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愷
高美琴是二十五歲當?shù)膵?,她女兒跟她一樣。她們那會兒,單位上的女性,二十四五歲當媽剛剛好,既能享受到政策上的優(yōu)惠,又不算太晚;而現(xiàn)在,二十五歲當媽,肯定算偏早的,在高美琴看來,甚至過于早了,畢竟她女兒是在重慶工作,而且還是在銀行部門,更重要的,她周圍的女的還沒的哪個五十歲就當了外婆或者奶奶,別個露出羨慕的神色跟她道賀喜時,她感到很害臊,很丟臉。再不樂意,她仍還是請了一段時間的假,隨她老公廖仲文一路,去重慶幫到經(jīng)佑大的小的?!耙欢螘r間”,是她跟張主任講的原話,她跟廖仲文和女兒說的則是,“請了一個月,一個月之后再看情況”。理想的情況是,一個月之后,就換成她親家親家母經(jīng)佑。她親家親家母是北方人,在當?shù)亟?jīng)營著一家小餐館,她女兒剛剛懷起時,他們就許諾要到重慶來,說是餐館已經(jīng)找好下家了,只等把最后一點事情理順,就這一句話,翻來覆去,變著花樣說了差不多一整年,高美琴的假不得已地“延了一個月”,“又延了一個月”。待孫娃兒滿了百天,她發(fā)覺自己正在慢慢接受外婆的角色,于是下定決心不再妥協(xié),便當?shù)搅沃傥牡拿?,緊張兮兮地接了一通電話,再轉述了對方的話。廖仲文問:“需不需要我跟他說兩句?”她說:“說了也不管用,底下的醫(yī)院,人手就那么多?!眱扇松塘恐螅怯闪沃傥娜ジ鲎龅慕簧?,“要么催你父母趕點過來,要么請個嬢嬢,工錢由我們貼補?!彼宄沃傥闹v這番話前猶豫了好久,她曉得他內(nèi)心頭是舍不得的,因而即便已經(jīng)跟女兒女婿道了別,即便車子已經(jīng)在往高速的方向開了,她依然做了兩手準備,要是廖仲文反悔,想顛轉去,她就讓他顛轉去,自己趕客車回樂山。廖仲文似乎看穿了她的想法,而且似乎看穿了她撒的謊,過收費站時,他瞟了她一眼,幽幽地道了句:“你像是活轉去了,像是比你女兒都小,都不懂事。”她挑著眉,沒有接他的話,愧疚是短暫的,或者裝出來的,車速越來越快,兩旁的高樓閃逝,她越來越輕松。
回樂山的第二天,高美琴在家里簡單做了下清潔,第三天就精神抖擻地返崗上班了,她老公廖仲文也勸了她,但拗不過她。她一是希望盡快恢復往昔的生活節(jié)奏,二是考慮到,這天是三十號,三十號是閑天,接下來的三十一號也是閑天,這樣她就能有兩天的時間作過渡,等到一號趕場,才不會手忙腳亂。至于“向牙科和何澤厚的歡送宴”,她事先并不曉得。
一大早,她去人事科銷假時,張主任就跟她提到了晚上的歡送宴,正式退休的是向牙科,而何澤厚則要到九月中才退,若是放到往年,肯定會單獨給他們辦,但這年因為疫情的緣故,上頭查聚餐查得嚴,干脆就湊到了一起。張主任也將近退休的年齡了,且比哪個都尖雜,啥子事都曉得都記得,問過她咋個恁快就回來后,嬉說:“還滿以為你是特地回來歡送你老相好的?!彼傻剿?,道了句:“看別個聽到發(fā)笑哦,張主任?!比缓笥窒胝f,“我都是個當家婆的人了?!痹挼阶爝?,出口卻是:“他退了休不還在那巷子頭住,不還是抬頭不見低頭見的?!睆堉魅斡謫査骸翱隙ㄒ獏⒓拥穆铮亢锰崆八闳恕!彼沩樀剿目跉庹f:“你說喃,張主任,你都給我們安成老相好了?!彼蜓揽普嬲婢椭皇瞧胀ǖ耐玛P系,所謂的“老相好”,說的是何澤厚。
