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莊子而言,怎樣的境界可以稱為全德?
就像很多人會疑問:春秋時期魯國大夫哀駘它那么丑,還能讓魯哀公對他念念不忘,甚至于男男女女都被他迷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這不是太招搖了嗎?莊子對此做以說明:并不是大家被他迷住了,而是“德有所長而形有所忘”,總有一些人對好的德性是敏銳的,看到了一個人好的德性,他們就會忘卻外形上的挑剔,這其實(shí)也是人之常情。
不過,更多的人,可能還是忘不了各種美好的外形,卻單單忘了內(nèi)在的德性。莊子說,這才是讓人遺憾的健忘,把生命的意義都給忘了。
莊子的《德充符》講到最后,不但說忘形,還說要忘情。莊子說,只有忘卻了常人的情執(zhí),人才能穿越是是非非的槍林彈雨,找到安頓心靈的一席之地。于是惠子就此與莊子又進(jìn)行了一場辯論。
闉跂支離無脤說衛(wèi)靈公,靈公說之;而視全人,其脰肩肩。甕盎大癭說齊桓公,桓公說之;而視全人,其脰肩肩。
故德有所長而形有所忘,人不忘其所忘而忘其所不忘,此謂誠忘。
闉跂支離無脤,是一位很難形容的先天殘障人士:闉跂,畸形的腳,整個腳是蜷曲的,只能用腳尖走路;支離,肢體殘缺,長得彼此不配合;無脤,沒有嘴唇,可能類似兔唇。這樣一個人,跑去游說衛(wèi)靈公,真是很難想象的一個畫面。但是他說的話妥帖,衛(wèi)靈公很高興。
當(dāng)衛(wèi)靈公從心里接受這位殘障人士之后,他再看到那些“全人”——肢體健康的正常人,覺得他們都好像很不正常,“其脰肩肩”,就像是肩膀上放著個腦袋,看起來像行尸走肉、千篇一律。
好似《黑客帝國》這類電影中的場景:走在大街上,總覺得看到的人都是NPC(游戲中的非玩家角色),到處游走著去執(zhí)行主機(jī)分配的任務(wù)。
“甕盎大癭”,就是脖子很粗,脖子上還長個大瘤子的人。這也是一個奇人,他去游說齊桓公,齊桓公聽得很開心,轉(zhuǎn)頭再看那些正常人,也覺得他們都像是脖子上扛著個腦袋的行尸走肉。
所以說,“德有所長而形有所忘”,人的德性好,散發(fā)出的光輝,能夠讓周圍的人獲益,讓他們從焦慮的奔跑中暫時解放出來,大家因此也就會忘了他怪異的外形。
莊子評論說:“人不忘其所忘而忘其所不忘,此謂誠忘?!睂?shí)際情況是,人們常常是忘不了那些他們應(yīng)該忘的東西,卻總是忘卻那些不該忘的東西,這個才叫作健忘呀!什么意思呢,看到好的德性,忘卻了他的外形,這不是健忘,這是抓住了本質(zhì);心里總想著各種雞毛蒜皮,各種外貌黨、顏值派,各種賢愚毀譽(yù)、死生存亡,這些真正應(yīng)該忘卻的,卻緊抓不放,精神世界就不可能真正地活起來——過一輩子行尸走肉的生活,這個是真正的健忘。
故圣人有所游,而知為孽,約為膠,德為接,工為商。圣人不謀,惡用知?不斲,惡用膠?無喪,惡有德?不貨,惡用商?四者,天鬻也。天鬻者,天食也。既受食于天,又惡用人!有人之形,無人之情。有人之形,故群于人;無人之情,故是非不得于身。眇乎小哉,所以屬于人也!謷乎大截,獨(dú)成其天!
這一段有點(diǎn)理想化了,或許是后人竄加也未可知?!肮适ト擞兴危獮槟酰s為膠,德為接,工為商”,意思是說,圣人是乘物游心的,辦好世界上的事情,并不妨礙內(nèi)心的灑脫;而相對的,智謀不過是一種滋生禍患的東西,規(guī)則不過是一種把大家都禁錮在一起的枷鎖,道德不過是出于交往需要的掩飾,工藝技術(shù)不過是為了交易賺錢的物品罷了。這種全盤否定的話,在莊子的《外篇》和《雜篇》里尤其多,說得比較極端。
接著,“圣人不謀,惡用知”?圣人不謀劃事情,無為而治,何用各種智謀呢?“不斲,惡用膠”?圣人不去懲罰人、傷害人,他要規(guī)則做什么?“無喪,惡有德”?圣人也不需要刻意與人交接,大家自然會和他親近,那么他何須表現(xiàn)那些所謂的道德呢?“不貨,惡用商”?圣人也不考慮發(fā)家致富,那么他要搞那些交易做什么呢?
