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建雄
濱州學院人文學院,山東 濱州256600
田錫(940—1003)[1],字表圣,嘉州洪雅(今四川眉山)人,祖籍京兆(陜西西安)。北宋太宗、真宗朝,歷履左拾遺、右補闕、右諫議大夫等諫職,并掌銀臺、封駁司。田錫直言好諫,詩文并擅,著述豐富,但以諫諍顯名,并深得帝王稱賞?!端问贰ぬ镥a傳》記載,宋真宗高度評價其諫諍品格,道:“田錫,直臣也。朝廷少有闕失,方在思慮,錫之章奏已至矣。若此諫官,亦不可得。”[2]7954田錫公忠剛直,一生稽考儒術、昌言仁義,與北宋諸賢共同振起一代士風;其奏議極陳忠言讜論,經緯大道,淳厚典雅,贏得后世文士崇高口碑。田錫去世后,范仲淹為之撰《墓志銘》,司馬光為之撰《神道碑》,蘇軾為之奏議集作序。故此,研究北宋前期奏議,當首推田錫。
田錫一生所作奏議數(shù)量可觀,但存世者少。田錫一生進言勤勉,孤介耿直,傾慕唐代名臣魏征、李絳,以盡規(guī)獻替為己任,仕宦生涯,共上呈奏疏五十二章。但自以所陳治論皆為諫臣常言,不欲示于后人以求榮,因此多數(shù)于晚年自行焚毀。《宋史· 田錫傳》載其自陳心跡:“吾立朝以來,章疏五十有二,皆諫臣任職之常言。茍獲從,幸也,豈可藏副示后,謗時賣直邪?”因此,“悉命焚之”[2]7955?!端问贰?藝文志》載其著述“《田錫集》五十卷,又《別集》三卷,《奏議》二卷”[2]3553。又,范仲淹為田錫所作墓志銘中,述及“公奉事兩朝,由遺補歷御史,至諫議大夫,前后章疏凡五十有二”[3]。南宋趙汝愚《宋朝諸臣奏議》選錄田錫奏議共14 篇?!稓J定四庫全書· 咸平集》卷一、二,共存有田錫奏議14 篇,但其篇目與《諸臣奏議》小有差異。2006 年出版的曾棗莊、劉琳編《全宋文》,在《諸臣奏議》《咸平集》基礎上,從南宋李燾編《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和明代黃淮、楊士奇編《歷代名臣奏議》中輯得11 篇,合為田錫奏議存世文獻,共25 篇。本研究立論所依據(jù)文獻,即以《全宋文》為準。
表1 《全宋文》輯25 篇田錫奏議的篇名及來源一覽
田錫仕宦于承五代亂緒的北宋前期,久遭破壞的儒家道統(tǒng)尚未恢復,人心思變。北宋統(tǒng)治者求治意圖迫切,以田錫為代表的士人倡導仁義,不圖名利,自覺擔當起尊儒復古大任。他在《貽杜舍人書》中自陳:“錫天付直性,非茍圖名利者也,竊嘗以儒術為己任,以古道為事業(yè)?!盵4]
在儒家道統(tǒng)思想指導下,田錫奏議敷陳治道、條劃萬機,均不離儒家仁政范疇。他奏諫帝王鼓吹的制禮以經邦作樂以和人、法令尚簡而不可繁、“帝王之道,忌萌欲心”與帝王罪己以弭災等思想,無不帶有濃厚的儒家色彩。敷陳儒家仁義道統(tǒng)以進諫君主,使田錫奏議行文重教化而輕文采。他自陳作文主張:“人之有文,經緯大道,得其道則持政于教化,失其道則忘返于靡漫?!盵3]13田錫奏議文經緯大道,重儒家教化,充分貫徹了其文論主張,其所陳治理思想與方策主要體現(xiàn)在四個方面。
