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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軾與陳維崧詞風之比較

2021-12-07 11:09王甜甜
牡丹江大學學報 2021年8期
關鍵詞:詞風詞作蘇軾

王甜甜

(延安大學中國語言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陜西 延安 716000)

蘇軾(1037-1101),字子瞻,號東坡居士,是北宋中期的文壇領袖。[1]他在詩、詞、文、書法、繪畫等各個領域都有很高的造詣,但詞的成就最高。蘇軾是繼柳永之后對詞進行全面改革的人,也是兩宋詞風轉變的關鍵人物。他的詞開豪放一派,提出詩詞一體的詞學主張,并對詞體進行了全面的改革,破除了詩尊詞卑的文學觀念,提高了詞的文學地位,使詞從音樂的附屬品轉變?yōu)橐环N獨立的抒情詩體。[2]蘇軾前期詞風以婉約為主,多寫男女相思,月下離別和花間酒下的傷感,大多為應歌曲子詞。后期詞風側重豪放之感,變花間詞婉轉之態(tài)為激越、豪放,追求壯美的風格和擴大的意境,抒發(fā)縱橫磊落豪放之胸懷。陳維崧(1625-1682),字其年,號迦陵,江南宜興人,清初陽羨詞派代表人物。[1]陳維崧學識淵博,性情豪放,一生詞作豐富,詞風格多樣,與蘇軾在很多地方有異曲同工之處,他的早期詞作雕紅琢艷,詞風婉約蘊藉,多學晚唐五代,后期學習蘇軾與辛棄疾的豪放詞風,繼承與發(fā)展了豪放派不拘一格的雄放之氣,以豪邁之情抒悲憤之感,具有極強的抒情爆發(fā)力,使豪放詞在清代大放異彩,擺脫了明末清初社會變革之際詞的頹靡衰敗。他的詞不僅在詞路發(fā)展中與蘇軾極其相似,而且在詞風中也有廣闊的內(nèi)涵,二者雖處在不同的時代但都在各自特定的時代,對詞有所開拓和繼承。所以檢視蘇軾與陳維崧之作,有必要從藝術境界和語言創(chuàng)新方面對二者的詞作風格進行分析比較,以便更好的解讀和區(qū)分蘇軾與陳維崧的詞作風格。

一、蘇軾與陳維崧詞風淵源

蘇軾與陳維崧詞作風格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總結為淵與源的關系。蘇軾是第一個突破詞為“艷科”,破除“詩尊詞卑”的詞作家。他提出的“詩詞一體”“以詩為詞”等主張都對后世的詞作家產(chǎn)生重要的影響,從而推動了詞的創(chuàng)作。陳維崧作為明末清初詞人也深受蘇軾影響。這些影響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三個方面。

(一)陳維崧詞風是直接受蘇軾影響的

詞的發(fā)展在經(jīng)歷宋代長期不斷的變革后進入了全盛時期,風格主要分為豪放和婉約兩種。宋代把詞推向頂峰,柳永大力創(chuàng)作慢詞,為宋詞的發(fā)展在內(nèi)容和體制上奠定了基礎。蘇軾繼柳永之后對詞進行了全面的變革,提高了詞的文學地位。辛棄疾對詞進行藝術上的突破,極大的擴展了詞的藝術手法。宋代還有李清照、姜夔等都為詞做出了突出貢獻。詞在宋代經(jīng)歷鼎盛后在元明時代衰落了三百多年,清代才重新出現(xiàn)轉機,進入新的發(fā)展。這時的詞走出俚俗,歸于雅道,成了彷徨苦悶的文人抒情寫意的表達方式。在政治環(huán)境壓迫,科舉考試失意,民族斗爭激劇的情況下,詞更成為詞人表露心跡的重要方式。詞的發(fā)展出現(xiàn)“中興”,作家林立,皆學習前代作家風格,以創(chuàng)作活動和創(chuàng)作風格組成詞派。以陳維崧代表的清初陽羨詞派作家摒棄了詞為“小道”的觀念,倡導詩詞同位,詞和經(jīng)、史同樣重要。在詞作風格上,陳維崧也借鑒學習宋代豪放派蘇軾和辛棄疾的風格,他與蘇軾都歷經(jīng)生活的磨難,對人事百態(tài)都有深刻的體味。因此,陳維崧大力研讀蘇軾的豪放詞,學習蘇軾詞作的豪放風格和灑脫之感。在陳維崧的詞作《點絳唇·夜宿臨洺驛》中通過懷古表達了他身世漂泊和凄苦惆悵的落寞之感,明顯可以看出他有意學習蘇軾的詞風,但又缺乏蘇軾性格的豁達,難以卸下身上背負家仇國恨的悲涼之感,因此他的詞在學習蘇軾的豪放之后更顯雄渾霸悍,有一股滄桑的意味。

