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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與騷

2021-12-04 11:11:54鄭在歡
小說界 2021年6期
關(guān)鍵詞:姨父海波舅媽

鄭在歡

端午節(jié)的前一天,中午,我打游戲的時候,收到表弟的短信:老表,你幾時回?游戲已經(jīng)開局,我匆匆回了句“最近沒有回家的打算啊老表”,就火急火燎地投入到戰(zhàn)斗中去了。我用的角色是少女波比,她長得憨憨胖胖,掄一把大錘,最大的絕招是把人砸飛。這些天我只玩這一個英雄,已經(jīng)相當(dāng)熟練,在這個以擊殺對手從而獲取快感的游戲世界,菜是原罪,為了不被人殺,只能勤加練習(xí)。我的對手往往都是大學(xué)生、中學(xué)生,也有偷著玩的小學(xué)生和沒人管的輟學(xué)生,反正都是學(xué)生年紀(jì),像我這樣過了三十的老年玩家,反應(yīng)跟不上,時間也不允許,不是被迫拋棄了游戲就是被游戲拋棄了。我堅持下來,并且玩得還可以,于是還能從中得到些許微弱的快感。憑著一天三個小時的苦練,我已經(jīng)可以做到連殺七人而不死,殺到八個就“超神”了,聽到系統(tǒng)里激昂的女聲報出“Legendary”,總有種受到官方認(rèn)可的榮耀。其間手機亮了兩次,我沒工夫去看。我想“超神”,我想聽到系統(tǒng)播報我的“Legendary”,可惜我還是不夠厲害,死在了成神之前。等待復(fù)活的45秒,我拿起手機,看到了表弟新發(fā)來的兩句話:俺奶走了。恁姥今天中午走的。

我想了一會兒,不知道怎么回復(fù),又想了一會兒,不知道怎么回復(fù)。當(dāng)然這條信息肯定是要回復(fù)的,而我的少女波比已經(jīng)復(fù)活,看到隊友連點三個問號,我只能放下手機拿起鼠標(biāo)。我給自己定的規(guī)矩是不能掛機,無論如何不能掛機,這是不負(fù)責(zé)任的行為。在五個人的游戲里,要是有一人掛機,對其余四人不亞于災(zāi)難。這就是游戲的迷人之處,游戲跟世界截然相反,每個人都極其重要。我承擔(dān)起重要的責(zé)任,繼續(xù)舞著波比的大錘砸人,當(dāng)然我的心思肯定不在游戲上面了。我是個正常人,我不是莫爾索,雖然對于外婆一家來說我早就是個局外人了。小時候,外公確實短暫地把我接了過去,聲稱要助我遠(yuǎn)離繼母的魔爪,信誓旦旦地讓我加入到他們有愛的大家庭之中。那著實是個大家庭,我有五個舅舅和一直沒搞清楚具體數(shù)目的表兄妹們,還有兩個姨媽以及她們的兒女。在這個由自己一手制造的龐大家庭之中,外公向來以自己說一不二為榮。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了掌控權(quán)力,不光在家里,在外面也是這樣。他是鎮(zhèn)上銀行的要員,求他辦事的人絡(luò)繹不絕,當(dāng)然,作為一個每天七點鐘必須端坐在電視機前收看《新聞聯(lián)播》的老人,他素來剛正不阿,且痛恨一切邪穢。只是他接我過去的時候已經(jīng)退休,他用心培養(yǎng)的三舅也弄丟了職位,天天不管孩子,在街上胡吃海喝。他是個驕傲的人,然而他的子女帶給他的恥辱與麻煩更多,這或許就是他食言的原因,只是我那時不懂,所以只能恨他。

我在這個大家庭只度過了一個學(xué)期,第二年春節(jié)剛過,他把我叫到跟前,窩著一臉舒展不開的羞愧對我說,孩子,我不能再管你了。我沒有說話,但他一定感受到了我的傷心,他提高聲音說,你可別怨我啊。他一定想聽到我通情達(dá)理地回應(yīng),只是我實在說不出話來。他也沒話了。我偷偷看了他一眼,正好被他看到,那應(yīng)該是他最接近理虧的一次,不過一發(fā)現(xiàn)我的目光立刻又板起面孔,用更大的聲音說,你也沒資格怨我,你們誰都沒資格怨我,我也有我的苦處。那一年我十四歲,理所當(dāng)然地對世界感到失望,并接受了命運。連他都能食言,我實在是不知道還能相信什么了。所以我沒聽他的話,實實在在地怨了他六年,或許還要更久一點,只是六年是個重要節(jié)點。六年后,我二十歲,大舅打來電話,告訴我外公走了,讓我無論如何回去一趟。當(dāng)時我正在快餐店吃晚飯,捂著話筒輕描淡寫地告訴他,我剛找了工作,沒辦法回去。我說謊了,我沒有工作,我只是條件反射地說了謊。掛掉電話我就開始反思,為什么要和一個死人置氣?我本是一個喜歡熱鬧的人,我喜歡在一個熱鬧的場合看到各色人等的各色舉動,這或許是一個作家的職業(yè)病。以外公的生平,他的葬禮一定很熱鬧,想不到跟他置氣的沖動竟然抵消了本能。把對他的埋怨落實到不去參加他的葬禮,或許也算是一種儀式。他去世的前兩年中風(fēng)在床,頭一年腦子還算清醒,只是雄風(fēng)不再,再沒人拿他的話當(dāng)回事,雖然他還習(xí)慣性地板著面孔。第二年已經(jīng)糊涂了,我去看他,他要辨認(rèn)一會兒才知道是我,然后馬上就對我展開批評:你怎么都不來看我,你是不是還在怨我。我趕緊也裝糊涂,我怨你什么呢,你對我那么好。然后他就真的糊涂了。有一次,他在剛清醒過來的時候看到我,用極其虛弱的聲音問我,歡啊,你還怨我嗎?那應(yīng)該是他最接近可憐的一次,我?guī)缀醵家滩蛔「嬖V他,我不怨你了,一點都不怨。可我說不出口,我也沒有把怨說出口過,那不怨又從何而來呢。所以,真正知道我心里有怨,是從不去參加他的葬禮開始的。

十年前當(dāng)然想不到十年后同樣有一場葬禮要我參加,而我正玩著一局游戲。好在表弟發(fā)來的是信息,我有足夠的時間想想該怎么反應(yīng),也有足夠的時間把游戲打完。游戲贏了,我有十七個擊殺,是全場的MVP。我獲得MVP的次數(shù)不多,也沒有刻意追求過這個,然而那局我就是。游戲完了,我給表弟打過去。

你回家了嗎?

