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zhí)煲?/p>
衰老像夜晚一樣徐徐降臨,光并不是一下子就散盡,死神有驚人的耐心,有時他喜歡一錢一錢地凌遲。壯年時的余暉猶在,八十歲時,姥姥的食量仍是全家之最。她獨自住在老房子里,自己擺弄一個蜂窩煤爐子,自己買菜做飯,雖顛著一雙小腳,行如風擺楊柳,但還是利索得很。她對大家都很有用,兒女的孩子尚小,都得靠姥姥幫忙看管。孫女、外孫、外孫女共六個,都經(jīng)她的手撫養(yǎng)長大。所以,她是有威信的,說話一句算一句,小輩們都不敢不認真聽,稍有點兒嬉皮笑臉,姥姥臉色一沉,揚起一只大手,喊一聲:“打你!”她喉嚨里冒出不大不小的一個霹靂,威風凜凜。不聽話者難免心頭一顫,立刻收斂起嬉皮笑臉的神情,承認錯誤。
后來她越來越老了,城池一座又一座失守,守軍一舍又一舍敗退,退至膏肓之中。她不能再為家人提供幫助,只能徹底地索取,因此,她逐漸透明下去,世界漸漸看不見她了。她的威嚴熄滅了,兒女們上門的身影逐漸少了,孫兒輩異口同聲地說工作忙,好像都在同一家公司工作。春節(jié)團聚的時候,大家敷衍地拎一箱牛奶,進來叫一聲姥姥或奶奶,就算交差了。她的記憶已經(jīng)被侵蝕得很嚴重了,一個孫女站在眼前,她要把所有孫女的名字都叫一遍,才牽帶得出正確的那個。
除了行動能力,在生命的最后十年中,她也漸漸失掉正常交流談話的智力。與人說話,一句起,一句應,一句止,她就很滿足了,慢慢點著頭,像回味這次對話似的,眼睛若有所思地轉(zhuǎn)向別處。
有時,她想主動與人溝通,就拿手去碰觸身邊的人,叫著:“哎,哎,哎。”她臉上帶著巴結(jié)的笑,鄭重地問出一個問題,比如:“我有點兒不記得,想了半天了——你今年多大?”
這當然是可笑的。被問的人和旁邊的人對此都有默契的認識。他們面面相覷,嬉笑著,拿不認真的嗓音說:“您看我多大了?”
她卻仍是認真地回答:“我想你是十九歲,還是二十歲?”
被問的人哈哈大笑:“姥姥,我都三十五歲啦?!?/p>
然后,人們繼續(xù)各自說話,不再看她。剩她獨自咂摸那一點兒愕然,并陷入喃喃地慨嘆:“哎呀,我外孫都三十五歲了?當初我?guī)愕臅r候,你整天哭,擱不下,我只能一只手抱你,一只手捅爐子、炒菜……”人們都同意跟她說話只要敷衍過去即可,誰讓她活到這樣老,老得跟世界文不對題。“衰老不是一場戰(zhàn)爭,而是一場屠殺?!泵绹骷曳评铡ち_斯說。除非你幸運地蒙召早退,逃出這環(huán)鏈條。
后來她的聽力不太好了,人間又把她推遠了一步。有時她會陷入沉思狀態(tài),陷得很深。她盤腿坐著,小腳放在膝蓋折疊處,手撐著額角,眼睛盯著墻,渾濁的眼珠停滯了,猶如哲學家在整理胸中的哲思。大家圍坐在她旁邊的沙發(fā)上,以這個行動表示孝敬。所有人當著她的面議論她,毫不避諱,也不用壓低聲音,就像她是一具標本。
生命和歲月交給她的能力,她最終按原本的順序一樣一樣還回去了。五年前,她很難再自己出門了,坐在輪椅上被推到外面花園里,還能攙著別人的手走兩步,走到池子邊看人用碎饅頭喂金魚。后來,她不再出家門,不過還能從這間屋走到那間屋。再后來,盡管她徹底不能行走,但還能勉強站立。最后,她不能站起來了,三年里整日倚枕坐著。她的食量逐漸減少,食譜逐漸縮短,需要多費牙齒之力與腸胃之力的美味一項一項與她道別。本來她還能喝幾口黃酒,后來終至一喝酒就腹瀉。
篩子眼越來越細,興致、樂趣都被篩出去了,日子唯余越來越純粹的蕭索。
最后半年,她就像個嬰兒那樣,只吃粥、牛奶和一點點肉糜。
臨終前兩個月,粥和牛奶亦被腸胃拒絕了,只剩下飲水——蜂蜜調(diào)制的水、糖水。如果早上讓她喝兩口牛奶,她下午就能瀉一床。僅余的生命力,在拼命抵抗,又把這座孤城苦守了兩個月,直至彈盡糧絕。
我最后一次回家看她,她的精神已不夠把眼皮撐開。她瞇縫著眼看我,仍笑著,喊我的乳名,聲音又小又虛弱,像一張被揉爛的紙條。陽光照著她,仿佛能透過去。
我拉起她的手,攥一攥,又放下,然后做了一次從沒對她做過的動作:握著她硬邦邦硌手的肩膀,嘴唇碰著她的顴骨,輕輕一吻。那皮膚薄得像一層膜。
她眼皮下閃出一絲欣慰和快活,低聲說:“喲。”然后問,“你回來待幾天啊?”
我說:“明天就走,你等著我,我再來看你?!?/p>
她在半迷蒙的狀態(tài)下一笑,代替回答。
她還回的倒數(shù)第二樣能力,是吞咽。除了每天幾口水,她無力吞咽更多東西,再多就累著了。
人到世上來學會的第一樣本領(lǐng)以及丟掉的最后一樣本領(lǐng),都是:呼吸。
初夏的某天上午,她咽下最后一口氣。
(王世全摘自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粉墨》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