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張誠》融入了清兵南下入侵山東、丁酉科場案、入旗漢人官員出籍的政策等國事,還融入了蒲松齡父親的行實以及他本人成家、分家等家事,暗示了蒲松齡固有的民族觀念、隱秘的心理活動和微妙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融入的這些國事家事除了加強了作品的現(xiàn)實意義,還有助于推定《張誠》作于康熙二十一年,即1682年,以及有助于解決蒲松齡兄弟析箸之年的爭端。
關鍵詞:聊齋志異;張誠;國事;家事
中圖分類號:I207.419? ? 文獻標志碼:A
《張誠》在《聊齋志異》中獨具特色,寫的是戰(zhàn)亂與手足之情,融入了較多的國事、家事,有顯有晦,都經(jīng)過了蒲松齡慘淡經(jīng)營,才使之成為思想價值和藝術價值都很高的作品。
一、《張誠》中的國事
篇首交代:“豫人張氏者,其先齊人。明末齊大亂,妻為北兵掠去?!?[1]362篇中張訥又自言:“明季清兵入境,掠前母去,父遭兵燹,蕩無家室?!?[1]366太夫人又言:“我適汝父三年,流離北去,身屬黑固山?!?[1]366所謂“明季清兵入境”云云,并非指1644年清室入主中原,而是指兩年前清兵南下大掠山東,因為若是指前者,就不會有“流離北去,身屬黑固山”之事,張氏也不必從山東遷徙到河南,因為兩省幾乎同時清兵入侵,受戰(zhàn)亂影響的程度相當,而在1642年、1643年之間的數(shù)月之內(nèi),河南受清兵的侵擾較小。“黑固山”需要略作解釋?!肮躺健笔敲婪Q,加于爵號、官名之前,如固山額真?!肮躺健庇譂h譯為“旗”,但滿洲八旗之中無黑旗。清初定鼎中原之前有猛將名固山,姓哲爾德,驍勇善戰(zhàn),為清兵首次包圍北京、平定朝鮮立下了赫赫戰(zhàn)功。其人愈勇,必然殺人愈多,于是蒲松齡借“黑固山”以諷刺入侵山東的清兵將領。對于戰(zhàn)亂和清兵將領,蒲松齡都有意含糊其辭,點到為止。
崇禎十五年(1642)十一月,清兵大舉入塞,侵略明朝的北直隸、山東等地,一度攻陷南直隸北部的沭陽、豐縣,而山東受禍最烈,幾乎全境烽火遍地?!冻绲潓嶄洝肪硎逶疲?/p>
(閏十一月)壬寅,清兵攻河間,明日(1642年12月28日)分向臨清,入霸州,兵備僉事趙輝死之。乙巳,入文安。丙午,自青縣趨長蘆。戊申,入臨清。戊午,攻東昌,劉澤清御之,遂西攻冠縣。辛酉,清兵自臨清分五道。壬戌,攻寶豐。癸亥,攻張秋。乙亥,入沂州,又入豐縣。(戊寅)清兵破蒙陰、泗水、鄒縣。十二月丁卯,清兵自長垣趨曹、濮,別將抵青州,入臨淄縣,知縣文昌時闔室自焚死。戊辰,破陽信。辛未,破濱州。癸酉,入兗州,執(zhí)魯王壽鏞自經(jīng),兵備王維新、知府鄧錫藩、副總兵丁文明、吏科左給事中范淑泰等死之。己丑,破滕縣。甲午,破嶧縣。乙未,破郯城。[2]453-459
清兵雖然沒有攻下東昌,東昌城外及各個屬縣遭受蹂躪自不必待言。《張誠》中的張家原本就在東昌府,而東昌府也未能免于兵燹,蒲松齡設置故事開始時的背景很切合實際。
《崇禎實錄》卷十六又云:
(崇禎十六年)二月,清兵掠壽光,攻德州,入武定、萊陽,殺故工部右侍郎宋玫、吏部郎中宋應亨、中書舍人趙士驥、知縣張宏等。壬午,劉澤清戰(zhàn)于安丘,卻之。戊子,清兵登萊合軍。(三月丁酉),清兵攻德州,不克,往西北。別部攻武定州,拒卻之。俄守備放炮,誤傷臂,守者潰,城遂陷。[2]463-466
另外,清兵還攻陷了濟南的屬縣新城。清兵1642年12月底攻入山東,大肆燒殺擄掠長達4個月,直至1643年4月才撤出,5月出塞。
