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佳佳
在梅艷芳逝世18年后,香港電影制作人江志強,用一部同名傳記電影《梅艷芳》,將上世紀80年代橫空出世的這位天王巨星再度帶回公眾視野之中。
江志強曾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講述了他堅持要拍攝這部影片的原因。
他說在梅艷芳正當紅的1986年,自己初入電影圈,作為無名的新人,他邀請梅艷芳為自己的幾部電影站臺,對方非常痛快地給予了幫助。2003年,梅艷芳患病后,邀他見面,問能不能“合作一部留得下來的電影”,他應下,但梅艷芳卻在半年后離世。
他說梅艷芳于他有恩,而欠下的人情始終要還。
這份赤誠原本動人,但他最終的作品,卻落了過多的筆墨去敘述梅艷芳感情中的錯失。影片反而折射出了一個事實,即,梅艷芳屬實是獨一無二,且難以再現(xiàn)。
如《胭脂扣》導演關(guān)錦鵬所說,香港今日再出不了另一個梅艷芳是沒所謂的,沒有就沒有,如果今日再有,就不顯得梅艷芳可貴,“梅艷芳是獨一無二的,以后最好再也不再有梅艷芳”。
時過境遷,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香港已經(jīng)成為昨日世界,年輕人們大概已對梅艷芳的名字感到完全陌生。
關(guān)錦鵬早已預料到此,他曾說過,如果今日有人拍紀錄片紀念她,年輕人可能不理解,應該告訴他們:“香港在80年代就有Lady Gaga。”
在世時,她被稱為香港樂壇的“大姐大”,離世后,尖沙咀星光大道上立起她的銅像,題名為“香港的女兒”。她是香港演藝界第一位同時取得“歌后”與“影后”殊榮的全能型女藝人,借助逆反時潮的造型藝術(shù),她最終成為一代巨星。
1982年,香港無線電視及華星唱片公司合作舉辦第一屆“新秀歌唱大賽”,當時的梅艷芳只有19歲,仍在歌廳唱歌。音樂制作人黎小田為選新秀,四處打聽誰唱得好,于是找到了梅艷芳。
參加決賽的那天晚上,梅艷芳唱了一首徐小鳳的名曲《風的季節(jié)》,她的嗓音是少有的女低音,與60年代享有盛名的歌手徐小鳳的聲線極為相似。當晚,梅艷芳表演結(jié)束后,據(jù)說徐小鳳的電話曾被打爆:“你知不知道有個新秀唱你的歌,好厲害?!?/p>
作為評委的音樂人黃霑為她打下滿分50分,而評審主席顧嘉輝則給出49分,“本來想給50,但藝術(shù)沒有滿分的,只好扣她1分”。
或許只有回頭去看當晚的現(xiàn)場視頻,才能準確地感受到為何梅艷芳會帶給當時的人們那樣大的震撼。
那晚,她身著一件金閃閃的戲服,荷葉般的衣領(lǐng)層層疊疊,從肩部一直連綴到胸前,下身的裙擺里又穿條肥腿瘦脖的長褲,看起來美艷與俊朗并存。前奏響起,她踏著小舞步出場,轉(zhuǎn)圈,舉起話筒開嗓,一整套動作利落流暢,和音樂節(jié)奏彼此應和,華服映著舞臺的星光,一切都看起來分外閃亮。
這一年她19歲,一亮相就是巨星的面貌,絲毫不畏怯,舉手投足時都有風韻。她唱著“吹啊吹,讓這風吹,哀傷通通帶走,管風里是誰”,就自然地流露出一種瀟灑磊落、旁若無人的氣場。
星途展開后,音樂制作人黎小田為梅艷芳監(jiān)制了《心債》《夕陽之歌》等眾多經(jīng)典歌曲,1986年,一張《壞女孩》專輯,直接為梅艷芳奠定了她在樂壇的天后地位。此后又有留美歸來的作曲人倫永亮負責音樂監(jiān)制,將西方風格的音樂元素大量融入了梅艷芳的作品中。