田錫秉承儒家“民貴君輕”的思想,認為民為國家之根本,規(guī)諫君主要關心民瘼,體民恤民。他認為農業(yè)是國家的根本,奏論:“農者國之大本也,谷者人之司命也”[3]83-84,提醒帝王要重本輕末,關心底層民眾。他奏議屢陳底層民眾生活之慘狀,建議君主關注民生。咸平年間,真宗點集強壯,意在征伐,田錫直陳“壯丁父母,逐家妻男,有哀慟之哭聲,實感傷于和氣”[3]109。至道年間,靈州百姓饋運糧草致死傷無數(shù),他痛陳“關西父哭子,弟哭兄,妻哭夫。悲哀之聲,感動行路;冤枉之苦,軫惻圣心”[3]121。他還對水旱災害發(fā)生朝廷依舊課稅、百姓餓殍遍野朝廷不及時救助的行為大膽奏陳,盡言無隱。
田錫以民為本、體民恤民的思想,為北宋前期太宗、真宗二朝開出治世良方。一方面,主張輕徭薄賦,蓄養(yǎng)民力。他認為“民之利莫先于省征徭、寬賦役,民之害莫大于用兵甲、挽芻粟”[3]117,故此他反對征伐,主張蠲免租稅、不奪農時、賑貸糧儲、除放傜役、聚蓄財貨、生育黎元[3]110。另一方面,重視禮樂教化,主張安民以禮。他認為禮樂具有教化功能,行鄉(xiāng)飲之禮,可以化民導俗,“使民知恥、知教、知禮”[3]84;設躬耕之儀,立藉田之禮,可以使“勸民不忘本”“農有余蓄”“俗知廉恥”“政教可喻”“盜寇不起”[3]83-84。輕徭薄賦以固本強源,行禮樂教化以濟世安民,田錫的治策顯系傳承了儒家治政思想。
與北宋多數(shù)士人一樣,田錫認為國之治亂系于帝王修德之高下。此一觀念源于漢代將天道與人事相關聯(lián)的陰陽災異觀念,后世成為臣僚借災異勸諫君王修德的利器。在《上太宗應詔論火災》《論旱災奏》《上真宗乞賑給河北饑民》《論安關輔奏》《論防下動奏》以及《論舉武勇才器奏》中,田錫以自然災害分別進諫太宗、真宗。他提出的應對自然災害的解決策略包括兩個方面。一方面,要求帝王要罪己。咸平五年(1002),滄州災害致饑民死亡,田錫將此歸咎于帝王修德不勤,請求真宗能像禹、湯一樣罪己,以責躬之意以謝天,以至仁之心以待下,“今陛下何不引咎,如禹湯罪己,略降德音,下饑餓殺人處州府,民心知陛下憂恤,然后振廩給貸,以救其死。若倉廩虛而饋運邊備尚未足,即日無可給貸,則是執(zhí)政素不用心所致”[3]106。另一方面,要求帝王修德以弭災。田錫認為,消弭災異的最佳策略就是帝王修德。至道三年(997),關西二十五州軍,秋澇成災,加以地震損毀屋廬,田錫憂寇盜弄兵,僭稱王公,及時諫真宗修德以弭災,“禳此災者在修德,除此患者在早圖。德之修者,以誠信感神明,以言行動天地,以簡易理機務,以清靜安黎元;圖于早者,減關市之征,放莞榷之利,蠲減租賦,優(yōu)復流亡”[3]117。同年,靈州地震,濮州、濟州、單州等處盜賊群起,田錫同樣諫真宗修德以弭災,“今地震之災漸見,陛下何不早謀而杜其漸;下動之象已萌,陛下何不熟慮而防其萌?修德以禳地震之災,早圖以防下動之象”[3]123-125。
田錫作為骨鯁之臣,總是不失時機地向帝王進獻逆耳忠言,以勸其進德修業(yè)。太宗執(zhí)政時,數(shù)度變更法令,田錫批評其政令朝令夕改,舍近謀遠,使民不知所從。真宗執(zhí)政時,田錫諫其行政御眾以寬、臨下以簡,以答天譴;真宗征兵不令守城,調派赴京賑災開渠,田錫批評此為失信之舉,諫其要信守承諾,取信于民。為圖宗永寧,田錫諫真宗早建儲闈以嗣膺大寶;為使帝王進德日新,他取經史子集要語,輯為《御屏風》十卷,置之于真宗御坐,以便于出入觀省。田錫謀策所出,無不為國而計,體現(xiàn)出其公忠體國、條劃萬機的品格與節(jié)操。