清兵此次入侵的戰(zhàn)果,阿桂等《皇清開國方略》記載甚詳,該書卷三十一云:
大軍自崇德七年(1642)十月征明,是年(1643)五月癸卯,奉命大將軍貝勒阿巴泰、內(nèi)大臣圖爾格遣學士額色赫等自軍營奏報:臣等率大軍直抵明境,至兗州府,莫能拒守。殲其親王一,郡王五,及宗室等千人。計攻克三府、十八州、六十七縣,共八十八城,歸順者六城,擊敗敵兵三十九處所。獲黃金萬有二千二百五十兩,白金二百二十萬五千二百七十兩,珍珠四千四百四十兩,緞五萬二千二百三十匹,緞衣三萬三千七百二十領,皮衣一百一十領,貂狐豹等皮五百有奇,角千一百六十副。俘獲人民三十六萬九千名口,駝馬騾牛驢羊共五十五萬一千三百有奇。外有發(fā)窖所得銀兩,剖為三分,以一分給賞將士。其眾兵私獲財物無算。①
輝煌戰(zhàn)果的背后是血腥屠殺和瘋狂掠奪。戰(zhàn)火所及,富庶之地多在山東境內(nèi),況且清兵在山東抄掠最久,毫無疑問,戰(zhàn)利品大部分來自山東。
這俘往遼東的近三十七萬人,其中的壯丁被迫從軍,其余的大多難逃淪為家奴的命運,只有少數(shù)人幸免。《張誠》中的太夫人原為東昌府人張氏之妻,清兵入境山東時被俘,“流離北去,身屬黑固山”,半年后生張別駕,入旗籍;又半年,黑固山死。張別駕成年后進入仕途,任江寧府通判,解任后認祖歸宗。太夫人言張別駕“今解任矣”,是辭職嗎?不是。在漢代,官員可以稱病去官,晉代的陶淵明還可以自免去職,這些舉動在君主高度集權的明清兩代已經(jīng)行不通了。明清兩代,官員解任的原因很多,主要有衰老、疾病、遭到參劾、丁憂、詿誤、罷軟等,張別駕解任出于何因呢?其人四十一歲,正當英年,騎馬率隊出城游矚,并非疾病纏身,也不似被人參劾之狀,況且解任后即順利出籍,也表明并未被人參劾。黑固山死去已數(shù)十年,生父生死未卜,老母猶在,也不是丁憂,詿誤的可能性最大。一方面,張誠遭猛虎銜去,六七日之后,張訥出門尋弟,“逾年,達金陵” [1]365,終于找到,并與解任的張別駕相認;另一方面,張誠為出都的張別駕所救,帶到南京,如此,期間歷時不足兩年,與官員考績?nèi)暌淮尾缓?,則張別駕解任很有可能是因為任職期間詿誤,歷任才不足兩年。蒲松齡的館東畢際有順治十八年(1661)升任通州知州,康熙元年(1662)到任,康熙二年(1663)因詿誤解任,任職不足兩年。張別駕、畢際有任職都不足兩年,均遭解任,歸鄉(xiāng)后都未再起復,當是蒲松齡將畢際有的經(jīng)歷套用在張別駕身上。
張別駕歸宗前的經(jīng)歷當本于李士楨的事跡,但鑒于后者是康熙朝名臣,蒲松齡不便將兩者寫的過于相似。李士楨并沒有忘本,對昌邑的姜氏本族關愛有加,奇怪的是,他為什么沒有認祖歸宗呢?張別駕的官位遠低于李士楨,仕至通判(別駕),蒲松齡為什么不給張別駕設置一個高于通判的官職呢?為什么又不讓他居官至老呢?只有知曉清朝的政策,才能解答這三個疑問。清代欽定的《皇朝文獻通考》卷二十“戶口考”載乾隆七年(1742)乾隆的口諭云:
八旗漢軍,其初本系漢人,有從龍入關者,有定鼎后投誠者,有緣罪入旗與夫三藩戶下歸入者,內(nèi)務府王公包衣?lián)艹稣?,以及召募之炮手,過繼之異姓并隨母、因親等類,先后歸旗,情節(jié)不一。其中,惟從龍人員子孫皆系舊有功勛,無容另議更張。其余各項人等,或有廬墓產(chǎn)業(yè)在本籍者,或有族黨姻屬在他省者,朕意欲稍為變通,以廣其謀生之路。如有愿改歸原籍者,準其與該處民人一例編入保甲;有愿外省居住者,準其前往居住——此內(nèi)如有世職,仍許其承襲。不愿出旗者,聽之。所有愿改歸民籍及愿移居外省者,限一年內(nèi)具呈本管官查奏。如此屏當,原為漢軍人等生齒日多,籌久遠安全計,出此特恩,后不為例。