就準(zhǔn)備回。我等會兒開車去接海浪,夜里就能到家(海浪是其弟,他叫海波)。

噢,你們開車回啊。

對,你怎么回。

我要回的話就高鐵。

哦,好。

俺姥是怎么走的。

心梗,送到醫(yī)院就不行了。

噢噢,葬禮什么時候辦。

后天吧,明天端午肯定不行。

好,我知道了。我看明天能不能回去。

好,你看吧。他的語氣冷淡下來。

掛了電話,我去網(wǎng)上查票。我知道我的反應(yīng)讓人不太滿意,可我實在沒辦法給出肯定的答復(fù)??窜嚻钡臅r候,我還是不確定要不要回去,雖然這一次同樣沒什么事情。這究竟出于一種什么心理,是習(xí)慣性不愛說肯定的話還是因為對外婆也有怨呢,一時很難厘清。我肯定是怨過她的,且怨得比外公更為明白。那時候,我和一眾表兄妹依偎在她身邊,吃她做的飯,睡她鋪的床,蓋她疊的被。她時常抱怨我們太吵,而我只是覺得幸福??梢院痛蠹乙黄鹣硎軐φ{(diào)皮的斥責(zé),讓我覺得很幸福。有一次,我玩得太瘋,褲襠破了,急忙忙拿給她,讓她縫。斥責(zé)我們的調(diào)皮,搶救我們的狼狽,一向是她的拿手好戲。不過那一次,她拒絕了?!岸甲屛铱p都讓我縫,你們要把我累死嗎?”——斥責(zé)我們的調(diào)皮。我嬉皮笑臉地舉著開襠的褲子,等她接過去?!澳銢]有奶奶嗎?拿回家讓你奶奶縫去?!薄芙^拯救我的狼狽。于是我只能更加狼狽,并且很快就傷心起來,因為注意到她說的是“拿回家”,看來她并不覺得這里是我家。后來回到家,我把這件事說給奶奶聽,沒想到奶奶一聽就狠狠地記住了,在這之后常常繪聲繪色地提起這一段,以至于連我都要懷疑,這件小事究竟是我記憶里的,還是奶奶幫我記著的。反正我是同意了她的論斷:人還是跟自己養(yǎng)大的孩子有感情。“她的孫子都是她看著長大的,你是憑空過去的,她當(dāng)然沒那么疼你了。”所以我也接受了這個事實,我只是一個外孫,能盡的本分也就是逢年過節(jié)去走個親戚。同樣是奶奶的灌輸,在外公讓我回家的頭一年中秋,我死活不愿再到他家去,是奶奶拿著竹竿把我趕到馬路上,推我上了公交車。這個時候她則是另一套說辭:他們也不容易,那么多孩子,照顧不過來了、心煩了都是難免的,你做晚輩的不能記他們的仇。這兩套說辭她全都說得情真意切,一個孩子很難不感到迷惑。

把所有車次看了一遍,還是沒有決定要買哪班。下午兩點了,我決定先給自己定個外賣,劃過雞蛋羹時,突然想起去年的這個時候,外婆給我打過一個電話。

她從來沒有給我打過電話,我也沒有給她打過,我們的交往僅限于每年春節(jié)的一次探親。一般是初三,我拎一箱雞蛋和一箱牛奶去看她,這是外公在世時定下的禮物。有一年他看著我?guī)サ娘灨珊惋嬃虾苁窍訔?,說你別再拿這些過來了,都讓小孩子給吃了,你要帶就給我?guī)б幌潆u蛋。他說得很不客氣,我則哈哈大笑,打心眼里喜歡他這樣不拐彎抹角的脾氣。舅媽在一邊打圓場,說怎么還有跟人要禮物的,要我說什么都別拿,人來了就好了。他也哈哈一笑(他很少笑),說,我當(dāng)然也不想讓他花錢了,不過既然要花就花在正地方,別花冤錢。從那以后,我就只買雞蛋了,后來隨著行情上漲,又添了牛奶。去年春節(jié),我像往常一樣把給舅舅們的“紅?!毙对陂T口,親手提著雞蛋和牛奶去外婆的小屋,剛踏進(jìn)門就被一股異樣的氣息裹住了,只是一時沒有反應(yīng)過來,于是問出了那個愚蠢的問題:俺姥咋在床上躺著?她嘆了口氣,虛弱地說,唉,我癱了啊。與此同時,我也注意到了床前的便盆和空氣中若有似無的便溺味道。我只能盡量減小驚奇的程度,問她什么時候的事。有半年了。她淡淡地說。這時我才恍然大悟,為什么去年夏天會接到那樣奇怪的一個電話。那應(yīng)該是她剛剛患病的時候,因為從來沒有接到過她的電話,我很見外地問她有事嗎。沒事,就是想你了。她說。如果是奶奶,我肯定會毫不猶豫地說我也想你了,但我只是笑笑。噢哈哈。現(xiàn)在我還能準(zhǔn)確地還原這一聲笑,這是我使用頻率很高的一種聲音,主要用來緩解尷尬。她問了問我的生活和工作,我說挺好的。我問了問她的身體和天氣,她也說挺好的。短暫的沉默之后,她問我結(jié)婚沒,然后就毫無征兆地哭了,你總這樣不結(jié)婚怎么辦呢?我現(xiàn)在就掛念你一個了。就像一個不怎么熟悉的老同學(xué)突如其來的表白一樣,讓人無措,也讓人尷尬。我只能忙不迭地勸她別哭了,讓她不要想那么多,告訴她我過得很好。她的哭聲一直沒有止住,我很快就不耐煩了,推說有事掛了電話。想到那通電話她是躺在床上打的,我第一次有了愧疚之情。等人都走完之后,她悄悄摸摸地告訴我,外公給她撇下的錢還剩下不少。這個錢我是花不上了。她不無遺憾地說。當(dāng)然,她也沒有說要給我,或告訴我要給任何一個人。她只是真情流露,遺憾于終于財務(wù)自由之后卻又喪失了花錢的能力。這是我最欣賞她的一點(這些年,我苦口婆心地向奶奶宣揚這一觀點,從沒收獲任何成效,她寧死也不愿意給自己花錢),她生了那么多孩子,她成長在那么傳統(tǒng)的環(huán)境里,但她從來沒有讓人人鼓吹的奉獻(xiàn)精神將自己吞噬,她始終秉持要照顧好別人先把自己照顧好的原則——說到這,我似乎有點理解她為什么不給我縫褲子了,或許這就是她的良苦用心呢?讓我從小就學(xué)著自己照顧自己——當(dāng)然,這么說無異于笑話,噢哈哈,如果你看到這里不笑的話,那就是不知道親情說起來(尤其是寫起來)多么具有欺騙性。不過笑話也有可能就是真相,而且是最難得出的那種真相,所以我想到笑話總會說出來,說出來的時候真相會一閃而過,然后就只剩下笑話。尊重真相的準(zhǔn)則就是絕不能揣度,一旦開始揣度,最好的結(jié)果也就是得出一個笑話,其中含著一閃而過的真相,其后就是無盡的笑話,更壞的結(jié)果是什么都得不到,落入到揣度的無限深淵。所以我不能說她是否愛我,我們沒到那個份兒上,我只能確定她對我肯定沒有壞心眼,而且還會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nèi)款待我。比如我小時候不吃肥肉,每次我去,她都會準(zhǔn)備好瘦肉,并且只做給我吃。這已經(jīng)是很好的關(guān)系了,可惜那時候的我不懂。再大一點的時候,聽外公說,在母親剛死的那幾年,她甚至不想見我,因為看見我她會傷心。但她還是忍著傷心見我了,并給我準(zhǔn)備瘦肉。憑這一點,說她是個現(xiàn)代女性也不為過。