而時裝及形象設計師劉培基,更是成為梅艷芳演藝之路上重要的引路人。
這一年她19歲,一亮相就是巨星的面貌,絲毫不畏怯,舉手投足時都有風韻。她唱著“吹啊吹,讓這風吹,哀傷通通帶走,管風里是誰”,就自然地流露出一種瀟灑磊落、旁若無人的氣場。
1983年,劉培基受華星唱片總經(jīng)理蘇孝良之邀,開始為梅艷芳設計服飾、專輯形象以及舞臺服裝。他接手設計專輯《赤色梅艷芳》時,沒有像尋常專輯一樣用歌手的大頭照做封面,而是用了梅艷芳站在暗夜中一席大火旁的圖片,把歌手的大頭照放進封底。這個舉動惹人爭議,而劉培基不允許蘇孝良作出任何改動,“不然膠片我都毀掉”。
憑借這份藝術(shù)家的執(zhí)拗,劉培基為梅艷芳設計出了眾多大膽新潮的形象,“百變梅艷芳”,也成為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作品。
在新秀歌唱大賽上奪魁的三年后,從1985年至1989年,梅艷芳在TVB主辦的“十大勁歌金曲頒獎典禮”上連續(xù)五屆被評為“最受歡迎女歌星”,直到1990年她公開宣布不再領(lǐng)取任何樂壇獎項才中斷??v使如此,各方頒獎典禮仍然變著花樣把獎項往她身上壘砌。
在舞臺上做勁歌熱舞表演的同時,她也開始頻繁地出現(xiàn)在大銀幕上。
導演若想要她柔情哀婉,她就能演出《胭脂扣》里的癡心女鬼如花;若想要她英姿颯爽,她就讓自己成為《英雄本色3》里的黑幫大姐周英杰;要她引人發(fā)笑,她就飾演《審死官》里周星馳的潑辣夫人,甚至是在《鐘無艷》中反串出演好色君主齊宣王。
在梅艷芳之前,從沒有一位香港女星能如她那般沒有定式,且無所不能。導演許鞍華曾說梅艷芳的演技,好到“無話可說”,在劇組,梅艷芳一出場,連走路都比別人走得好,“她一來,工作人員的士氣就很高”。
如花作為紅樓名妓,她是風情萬種又癡心絕對,行事懂進退知分寸,面對生死時果斷而決絕。誰能夠想到塑造出這滄桑角色的梅艷芳,當時卻只有24歲呢。
在19歲剛亮相時,梅艷芳就展現(xiàn)出了非凡的巨星氣場,但其實,沒有什么東西是天生的。
梅艷芳少時家貧,在3歲時,偶然被親戚發(fā)現(xiàn)有些唱歌的天分,于是從4歲多便開始隨家人在荔園賣唱,觀眾點唱時,便會給她一些錢。每當下了課,她就去荔園,后來又去啟德游樂場,她只念書到初中一年級就輟學賣唱,此后游走于歌廳與夜總會之間。
她起初并不是女低音,后來她才告訴黎小田,是嗓子唱壞了,生了繭,又不愿切除繭子而影響唱歌,所以才變了聲。
她穩(wěn)健的臺風也并非天生如此。
患癌離世以后,梅艷芳的徒弟許志安曾回憶,她的家里有一面大鏡子,有時候,她幾天都不外出,在家里放著歌曲,對著鏡子練舞步動作。
另一位舞蹈演員出身的徒弟彭敬慈也說,梅艷芳的舞步并不完全是專業(yè)的老師排出來的,她會自己發(fā)揮,創(chuàng)作慢舞的步伐,“(她的舞步)和其他舞者跳的不一樣,所以我才如此尊敬她。演出過程中,我只是走過去而已,但她會用舞步呈現(xiàn)出來”。
但梅艷芳之所以成為“百變梅艷芳”,更有賴于香港流行文化的塑造。
上世紀的最后二十年,是香港文化不斷向外界求取的時期。
一開始,香港流行將日本歌改編為廣東版,監(jiān)制黎小田也因此為梅艷芳改編了眾多日本歌曲,如《愛將》與《夢伴》。