后一年,乾隆又降口諭云:
前降諭旨,八旗漢軍人等有愿改歸民籍及移居外省者,準其具呈本管官查奏,原指未經(jīng)出仕及微末之員而言,至于服官既久、世受國恩之人,其本身及子弟自不應呈請改籍,朕亦不忍令其出旗。嗣后,文職自同知等官以上,武職自守備等官以上,不必改歸民籍。①
“不應”“不必”之措辭雖然溫和,實際上等于“不許”。由于乾隆的這兩道圣諭,身為高官、又從龍入關的李士楨的子孫自然不能出旗、改歸民籍,不僅如此,甚至他們恢復本姓都非易事。在府級官員中,按職權、地位的高低,依次是知府、同知、通判,通判正好比同知低一級,既然任同知以上的旗籍漢人不得出籍,可以出籍的漢人其官職最高當然只能是通判。奇怪的是,《聊齋志異》成書于康熙朝,何以與乾隆朝的政策暗合呢?《慈悲曲》據(jù)《張誠》改編,張復的官職是同知,不是通判,但同知僅比通判高一級,而乾隆諭旨規(guī)定的是“同知以上”,從都指明“同知”這一點來看,仍然是一種暗合。暗合未必是巧合,考慮到法令的出臺往往其來有漸,比較合理的解釋是旗籍漢人官員出籍已有先例,因為不多見,沒有成為定制,至乾隆朝,為順應“漢軍人等生齒日多”的時勢,乾隆只是據(jù)已有做法立法而已。
另外,《欽定大清會典則例》卷二十九“官員更名復姓”條云:
康熙三年題準:漢軍、漢人見任官員,在內(nèi)中書、行人、評事、博士,在外知縣以上,皆令具題;其余見任及候選官員均由部核明注冊。旗下取該都統(tǒng)印結(jié),漢人在京取同鄉(xiāng)京官印結(jié),在外具呈地方官咨部,準其更復。旗人移咨戶兵二部暨該都統(tǒng),漢人止咨戶部。①
復姓指的是中行評博及知縣以上的旗籍漢人(漢軍)、漢人從冒認的漢姓改歸本來的漢姓,不是指由旗人的姓改歸漢姓。該政令適用于李士楨的情況,但他并沒有從李姓改歸姜姓,可見此事對高官而言并非簡單易辦。相比之下,出旗籍則更難,如藍理康熙朝仕至福建提督,死后才由皇帝賜其家屬出旗籍。張別駕能在黑固山死后多年以蔭庇入仕,可見張別駕當時必是旗姓,不符合康熙頒布的復姓政令。乾隆的旨意好處在于通判以下的旗籍漢人官員改歸民籍并不影響仕途,而康熙的旨意則不然,沒有明確涉及旗姓、漢姓之間改易的問題,而且旗姓改漢姓比較敏感,幾乎等同于從旗籍改歸民籍,但是,未出仕的旗籍漢人是否可以由滿姓改歸漢姓甚至由旗籍改歸民籍呢?康熙的諭旨沒有明言,至少沒有明令禁止。有一種情況是,賣身旗下為奴仆者,只要本主同意,就可以贖身,即從旗籍改歸民籍,此現(xiàn)象時有發(fā)生,康熙朝雖然頒令限制,但同時基本上也持默許態(tài)度,只要無人揭發(fā),政府也不過問。若更進一步,旗籍漢人任同知、通判者,官職本不高,如又解任,應該也可以酌情辦理滿姓改歸漢姓,至于旗籍改歸民籍,距前者畢竟只有一步之遙,且無關國家大體,可以通過迂回的途經(jīng)辦理。當然,在康熙朝,由于旗籍帶來的政治優(yōu)勢和生活便利,罕有解任的旗籍漢人官員改歸民籍。張別駕不能在恢復張姓的同時又保有通判這一官職,在這種情況下,去官成為他換得民籍的首要前提條件?!洞缺份d張復“現(xiàn)今贖了身” [3]926,這很值得注意,張復是卸任的同知,不是旗下家奴,何以要贖身呢?贖身當是出于迫不得已的權宜之計。由此可以推知,張別駕是假借贖身的名義出旗,舍此之外,他當時難有其他合適的方式出旗(如犯重罪遭驅(qū)逐出旗自然不可?。?。蒲松齡給張別駕安排了通判這個官職,然后又讓他被罷了官,以便他認祖歸宗,這是蒲松齡的民族觀念在起作用,滿漢之間的民族界限牢牢地扎根于意識深處。為了實現(xiàn)創(chuàng)作意圖,蒲松齡不得不讓張別駕罷了官,“今解任矣”,寥寥數(shù)語,看似無心,實則有意,從此種微末處也可以窺見蒲松齡慘淡經(jīng)營的匠心。至乾隆朝后期,時移勢異,有少數(shù)通判以下的旗籍漢人官員解任后為了規(guī)避虧空款項或旗差等選擇出籍,與《張誠》中張別駕的出籍不可同日而語,自應另當別論。