我買了第二天九點的票,截圖發(fā)給海波。他已經(jīng)在路上了。

我打給奶奶,告訴她明天回家的事。她先是開心,后又痛惜,接著又欣然。開心于我要回家,痛惜外婆的死,欣賞她走的方式。走得好,走得干脆,這樣不受罪。她歡快地說。她已經(jīng)受過罪了,我說,別忘了,她可是在床上癱了一年。是啊。奶奶的聲音又黯淡下來。我們又聊了十多分鐘,一直聊到我的外賣送來。吃外賣的時候,才想起約了一個喜歡很久的女孩來家里過端午,本來說要做飯給她吃的。我只好忍痛取消這個約會,沒說具體原因,她也沒有多問。再約吧。她說。再約。我說。說出口才發(fā)現(xiàn)這個詞竟還有奢侈的含義。

下午五點,又一個表哥打來電話,他是大姨的兒子,腦子不太靈光,啰嗦起來沒完沒了,唯一有用的信息是大姨已經(jīng)到家,大姨父正在回家,他因為要看店走不開。

晚七點,大姨父打來,問我要不要回去。我正在打游戲,敷衍地回應(yīng)他。他跟他兒子一樣啰嗦,不厭其煩地跟我匯報他如何乘車,如何倒車,車又是如何難找,正坐著的這輛車又開得多慢。我知道這段枯燥的乘車報告里隱含著抱怨,海波和四舅一家都是開車回家,卻沒人順道搭上他。四舅自不必說,前些年因為和他搶生意曾大打出手,雖然四舅到那邊做生意是他帶去的。海波呢,自然站在本家叔叔一邊,所以對他愛搭不理。果然,很快他就抱怨起來,說到委屈處幾近哽咽,害得我心煩意亂,連連陣亡。我最終忍不住說了重話,哎呀你快別在乎這些破事兒了,他們不理你你也不理他們不就完了。他悻悻然掛了電話。

晚上十點,五舅打來,是一個頗為正式的通知電話,也糾正了早些時候的一些謬誤。我很高興聽到初八才辦葬禮,那意味著初七回去也不遲,也就意味著明天的約會還可以再搶救一下。一掛電話,我就改簽了車票,而后給女孩發(fā)了信息:沒想到吧,我又來約你了。

第二天,我醒得很早,在網(wǎng)上定了做飯要用的食材,洗了澡,然后就開始收拾房間。我擦了很久沒擦的馬桶,擦了濺滿牙膏沫的洗手臺和鏡子,擦了積灰的灶臺和洗碗池,收拾了茶幾上的書和雜物,鏟了貓砂,澆了花,收了衣服,疊了被子,這些都干完,還沒到十點。我打開電腦,邊玩游戲邊等。

十二點剛過,她到了。我下樓接她。她沒走我指定的那個門,小費了一番周折才見到面。我接過她手里的紅酒和粽子,夸了她的穿著。她一進(jìn)門,我的貓就躲了起來,并且再也找不到了。做飯的間隙,我竭力搜尋各個角落,一開始是想找出來讓她親近一下,后來只是單純地想要找到。有那么一瞬,我心慌至極,以為它趁我們進(jìn)門的時候跑了出去,當(dāng)然這是不可能的。又有那么一瞬,我毛骨悚然,覺得它有神力,想不讓人看見就可以不讓人看見。越找不到,就越焦躁,我不想讓她看出這一點,只好放棄尋找。往油鍋里放魚的時候,濺起的油花燙了手,我沒當(dāng)回事,坐下來吃飯時虎口鼓起兩個水泡。我展示給她看,她摸了摸,露出心疼。沒什么,我說,太久沒做飯了。這是實話,我得有四五年沒有做過飯了,自從去影視公司上班以后,就沒了做飯的工夫,不上班后,也丟了做飯的習(xí)慣。重操舊藝,我拿不準(zhǔn)是不是做得還行。一共三道菜,豆豉鱸魚——曾是我的拿手菜;清炒紅薯葉——我想讓她嘗一嘗兒時鄉(xiāng)下的味道;蒜蓉西蘭花——因為冰箱里剛好有西蘭花;另有一道網(wǎng)購的撈汁海鮮,兩個人吃足夠了。她用實際行動表達(dá)了對我廚藝的肯定,把三道菜吃得干干凈凈,唯獨剩下那份海鮮。你不愛吃海鮮嗎?愛啊,但我更愛你做的菜。這樣的幸福無以言表,除了喜愛,還有肯定,肯定的喜愛必然是最好的愛。