后來,西方音樂更多地影響到香港本地的創(chuàng)作。是時,音樂人倫永亮從美國回港,他更多地受到美國R&B(節(jié)奏藍調(diào))音樂的影響,于是,剛與梅艷芳合作,他就為她創(chuàng)作了一曲《烈焰紅唇》,緊接著,他又寫出了西班牙舞曲《魅力在天橋》。該專輯一推出,就沖破了8白金(40萬張),載入香港樂壇的唱片史冊。
不少學者都曾經(jīng)指出流行文化之于香港的重要性,即過去的香港是通過流行文化的繁盛來建立自身的身份認同。
學者李展鵬曾著力研究梅艷芳以及香港的流行文化,他認為,上世紀在政治上較為邊陲的香港,在文化上處于一種混雜狀態(tài),不管是中國本土的、日本的、美國的,還是巴西的、阿拉伯的,若是值得借鑒,則通通拿來。
不少學者都曾經(jīng)指出流行文化之于香港的重要性,即過去的香港是通過流行文化的繁盛來建立自身的身份認同。它的文化根基屬于中國,但歷史的脈絡并不深厚,因此索性將自己變成一個文化上的“混血兒”。
梅艷芳的百變形象,也正是這多重因素共同作用的結(jié)晶,李展鵬對此曾有過這樣一番評述:“她唱《蔓珠莎華》的男裝是借鏡自Marlene Dietrich的西裝造型,唱《夏日戀人》時化身巴西森巴女郎,唱《似是故人來》時穿的是中國旗袍,而妖女形象則有阿拉伯風味。”
她看似來自不同的文化,但事實上又成為了“梅艷芳”自己而非其他任何人,就像香港最終成為了香港,而沒有成為這世上的其他任何地方。
而梅艷芳之所以被稱為“香港的女兒”,更是因為她身上凝聚了廣泛的香港民眾對自身社會身份的認同。
梅艷芳4歲開始在荔園賣唱,起于微末,成名于80年代初期,那是香港經(jīng)濟黃金時代的開端。她個人的成長暗合這座城市的發(fā)展軌跡——從襤褸到金鏤,從不起眼的彈丸之地到位列“亞洲四小龍”。
一位作家把這份認同感描述為“香港人的歸屬感”,那是整個社會呈現(xiàn)出的蓬勃發(fā)展的面貌,一股強大的向上流動的力量。
“在那個年代,一個賣云吞的小販有機會成為地產(chǎn)巨富,不必像精英一樣擁有學位,因為社會有一股噴薄蒸騰的‘向上流動力。住在木屋區(qū)的人,只要肯奮斗,就像梅艷芳一樣以荔園為起點,登上利舞臺和紅館,有一天也能住進山頂?shù)暮勒??!?h3>再無阿梅
可若是單單把梅艷芳的傳奇性理解為一個草根逆襲為巨星的故事,那無疑是菲薄了梅艷芳的價值。她是巨星而非名伶,是因為她身上還具有世人罕見的真摯與俠義。
從幼年時就開始賣唱,她的手頭常會有些閑錢,她的媽媽覃美金女士曾回憶說,梅艷芳從很小的時候就會借錢給別人,而且向她借錢非常容易,“如果你向她借錢失敗,你一定是很壞的人了”。
她為自己培植著這份不吝嗇的個性,因此交游廣泛,食客三千。
她的朋友陳海琪曾為她打抱不平,因為曾見過她去跑馬地只是吃一碗艇仔粥,就有一群人圍在她身邊與她同吃,這批人吃完又有另一批人來吃,滿滿兩層的人,最后梅艷芳結(jié)賬,花了兩萬多元。
“或許可以這樣說,她小時候窮,一無所有,亦沒有什么可以被人騙,所以這樣豪爽。”
倫永亮與梅艷芳合作多年,他做她的音樂監(jiān)制,日常生活中也是至交好友。他說同為藝人,其實不會包裝自己。有一次,梅艷芳看見他皮膚不好,就把他捉進自己的房間,要他當面卸妝,以此來判斷倫永亮的卸妝方式是否有問題。
然后,梅艷芳教他用卸妝水和洗臉,監(jiān)督著要他重復三次,他覺得麻煩,不肯照做,梅艷芳于是與他僵持了許久。
從這樣微小的事情里面,他能感受到她的關(guān)心,他說,除了梅艷芳之外,已沒有其他人這樣去關(guān)心別人。
香港老牌樂手黎學斌從梅艷芳十二三歲時就開始認識她,并為她伴奏。