(二)雄渾豪放是蘇陳共有的藝術風格

蘇軾與陳維崧的詞均透露出雄渾豪放的藝術風格,陳維崧曾大力學習蘇軾詞的創(chuàng)作手法,受蘇軾豪放派的影響。陳維崧的詞也表現(xiàn)出雄渾豪放,他把國破家亡的個人情感寓于他的詞中,用大題材來寫大事件,雖有豪放,但有時豪放之情傾泄過剩難以收放自如,顯得比較魯莽輕率。他的《南鄉(xiāng)子·邢州道上作》:

秋色冷并刀,一派酸風卷怒濤。并馬三河年少客,粗豪,皂櫟林中醉射雕。 殘酒憶荊高,燕趙悲歌事未消。憶昨車聲寒易水,今朝,慷慨還過豫讓橋。[3]

這是作者途經(jīng)邢州道上有感而發(fā)所作,上片用夸張、比喻的藝術手法,把秋風凌厲比作并刀,把風用“酸”字加以描述,給人一種風勢異常猛烈的感覺,以此作為鋪墊為下句的“三河年少客”騎馬涉獵進行渲染,贊揚了他們的英雄壯舉。下片以荊軻、高漸離的事跡入詞來回憶往昔,仍舊覺得易水之地凄寒冷清?,F(xiàn)如今他又慷慨的邁過豫讓橋,作者以景抒情,用荊軻和高漸離的事跡表達自己壯志未酬的雄心。但前期鋪墊較長,中間部分懷古傷今,最后一句“今朝,慷慨還過豫讓橋?!笔谷~戛然而止,豪放之情略顯唐突。

蘇詞的豪放中抒情明顯,少有陳維崧這種濃厚的個人色彩,讀起來給人一種豁達的情感。如《定風波》: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4]

這首詞是蘇軾在春日游玩時正值風雨來襲所作。一方面用“穿林打葉”表現(xiàn)出大雨瓢潑,另一方面用“竹杖芒鞋”表現(xiàn)出即使狂風驟雨,但是他仍然從容行走,發(fā)出“一蓑煙雨任平生”的感慨來總結上片,表達自己即使面對風風雨雨,仍舊會無畏度過人生。下片描寫風雨過后斜陽初露的場景,回首驟雨來去的時候,再次道出“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边@句話一語雙關,既表達出大自然的陰晴變換無常,又表達出作者遭遇政治上的不如意表現(xiàn)出的開朗豁達的心胸。蘇軾的詞在平淡中見深意,在豪放中見曠達,篇幅不長,但詞的意境深遠。

(三)蘇陳的詞風都具有多樣性

蘇軾以前的詞風多是應景而作,善于抒寫懷古傷感,言情表意,寫物應景,詠物寄興等,反映的是多樣化的情感和生活。如《浪淘沙》這首詞寫早春大地的景象,表達對春天的贊美和熱愛之情,《祝英臺近·掛輕帆》反映政治上的失意和苦悶,《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等這些都代表了蘇軾早期的詞風,但蘇軾并不像晚唐五代時的溫庭筠、韋莊一樣單一的寫個人的離愁別緒,而是從生活中擷取不同的景物和景象,表達了生活的情趣及所思所感。這也導致了蘇軾后期詞風的嬗變,他摒棄晚唐寫詞華麗奢靡的文風,認為詞是“無事不可寫,無意不可入”的。他認為世間萬物皆可入詞,詞和詩一樣皆可抒情達意,表現(xiàn)對社會的思考和對人生的感悟。加之蘇軾自身博學多識,對詩的表現(xiàn)形式和情感內(nèi)蘊有自己獨到的見解,在詩的造詣上也頗有建樹。因此,蘇軾在寫詞中更能得心應手的采用詩的表達形式和藝術風格,形成獨具特色的豪放派。如他的代表作《沁園春》《念奴嬌·赤壁懷古》,蘇軾對詞的貢獻,不僅僅是突破詞為附屬于音樂的抒情樣體,他前期對婉約詞的繼承,豐富了婉約詞的題材,沖破了婉約詞的柔媚艷麗,后期形成的豪放風格,更是對詞的一種創(chuàng)新式的發(fā)展,他開創(chuàng)了詞又一個發(fā)展的新境界,他對詞的創(chuàng)作兼收婉約與豪放,雖以豪放為主,但藝術風格呈現(xiàn)多樣性趨勢。