后面這段精彩了,提出一個新概念來。莊子說:“四者,天鬻也。天鬻者天食也。既受食于天,又惡用人!”就是說,這四種德性,不玩弄智謀、不玩弄規(guī)則、不炫耀美德、不從事交易,這都是天鬻,都是天賦。既然是天賦,老天會給他飯吃,又何必搞那些人為的事情呢?
高曉松在一次節(jié)目中說,他給馬云和王菲做制作人,錄制《功守道》的主題曲《風(fēng)清揚(yáng)》,馬云在錄音棚里聽樣帶,感覺好像無論怎么調(diào)整,自己的聲音都比王菲的小一點(diǎn)。高曉松解釋說,有些人是祖師爺賞飯吃,有些人呢是老天賞飯吃。祖師爺賞飯吃,就是經(jīng)過名師指點(diǎn),刻苦修煉,可以唱得很好;但是王菲是老天賞飯吃,她是天賦嗓音好、音感也好,所以她的聲線是別人比不了的。
莊子說,我們要相信,老天對待眾生是無為的,老天不僅自己不會餓死,還養(yǎng)活了那么多眾生;那么,秉承了這種德性的圣人,老天更不會讓他餓死。
接著說,這種人活得那叫一個自在。“有人之形,無人之情”,他確實(shí)是一個人,卻沒有人特有的那種情志失調(diào)。他有人的形體,在人群中生活,卻沒有人的情執(zhí),也就不會沾染是非,片葉不沾身。
“眇乎小哉,所以屬于人也”!他當(dāng)然是渺小的,同樣是蕓蕓眾生的一員;“謷乎大哉,獨(dú)成其天”!他當(dāng)然也是偉岸的,因?yàn)樘烊撕弦弧?/p>
惠子謂莊子曰:“人故無情乎?”莊子曰:“然?!?/p>
惠子曰:“人而無情,何以謂之人?”莊子曰:“道與之貌,天與之形,惡得不謂之人?”
惠子曰:“既謂之人,惡得無情?”莊子曰:“是非吾所謂情也。吾所謂無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惡內(nèi)傷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
惠子曰:“不益生,何以有其身?”莊子曰:“道與之貌,天與之形,無以好惡內(nèi)傷其身。今子外乎子之神,勞乎子之精,倚樹而吟,據(jù)槁梧而瞑,天選子之形,子以堅(jiān)白鳴!”
前面講了有形無情的問題,說的時候,大概惠子在一邊,惠子不同意,就提出了問題。于是,兩位老友又展開了一場辯論。
“人故無情乎?”人真的能做到無情嗎。莊子說:可以。
“人而無情,何以謂之人?”這話尖銳,人如果都沒有情感了,還能算是個人嗎?這不是比冷血還可怕嗎?父母親如果不愛他們的孩子,就不會養(yǎng)育他們;孩子如果不愛他們的父母,就不會贍養(yǎng)他們的晚年。莊子你這么說,不是悖逆人情嗎?你整天吹噓的那個真人,原來就是個機(jī)器人呀。莊子假裝沒聽懂惠子的問題,反問了一句:大道演化了他的外貌,天地給了他肉身,為什么不能稱之為人呢?
惠子追問:既然叫作人,就和石頭、泥土不一樣啊。不一樣的地方,就在于人有情感呀!這個時候,莊子說:原來你是這個意思呀。那你說的情,和我說的情,就不是一個意思了?!拔崴^無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惡內(nèi)傷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我說的無情,是不被好惡貪愛這類情緒鎖定、不被這些東西傷害,能夠順應(yīng)自然的演變,也不去特別地補(bǔ)益生命。
看來,莊子的觀念和今天完全相反,今天各種廣告都勸說人要善待自己。莊子說,沒必要做這些事情,關(guān)鍵是放下情執(zhí)、放松心情,讓自然來修補(bǔ)自己的身體。
惠子馬上抓住莊子的話,追問說:“不益生,何以有其身?”你都不對自己好點(diǎn),怎么可能活得好呢?“有其身”,有長壽的意思。莊子說:“道與之貌,天與之形,無以好惡內(nèi)傷其身?!蹦憧?,大道演化了我們,天地賦予我們形體,我們要是真的在乎自己,就應(yīng)該效法天地的德性,放下那些是是非非的折騰,這樣身心就安寧了。自己把自己折騰壞的人太多了。
惠子,你和我掰扯什么呢?“今子外乎子之神,勞乎子之精”,你一大把年紀(jì)了,都回到宋國隱居了,還每天勞心傷神、勞身傷形的,“倚樹而吟,據(jù)槁梧而瞑”,靠在樹上跟人辯論,辯論不出結(jié)果都不愿意回家睡覺,就地打個盹兒繼續(xù)上陣。你看你:“天選子之形,子以堅(jiān)白鳴!”大自然給了你完備的身體,完全可以逍遙度日,可是你都用來干什么了?整天辯論堅(jiān)白石存不存在之類的無聊問題,益生對你有什么用呢?
(摘自中華書局《黃明哲正解〈莊子〉》??? 作者:黃明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