吃完飯,我們又找了一會兒貓,實在找不到,我們就去小區(qū)對面的商場看一部新上映的電影。這是一部充斥著懷舊搖滾的時尚大片,很對我的胃口。一整場,我都在跟著音樂扭動。她也在動,因為我花十三塊九毛九為她的座椅開了按摩功能。散場后,天也快黑了,我?guī)チ顺Hド⒉降暮舆?。正值盛夏,兩岸野花喧囂,河里水草豐茂,本不干凈的水面也能映出人影。她擺出各種姿勢,我找到各種角度,鏡頭前后都是一樣從羞澀到變形的笑。

晚上回家,她提議讓我先進(jìn)去找貓。為了顯得逼真,我把她關(guān)在門外,找遍所有房間,還是一無所獲。她進(jìn)來后也不甘地找了一會兒,我只能一個勁兒地活躍氣氛,痛斥貓的軟弱。晚飯只吃了粽子,喝完了剩下的紅酒。一起坐在沙發(fā)上閑聊,接著喝威士忌。我拿來冰好的蘇打水,她說自己正是生理期,不能喝涼的。于是我喝威士忌蘇打,她喝純的。酒起作用之后,話多了起來,主要是她說,我聽。說到家庭,她說她的外婆八十多歲了,還能爬山,還能跟著她父母去新疆旅行。我由衷地說真好,但我沒說外婆的事。在一個沉默的間隙,我吻了她。這之后,我忍不住說了昨天為什么毀約,今天又為什么能續(xù)約。她表達(dá)了遺憾,不過話題很快就轉(zhuǎn)到了情感經(jīng)歷。主要還是她說,我聽。其間我一直想再吻她一次,但沒找到機會,因為她的故事太精彩了。到十二點,她要走了,說明天還要上班。我把她送到小區(qū)門外,看她上了車。回來的路上,甜蜜而傷感。

次日的清晨,我躺在床上,看前一天給她拍的照片,挑了幾張加上濾鏡發(fā)給她。她正在地鐵上,快樂地說自己要遲到了。我又睡了一會兒,起床,洗前一天的碗,這時發(fā)現(xiàn)手上的水泡更大了。我找到一根針,挑破水泡,開始玩游戲。到了下午,已經(jīng)挑破的水泡再度鼓起來,于是再挑破。夜里,躺在床上看搞笑視頻的時候,水泡又盈滿了,伴著隱隱的痛,但我已經(jīng)懶得管它了。大概凌晨一點鐘,海波打來電話,問我到家沒。我說明天到。那你不用回了,他說,恁姥已經(jīng)埋了。

為什么?

因為墳地的事兒,他說,很復(fù)雜,總之已經(jīng)埋了,你把票退了吧。

墳地的事兒?什么事兒?

很復(fù)雜,他說,不好說。

那你能說說嗎?我有點生氣了。

這事兒跟你也沒關(guān)系。他說,簡單說就是人家不讓埋,我們硬給埋了。

誰不讓埋?

巴狗。

巴狗是誰?

巴狗是恁姥爺?shù)男值艿暮⒆?,能明白這個關(guān)系嗎?按排行你得叫他八舅,只是咱們還小的時候,恁姥爺跟他們家就有過節(jié),后來又和好了,所以恁姥爺死的時候能埋到他們家地里,那也是咱們的祖墳,但現(xiàn)在屬于他們家。后來不知道因為啥,巴狗又跟恁幾個舅不對付了,死活不讓把恁姥埋到他們家地里,怎么說都不行。剛才我們拼理了一下,說趁著夜里偷著把恁姥爺?shù)膲炌陂_,給他們兩個合葬,就等于是生米做成熟飯,那樣巴狗也不能再怎么樣了。

所以是剛剛埋的?

對,剛埋完,我正給人送挖掘機。

誰出的主意?

什么?

趁著天黑埋,誰出的主意?

我們一起決定的。他不耐煩地說,總之已經(jīng)埋了,你也不用回來了,把票退了吧。

好吧。我這么說,但并沒打算退票,我想的是等明天回家再問問清楚。

掛了電話,我感覺到一絲幽默,同時也有些沮喪。成年之后第一次奔喪,卻是這樣的結(jié)果,在內(nèi)心里,我特別想見識一下這一干人等在葬禮上會是什么表現(xiàn),我自己又將是什么表現(xiàn)。沒想到,葬禮也能放人的鴿子。

我看不下去搞笑視頻了,坐在床上抽煙。片刻之后,五舅的電話又打過來,這次我沒問,他又把事情講了一遍,最后讓我把票退了。他的電話加重了我的沮喪,也堅定了我回去的決心。這種沮喪類似于盛裝打扮要出席一場宴會,卻被人告知宴會已經(jīng)結(jié)束了,于是就有一股莫名的火,于是無論如何也要穿著這襲盛裝出門一趟。

第二天一早,我去趕火車,當(dāng)然不是盛裝,不過也是一身新衣,因為是全黑的。四個小時的高鐵之后還要坐一個半小時的汽車,在汽車上已是下午兩點,司機開了雨刷,我才發(fā)現(xiàn)下了小雨,越往前雨就越大,不過始終沒有大過小雨的范疇。我打給大姨父,問他在哪兒。他高聲說在大舅家吃飯,話中已有醉意。我說還要半個小時到。他開心地說,那好,我等著你。