何澤厚是她父親帶的最后一個徒弟。她還在念中學的時候,她父親就引他來家里吃過飯,飯桌子上不留余地地夸他,待他走了,又問她,對他是啥子印象。當時,她父親就想撮合他們,只是她年齡尚小,她覺得荒唐,她母親也覺得荒唐。后來,因緣巧合,她也進了醫(yī)院,而何澤厚已經(jīng)是獨當一面的處方醫(yī)生了,且仍是個單身漢,照她父親的說法,“那些護士女兒些排起輪子地找他,他是在等你?!彼赣H也被說動了,認為他倆再合適不過,想方設法地給他們創(chuàng)造機會。將將二十歲的她,跟那個年代多數(shù)的女生一樣,一路都是按部就班地成長,單純也壓抑,她并不清楚自己究竟喜歡啥子樣的男的,卻又對愛情充滿了好奇,可惜何澤厚老實、內(nèi)向又被動的性格,把她所有的好奇抹得干干凈凈?;叵肫饋?,他們相處的那大半年就像白開水一樣寡淡,她記得的就只有自行車鏈條無休止的吱吱聲以及畏畏縮縮地從窗口遞進來的一張張“多余的”葷菜菜票。當然,她也記得他惟一一次試圖牽她的手,不過那時候,她認為她的身心都已經(jīng)屬于廖仲文了,他們親過嘴,就快要上床了,何澤厚似乎曉得一些,但曉得的并不多。他約她去看戲,說的是:“票是托了關系才買到的,不看可惜了?!蹦鞘恰靶掠中隆毕聛硌莸摹都t梅記》,在電影院演,從醫(yī)院走過去,大概十分鐘,路上,他像是變了個人,緊緊貼到她走,一路走一路都在主動招呼別個,不管別個問啥子,他都答,去看戲,哦,去看戲。她見著他那副樣子,心頭很不是滋味。攏供銷社那兒時,正巧前后左右都沒的人,她便住了步,盡量嚴肅盡量低沉地說:“有個事情,不曉得該不該跟你講?!彼@然明白她要講啥子,“先看戲。”他盯到別處,僵笑著,“看了戲再做決定?!彪S后,他們一句話都沒再談,沉默地走到了電影院,又沉默地等待進場,沉默地進了場,又沉默地等待開場,燈是啥子時候暗下去的,她沒有留意,鑼鼓是啥子時候敲起來的,她也沒有留意,她在心頭琢磨著該咋個解釋,既清楚明了,又不會傷害到他。她聽到幫腔唱“梅花紅,月色白”,看到賈似道蹣蹣跚跚登臺,漸漸地,她被劇情牽起走了,到賈似道劍斬李慧娘時,她使勁用后背去抵住椅背,腦殼別到了一邊,何澤厚就是這時握住了她的手,她愣了一下,然后從容地把手抽了回去。她冥思苦想的那些話根本用不著了,待大鼓起,鬼差抬起李慧娘繞臺時,何澤厚已經(jīng)不在她側邊了。她跟何澤厚的這段過往,本就沒的說頭,加起這些年,醫(yī)院頭原有的人些,調(diào)起走的調(diào)起走,退休的退休,現(xiàn)今,曉得又還要拿出來嚼的,怕就只有他張主任了。
高美琴去銷完假,再回到門診樓時,何澤厚已經(jīng)來了,正站在凳兒上,從柜頂取個藥罐罐。就因為張主任的那番話,讓她感到略有些不自在,但她仍還是走過去,使鑰匙敲了敲窗子,嬉笑著說:“何澤厚,說過你今天退休么,恭喜喲?!焙螡珊窕剡^頭,先笑了下,“吔,回來咯?!彪S后又是一副難為情的神色,“不是的,還有半個月,他們說……”他抱到那藥罐罐,笨嘴拙舌地解釋,側邊西藥房的兩個女兒也招呼起來,一個問:“是琴姐回來了么?”另一個說:“琴姐,回來了喲?!备呙狼賾椭?,往大廳一角的飲水機處瞟了眼,那兒有個男的在接水,長褲兒配長袖襯衣,還戴了頂帽兒。她正想:恁熱的天,咋這副穿著。那男的便端起紙杯,轉過身來,或許是水接得太滿了,或許是他腿腳本來就不好,走得顫顫巍巍,她看到他額頭上滿是大塊大塊的白斑,滿以為就是個來早了的病人。