二、《張誠》中的家事
蒲松齡還將自己的家事融合到《張誠》里面。蒲松齡之父蒲槃有妻妾三人孫氏、董氏、李氏,經(jīng)商致富,蒲松齡《般陽土著》(《蒲氏族譜》)云:
槃,孫氏、董氏、李氏。生五子:兆箕,絕;兆專,絕;柏齡;松齡;鶴齡,絕。少力學而家苦貧。操童子業(yè)至二十余,不得售,遂去而賈。數(shù)年間,鄉(xiāng)間稱為素封。①
張氏也經(jīng)商,“先賈于西道”,先后三娶妻室;張氏第三個妻室姓牛,實際上影射蒲槃第三位嫁進門的李氏,這是考慮到唐代著名的牛李黨爭,“牛李”并稱,況且《慈悲曲》直接定張氏的第三個妻室姓李。另外,蒲槃“長公早喪,四十余苦無子”,而張別駕四十一“無長君” [1]366,措辭稍異,意義相同。張別駕初認張誠為義子,蒲槃曾過繼兄弟的兒子為后,也相類。張氏與原配及長子數(shù)十年離散而消息茫然實際上也是蒲槃原配的早逝以及長子的早夭這一情形的變異。
張誠性孝友,入山助張訥砍柴,不幸被虎銜去。這一驚險情節(jié),實際上也是取材于蒲松齡自己的家事。蒲松齡的長子名蒲箬,也是貢生,乾隆《淄川縣志》卷五《選舉志·續(xù)貢生》為其立傳云:
蒲箬,字青笠,松齡子。內(nèi)行修謹,不茍尺寸。家劇貧,父遠出,親操汲爨以供母。得閑即倡諸弟讀書一堂,雖枵腹不恤也。母嘗病,求藥山中,深夜有狼成群,四面嗥哮,遇馱者沖之,乃免于難。①
很明顯,蒲松齡將蒲箬入山采藥遇狼之事敷衍成張誠深山遇虎的情節(jié)。張訥送張誠回學堂,叮囑塾師好好看管,其實也是“得閑即倡諸弟讀書一堂”的變異。另外,張氏兄弟的名字也與蒲松齡兩個兒子的名字有聯(lián)系:張訥、張誠是兄弟,蒲箬、蒲篪也是兄弟,訥與箬疊韻,篪與誠雙聲。這些當然是蒲松齡有意為之。
《聊齋志異》很少交代人物的年齡,一篇之中明確交代三個人物年齡的,《張誠》為僅見,具體情況是:“別駕四十有一,為長;誠十六,最少,訥二十二。” [1]366給出三人精確的歲數(shù),看似毫無必要,其中卻暗藏玄機。先看蒲松齡為什么將張別駕的年齡設置為41歲的問題。前面提到,清軍1642年底侵入山東,從該年算起,至1682年,是第41年,而蒲松齡定張別駕的年齡為41歲,這是暗示《張誠》創(chuàng)作于1682年。與《張誠》前后相近又可以推知年代的作品,可以支持這一觀點。從《張誠》開始往前數(shù)到第五篇是《蓮香》,文末的紀年是康熙庚戌(1670)。從《張誠》開始往前數(shù)到第十一篇是《祝翁》,文末的紀年是康熙二十一年(1682)。從《張誠》開始往后數(shù)到第十篇是《林四娘》,篇中林四娘自稱:“妾衡府宮人也。遭難而死,十七年矣?!彼^“遭難而死”,指的是順治二年(1645)清廷下令登萊巡撫楊聲遠派人押送衡王朱由棷及其眷屬等人進京,部分沒有隨行的宮人第二年也被解往北京,有自縊而死者和逃脫者。過了十七年,是1662年,由于該故事發(fā)生于陳寶鑰任青州巡道期間,陳寶鑰康熙二年(1663)始任青州道,所以,所謂的“十七年矣”,從1646年開始計算是沒有意義的,而應當從1663年開始計算,過了十七年,是1679年,則《林四娘》當作于1679年??偠灾?,從《祝翁》到《林四娘》,當作于1670年到1682年之間;定《張誠》作于1682年,正好在此范圍之內(nèi)。另外,本年度國家無事,蒲松齡的生活也波瀾不驚,蒲松齡暗示的這個年度只能是《張誠》的作年。