在對待北宋周邊少數(shù)民族政權不斷挑釁的邊防問題上,田錫主張精選將卒以加固邊防,反對輕易發(fā)動戰(zhàn)爭,采取系列策略,最終實現(xiàn)以德綏靖、不戰(zhàn)而勝的目標。北宋前期的太宗、真宗二朝,西北、東北邊防形勢嚴峻,田錫在《上太宗答詔論邊事》《論安關輔奏》《上真宗論點集強壯》中,闡述了針對西戎、北狄的系列防務主張。
田錫的邊防策略,主要體現(xiàn)為四個方面。第一,田錫認為邊防為立國之本,要重本輕末,須以“選求將帥為急務”[3]127-129。第二,加固邊防,反對輕易發(fā)動戰(zhàn)爭。在《論邊事奏》中,田錫提出“動靜論”,認為“動謂用兵,靜謂持重。應動而靜,則養(yǎng)寇以生奸;應靜而動,則失時以敗事”,反對輕易用兵,主張“審固封守”“無使曠日持久,窮兵極武”[3]112-113。第三,嚴明賞罰,完善決策制度,分化敵對勢力。田錫主張建立完善的賞罰制度,以提升將士參戰(zhàn)的積極性;優(yōu)化決策制度,使宰相參與軍事決策;使用間諜,以分化敵人內部團結。第四,以德化下,以德綏靖。田錫重視修德的作用,認為將帥行恩信、恤士卒,才會得士心。同樣,朝廷行德威,就會使四夷賓服。田錫的完整主張則為:“訓練師徒,選擇將帥;廣增蓄備,多置屯田;嚴其池城,明于斥堠;謹于烽火,利其甲兵;行間諜以離狄心,禁侵擾以怠敵意;待彼羸弱,因勢取之,候其賓服,以德綏之?!盵3]88-94
田錫的防務主張明顯帶有儒家重德的色彩,體現(xiàn)為以防御為主的保守策略。他的防務思想,與北宋文人主政背景下不信任武將,幻想以德制敵、舍土求安的集體觀念是不謀而合的。田錫認為,將帥“委任責成,不必降之以陣圖,不須授之以方略,自然因機設變,觀釁制宜”,便可以“以此無不成功,以是無不破敵”,明顯對武將有猜忌之嫌。他認為用兵有害于農業(yè)根本的想法,未免失于天真。他主張樞府軍事決策須事事過問宰相,顯系對武將失卻信任。另外,他主張舍靈州以求安關輔的策略,成為真宗執(zhí)政時期外交孱弱的先導。
身為宋廷諫官,田錫胸懷天下,憂國系民,雖位卑言輕,但思慮國務,條劃萬機,但凡朝堂政務,事無巨細,奏論無不所及。他所呈奏疏,多為長章,每陳奏論,大到邦交防務,小到科舉鄉(xiāng)飲,涉事繁多且廣泛。在《上太宗論軍國要機朝廷大體》中,他建議太宗軍務惜輕費之用,慎用征伐;重視言路,聘中書舍人備顧問,賦予臺諫彈奏抗言之權;罷建皇家池苑,為省寺新修館舍;對百姓輕用刑措,優(yōu)先欽恤。在《論政事奏》中,他諫言真宗所及,涉立仗、庠序、州郡城池、財貢、祈谷、征稅、法令、制科、鄉(xiāng)飲等諸方面,每一方面,均提出獨立見解與主張,可謂為君為民計慮,治繁總要,體國盡忠。他奏議中提出的每一項治策,無不體現(xiàn)出寬仁簡政、體民恤民的儒家色彩。
田錫為國謀計,頻上奏章,直言敢諫的行為,得到后世高度贊賞。司馬光在《書田諫議碑陰》中曰:“求治方急,公稽古以監(jiān)今,日有獻,月有納,以贊成咸平盛隆之治?!盵3]127-266司馬光認為,田錫急于求治的心理,勤于上書的諫議活動,對于真宗咸平年間盛世的形成,具有重要的促進作用。