我先回了奶奶家,雨不下了,地已濘泥。我卷起褲腿,從柏油路上下來。因為奶奶堅持住在水泥路沒有覆蓋過去的老宅,所以必須要穿過門前的一大片樹林。腳下的小路逐步收縮,直到被灌木吞噬。是啊,我們都不在家,這條路沒有人踩,草木翻身做了主人。我被攔在這道綠色的圍墻之外,研究著怎么走過去。林中鳥鳴如沸,一聲大過一聲,最大聲的是斑鳩,此起彼伏的“咕”“咕”“咕”,不是鴿子的“咕咕咕”,就是單一的“咕”聲連成一片,像機械的電子音樂,陌生且詭譎。曾經(jīng),這片林子是我們的兒童樂園,除了樹能持續(xù)不斷地長高,地上的草在孩子腳下從來長不過三寸,樹上的斑鳩在彈弓和竹竿的夾擊之中難有完卵,就連地下的蟬也很難活到脫殼之日。我們興致勃勃地捕捉一切活物,致使它們稀有而寶貴?,F(xiàn)在呢,這片老宅完全被鳥蟲盤踞,還生活在其中的幾個老人倒成了奇珍異獸。我研究好出路,踮著腳踏進(jìn)一片荊芥叢,那條奶奶從來不喂的老狗汪汪叫起來。奶奶很快出現(xiàn)在門前,像往常一樣驚呼:咦——俺孫兒回來了。

放下包,跟奶奶聊了一會兒,我迫不及待要到外婆家去。電動車不在家里,奶奶說四叔騎著打牌去了。我問四叔怎么沒有出海,奶奶說這會兒是休漁期,他回來有半個月了。天天不著家!末了她咬著牙抱怨。我給四叔打電話,傳來停機的播報。我又打給二叔,同樣不通。他們總是頻繁更換號碼。我打給二叔的女兒,也是我唯一成年的堂妹,她今年二十五歲,已經(jīng)是兩個孩子的母親,目前正在鬧離婚,同時也在跟她爸鬧別扭。她告訴我二叔在家。

往二叔家的路上完全是另一番景象,平坦的水泥路,兩邊擠滿三層高的樓房。二叔住在公路邊上,同樣的三層樓和大院子。去年他查出脊椎問題,做了手術(shù),放了鋼板,不能再去煉鋼廠上班了,好在他用在煉鋼廠掙到的錢買了這座院子。他曾是我兒時的英雄,嚴(yán)肅、干練、孔武有力,手臂上有一條自己蘸著藍(lán)墨水刺的龍文身。他熱衷于呼朋喚友,打牌喝酒,如今站在他拿肉身換來的大宅前,剛過五十的人已有了老態(tài)。我們在門前抽了根煙,望著不遠(yuǎn)處剛剛收割完畢的麥田,我問他收成怎么樣。他說就那(樣)。這是他的口頭禪。他的另一句口頭禪是“實際上”,連起來說是“實際上就那”,這句話他說了半輩子,說到胳膊上的文身都褪色了。

我把電動車騎上公路,其間停下一次,拍了一張照片。剛剛收割過的麥田留下一片綿延不絕的金黃麥茬,跟剛下過雨的灰色天空勢同水火,這是我早就忘卻的景色,如今可以被電子屏幕輕松保留下來。十五分鐘后,我來到大舅家。大舅的二女兒剛好走出門,看到我熱情而小聲地招呼。她領(lǐng)我走進(jìn)屋子,小聲地通報:歡歡來了。

歡子回來了。大舅說著就掏煙。

歡子回來了。大舅媽挪了把凳子過來。

歡子回來了。大姨父坐著沒動。

回來了?大表哥站起來沖我點了點頭。

大表哥應(yīng)該是我此行最想見到的人。他比我大七八歲,少年時我一來就找他玩。當(dāng)然,我不能一上來就跟他講話,我要先回應(yīng)長輩。我接過大舅遞來的煙(按理說晚輩是不應(yīng)該接長輩的煙的,但我每次都接,我不會那一套推來辭去的繁文縟節(jié),接過來反倒干脆),在舅媽給的凳子上坐下,回應(yīng)大姨父關(guān)于行程的討論。這有點像沒話找話,但男人們聊起來總是興致勃勃。坐了什么車?坐多長時間?多少錢?要不要轉(zhuǎn)車?在哪兒轉(zhuǎn)車?只有在這時候,才感覺衣食住行中的行是一件大事。把這些聊完,我覺得還是應(yīng)該問一問外婆的事,雖然已經(jīng)很清楚了。我說,那個巴狗,他咋那么厲害,說不讓埋就不讓埋?大舅咳了一聲,說,那你有啥點子呢,那是人家的地,人家說了算。在整理冰箱的舅媽罵了一句,哎,他想的還不是以后,這一家那么多人,以后要是都往他家埋,那塊地還能種嗎。大舅斥責(zé)了一句,你說的什么話,難道老死八輩兒都往那兒埋啊,不是咱爹那一輩兒才埋那兒的嘛。就是啊,舅媽順著他說,就是說老八不懂這個道理嘛??此麄冇辛嘶饸?,我也不好說什么了。這時我突然有了一個疑問,這個叫巴狗的,是不是因為排行老八才有了這么一個外號(晚些時候我問了四舅,的確如此)。沉默延續(xù)了一會兒,大姨父又開始找我說話,問我工作怎么樣,為什么不結(jié)婚,又埋怨我總不給他打電話。他明顯還醉著,我敷衍地答話,后來有點煩了,就故意笑著嗆了他一句,我老跟你打什么電話,咱們兩個大老爺們有什么可聊的。舅媽也來幫腔,對啊,人家一個小年輕,跟你一個老頭子說什么。大姨父不說話了。我有種完成使命的輕松,把凳子搬到大表哥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說,海潮,咱倆得有十年沒見了吧。他不好意思地笑笑,說有那么多年了嗎。我一時不太適應(yīng)他的靦腆和木訥,小時候,數(shù)他鬼主意多,數(shù)他說話彩,再見面,他一下子就變成了一個精瘦沉默的中年人。他兒時得過小兒麻痹,瘸了一條左腿,右手也萎縮成爪狀,即便這樣,他仍是最有勁兒的那個,當(dāng)然,那時候我們都還小??隙ㄓ邪桑艺f,你走的時候長江(他大兒子)剛上學(xué)吧。噢,那有了。他說,你想想,長江今年都十六了。有那么大了?有。該上高中了吧?沒有。十六還沒上高中?噢,上了。到底是上還是沒上,這是你兒子嗎?是,上了上了。他又不好意思地笑了。