陳維崧早期才學卓著生活優(yōu)越,他早期的詞也多以景抒情,追求詞的艷麗,并沒有擺脫詞的柔靡之風,如他的詞《水調(diào)歌頭·詠美人秋千》《紅窗睡·夏閨》取材也多為閨閣艷景,題材范圍狹隘,但較于婉約詞的艷麗,陳維崧的詞更凸情寫意,感情濃厚,這多少擺脫了明代人寫詞傷感悲情的特征,使婉約詞的表現(xiàn)力有所擴大。然而時代的變遷,朝代更替,國破家亡,陳維崧從官宦世家淪為漂泊孤苦的寒士,他四處流落,飽經(jīng)社會中的酸甜苦辣,親睹百姓因為戰(zhàn)爭流離失所。因此他常常感懷故國之喪,百姓流離之苦,因而詞作中常常以此入詞,抒發(fā)對故國的思念之情,和對民生疾苦的同情之情,對家族破敗的哀痛之情,他以沉重的筆觸,以史實寫詞,用自己博學的史實才能和對生活的深刻體驗,對詞進行全面的創(chuàng)作和呈現(xiàn),用詞來記載歷史,表達情意?!胺彩巧杏|物所見,生活中俯仰所得”陳維崧皆拿來作詞。因此,他的詞表現(xiàn)力極強。他親身經(jīng)歷朝代更替的時代,目睹了社會底層人民的流離失所,哀鴻遍野。對現(xiàn)世表現(xiàn)出強烈的吶喊和對新朝的憤恨,抒情力度極強,堪稱典作。

二、蘇軾與陳維崧詞風差異

蘇軾和陳維崧詞作風格都具有雄渾曠達之氣,但二者的詞作中所表達的詞學觀念和藝術境界完全不同,二者對詞的著眼點和抒發(fā)的感情基點也不同,這也導致了二者的詞作風格各具特色。

(一)兩者藝術境界上之不同特點

東坡詞和迦陵詞在藝術境界上有許多不同的特點。主要表現(xiàn)為建構的藝術形象和藝術表達內(nèi)容兩方面的不同。

1. 建構的藝術形象不同

蘇軾在詞作中善于表達一種曠達的豪邁之氣,因而他的詞中往往展現(xiàn)出詩意的士大夫形象,他曾在《江城子·密州出獵》中寫到:

老夫聊發(fā)少年狂,左牽黃,右擎蒼,錦帽貂裘,千騎卷平岡。為報傾城隨太守,親射虎,看孫郎。 酒酣胸膽尚開張。鬢微霜,又何妨!持節(jié)云中,何日遣馮唐?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5]

這首詞是蘇軾任密州知州時所作。他在詞中以“老夫”自稱,抒發(fā)了少年人狂放不羈的壯志豪情。整首詞字字抒發(fā)豪情,表達了少年人渴望用自己的力量報效朝廷,為朝廷效力的豪情壯志。全詞充滿陽剛之氣。

而陳維崧詞中則表現(xiàn)出浪漫不羈的少年形象。[6]《賀新郎·送姜西溟入都》中寫到:

去矣休回顧。盡疏狂、長安市上,飛揚跋扈。誰道天涯知己少,半世人中呂布。仗彩筆、憑陵今古。伏櫪悲歌平生恨,肯車中閉置加窮袴。君莫信,文章誤。[7]

這首詞是送友人所作,先是回顧和友人的以往經(jīng)歷,曾經(jīng)一起年少疏狂,在長安街上恃才傲物、張揚跋扈,然后又回到現(xiàn)實送別之景,慨嘆知己難尋,不舍友人。最后老了回首以往,悲痛的歌唱平生多是愁苦怨恨。從詞中可以感受到一種豪放的氣概,表達出作者對少年時代的風流倜儻事跡的懷念,這也與作者年少時的生活有關,時代變遷,曾經(jīng)的少年已不復重現(xiàn),因而愁苦悲傷。詞中表現(xiàn)出一種浪漫不羈的少年形象,與蘇詞中灑脫的英雄形象大相徑庭。