從文學、文體角度而言,田錫奏議代表了北宋前期奏議的典型特征。北宋前期,文風承緒晚唐五代,以駢體四六為主,重辭藻雕飾,行文事鋪排,風格追求綺麗典雅。公、私文體大凡如此。田錫作文重明道教化,力避徒飾語言、辭藻而流于靡漫,形成了其思想淳厚、形式典雅的文風。從田錫在太宗、真宗兩朝所作奏議看,其風格變化明顯。其中,太宗朝以駢體為主,形式華麗,多鋪排渲染;真宗朝,他努力擺脫駢文的整飭與鋪飾,與依經史發(fā)論的奏議格套,嘗試在內容上追求質實,語言上向散體自由靠攏,章法上減少經史束縛而獨立發(fā)論,初步顯示出北宋古文革新的跡象。
駢儷藻飾、鋪采摛文是田錫太宗朝奏議的主要風格。這一時期,文壇承晚唐韓孟詩派雕章琢句之苦吟風習與玉谿詩瑰麗風格,形成了“西昆體”。私撰文學的風尚浸染到公文,使策論、奏議一類文體亦浸染相習。田錫作為一代文臣,其奏議寫作也不例其外。
從田錫在太宗朝所作8 篇奏議來看,均通篇用駢語,且辭藻雕飾,行文鋪排,近似賦體。這些奏議,多為長篇,大多在兩千字以上,最長者達三千字,文風華麗,常以賦體鋪排渲染筆法以論政事。如《請復鄉(xiāng)飲禮書》中言:
金石至和,非有樂于鳥獸,而鳥獸自舞;草木無情,非必應于律呂,而律呂能通;西伯之仁,不以化虞芮,而爭訟自息;晉卿之讓,不以矯欒靨,而汰虐自亡[3]80。
這樣明顯整飭且華麗的語言,辭藻、形式的過度雕飾、鋪排,嚴重抑制了實際內容的表達,使奏議作為上書體,失去了論事說理的本質特征,論政說理的實際表達淹沒在大量華麗、空洞的詞句之中,使文章流于形式化。又如《請修藉田書》:
惟月之吉,即晨以興。八鸞鏘鏘,前適東郊之道;百寮翼翼,相從北闕之下。鳴蒼佩于宸袞,建青旗于帝車。闐闔來風,振我發(fā)生之德;勾芒司候,佑我播種之儀。簠簋豆籩,薦先農之壇琿;耒耜黍稷,列公藉之阡陌。旭日新景,朝霞暖輝。千乘萬騎,列于左右;金根玉輅,儼于威儀。有司贊禮以降車,侍臣肅容以進耒。綺疇奮一撥之土,褕衣獻五稼之種。然后三公繼禮,九卿就列,庶寮迭耕,黎民終畝。于是順陽和之德,以農為先;示稼穡之艱,以己率下。以金石絲竹,感和悅之懷;以賞慶錫赍,助禮容之盛[3]83-84。
此段同樣華麗的文辭,只是想諫言帝王設躬耕之儀、立藉田之禮以安民,但是對古禮大量賦體式地細膩描繪,駢儷行文的大肆鋪排渲染,雖徒然增加了文章文學色彩的華美,而忽略了論事說理的文體本質屬性與受諫者閱讀與解讀的感受,近乎六朝奏議駢儷雕飾的風格特色。對于追求表達效率的公文而言,這樣的文風不值得提倡。
田錫奏議以思想的深刻、治策的高超見長。真宗時,他的奏議寫作,逐漸轉向對形式自由、內容質樸、思想淳厚、篇章精簡的自覺追求。他的12 篇少駢、微駢甚至無駢的奏議,均作于真宗朝。同時,篇章大幅精簡,多為千字以內的短章。這反映出他文學追求的自覺轉變,他的寫作實踐成為北宋中期詩文革新的先導。
田錫奏議寫作有著文學化的明確追求。為了使奏議公文語言避免板滯平庸,他注重在說理議論的過程中,運用階進、類比、譬喻等多種文學手段,使說理形象,語言生動,向古文復歸靠攏。