院子里一陣喧嘩,聽聲音應(yīng)該是二舅,我跟他得有二十年沒見了,或者更久。自他賭博輸了襁褓里的女兒之后就再沒回來過,他因此成了外公不愿提及的存在,但我還是認(rèn)識他的聲音,源于去年在家族群里,他連發(fā)十幾條語音,痛罵他的兒子吃里扒外,一個勁兒地找他要錢。后來隔三差五他仍會發(fā)語音,內(nèi)容多半涉及家庭矛盾與錢財糾紛,實在沒事的時候,我會點開聽聽,出于一個作家對社會民生的關(guān)注。不過他的話大多沒頭沒尾,很難弄清其中緣由。他掀開簾子進(jìn)門,我站起來,叫二舅。他沒聽見一樣,完全無視我的存在,繼續(xù)院子里沒罵完的話:我是拿那貨沒辦法了,你們趕緊過去給他弄回來。這時我已猜到,他口中的“那貨”多半是三舅。

誰有辦法呢,他那樣的貨。大舅說。

哎,我就說別讓他喝酒別讓他喝酒,你看吧,喝兩杯貓尿就出去惹事。舅媽說。

誰讓他喝了呢,他自己掂著酒來的。大姨父說。

在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并沒打算解決問題的談話中,我大致了解了事情的原委:巴狗發(fā)現(xiàn)了埋下去的外婆,揚言要將其挖出來,經(jīng)過中間人調(diào)節(jié),這邊商議后答應(yīng)給巴狗兩千塊平息此事。三舅是在商議之后得知的消息,他極為不快,聲稱不用給巴狗一毛錢他就能擺平,“你們非要給錢,就給我吧”——這是他的原話。大家像往常一樣,把他的話當(dāng)成屁話,沒料想他在喝了酒之后去找巴狗幾兄弟鬧事,在人家門前撒潑打滾兒,打狗罵雞。大家倒是不擔(dān)心他會挨打,只是怕好不容易談攏的事再被他攪黃。而在他們并沒有明說的情況下,我隱約猜到中午跟他喝酒的人是大姨父。

海波呢,我說,讓海波去給他弄回來不就好了。

海波開車帶你五舅媽去城里看病了。大舅媽說。

海浪呢,讓海浪去。二舅說。

算了吧,大舅說,他不去還好些。

海浪剛剛二十出頭。他出生時三舅正和三舅媽鬧離婚,在外公的主持下過繼給五舅撫養(yǎng)。外公死后,三舅在三舅媽的鼓動下通過幾番打鬧又把孩子要了回去,十來歲的海浪稀里糊涂跟著回了家,不過很快就發(fā)現(xiàn)這個所謂的親爸跟把自己帶大的爸有多大差距,等他再長大點,就又反戈管五舅叫爸,管親爸叫“喂”。三舅媽雖和三舅離了婚,但還是用多年積蓄給兩個兒子分別買了房子,因此兩兄弟尊母黜父,重回母系社會。三舅呢,對此種種不僅毫無芥蒂,反而樂得自在,五十歲的人照舊終日混在街頭,像個沒心沒肺的逃學(xué)少年。在這個鎮(zhèn)上,他確實闊過,有過一陣呼風(fēng)喚雨的好日子,在弄丟職位的二十年里,他始終沒有從闊綽的幻覺里走出來,就算已經(jīng)淪落到破鼓萬人捶的地步,他也堅信自己隨便一鼓就有掌聲。

在三舅回來之前,四舅先到了,這時我正和大表姐站在門口聊天,并且剛剛得知她已經(jīng)離婚三年了(我知道,事件很密集,我之所以說這些盤根錯節(jié)的事情,也只是想傳達(dá)這一點而已——事件很密集,在一個久別重逢的大團(tuán)圓場合,事件像冰雹一樣兜頭蓋臉,我還沒來得及說的事情有:海波也于去年離了婚,離婚的原因很古怪,他與妻子打鬧時被孩子拍下發(fā)抖音,剛學(xué)會認(rèn)字的一年級男孩配了聳人聽聞的標(biāo)題:快救命啊!我爸又打我媽了!短短半小時這條視頻就傳遍親友圈,妻子娘家的兩位哥哥很快殺到,不分青紅皂白將海波打得滿地找牙。雖然最后誤會解除了,婚還是離了——再晚些時候我會見到海波的新女友,江蘇人,打扮得很洋氣,據(jù)說家境優(yōu)渥,幫海波還了二十萬賭債;五舅的大女兒離了婚又結(jié)了婚,這次的丈夫是杭州人,我已經(jīng)見到了,一個很老實的年輕廚師,開一輛很新的奧迪,讓我吃驚的是他居然會說我們的方言;小姨一家不敢再來了,因為她假傳遺言——或許是真?zhèn)?,反正被一眾人等認(rèn)為是假傳——說外婆想把留下的四萬塊存款給五舅一人,除了五舅,所有人都說不可能。五舅心眼雖多但人慫,所以最后也跟著說不可能,于是小姨成為眾矢之的。)四舅看到我,很高興,熱情地邀我去他家坐坐。我看到他就不太輕松,因他總找我借錢,從十八歲一直借到二十八歲,我一直謹(jǐn)守大姨訓(xùn)誡,從沒如他所愿。只是一開始我稍顯稚嫩,不太會拒絕人,實在沒有理由搪塞他了居然很不明智地搬出這么一條:俺大姨不讓我借給你,說你有錢就會去打牌。或許這也成了他跟大姨一家交惡的原因之一。后來隨著次數(shù)累積,我已經(jīng)可以做到外松內(nèi)緊、詞軟意硬的高超境界。連我自己都驚訝,在和這些大人的交鋒中不覺也成了一個陰險的大人。去年三舅給我打電話,不出所料也是借錢,我三言兩語就把他打發(fā)了:三舅啊,你兒子有倆,侄子我都數(shù)不清,咋能輪到我這個外甥出面呢?你說多了我沒有,少了只能算我孝敬你的,你說我給你個三百五百,你好意思要嗎?恁外甥我連婚都結(jié)不起呢。說得他一陣訕笑,連說算了算了。掛了電話,我有些痛快,同時也有些難過。雖然我屢屢不賣他們面子,但他們每次見到我還是很親熱,二舅除外,畢竟我倆相當(dāng)于陌生人。

我謝絕了四舅的邀請,誰知道他是不是又要舊事重提了呢。見我不去,他拉著我到大舅屋里,在我們那兒,“到屋里坐”是一種禮遇。我沒有推脫這樣的禮遇,是因為大姨父也在屋里,我想看看他們會有怎樣的交鋒。我們來到屋里坐下,大姨父拿出煙來讓,先給了我一根,我接了,又一根遞給四舅,四舅稍加遲疑,也接了,只是沒點。他們的交鋒僅此而已,一根香煙,姨父先讓,四舅完勝。他們又聊了一會兒三舅的事,直到三舅吵吵嚷嚷走進(jìn)院子。

二舅先迎出去,說,回家睡覺去。

四舅坐著沒動,問,他跟誰喝的?