張誠十六歲,從1642年即生于本年開始計算,十六歲時是1657年。1657年,無論是國事,還是家事,對蒲松齡而言都有特別的意義。1657年發(fā)生了科舉史上著名的丁酉科場案,此事對蒲松齡頗有影響,他數(shù)十年后創(chuàng)作了《于去惡》,在文末還特意提及丁酉科場案。《于去惡》寫張飛入地獄撕裂地榜,使有真才實學的落榜舉子于去惡等人得以金榜題名,與《張誠》寫觀音菩薩入地獄救苦救難,在構思上出于同一機杼,在寓意上應當也有相通之處,因為張訥到地獄中尋弟,尤其是他在父親面前表示“行將穿云入海往尋弟,如不可見,終此身勿望返也” [1]365,“弟”與“第”讀音相同,正可表明蒲松齡下定決心,意欲終身堅持不懈、冀博一第。蒲松齡一直應考到六十多歲,可見他確實曾經(jīng)下過巨大的決心,這種決心不可能在他耗費大半生精力嘔心瀝血創(chuàng)作的《聊齋志異》中完全不露痕跡,從這一點來看,《張誠》表現(xiàn)了蒲松齡隱秘的心理活動和微妙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就個人生活而言,1657年蒲松齡成婚。蒲松齡《述劉氏行實》云:“順治乙未間,訛傳朝廷將選良家子充掖庭,人情洶動。劉公初不信,而意不敢堅,亦從眾送女詣婿家,時年十三,姑董與同寢處。訛言既息,始移歸。又二年,始行御輪之禮?!?[3]250順治乙未為1655年,則“又二年”為1657年?!皠e駕得兩弟,甚歡,與同臥處” [1]366此等友于兄弟,反映到蒲松齡的新婚,正是《詩經(jīng)》所謂的“燕爾新婚,如兄如弟”。蒲松齡與妻子劉氏伉儷情深,相濡以沫,創(chuàng)作《張誠》時紀念成婚之年,也在情理之中。
張訥二十二歲,從1642年開始計算,二十二歲時是1663年,即康熙二年,蒲松齡的生活境遇在該年發(fā)生了重大變化,即兄弟析箸,不得不獨立謀生。關于析箸之年,王枝忠斷定是康熙三年,根據(jù)是長男蒲箬生于康熙元年(1662),長女約生于康熙四、五年間,蒲松齡《述劉氏行實》載“時歲歉”“時僅生大男箬”,而《淄川縣志》載康熙三年、四年淄川有災;袁世碩、徐仲偉定為康熙二年到三年之間;蒲先慧定為康熙二年,鄒宗良駁之,重申王枝忠的康熙三年說,并補充了兩條證據(jù),分別是:
一、蒲松齡的長子蒲箬此年三歲,即周歲二歲,與《述劉氏行實》中“時僅生大男箬,攜子伏鼪鼯之徑,聞跫然者而喜焉”的記載相符。二、《述劉氏行實》記載松齡一家三口分家時分糧食的情形說:“時歲歉,蕎五斗,粟三斗?!逼浞旨宜值降摹笆w”(蕎麥是救荒作物,也是霜前作物)、“粟”諸物,也都是成熟的秋糧,故分家的時間不會早于這年的秋天。[4]25
不過,王枝忠、鄒宗良的結(jié)論難以成立,主要有以下三條理由:第一,以縣志印證“歲歉”過于拘泥?!痘食墨I通考》卷四十五《國用考》云:“是年(順治十八年),山東淄川等四縣蝗……康熙元年,福建閩縣十二縣、四川建昌等衛(wèi)、陜西西鳳、興安等府水,至是奏免其年各災田賦額有差?!?① 而《淄川縣志》卷三《災祥》載:“(順治)十三年蝗,無秋??滴跞耆露娜?,隕霜殺麥。四年春,大旱,秋饑,蒙蠲本年田租?!?② 順治十三年(1656)、十八年(1661)淄川都有蝗災,前者沒有減免災田賦額,后者卻蒙減免,可見順治十八年比起順治十三年災情即便不是更嚴重,也是相當?shù)模h志只開載了順治十三年,卻失載了順治十八年。蒲松齡有一首寄懷王如水的詩,詩云:
慈幃昔見背,正值年歲荒。猝謀周身具,時勢何匆忙!兄弟相癡對,枯目以倉皇。思欲貸知己,所識無膏粱。況遭天年兇,粟粒等夜光。[3]531