閑天只有上午稍忙一點,也是一陣陣的忙,通常九點過有一撥人,臨近中午有一撥人,別余的時候都是零零星星來一兩個,高美琴應付起來應該是綽綽有余的,但她不在的這陣,電腦已經(jīng)換成了新系統(tǒng),她還不熟悉,收費室的另一個女兒又沒跟她講,因而九點過那撥,背了些工夫。一連登錯幾次后,她干脆換成了手寫,手寫上的賬,手寫開的單子,好在閑天基本都是來復診的,用不著辦就診卡,也用不著掛號,只麻煩到她自己,沒有麻煩到別個。待那撥忙完,她喊負責技術的人又幫她改回了老系統(tǒng),然后再去各個科室把單子收回來,重新登到系統(tǒng)上。這會兒,她開始覺得那男的奇怪了,他端坐在大廳中間的長椅上,口罩戴得規(guī)規(guī)矩矩,望起腦殼,像是在看電視,但眼皮又耷著,倒睜不睜的,顯然,他并不是來看病的。從他面前過時,高美琴瞟到他,回到收費室,坐到電腦前,又時不時地脧他,有一刻時候,她在脧他時,他恰巧也看了過來,目光剛一撞上,兩個人又都車開了臉。奇怪是奇怪,但以前門診部也常見到類似的人,甩起手來這兒躲陰涼、耗時候,一耗就是一整天。況且別的人,病人好,同事好,多對他視而不見,既不多盯他一眼,也沒繞開他走或者躲開他坐,高美琴便把注意力生生拉回了手頭的事情上。
將近十一點鐘,化驗科的羅躍紅給她拿單子過來,她們是前后批進醫(yī)院的,年齡相近,話也投機。羅躍紅跟以往一樣,坐她側邊,閑聊了幾句,然后繳費的人就又多起來了,羅躍紅起身說晚上她可能去不到,說改天再單獨請她吃飯,出門前,又往外努了努嘴,“以前鎮(zhèn)政府那個人,這陣子天天都來,說是來接……哦,你忙你的?!迸d許以為高美琴沒在聽,話沒有說完,便往何澤厚那兒去了。高美琴收錢、補錢的間隙,順到往中藥房看,才反應過來羅躍紅是在說那男的,那男的正緩步往外頭走,可高美琴究竟還是沒去細想“以前鎮(zhèn)政府那個人”是指的哪個,只以為果真就只是個來躲陰涼、耗時候的老革革。
因為想盡量上午就把單子些登完,高美琴沒有趕到正正的午飯時間,她去伙食團時,職工那桌只剩殘羹剩飯了,院壩頭的石凳子上坐了幾個病人家屬在等?;锸硤F的四毛兒聽到聲音,從灶房走出來,看到是她,高聲武氣說要先給她炒一份菜出來,那幾個家屬聽到起,差點吵起來,她忙說著:“用不著,用不著,我還不餓,先給他們炒?!弊尩搅嘶锸硤F的門廊處,那兒新增了兩面宣傳欄,一面貼的是衛(wèi)生小常識,另一面貼的是職工些的照片。她先找到了自己的,她都想不起來那是好久拍的了,應該是很年輕的時候,看著看著竟感覺那張臉很陌生,便抬眼看別處,抬眼就看到了向牙科。她想起,應該給廖仲文打一通電話,跟他說她晚上吃了飯再回去,電話打通后,她邊來回走動,邊跟廖仲文說著話。廖仲文問哪個要請客么,她說向牙科跟何澤厚退休,又問那頭咋個那么吵。廖仲文說水管爆了,說何澤厚也要退休了么,又說硬是喲,何澤厚也該退休了,過了會兒又重復了一遍,水管爆了,早上就在家庭群說了,問她沒有看群么,說女兒在群里頭發(fā)了好多孫娃兒的視頻,然后應該是轉去跟修水管的工人交代了句啥子。她說她早上忙得手機都沒有打開過,說她這就去打開微信看。她沒有找到何澤厚的照片,從尾找到頭,又從頭找到尾,也沒有找到,她還想再找一遍,四毛兒在喊,琴妹妹,再不來,菜都冷毬。提起飯盒往回走的一個家屬笑了起來。高美琴紅著臉說:“四毛兒,你硬一輩子都是醒兮兮的?!?/p>