沒人說話,有幾個人望向大姨父,很快又收回目光。大姨父嘴唇動了幾動,最終吐出一口吐沫。他們就是這么不講衛(wèi)生。我掀開簾子走出去,撞上三舅,親熱地叫他。他應(yīng)了一聲,繼續(xù)罵罵咧咧,鑒于實在難以入耳且語義反復(fù),我只能冒文學(xué)之大不韙,歸納大意如下:我沒醉!在棠鎮(zhèn)我說一不二!我想跟誰干跟誰干!我想干啥干啥!

趁他吐吐沫的空當(dāng),我插進(jìn)一句,俺三舅啊,是不是又喝多了你,回家睡會兒吧。

他:我想干啥干啥!

我說,那你也別吵吵了,多累啊。

他:我想跟誰干就跟誰干。

我說,我知道,我知道你厲害。

他:在棠鎮(zhèn)我說一不二!

我說,是是是,你渴不渴,到屋里喝點水吧。

他:我沒醉!

他沉迷于醉酒后的興奮與撒潑,像個小孩子一樣需要人哄,但我又怕越哄他越興奮,到頭來纏上我可就麻煩了。我溜出院子,門外已經(jīng)全是人了。我的表姐妹們抱著孩子,舅媽們逗著孩子,完全無視院里的喧囂。過了一會兒,大舅出來了,緊接著二舅和四舅也出來了,最后是大姨和大姨父。院子里只剩下雞和三舅了,他跟雞又嚷嚷了幾句,也出來了。他一出來,大家就散開了,故意不去看他。他去逗一個表妹懷里的孩子,用醉醺醺的臉去蹭人家孩子的臉,孩子哭了,他笑起來,又去逗另一個孩子。逗孩子的時候,他不忘見縫插針地發(fā)表箴言:就我說的,一毛錢都不給他們!他們敢挖咱娘我就敢埋他娘!在棠鎮(zhèn)我說一不二!我想跟誰干就跟誰干!

大家吸取教訓(xùn),不再接他的話茬,又說了一會兒,他似乎也知道渴了,到隔壁的五舅家找水去了。五舅家里有五舅的大女兒和女婿,他像是逮到漏網(wǎng)之魚,又布道似的跟他們宣揚起來:我沒醉!在棠鎮(zhèn)我說一不二……

大家面面相覷,訕笑著,沒話找話似地埋怨起他來。罵完他,又沒話找話似的問起各自的行程,什么時候走?怎么走?海潮蹲在一截枯木之上,笑吟吟地看著每一位,被問到才公布了一個比所有人都晚的歸期。四舅媽說是,你沒怎么回來過,好好歇一陣再走。海潮笑笑,說我想給俺奶燒了頭七紙再走。大家就都不說話了。我走過去,和他蹲在一起,問他這些年回來過幾次。兩三次吧,他說,過年肯定走不開,所以回不來。我知道這話的潛臺詞是過年有雙份工資,所以不舍得回來。我問他平常有假期嗎。他說沒有,但可以請假,不過一般沒事也不請。我又問,你在那兒干幾年了?他用那只好手比了個手勢,說,七年。這短短的兩個字給我造成了很大的轟擊,一時不知該再說些什么。七年時間,他只請過兩三次假,除此之外,他日日守著寧波某地的一條馬路,掃它。從天破曉到天落黑,他簡直比那條路上的草木都堅挺,畢竟草木還有個落葉換季的時候。

干十五年就有退休金了吧,我說。因為叔叔之前干過這個,所以我知道。

對。

所以還有八年。

還有八年。他說。

我知道他只是說說,即使干滿八年,只要他能干下去,就一定還會干下去。

那條街有多長?

什么?

你掃的那條街,有多長?

從這兒到橋那兒。

哪個橋?

就那邊那個橋。

他指的那座橋被一幢樓房擋住了,所以我并不能知道有多長,但肯定比那幢樓房要長。

天擦黑的時候,海浪騎著電瓶車回來了。剛過二十的年輕人精神利落,被五舅家的伙食養(yǎng)得高高大大,頭發(fā)染成銀色,燙了卷,很像日本動漫里的人物。他在紹興做理發(fā)師,聽說很受女孩子喜歡。三舅還在五舅門前跟五舅那個明顯已經(jīng)聽懵了的女婿宣揚他在這個鎮(zhèn)上的生存哲學(xué)。海浪不耐煩地問,跟誰喝的?大家不說話,有幾個人看看大姨父。大姨父清清嗓子,點了根煙。

海浪大步走過去,大聲呵斥正說得眉飛色舞的父親,回家睡覺去!