2.藝術表達內(nèi)容的側重點不同

蘇軾一生幾經(jīng)周折,曾在各地任職,幾度遭到貶謫,因此有著豐富的人生經(jīng)歷和體驗。再加上蘇軾自身灑脫肆意的性格,他并沒有一蹶不振,反而把這些當作一種生活的游歷,為自己積累了大量的生活經(jīng)驗和素材,他把這些融入到自己的詞作中,拓寬了詞的藝術表達內(nèi)容,使詞的創(chuàng)作主體與詞作中所蘊含的抒情人物形象由分離轉向統(tǒng)一,因而蘇詞中經(jīng)常表現(xiàn)出一種高尚雅致的藝術境界。如蘇軾的《水調(diào)歌頭》: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惟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8]

這首詞作于熙寧九年的中秋月圓之夜,作者思念遠在他方的弟弟蘇轍,又因為政治上的失意于是在中秋之時作此詞,詞中“我欲乘風歸去,惟恐瓊樓玉宇”表達出作者清高孤傲,厭煩塵世紛爭,想要借著清風回到天上,但是又害怕脫離社會主流后難以忍受天上的清寂孤苦。詞中表現(xiàn)出作者豐富的想象力和飄逸的情懷,作者想要“出世”卻又怕出世后面臨的清寒,作者把自身的這種矛盾的心理融入詞中,使詞的創(chuàng)作主體和詞中所蘊含的抒情人物形象走向同一。

陳維崧早年作為仕宦子弟,受家風影響,少年時便顯露出極深的才氣,但后來朝代易主,明朝滅亡,他顛沛流離,輾轉各地,因此詞中常常抒發(fā)身世之慨,透露出朝代變革和家道中落的憤恨之情。如《虞美人·無聊》中:

無聊笑捻花枝說,處處鵑啼血。好花須映好樓臺,休傍秦關蜀棧戰(zhàn)場開。[9]

這首詞是針對清朝建立之初引發(fā)的戰(zhàn)事而寫,詞的的上片語言深沉,雖無明說,但處處能透露出作者厭戰(zhàn)的情緒,詞中句句暗含戰(zhàn)爭帶來的悲慘蕭條之象。

相比之下,不羈的氣質,灑脫的性格,深刻的人生體驗和博大精深的文學素養(yǎng)使蘇詞的藝術境界高遠不凡。而陳維崧的詞則更傾向于描寫自己的生活,自己的親友,自己的失意,自己的所思所感,沒有蘇詞內(nèi)容的包羅萬象,廣納社會生活,胸懷遠大理想,因此陳詞的感染力低于蘇詞。

(二)語言創(chuàng)辟不同影響了詞作風格

蘇軾和陳維崧詞作語言表達形式和語言風格迥異直接影響詞的創(chuàng)作傾向,二者在詞創(chuàng)作中語言表達和運用影響了二者的詞風。

1.文本形式的不同

蘇軾提出“以詩為詞”的創(chuàng)作手法,認為詩的表現(xiàn)手法同樣可以用于詞的創(chuàng)作。因此,蘇軾在詞中和詩一樣大量采用標題和小序的形式,詞的題序和詞的正文一樣,都成為詞的重要的一部分。此外,在表現(xiàn)手法上,蘇軾大量使事用典,他也是第一個在詞中大量使事用典的人。[10]如蘇軾的《江城子·密州出獵》中在描述打虎的過程時直接用“孫權射虎”的典故。來做替代性的概括描寫,使這個打虎的過程語言敘述簡潔又表達明確,生動形象地寫出了太守一馬當先,親身射虎的英姿。這種濃縮的替代性的表達也使《江城子·密州出獵》這首詞更具濃厚的敘事性和紀實性,讓整首詞簡略又飽含深意。蘇軾提出的“以詩為詞”徹底破除了舊的詞學理念,變革了詞的傳統(tǒng),豐富了詞的表達內(nèi)容和文本形式,使詞逐漸發(fā)展成了像詩一樣的獨立的抒情詩樣式,提高了詞的地位。這種使事用典,也成了一種新興的、濃縮的具有替代性的敘事方式和一種曲折含蓄、委婉的抒情方式,為后代詞人創(chuàng)作詞體樣式所借鑒。

