,徐春華總有說不完的話。
到了飯點,手藝人們走下織機,圍坐在一起,手中的筷子、碟子就成了他們的樂器,叮叮當當,敲出清脆的“板眼”。這套簡陋的樂器還有一個“高配”:四個小酒盅抓在手中上下?lián)u動發(fā)出聲響。據說,這是白局最早的搖鈴。忙里偷閑,把酒當歌,織錦生活雖苦,但他們總能在枯燥平淡的日子里,創(chuàng)造出一點明亮的甜。白局讓我們看到了中國傳統(tǒng)勞動者勤勞智慧之外洋溢的灑脫和樂觀。
徐春華
“劇團邀請了兩位師父來教我們,他們都是老一輩的織錦工人。師父們一句一句地教,我們一句一句地跟。沒有教材和樂譜,靠著口口相傳,我們學會了基本的曲牌?!焙椭袊渌N一樣,曲牌是白局的旋律部分,一個曲牌對應一段調調,創(chuàng)作者可以根據節(jié)奏的快慢和情緒的悲喜選擇不同的曲牌填詞。
1969年,南京市工人白局實驗劇團解散。團員們下鄉(xiāng)下廠,去往不同的崗位?!胺浅P疫\,我留在了工人文化宮劇場,時間相對寬松,劇場空置的日子便拉上伙伴們來唱白局?!?h3>一輩子只做一件事
劇團解散后,作為師父之一的聶少庭被安排到南京市戲曲學校傳達室工作,幾年后便退休了。
“1980年的一天,我照常去聶師父家探望,進門便看到師父和三位先生正一起唱白局。那是我從沒有聽過的內容,一下子就被吸引了?!彼奈粠煾付己芟矚g徐春華這個年輕又肯學的姑娘,一心想把更多白局的東西傳給她?!艾F(xiàn)在的我特別能體會師父們當時的心境,他們愛好了一輩子,不忍白局就此湮滅。那天我離開時,他們久久地看著我喊了一句:‘春華,你要來啊……話里是無盡的期盼,那時我就下定決心,要把白局學下來,傳下去?!?/p>
往后的十五年里,徐春華每周一都會準時到聶少庭家學習白局。1985年,她和師父們一起將原白局劇團的部分老師和學員重新聚集起來,組建了白局小組。時隔二十多年后,白局重新回到人們的視野之中。而四位師父——聶少庭、梁漢臣、左邦印、吳鴻祥也給徐春華留下了白局中最為古老和珍貴的部分,那句“春華,你要來啊”如刀刻斧鑿般刻進了她的腦海里。
“最怕的是身邊很熱鬧,但回頭一看,后面沒有來人了?!?000年以來,徐春華陸續(xù)在南京各中小學、幼兒園開設白局興趣班和公益白局傳習班,在南京大學、南京師范大學、河海大學、南京審計學院等院校舉辦高雅藝術進校園活動,在新華書店、金陵圖書館開設白局專題講座。
2007年,白局被列入第一批江蘇省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并于2008年6月7日被收錄到第二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中。2015年6月,徐春華成立了南京白局公益?zhèn)髁暸嘤枡C構——“徐春華白局傳承社”,定期開課,不收學費?!斑@是活躍在百姓身邊的藝術?!毙齑喝A說,“希望有更多的年輕人加入進來,用他們的語言講述他們的白局故事,把這門藝術傳承下去?!?/p>
夏天是徐春華最得意的弟子、白局市級傳承人?!坝浀檬?009年,那天我正在濱湖社區(qū)給孩子們上課,他找到我要學習白局。我便教他一些基礎唱段,幫助他順利通過藝考考入南京師范大學。同期學習的還有幾個女孩,但她們在考試結束后都不再來學習了,只有夏天,他堅持了下來?!毙齑喝A指向墻上的照片,“看,那個離舞臺最近的男孩就是夏天?!闭掌械哪泻⑸碜送Π巍⑵饔钴幇?。
2009年10月,江蘇電視臺的一位朋友給徐春華打電話說,有一部電影,片方想邀請她教南京方言。她毫不猶豫地答應了:“當時并沒有一部南京方言電影。我以為只是教幾句日常用語,并沒有特別放在心上?!钡诙?,兩位副導演便來到徐春華家中,邀請她一同前往北京開設語言課程。這次的影片叫《金陵十三釵》,導演是張藝謀。
抵達北京后,徐春華卻犯了難。沒有任何影片劇情相關的資料,她一時不知從何下手。“干脆教他們白局好了!”就這樣,她帶著劇組的演員們唱了兩個月的白局。2010年1月2日,徐春華結束培訓回到南京,連行李都來不及打開,幾天后又趕往溧水片場報到,全程指導影片中的語言運用。
有一件事讓徐春華感觸很深。影片中經典唱段《秦淮景》取自蘇州評彈《無錫景》,徐春華聽后發(fā)現(xiàn),在白局中竟然有一首曲調一樣的曲牌,她暗自揣度:“南京方言的影片加上南京方言演唱的白局不是更好嗎?”她向張藝謀導演提出了這個想法,“藝謀導演笑了笑,沒有說話,我以為這件事就這樣過去了?!?/p>
沒過幾天,張藝謀找到徐春華,告訴了她不能采用白局唱段的原因。原來,張藝謀聽了徐春華的建議后,立即派一個副導演到南京第二檔案館查詢相關資料。結果顯示,20世紀30年代秦淮河畔的風塵女子并不以演唱白局來迎客?!笆前?,白局從它誕生開始,就注定不會用來換取報酬,也不會出現(xiàn)在商演的舞臺上,更不會成為用來謀生的行當。是我太急于向人們推廣白局了……”徐春華一下子羞紅了臉,張藝謀對細節(jié)的嚴謹讓她無比欽佩。
如今,在鈔庫街21號的秦淮·非遺館,每周末依然會有免費的演出,而徐春華也帶著她的學生們奔走在各類公益課堂和演出的舞臺上。“很多時候,八位演員一場演出的費用只有1000元,但即使沒有錢我們也要接,因為多一個人知道白局就多一份力量?!倍奶飚厴I(yè)后也留在了秦淮區(qū)文化館工作,雖然收入不高,但這份工作可以給他向大家介紹白局的更多機會和空間。在他身上,我們仿佛看到了徐春華走過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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