三舅看到兒子,來了精神,嬉皮笑臉地說,你誰啊,你憑啥管我。

海浪說,我誰也不是,我就管你。

三舅說,誰都管不了我,我想干啥干啥。

海浪說,你咋不上天呢,趕緊給我走。

海浪推了他一把,他趔趄兩步站住,說,你干嗎,想打老子???我告訴你,能打老子的人還沒生出來呢。他像是得意于口中這個“老子”的雙重含義,咧嘴笑了一下,笑到一半就被海浪的又一推給打斷了。他像個不倒翁一樣晃了幾下,順勢用肩膀去頂兒子的肩膀,嚷嚷著,咦?你真要打老子啊。海浪不服氣地頂回去,說,打你怎么了,你敢打我嗎?他搖晃了兩下又頂回去,說,你敢打我我就打你。兩父子這么頂來頂去,像極了兩個光說不練的小學(xué)生,就看誰率先頂不住敗下陣來了。要不是三舅說了那句話,或許這出鬧劇就會在大家的哄笑聲中可可愛愛地收場了。

我是你爹,我養(yǎng)活的你。

海浪當(dāng)即炸了毛,用手指著他,你是誰爹?你再說一遍!三舅還在嬉皮笑臉地嘴硬,我說不說都是。海浪已經(jīng)像頭瘋牛一樣繞場子亂轉(zhuǎn),尋找趁手的武器。他先是拿起一塊磚,因為上面雞屎太多扔掉了,發(fā)怒的人視力受限,又轉(zhuǎn)了一圈才發(fā)現(xiàn)立在墻邊的鐵鍬。他舞起鐵鍬就要去砸,在我看來他并不是真的要砸,所以我用“舞”字,這個緩慢的動作里表演的成分居多,然而女人們還是尖叫起來。我那幾個表妹都很年輕,叫起來格外刺耳。她們尖叫著去拽海浪,男人們則沒一個動彈,只有五舅那個憨厚的外地女婿響應(yīng)了女人們的關(guān)切。七手八腳之下爆出更大的尖叫,緊接著三舅頭上的血就下來了。我站在那半截枯木上面,看得很清楚,是他們拉動海浪手里的鐵鍬時鍬刃甩動,無意中刮到了額頭。剛開始大家都沒當(dāng)回事,然而血越流越多,很快就淋透了臉,染紅了前胸。兩父子扭打在一起,女人們的力氣根本沒法將其分開。我第一次近距離看到這種程度的流血沖突,心下一凜,本能地想要離開。穩(wěn)住心神之后,我也想過要不要去把他們拉開,最終沒動的原因有二:一,所有男人都沒動;二,我穿的是一身新衣。女人們很快耗盡了體力,只能站在僵持的兩父子身邊靜觀其變。五舅的女兒帶著哭腔沖我們大喊,你們怎么都不動啊,你們管一管啊。包括我在內(nèi)的我們像是沒聽見一樣,既不動,也不管。最終經(jīng)驗豐富的四舅媽發(fā)了話,你們把海浪推走不就行了。于是女人們統(tǒng)一作戰(zhàn),連拉帶推把海浪帶離了戰(zhàn)場。

三舅頂著一臉半干的血,又罵了一會兒,其間他不小心說了一句實話:好啊,你們就這么看我的熱鬧誰都不管。跟他之前放過的狠話截然相反:你們都別動,看他能把我怎么樣。沒想到大家真的能做到不動,連我都沒想到。他罵罵咧咧,見實在沒人搭腔,從口袋里摸出一只老年機揚言要報警。五舅憨厚的女婿又去阻攔,一同拉扯之后,他還是撥通了電話。

等警察的間隙,大舅挨個兒附在耳邊說悄悄話:等會人來了就說他是喝醉了自己摔的。大家一致同意,毫不費力。

天黑下來,大舅媽拿出一口大鍋出來洗,挽留大家吃飯。四舅一家說什么也不肯留下,并且很熱情地要拉我走。我?guī)追妻o,他們只好悻悻離去。還沒等大舅媽把鍋洗好,四舅的電話又來了,說你過來啊,我跟你說點事兒。我想著飯還要等一會兒才好,去坐一會兒也無妨,就騎上電瓶車要去。大姨父很委屈地問,你要去他那兒吃嗎?我說我不去,我就去坐一會兒,看看他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四舅家在省道邊上,兩層的樓房,下面一層租給一戶外鄉(xiāng)人做汽修生意。我穿過油膩的地面來到樓上,看到他們已經(jīng)開了飯,原來四舅在街上叫了外賣。我受不了家鄉(xiāng)美食的誘惑,坐下來吃了。過一會兒海波來了,帶著他的新女友,手里拿著三舅那部老年機,只是已經(jīng)摔爛了。四舅埋怨他,摔他手機干什么,糟蹋東西。他不耐煩地說,不摔他就一直給局里打電話。話題徹底轉(zhuǎn)到剛剛的流血事件,海波怪海浪出手太沒分寸,并由此展開去,談到打人的技巧:就給他綁起來,照屁股上狠打,打得皮開肉綻都沒關(guān)系,哪能像你這樣,往頭上招呼。海浪默默吃著飯,不說話。

兩兄弟很快吃完出去了,二舅又進(jìn)來坐下吃,商量等會兒去給外婆燒紙的事。不多一會兒,大表姐大呼小叫地跑過來,說你們快去吧,海波和海浪又在打他爸了,打得都不行了。我們一行人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趕過去,到了地方發(fā)現(xiàn)海波手里拿著一根竹竿,海浪靠在奧迪車上,三舅捂著頭罵罵咧咧。四舅說,怎么打得不行了,這不是好好的嗎。于是大家又都散了,剩下父子三人僵持著,互相放著狠話,聽下來還是海波的話比較在理:我以為你不會疼呢,原來你也知道捂啊。

二舅拿著一刀紙走出來,我放棄這場已經(jīng)不太熱鬧的熱鬧,跟他去外婆的墓地。我們穿過公路,走在有些泥濘的麥茬地里,腳下咯吱作響。天黑透了,遠(yuǎn)處現(xiàn)出一團(tuán)幽藍(lán)。一路上,我們只說了一句話,或許也可以這么說,這一輩子,我們就說了這么一句話,小時候有沒有跟他說過話我忘了。要燒紙前,他對我說,等會點著了紙我們就走哈,千萬不要回頭哈。我不知道這是什么規(guī)矩,也不方便問,只能點頭說好。他蹲下來,嘴里念念有詞,俺娘啊,給你送錢來了。俺娘啊,一路走好。如此念叨兩次之后,他點燃紙錢掉頭就走。我跟上去,跟著他埋頭疾行。就要走出麥地的時候,他說,你先走,我撒泡尿。我有點奇怪,不能回頭卻能撒尿?當(dāng)然我也不方便問,我只能頭也不回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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