其次,蘇軾善于用律,他創(chuàng)作的詞,都合乎詞的音律規(guī)范而不受音律束縛。蘇軾認為詞的音律可以使詞的節(jié)奏和諧,朗朗上口。但是詞的音律不應該局限于詞的創(chuàng)作,他倡導詞體解放精神,認為詞的創(chuàng)作更應該注重人的情感意向的表露,詞應和詩一樣,不應只是和樂而歌的末技,而是具有思想意蘊和情感內(nèi)涵的文學體裁。

陳維崧在詞的創(chuàng)作中善于借鑒蘇軾,他常常在詞中參雜多個典故,對于使事用典,陳維崧更甚于蘇軾,他的詞常常參雜大量的典故,甚至對于陳維崧整個詞內(nèi)容的理解,往往也需要先弄清他詞中的每個典故來源,才能體會詞的意義。比如陳維崧曾寫過一組沛京懷古的詞,總共有十首。其中第四首寫的是《吹臺》:

太息韶華,想繁吹、憑空千尺。其中貯、邯鄲歌舞,燕齊技擊。宮女也行神峽雨,詞人會賦名園雪。[11]

這兩句話中就包含六個典故,第一個典故就是“吹臺”,吹臺也叫繁臺,曾是梁孝王修的,不過后來有個姓繁的人居住在旁邊所以后人也叫繁臺,現(xiàn)在吹臺位于今河南省開封市。第二個典故是“邯鄲歌舞”,邯鄲是戰(zhàn)國時代趙國的城池,相傳邯鄲人走路姿勢優(yōu)美,能歌善舞,因而有邯鄲學步,邯鄲歌舞的說法。王維也曾有詩寫道“趙女彈箜篌,復能邯鄲舞?!薄把帻R技擊”是第三個典故,技擊原來是一種搏斗的舞術,因為齊人好武斗,所以又有燕齊技擊之說。第四個典故是“神峽”,“神峽”說的是巫山神女。第五個典故是“名國”,“名國”則是梁孝王時修筑的兔園。第六個典故是“賦雪”,“賦雪”是梁孝王游于兔園之時恰逢下雪,于是命賓客為之作賦,于是有“賦雪”的說法。短短兩句,使用大量的典故,這也是陳維崧對蘇軾使事用典的繼承與發(fā)揚。

對于詞的體式,陳維崧還善于運用歌行和賦的筆法,如他的《望江南·歲暮雜憶》中將“敷陳其事而直言之”的賦體筆法運用于詞中,以“鋪采摛文,體物寫志”為手段,側重于寫景狀物,以景抒情,用“秋月春花”“青山綠水”來表達作者對往事的思慕之情,增加了詞的敘事特點,把白描的寫景和平鋪的敘事結合起來,使寫景、敘事、言情三者有機結合,直抒胸臆,從而讓詞讀起來爽朗而通暢,更易傳達作者的內(nèi)心情感。較于蘇軾,陳維崧對詞的體式運用和表達更具有抒情的張力,擁有強烈的情感寄托。

2.語言風格的不同

蘇軾和陳維崧的詞風格多樣,主要以豪放為主。蘇軾的詞風像詩風一樣,表現(xiàn)出豐沛的激情,蘊含豐富的想象力和變幻自如、獨具特色的語言風格。蘇軾重視氣節(jié),他認為詞品應和人的品行一樣,表現(xiàn)出一種慷慨豁達的正氣。他的詞既清真豪邁,又至情深婉,既表達深曠,又俊秀清逸。如《念奴嬌·赤壁懷古》: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杰。[4]

語言慷慨激昂,意境宏遠博大,筆觸蒼勁有力,懷古抒情,寄托著蘇軾對往昔英雄的深切懷念和贊揚。

陳維崧語言以霸悍為主,他歷經(jīng)明清易代之時,飽含家國之恨,詞作常常抒發(fā)壯志難酬的悲壯襟懷,他的詞作《醉落魄·詠鷹》中寫道:

男兒身手和誰賭?老來猛氣還軒舉。人間多少閑狐兔,月黑沙黃,此際偏思汝。[12]