“伍培芬屬于資格的三線子弟,父母都是東風廠的,順當?shù)脑?,一路吃穿不愁,讀書不愁,工作也不消愁。她也的確順當?shù)剡M了衛(wèi)校,順當?shù)貜男l(wèi)校畢業(yè),又順當?shù)胤只亓藮|風醫(yī)院,可在東風醫(yī)院干了半年,就被硬插到白廟衛(wèi)生院來了。當時的東風醫(yī)院是樂山最吃香的醫(yī)院之一,白廟衛(wèi)生院在鄉(xiāng)鎮(zhèn)衛(wèi)生院頭都是撽尾巴的,可想而知,伍培芬一來就帶著各種流言蜚語。起先大家都還避到她說,可慢慢就發(fā)現(xiàn),她不以為恥,反以為榮。說她業(yè)務不精,她就嬌滴滴地怨,自己不是干這行的料,見到針頭就打顫,見到血就腦殼昏;說她作風有問題,她就擺,在東風醫(yī)院的時候,哪個領導咋個咋個照顧她,哪個醫(yī)生又咋個咋個給她獻殷勤,反倒來了這鄉(xiāng)壩頭,竟沒的一個對她好。光談長相,她算不得出眾的那一類,瞇瞇眼,塌鼻梁,牙齒還有點齙,但她很愛打扮,也很會打扮,頭發(fā)燙成了卷卷兒,早遲都戴著一對大耳環(huán),哪怕上班時候,也是涂脂抹粉的,下了班,白大褂一脫,熱天永遠是倒透不透的連衣裙,冬天再冷,頂多就一件毛線再套個外衣,絕對不會說啥子里三層的外三層。她的那些話有人聽到就打嘔,但肯定也有人當成誘餌嗅到在。那前后,醫(yī)院頭在進行賬目改革,要把中醫(yī)科的賬歸到門診管,這樣就要新設個收費室,干得好的有志向的自然不肯去,畢竟收費室屬于工人崗,工資待遇低得多,但也有本就是工人崗的人或者混吃等死的人,圖到活路輕松,不費腦殼,爭到搶到地想調(diào)過去,最終結果定的是劉雪芳和伍培芬。劉雪芳那之前在底下的衛(wèi)生站搞防疫,來衛(wèi)生院的收費室算是朝高頭爬,她早都在等這樣的契機了,也擺明了說,自己是塞了背手的;而伍培芬,就算屋頭有關系,她屋頭的關系也不大可能說把她從住院部調(diào)到收費室,碰了一鼻子灰的人些必必就會往那方面想。果不其然,伍培芬到收費室上班的第一天,會計鐘華剛的老婆就按到醫(yī)院頭來,當?shù)奖娙说拿?,摌了她一辣耳,滑稽的是,兩個人一句話都沒有吵,那頭一辣耳摌完,車轉背就走,這頭毬事無哉地接到上班。要是那一辣耳是院長的老婆摌的,這件事興許還沒的那么快平息,鐘華剛個會計,要權勢沒的權勢,要業(yè)務沒的業(yè)務,長得又尖嘴猴腮,不過就是個會舔點桐油尻子的滾龍,人些言語頭譏諷的意味要遠多于嫉妒。也是從這件事情開始,原先不著邊際的流言越來越實,也越來越歹毒。說她那天跟伙食團的四毛兒在茅廝頭搞,這天又脫了奶罩找竇開智理肩膀,這只手攥到鐘華剛不肯丟,那只手又去敲別個小冬瓜的門。說但凡是個男的,但凡討得到點小恩小惠,她就要甩一勾兒筶一下。流言再歹毒,似乎也影響不到伍培芬,她照舊那么打扮,照舊那副作派,甚至遇到那姓辜的之后,也還是沒有改變?!?/p>
水管爆了的那段視頻頭,水在嘩嘩地流,廖仲文邊拍邊解說,一點也不著急。視頻底下,他發(fā)了條:放心,水閥已經(jīng)關了,在等工人。又發(fā)了條:你老媽像是算準了一樣,幸好前天回來了。接著便是她女兒和廖仲文的一長串語音以及十幾段她孫娃兒的視頻,她既沒有點開那些語音,也沒有點開視頻,在輸入框頭寫上:想孫娃娃了。然后又把“孫娃娃”改成了“油油”,末尾加了顆桃心。琢磨了一下,再又繼續(xù)寫到:但今天晚上可能視頻不了,你向日清叔叔還有你何澤厚叔叔退休,請吃飯,多年老同事了,不能不參加。發(fā)出去之后,她便把手機壓到了那堆廢棄的單子上,把椅子往后挪了挪,這樣,腳就可以搭到桌上,腦殼就可以靠到椅背上。下午就真真清閑了,不單收費室清閑,整個門診部都清閑,電視頭播報的一字一句都聽得清清楚楚。高美琴稍微斜身瞄了眼何澤厚,瞄見他在使撣子掃藥柜,動作很輕,也很把細。她回正了身子,閉上了眼睛,心頭空得很。來回調(diào)整幾次姿勢后,她又趁起身,拿過手機,開成靜音,逐一把沒看的視頻點開,只看了幾段,突然冒出來的一個想法令她眼睛都糊了。她想到,那宣傳欄上之所以有向牙科的照片,沒的何澤厚的照片,只有一種可能,向牙科會被返聘,而何澤厚不會。