蒲松齡母卒于康熙十九年(1680),而從“年歲荒”“天年兇”兩語可知該年為災年,但縣志同樣失載。何況“歲歉”從措辭上看,偏指小災之年或者收成略低于常年??h志于大災之年尚且失載,不載小災之年更屬正常,所以依蒲松齡之準繩,康熙元、二年是否歉收,是無法依據(jù)縣志認定的,即不能直接排除這兩年而將“歲歉”認定為康熙三年??滴跛哪辏?665)是大災之年,自應排除在外。第二,蒲先慧是蒲松齡的十二世孫,他依據(jù)的是本族的傳聞,有一定的可信度。何況蒲松齡自乾隆后期以來名聲日盛,他家的瑣事被后人記取也在情理之中,這就是名人效應。第三,鄒宗良補充的關鍵證據(jù)并非確鑿可信。補充的第二條只能證明析箸在秋天,可不論,關鍵在于第一條。鄒宗良又補充說:
松齡的長子蒲箬生于康熙元年的八月三十日,至康熙二年秋天恰在“始學步”的年齡,似乎還沒有“伏鼪鼯之徑,聞跫然者而喜焉”的那份從容。[4]25
蒲松齡的原文寫劉氏“攜子伏鼪鼯之徑”,“聞跫然者而喜”的也是指劉氏。蒲松齡的家:“狼夜入則塒雞驚鳴,圈豕駭竄;兒不知愁,眠早熟,績火熒熒,待曙而已。故常自減餐留餅餌,媚鄰媼,臥以上床,浼作侶?!?[3]250-251可見,蒲松齡的家位置偏僻,甚至有狼夜入其家,劉氏膽小,常請鄰媼作伴,在這種情況下,劉氏聽到行人的腳步聲就心中竊喜當然很正常了。鄒宗良之所以說蒲箬從容,當是為“攜”字所誤?!皵y”字多數(shù)情況下指的是牽手或一起,鄒宗良從而認定此時蒲箬已經(jīng)過了始學步的年齡。但“攜”字并非都是指牽手,如《聊齋志異·鞏仙》記:“道士自外入,笑曰:‘攜得公子至矣,可速把襁褓來。尚妻最賢,年近三十,數(shù)胎而存一子;適生女,盈月而殤。聞尚言,驚喜自出。道士探袖出嬰兒?!?[1]1337可見置于袖中也可以說是“攜”。如此,《述劉氏行實》中的“攜”字不能表明蒲箬早已過了始學步之年。
《張誠》可以證明蒲松齡兄弟析箸之年當以蒲先慧所持的康熙二年說為是。張誠的年齡所暗示的1663年,不是指向蒲松齡兄弟析箸,又會是指什么呢?《張誠》歌頌的是手足之情,最后三兄弟合居一宅,和睦相處,有福同享,有難同當,這正是蒲松齡理想的家庭模式,而在現(xiàn)實生活中,由于妯娌之間的矛盾,蒲松齡兄弟早早分了家,尤其是分家時的爭搶,傷了手足之情。有懲于此,蒲松齡才越發(fā)強調(diào)宗法制下的兄弟之情,除《張誠》之外,《二商》《仇大娘》《曾友于》等篇都是如此。既然《張誠》暗示1657年蒲松齡的家事,與這一年最接近的1663年不也應該如此嗎?1657年成家,1663年分家,成家、分家不正是現(xiàn)實生活中常見而前后相續(xù)的事嗎?《張誠》甚至沒有明確交代張氏三兄弟娶有妻室,尤其是張別駕,他與其母太夫人入見其父張翁的情形是“未幾,別駕入,拜已,太夫人把翁相向哭” [1]367張別駕畢竟已經(jīng)四十一歲了,應該是“別駕夫婦入拜”才合常理,蒲松齡并不是疏忽,而是因為妯娌不合導致了兄弟析箸,蒲松齡創(chuàng)作《張誠》時尚不能完全釋懷,有意回避不寫?!稄堈\》寫的是手足之情,兄弟同爨,蒲松齡篤于兄弟之情,《張誠》所暗示的康熙二年,必是指兄弟析箸而言。
據(jù)清兵攻城略地在1642、1643年之間的史實和小說張別駕生于母親流離北去半年之后的情節(jié)推斷,張別駕生于1643年,但《張誠》不是歷史著作,蒲松齡只著眼于清兵入塞之年,即崇禎十五年(1642),依創(chuàng)作心理,張別駕生于該年。張氏三兄弟的年齡只有從1642年開始計算才能找到蒲松齡的深意所在。