階進是田錫奏議常用的表達方法之一。階進說理,往往易形成嚴密的邏輯推理場域,使受諫者不自覺地進入進諫者設定的推理鏈條之中,并自然而然地為之折服。從形式上看,階進推理層層相因,環(huán)環(huán)相扣,具有“頂針”的形式之美。如,雍熙元年(984),他所上的《上太宗應詔論火災》:“宰相不得用人,而委員外郎差遣;近臣專受責,而求令録封章也。自此章奏必多,聽用必廣;聽用既廣,則條制必繁;條制既繁,則依從者少;既依從者少,則是法令不行;法令不行,則由規(guī)畫未當。”[3]85-88由宰相用人不當,致最終規(guī)畫未當,這一系列層層嚴密的推理,形成了無可辯駁的說服力,同時也增加了奏議語言的形式之美。他的《上太宗答詔論邊事》《論安關輔奏》也采用了階進的說理方法。
類比譬喻是田錫奏議議論說理的另一手段。將不同事物引相類比,可以使抽象的政理變得形象化,使受諫者易于理解接受,提高奏議的表達效率,并使語言生動,增加文章的文學色彩。田錫奏議在說理議論中,常引入類比譬喻,以啟沃君王,明曉政理。如《請修藉田書》中,他向太宗說明以禮安民的主張,以璽、器、涂、水分別喻君王與萬民,“上之化下,如璽之在涂;下之從上,若水之在器”[3]83-84。又如太平興國六年(981),他奏《上太宗論軍國要機朝廷大體》,以“馭馬”與“鑄金”類比帝王統(tǒng)治萬民,“臣聞古先圣人,牢籠天下,弛張睿略,舒卷人心。使萬人之心如一心,四海之意如一意。有若馭馬,又如鑄金。善馭者使之馳則馳,使之止則止;善鑄者使之圓則圓,使之方則方”[3](85)94-98。這樣將日常易曉的事物與深奧抽象的政理進行的類比,不僅使受諫者易于理解、接受,而且使表達避免了說理的單調與枯燥。諸如此類手法的運用,還有《論時政奏》《論舉武勇才器奏》等。
正反說理是田錫奏議常用的方法之一。田錫敷論政事時,常就某一情況可能出現(xiàn)的結果,進行正反描述、闡明,以為帝王陳清利害,并借機獻進良策。這樣的方法運用,使語言具有整飭、偶對、閉合之美。如《上太宗應詔論火災》:“今宰臣若賢,愿陛下信而用之;宰臣非賢,愿陛下?lián)窨捎枚沃?.....百官若舉其職,愿陛下聽而用之;百官未稱其職,愿陛下量其才而用之。臣謂百職若舉,則萬事從而自理;百官未修,則萬務從而亦隳。必若任而疑之,則上下非一心;疑而用之,則君臣非一體?!盵3]85-88連續(xù)使用正反相陳的方法,使語言整飭,邏輯嚴密,使受諫者對利害、得失一目了然。田錫的《上太宗答詔論邊事》等篇章同樣運用了正反說理的方法。
引例為證是田錫奏議常用的另一說理方法。田錫奏議引例以說理,不同于傳統(tǒng)奏議引用經典原文的做法,而是力避生澀、偏僻,援引眾人皆知的歷史人物或事件勸諫君王,且自述其事,不注明出處。如田錫諫宋太宗輕于用兵、慎用刑罰,以唐太宗史事為例勸諫,“昔太宗征遼,魏征苦諫。及貞觀太平之后,天下州郡三百有六十,羈縻之州有八百,屯田置戍,悉在外荒。豈是一一加兵,然后方來內附?......昔太宗因看《明堂圖》,見人五臟皆系于背,圣慈惻隱,免人笞刑。況太平之時,將刑措而不用;至仁之主,宜欽恤以居先。”[3]94-98他在《上真宗乞早建儲闈》《上真宗乞詢求將相》中亦分別引唐憲宗時李絳、唐太宗時李靖、隋文帝時韓擒虎以勸諫真宗。