她成名后,黎學斌同她一起到外地走埠演出,隨行的還有其他工作人員。其實明星能有豪華專車接送,但梅艷芳只喜歡跟他們一起坐旅游巴士,橫躺在最后一排睡覺,醒來就給大家唱歌。他們?nèi)W洲演出,公司安排梅艷芳住大酒店,讓其他工作人員住比較差的地方,她就會生氣,然后搬去和大家一起住。
面對粉絲也是那樣的,同樣的有情有義。
曾有名叫吳慧嫻的粉絲去為梅艷芳接機,她提前進入了電梯,幾乎已經(jīng)趕不上見她一面,卻沒想到電梯門卻一直開著,直到吳慧嫻趕來。原來是她一直按著開門按鈕,還說:“快進來,一定會等你們的?!?/p>
在梅艷芳去世后,2013年,遺產(chǎn)信托基金開放梅艷芳舊居,準備拍賣她的舊物。吳慧嫻趕去現(xiàn)場阻止,并且聯(lián)絡上曾志偉幫忙,才買回梅艷芳的大部分獎項。讓吳慧嫻沒想到的是,在阿梅故去十年后,在這所房子里,她還找到了自己當年送給偶像的禮物。
梅艷芳從不自私地只想著為自己做什么事,反而不斷地扶助其他藝人。當她看中某位新人的潛質(zhì),會有意地把原本可以獨唱的歌曲改為合唱的版本,邀新人同唱。如許志安、彭敬慈等,都是由梅艷芳提攜而成名。
她是巨星而非名伶,是因為她身上還具有世人罕見的真摯與俠義。
到了世紀末,本可以功成身退的時期,她還專門為此成立了音樂公司Mui Music。她認為通過這種方式,能更便于直接為香港樂壇培養(yǎng)更多年輕的音樂人。
為了維護藝人權(quán)益,1993年,梅艷芳與成龍、許冠文、周潤發(fā)等人共同發(fā)起成立香港演藝人協(xié)會。
2002年,香港媒體《東周刊》在第521期雜志中,刊登了此前十多年一次女星被施虐時拍攝的裸照,該女星后被證實為劉嘉玲。事件發(fā)生后,時任香港演藝人協(xié)會會長的梅艷芳領(lǐng)頭發(fā)聲抗議,在公開場合,她曾義憤填膺地說:“他們這么做是為什么?是挑戰(zhàn)著我們每一個人的道德良心?!?/p>
幾天后,《東周刊》???。劉嘉玲后來回憶此事,她說,從阿梅的手臂上感到一股很強的力量。
同樣是在1993年,梅艷芳成立“四海一心”基金會,舉行慈善演唱會,把所得收益用到社會各界的慈善事業(yè)之中。無論是在當年的華東水災之中,還是后來的SARS疫情中,梅艷芳都總是問自己和朋友們一個問題,“我們要不要做點事情?”
這世上再無梅艷芳,因為她熾烈的勇氣和慈悲,絕難復刻。
2003年,一個時代落幕,梅艷芳的摯友張國榮于4月1日自殺身亡,她自己又在新年前兩天因子宮頸癌病重離世,時年40歲。
她的疾病本可治愈,就像她所說的那樣,她原本能夠戰(zhàn)勝它的。但無論是對于組建家庭的執(zhí)著使她不愿切除子宮,還是世間需要她的地方太多使她忙得無法抽空顧及自身,最終都只是讓歷史走向了同一個結(jié)局,他們都離開了。
逝世前一個月,梅艷芳在紅館連辦8場演唱會,她為自己精心策劃好了一場盛大的喪儀,穿上劉培基為她設計的白色婚紗,向這個世界所有愛她的人告別。
從未服膺于命運,這才是她留給今人的巨大啟示,縱使最終的結(jié)局就是死亡。
在告別演唱會上,她已經(jīng)沒有勁歌熱舞的體能,連唱快歌時的尾音都在發(fā)顫,但她還是笑著給所有人加油打氣。
“這場演唱會之后我要面對的,可能是癌癥。我覺得每個人要有信心,要有念頭,不要隨便告訴別人要放棄,不要這個人生,因為這是上天獻給我們的。既然我們決定過以后的人生的話,我不會改變,會努力奮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