今天看,高美琴的選擇當然更正確,最起碼在世俗意義上更正確,但在當年并不是這樣。當年,她第一次跟父母坦白,她的確在跟廖仲文耍朋友,讓她父母不要再干涉她的個人情感時,她父親氣得渾身發(fā)抖,踱著步連說了幾句“老子就曉得”后,沖進了她的房間,把她的東西些一樣樣往樓底下丟,喊她要死,就死到外頭去。先前高美琴跟父母已經(jīng)有過些爭吵,先前那些爭吵總是在一方的突然沉默中結束,她父親從沒有氣到這個程度,更沒有罵過這樣的話,做出這樣的舉動。高美琴也沒有服軟,她回了句:“你搞清楚,我當初在師專讀得好好的,是你非鼓到我回來頂缺的?!比缓蟊闼らT而去。高美琴記不清,最后到底是廖仲文把她送回去的,還是她母親來把她找回去的,反正當天晚上,她母親跟她談了一夜,她父親則跟廖仲文談了一夜,過了沒多久,廖仲文便被調(diào)到了土主衛(wèi)生院。高美琴父母的做法在當時看來無可厚非。廖仲文比何澤厚要小兩歲,可高美琴認識他時,他就已經(jīng)是個離過婚的人了,那會兒,在白廟,不管對男的還是對女的,離婚都還是個污點。當時廖仲文還跟社會上的人走得近,吃好煙、賭大錢,到處賒的是賬,為此遭醫(yī)院處分過好幾次。而何澤厚由高美琴的父親手把手帶出來,醫(yī)術自然是過硬的,處方比另幾個老中醫(yī)還開得多,他的個性決定,他既不會跟哪個有好深的交情,也不會跟哪個結啥子梁子,待高美琴的父親退下來,他肯定是中醫(yī)科主任的第一人選。當時高美琴當然不會去考慮這些,廖仲文去了土主,她就隔三差五去土主找他,她父母也說疲了,然后,生米便煮成了熟飯。從那時候開始,兩個人的境況就已經(jīng)在往相反的方向發(fā)展了。有了女兒,廖仲文把心思收到了事業(yè)和家庭上,他是正統(tǒng)的南充師專畢業(yè),雖然在白廟荒廢了些年,但到了新環(huán)境,又改掉了陋習,病人跟領導還是很認他,再加起他把以前在社會上的那一套拿到人際經(jīng)營上,過土主去的第三年便被提成了副院長,此后幾乎是一路順通地爬到了城北醫(yī)院,又爬到了衛(wèi)生局。何澤厚晚高美琴一年結婚,女方就是他們那條巷子頭的,要是跟原來一樣的體制,那年,何澤厚就該當上中醫(yī)科主任了,可高美琴的父親一退下來,白廟衛(wèi)生院就開始試水承包制,高美琴的父親勸過何澤厚出來承包,甚至答應借錢給他,但何澤厚還是退縮了,最后是骨科的竇開智承包了下來。起先,竇開智也沒有想刁難何澤厚,是高頭下來調(diào)查竇開智過去私開診所的事,竇開智認為只可能是高美琴的父親聯(lián)起何澤厚反映的,他拿高美琴的父親沒的辦法,只能在何澤厚身上找岔子,減他的班,扣他的工資,待高美琴的父親去世后,更直接把他從診室調(diào)到了藥房,等于是從醫(yī)生降格成了抓抓匠。就是那前后,他老婆跟他離了婚,而他則在藥房頭一直熬到了現(xiàn)在。