論事析理周全備至,行文章法條達簡練,是田錫奏議所具有的明顯特征。田錫奏議大多開宗明義,直入主題,觀點表達鮮明,章法結構清晰條理,分析事理層次分明。
田錫真宗朝奏議多主題明確,結構嚴謹,行文條達簡練。此期奏議,多于篇首亮明所陳觀點,下文圍繞觀點所含層次逐一展開分析。如《上太宗應詔論火災》開篇即指出太宗為政之二弊:朝令夕改與舍近謀遠;下文兩部分,開頭分別為“臣所謂陛下有朝令夕改者,試舉其一二以明之”,與“臣所謂陛下有舍近謀遠者,試舉其一二以明之”,這樣的結構方式,使閱讀者一目了然。又如《上太宗論軍國要機朝廷大體》,開首言明“臣所言軍國要機者一,朝廷大體者四”[3]94-98,下文即逐一論述軍國要機與朝廷大體,條達簡練,無浮辭贅語。他在《上太宗條奏事宜》《論邊事奏》《上太宗條奏事宜》中等亦皆類此。
田錫奏議論事廣泛,分析事理周全備至。田錫對于政情的認識,具有角度多樣、層次豐富的特點。他在奏諫君主時,總能對于所論之事頭頭是道地鋪排出大段議論文字,體現(xiàn)出認識細膩、論述詳備的特征。如太平興國七年五月(982)的《論邊事奏》:
蓋事有可進而退,則害之成事至焉;可退而進,則利用之事去焉??伤俣?,則利必從之而失;可緩而速,則害必由之而致??烧D而赦,則奸宄之心或有時而生害;可赦而誅,則忠勇之人或無心而利國??少p而罰,則有以害勤勞之功;可罰而賞,則有以利僭踰之幸[3]112-113。
此段議論文字,為田錫向太宗闡述“利害相生”的道理。田錫分別以行事進退、緩速、誅赦、賞罰四方面政事為例進行正反相陳,誡省君主要審利害、明變易,謹慎決策,不可輕易舉兵。這段整齊的排比句,體現(xiàn)出正反對立卻互相依存的辯證認識,體現(xiàn)出層次多樣、論述細膩的特征,具有極強的說服力。田錫奏議普遍論事特征明顯,如《論政事奏》《論安關輔奏》《論靈州饋運奏》等篇,無一不論述詳贍、析理周全。
就文學角度考量,除上述三方面特征外,田錫奏議還常于論事中采用摹寫筆法,使情景呈現(xiàn)生動形象,具有動人以情的美學效果。如他在《論靈州饋運》中描摹百姓運糧之艱辛悲慘狀況:
昨聞百姓饋送糧草,死者十余萬人;糧草二十五萬,到者七八萬。糧草不到者,非戎人劫掠之;百姓不來者,非戎人殺戮之。是自相蹈籍,或因被劫奪。饑餓既眾,死亡遂多,去雖援之以甲兵,回即害之者士卒。今關西父哭子,弟哭兄,妻哭夫。悲哀之聲,感動行路;冤枉之苦,軫惻圣心[3]121。
這段細致形象的描寫,使讀者如睹其人、如聞其聲,對靈州百姓苦于饋送糧草的慘況心生悲憫,對于君主認識到政策的失誤并及時糾正具有較強的警示作用。此外,他在奏議中,還大量使用反問句式,以詰責口吻問政君主,以表達鮮明態(tài)度,如,“豈有朝令夕改之弊,豈有不精不當之虞也?此無乃垂之空言,示之寡信?何以置之為備員,而待之若冗秩也?”[3]85-88這種大膽的反詰句式,使奏議以言勸諫君主文體屬性在一定程度上得以實現(xiàn)。