這首詞他自喻自己想像雄鷹一樣搏擊人間“狐兔”。托物言志,表達自己內(nèi)心苦悶,難以奮飛搏擊。整首詞詞氣慷慨激烈,以豪情來抒發(fā)內(nèi)心的悲憤之情,具有極強的抒情色彩。陳維崧和蘇軾的詞,語言風格都是雄渾豪放,但蘇詞更像于蘇軾待人處事的態(tài)度,歷經(jīng)磨難卻仍散發(fā)出一股瀟灑曠達的浩氣,風格便顯清逸俊遠。陳維崧由于早年經(jīng)歷和生活重擔,背負著沉重的故國之痛,因此沒有蘇軾詞的清逸靈動,語言上也常常采用深沉悲痛的表達,風格更顯苦澀沉重。

三、 蘇軾與陳維崧詞風差異形成原因

蘇軾和陳維崧的詞作風格差異客觀上是因為二者所處的時代不同,北宋時縱情享樂之風盛行,詞作為娛樂的方式被鼓勵創(chuàng)作。根本上則來源于兩人的詞學觀念和對時代情懷精神的思考不同。主要有以下三點:

(一)二者所處時代之不同

北宋時,社會財富大量積聚于封建統(tǒng)治者手中,皇室成員不僅有大量財富,下層官員也享受著豐厚的俸祿,宋代的官員大多是有高度文化修養(yǎng)的士大夫,對享樂生活有著較高的要求。通常以輕歌曼舞,淺吟低唱為享樂方式。這就對詞的需求急劇增多,促進了詞的發(fā)展。而且宋代文化繁榮,文人們大多實現(xiàn)了社會責任感和個性自由的整合。他們以詩緣志,詞娛情為文學追求。詩詞的不同的文學地位也促成了像蘇軾這類的詩人對詞的全面變革,他們一方面推動詞的創(chuàng)作。一方面又主張詩詞同屬一體,不應該列為本末行當?shù)摹捌G科”。

而明末時,社會動蕩,百姓流離失所,滿族旗人建立清朝。朝代變革之際,更加激化了蓄勢已久的民族矛盾和明朝遺民與旗人的斗爭,喚起了遺民作家的創(chuàng)作情懷和家國之思,重新燃起了作家們的創(chuàng)作欲望。以陳維崧為代表的詞人推動了詞的中興,使詞在經(jīng)歷元明兩代停滯后再次迎來創(chuàng)作高潮。這也推動了詞人們在創(chuàng)作詞的過程中加入了更多的民族思想和變革之風,詞不僅僅是娛樂的文學體式,更是和經(jīng)、史一樣應該具有同等文學地位的文學體裁。詞也和經(jīng)、史一樣具有豐富的表現(xiàn)方式和社會功能。

(二)二者詞學觀念之不同

蘇軾與陳維崧詞學觀念的不同導致詞的表現(xiàn)內(nèi)容也不同,進而影響詞作風格。蘇軾提倡“詩詞一體”的詞學觀念和“以詩為詞”的創(chuàng)作主張。[13]他是繼柳永之后第一個對詞進行全面改革的詞作家。柳永一生雖致力寫詞,但是始終沒有突破詞為“艷科”的地位,詞仍然被視為小道,被視為和樂而唱的應歌曲子。蘇軾則認為詞是和詩一樣是一種文學創(chuàng)作樣式。詞和詩雖然在形式和韻律上的表現(xiàn)形式不同,但是二者的文學本質和表達意義是一致的。他認為詞也應該像詩一樣追隨廣闊的意境與壯美的風格,就像作詩一樣,注重氣節(jié)和品格,表達自我獨特的人生感受和超然灑脫的人生態(tài)度。陳維崧則力推“存經(jīng)存史”的詞學觀念,主張詞窮而后工,以詞通志。[14]他認為詞不應該被列為末枝,詞應和經(jīng)、史一樣被列為相同的地位,詞的內(nèi)容可以存經(jīng)存史,存?zhèn)€人生活、國家命運之事。詞作中可以寄家國興亡、抒個人感遇??傊?,迦陵詞和東坡詞詞學觀總的不同的是二者推崇的詞的變革方向不同,在古代幾類文體中,經(jīng)、史的地位最高,詩、文次之,詞列最后。陳維崧繼蘇軾之后又把詞的地位提高到另一個高度,強調(diào)詞的深刻思想性。