蒲松齡在篇末說:“余聽此事至終,涕凡數(shù)墮……不知后世亦有善涕如某者否?!?[1]368蒲松齡三次為《張誠》落淚,不能自已。該故事固然跌宕起伏、生動感人,但能灑下哪怕一滴眼淚的讀者都不多見,蒲松齡自己卻如此動情,主要原因不正是因為作品融入了國家興亡帶來的民族觀念以及蒲家較多的家事嗎?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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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鄒宗良.蒲槃生平考辨——兼與蒲先慧先生商榷[J].蒲松齡研究,2010,(2).
The Affairs of Family & Country of ZHANG Cheng
ZHENG Zi-yun
(Guizhou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 550002,China)
Abstract: ZHANG Cheng by PU Songling,as a novel contrived so painstakingly,was integrated into state affairs and family affairs,the former including Qing dynastys invading,imperial examination case in 1657 and national identitys change,the latter his fathers livings,his marriage and splitting of his big family, which vaguely showed his almost uncontrollable national idea,hidden mind and subtle writing psychology. These state affairs and family affairs strength the practical significance of the novel,show the novel was written in 1682 and resolve the dispute about dividing up Pus family.
Key words: Strange Stories from a Chinese Studio? ZHANG Cheng? state affairs? family affairs
(責任編輯:陳麗華)
收稿日期:2021-03-16
作者簡介:鄭子運(1975- ),男,山東棗莊人。貴州社會科學院文化所副研究員,主要研究方向為古代文學。
①阿桂,梁國治等,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皇清開國方略》341冊451頁。
①敕撰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皇朝文獻通考》632冊429頁。
①敕撰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大清會典則例》620冊569頁。
①蒲松齡手稿本《般陽土著》30頁。
①張鳴鐸修,張廷寀等纂,乾隆《淄川縣志》影印民國九年石印本,202頁。
①敕撰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皇朝文獻通考》633冊151頁。
②張鳴鐸修,張廷寀篡,乾隆《淄川縣志》民國九年石印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