作為北宋太宗、真宗朝以諫諍顯名的士人,田錫孤介剛直、忠言好諫,在士林中聲望等同唐之魏征、陸贄。對于北宋王朝,田錫忠心不二,一生勤勉進諫,規(guī)箴帝王進德修業(yè)、條劃萬機,奏進忠言輔弼時政、濟世安民,嘗言“事君之誠,惟恐不竭,矧天植其性,豈為一賞奪邪?”[2]7952《宋史·田錫傳》述其生平事跡,皆以諫諍為主,歷任職官,均奏言不輟。史載他在朝任諫官時,上疏論軍國機要,問責宰相趙普;任河北轉運副使時,“驛書言邊事”;徙知相州時,“復上章論事”;移睦州,“表請以經籍給諸生”;文明殿被火災,“拜章極言時政”;轉起居舍人,判登聞鼓院,“上書請封禪”;召為工部員外郎,“復論時政闕失”;天見彗星,“拜疏請責躬以答天戒”;掌銀臺,“有言民饑盜起及詔敕不便者,悉條奏其事”[2]7951-7955。田錫去世前,仍上書自草遺表,勸真宗以慈儉納諫為意,絕無私請。田錫于當朝政事,幾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且不畏強權,不論貴賤,顯示出崇高的進諫品格。
田錫奏議所陳政理與治策,對當朝政治裨益良多。田錫奏議規(guī)諫帝王宰執(zhí),效應顯著。據(jù)《宋朝事實類苑》載,太宗朝時,求治心切,欲諫臣將歷代治亂興亡之要,寫置屏風,便于日夕觀覽。田錫于此時進軍國要機二事,太宗大加贊許,稱田錫“真得鯁直之體”。又,趙普為相時,田錫直諫不宜弱臺諫之風,“普引咎,正容厚謝皆罷之”[5]。寶元二年(1039),范仲淹為田錫所作墓志銘,歷數(shù)其一生諫諍業(yè)績,并重點披露了其奏論三事為當朝帝王褒獎的事實:
太宗初,既取太原,范陽未下。帝怒,不賞平晉之功,中外囂然,而莫敢言者。獨公上書論諫,理意深切。帝感寤,璽書褒答,賜內帑錢五十萬。
在郡,聞禁中火,拜章極言,上嘉之。
咸平初,出使秦隴回,上三章,言陜西數(shù)十州苦于靈夏之役,朝廷為之戚然。出海陵之初,以星文示變,拜疏請降詔責躬,上奉天誡。真宗皇帝嘉其意,屢召對便殿[3]36-38。
范仲淹所記田錫奏議三事,不為諛辭,今存田錫奏議,分別有《上太宗論軍國要機朝廷大體》《上太宗應詔論火災》《論靈州饋運奏》為之佐證。可見,田錫治政思想與治策,深孚人君之望,對帝王決策與當朝政治,影響深刻。
田錫的忠直人格與直言讜論,振起北宋一代忠義士風,贏得后世崇高口碑。田錫奏議暢言國事,不避權貴,為明哲保身、垂默端拱的士人身先示范,引領士人為天下國家而計,忠盡許國?!端问?忠義傳序》道:“真仁之世,田錫、王禹偁、范仲淹、歐陽修、唐介諸賢,以直言讜論倡于朝,于是中外縉紳知以名節(jié)相高,廉恥相尚,盡去五季之陋矣。”[2]10231立仕于太宗、真宗朝的田錫,早于北宋諸賢倡忠之風,其引領之功,首當其沖。北宋后期,蘇轍奏進哲宗,亦稱許田錫引領北宋忠良士風,“真宗皇帝臨馭群下,獎用正人,一時賢俊爭托明主,孫奭戚綸、田錫、王禹偁之徒,既以諫諍顯名,則忠良之士相繼而起”[6]。明代王夫之論北宋政治,亦指出田錫的奏議言論與諫諍行為,對于北宋前期剛直正氣、篤厚士風的形成功不可沒,他說:“國家剛方挺直之正氣,與敦龐篤厚之醇風,并行而不相悖害。”但是素來“天子亦不矜好問好察之名,聞人言而輕為喜怒。則雖有繁興之眾論,靜以聽君相之從違,自非田錫、孫奭任諫諍之職者,皆無能騁其辯也。”[7]可以看出,田錫對于北宋忠義士風的引領,是不爭的歷史公論。