(三)特定時代文化精神對作者的影響不同

通常社會文化思想對一個作家的影響,也會潛移默化的通過創(chuàng)作傾向表現(xiàn)在作家的創(chuàng)作個性上。蘇軾處于中國封建社會傳統(tǒng)文化思想成熟定型之時,儒道釋三者從魏晉以來展開的沖突和斗爭經(jīng)過互相碰撞后到宋代逐漸融合共存,作為封建傳統(tǒng)文化陶冶出來的文人,蘇軾深受儒學精神的影響。從小博覽群書,廣泛涉獵的蘇軾深深被傳統(tǒng)儒家文化感染,立志報效朝廷,雖然他仕途坎坷,幾經(jīng)波折,但受儒家“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宗旨和“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的思想影響,他始終沒有放棄對生活的炙熱情感,仍然有廣闊的胸襟和曠達的情懷。每次遭到貶謫或調(diào)往新地,他都以自己開朗豁達的處事之道來重新適應新的環(huán)境,融入新的生活,以豁達的姿勢和當?shù)孛癖娙跒橐惑w。

陳維崧則和蘇軾所處的時代不同,他經(jīng)歷過歷史變革的大動蕩,國家滅亡,家族衰敗,這對他的思想觀念和人生經(jīng)歷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傳統(tǒng)儒家“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宗旨已經(jīng)不能支撐陳維崧所面臨的問題,滄海桑田、家國衰敗的變化更淡化了他以往的老莊思想,他飽受心靈的重創(chuàng)和身世的磨難,傳統(tǒng)儒家溫柔敦厚的思想已經(jīng)有意或無意的被這些磨難所沖刷所洗禮。而民族矛盾和家國之恨使他產(chǎn)生無可排解、難以壓抑的憤懣,在生活中他無法找到發(fā)泄的突破口,只能把這種憤懣之情化作他創(chuàng)作的動力,書寫于他的詞作中,因而他的詞擁有一種強悍的抒情張力,顯現(xiàn)出一種獨具震撼的雄渾之氣。

蘇軾開創(chuàng)的豪放一派,不僅使詞的文學地位提高,而且更被后世詞人所繼承發(fā)展。他對詞進行了全方位的變革,擺脫了以往詞人以閨閣之思、花間酒下為作詞的素材,摒棄了詞在宋代之前表現(xiàn)出的一種華麗奢靡的文風,重新對詞的風格和創(chuàng)作手法進行定位,拓寬了詞的題材范圍,讓詞的寫作題材范圍更加廣闊,使入詞的素材無論是以小事件抒悲情,還是以大題材來抒豪情,都能在平淡中現(xiàn)真情、簡樸中見真意。他以充沛的熱情和豐富的想象力,把豪放詞寫得圓活流轉,縱橫豁達。讓詞的創(chuàng)作真正貼近現(xiàn)實生活,抒發(fā)自我對生活的樂趣以及對人生的真實感受,充分展示詞人的人格個性和生活態(tài)度。陳維崧對蘇軾的豪放詞風進行了繼承,他對詞進行了大量的創(chuàng)作,在詞的文本形式上沿用蘇軾作詞使事用典的習慣,作詞時常常一首詞參雜多個典故,再加上他精通史實,有豐富的史實才能,因此經(jīng)常以史實史筆入詞,相比蘇軾更精于使事用典。在詞作風格上,陳維崧由于早年受祖父和父親的影響,對忠義品行都有自我內(nèi)心的評判標準,因此當他看到親人朋友都紛紛舉起反對清廷的大旗為舊朝殉國,目睹百姓飽受戰(zhàn)爭災害流離失所后,心中產(chǎn)生對故國的思念和對現(xiàn)世的憎恨,常常迸發(fā)出壯志未酬的情懷,他把這種情懷融入他的詞作中,展現(xiàn)出一股雄渾豪放之氣,抒情一瀉千里,充滿了強烈的情感爆發(fā)力,比蘇詞更加雄渾,但不同的人生經(jīng)歷閱歷也使得他缺乏蘇詞的那種灑脫飄逸。在寫作手法上,陳維崧在學習前人手法的基礎上,結合自己豐富的史實才能,將歌行和賦的筆法運用到了詞中,平鋪直敘,縱橫議論,博古通今的手法使得他的詞能夠另辟疆界,自創(chuàng)新風,用豪情來抒悲憤之感,詞氣慷慨宏大,從而成就了非凡的造詣,為清詞的中興作出了重要的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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