在肯定田錫奏議政治影響正面作用的同時,不能隱晦其局限性??陀^而論,田錫奏議所陳治策,多數(shù)為其時集體意識之反映。在帝王威權專制高漲的北宋前期,即使受帝王優(yōu)待的文士,其言事個性亦不可能得到徹底解放。田錫奏議中常將弊政歸咎于臣僚,而不敢詰責帝君,他的奏議常用“責在近臣,而不在圣躬;罪在臣輩,而不在陛下”之語[3]85-88,與北宋中后期士人奏議動輒指斥時弊、批評帝王的做法,形成了鮮明對照。此外,田錫奏議所陳舍土求安、不主用兵、限制將權的治策,迎合了帝王抑武崇文的理念,反映了文士集體對武將的公然猜忌與蔑視,對于北宋飽受邊患之苦局面的形成提供了助力。田錫奏進的治策,為帝王拒納者多,采用者少。蘇軾為田錫奏議集作序時,感嘆道:“今公之言十未用五六也,安知來世不有若偃者舉而行之歟。”[3]182一語道出了其時田錫進諫境況的窘迫。
歷史上,田錫素被尊以北宋太宗、真宗朝一代名臣,其公忠人格與直諫品格,深為時人及后世直臣稱賞。與田錫同朝的胡旦,稱田錫“學吞云夢,才高泰山,日隆王霸之圖,時積經綸之業(yè)”[3]4。北宋中期,范仲淹贊其不計個人榮辱、獨立不倚、公忠諫諍的人格,“公動必以禮,言必有法,賢不肖咸憚伏之。出處二十年,未嘗趨權貴之門。在貶廢中,樂得其正,晏如也”[3]36-38。此外,范仲淹作詩贊其諫諍精神堪與日月同輝:“孤高宋開府,千載可拳拳。山水真名郡,恩多補諫官。中間好田錫,風月亦盤桓”。(《新定感興五首》其一)[3]田錫的諫諍行為,提升了北宋以臺諫官員為主的言官的話語權,使北宋帝王空前重視言路,并最終使臺諫位極中樞。北宋后期,蘇軾親自為田錫奏議作序,推許其諫諍品格,道:“田公,古之遺直也。其盡言不諱”“憂治世而危明主”[3]182。同期,名士司馬光為田錫作碑陰,同樣贊許其人格,感嘆道:“嗚呼田公,天下之正人也?!盵3]266田錫的直諫品格與忠言讜論,為宋世文人樹立了顯在精神標桿。
在北宋奏議文體史上,田錫奏議以敷陳仁義、治策卓異、見解深刻見長,其行文遣句與辭采風格,相對黯淡。田錫作文重儒道輕文采,而北宋前期公、私文體本就受駢文習氣浸染嚴重,在古文革新觀念尚未萌芽之際,田錫奏議不可能思想與辭采兼擅。但即使如此,田錫僚友張詠依舊以文與道二層面推許其奏議:“觀其言非仁義不出,行非仁義不履。文彩純正,爭走造化?!盵3]122客觀而言,縱然田錫奏議的文學水平無法與北宋文擘歐陽修、蘇軾比肩,但其敷演仁義,經緯大道,主動打破駢體壟斷、引入散語并精簡篇幅的努力,具有北宋古文革新啟蒙的意義。一言以蔽之,田錫奏議,是北宋奏議文體史上顯要的一筆。
田錫是北宋以奏議顯名的大家。從文體發(fā)展史的角度言,田錫奏議是從南北朝與隋唐奏議駢化向宋代散化轉變的關鍵。他的奏議駢儷藻飾、鋪采摛文,帶有明顯的前代遺風,其引類譬喻等文學修辭手段的有意運用,顯示出宋人奏議散化嘗試的努力。田錫奏議對國事民瘼等治策的敷陳,彰顯出其擔當天下的仁者胸襟與品格。田錫奏議所陳政理與治策,切中時弊,對當朝政治產生積極作用,為帝王與時臣所高度認同。田錫踐行的忠直人格與直言讜論的品格,振起北宋一代忠義士風,成為后世諫臣與士人修身治政的高標??傊?,在宋代乃至歷代奏議文體史上,田錫是不可忽視的名家,其奏議文獻所陳治策與文風,除卻文學與文體價值,亦具有政治學、社會學的意義。發(fā)掘傳統(tǒng)文化中優(yōu)秀的治理思想,田錫奏議當為北宋名家中的不二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