如果再讓她選擇一次,高美琴想,她還是選廖仲文,可再一想,還是選廖仲文,然后喃?然后開始分居生活,女兒三歲之前由她和父母帶,三歲之后再去土主讀幼兒園,因為不想跟他變成上下級的關系,她幾次拒絕了調(diào)到土主衛(wèi)生院的機會,對女兒的思念以及他越爬越高帶給她的不安全感,令她變得敏感多慮。每次回到土主的家,她都會問女兒,認得爸爸的哪些同事,他們是啥子樣的人,爸爸跟他們的關系咋個樣,直到把她女兒都問煩,所以他進城北醫(yī)院后,他們馬上就在城里頭買了房。那時候,城里頭跑鄉(xiāng)鎮(zhèn)的班線車還不是很多,上班趕頭一班車,下班趕收班車,要是錯過了,就只能打摩的。她愿意承受這份辛苦,這樣,她就是家里頭犧牲最大的一個,她也的確因此變得越來越強勢,最起碼,家里的賬是她在管,他和女兒的行蹤得向她上報,她沉浸在那種微妙的家庭關系的經(jīng)營中,并誤以為那就是幸福,直到他四十九歲的生日。他四十九歲的生日辦了兩次,一次是公歷生日,在外頭辦的,外頭的人只曉得他的公歷生日;另一次是農(nóng)歷生日,在屋頭辦的,只有他們一家人,一塊蛋糕全拋灑浪費了,耍到很晚才休息。他在浴室頭洗澡的時候,有一句沒一句地跟她說著話,她坐在床上看書,他手機響了,她想多半是他媽,又看了幾行,才從床頭柜拿起手機,是一個陌生號碼發(fā)的生日祝福,然后她點開,又看到了更早的一些信息。他問她,記不記得女兒小學時候的數(shù)學老師叫啥子名字?她把手機放回了床頭柜,答應,記不得了。他說,他也記不得了,但他前兩天碰到他了。她又打開了書,她搞不明白,自己為啥子氣憤不起來,也傷心不起來。此刻,她仍不明白。手機亮了,女兒回復了兩個字:好的。再選擇一次,她自顧自地暗笑,笑自己幼稚。
晚上的退休宴是在玉茹餐館吃,正正就在老電影院的對面。過去的時候,高美琴沒有看到何澤厚。她跟幾個院領導一路走,她本來是一個人掉在最后,張主任壓到步子,走到了她側邊,別的幾個領導也走了過來,他們拿她打趣,雖然是善意的,但她很抵觸,然后他們又問起廖仲文的情況,她也是盡量簡短地回答??斓讲宛^的時候,向牙科邊摸煙邊迎了出來,何澤厚則站在餐館門口沒有動,他兩個早都在那兒了。何澤厚看起來很緊張,上身的運動衫扎到了西褲頭,手先抄起,再抽出來,在門口的臺階上一上一下,目光落在高美琴身上,笑起來,然后又車開了臉。對面的老電影院改成了農(nóng)貿(mào)市場,這會兒是空蕩蕩的。
因為是閑天,又是三十號,好多人都輪休了,沒有來參加,三桌都沒有坐滿,座位主要是向牙科在安排,高美琴被安排到了領導那桌,而何澤厚則自覺地跟一撥年輕人坐到了一起。氛圍更像是一次普通的聚餐,而不是退休宴,年輕人那桌自己吃自己的,自己耍自己的,老職工些則輪流過來跟領導些敬酒,說的多是些場面話,偶爾會提到向牙科。果如高美琴想的,向牙科會歇個把月,然后又回來上班,幾乎沒的人提何澤厚,倒是有個人跟服務員要酒的時候,問了何澤厚一句:“何老師,酒管夠的嘛?”何澤厚紅起臉答應:“管夠?!备呙狼龠@才曉得,這頓飯是向牙科跟何澤厚請,而不是醫(yī)院報,便假說上廁所,想去把賬結了,老板死活不收她的錢,說賬已經(jīng)結了。再回去時,她走到年輕人的那桌,低聲問何澤厚:“你們已經(jīng)壓了錢么?”何澤厚茫茫然不曉得她在說啥子。西藥房的一個女兒則順勢拉到她,喊她就在他們那桌坐。
“沒有挨到,絕對沒有挨到,頭發(fā)擋到在?!本茸o車司機一只腳踏到了椅子上,舞著手。另外兩桌人一走,他們這桌就開始耍狼人殺,輸了的一方要么真心話,要么大冒險,已經(jīng)過了九點鐘了,他們?nèi)詻]的一點要散的意思,越耍越放肆?!皼]有挨到?!备呙狼偈箍曜忧昧讼峦胙兀聦嵣?,她已經(jīng)很疲倦了,但仍裝出很亢奮的樣子。然后所有人都敲了起來,并聲喊:“沒有看到。”何澤厚也在敲,五官笑得聚成了一堆,他早都說要走的了,是高美琴起哄留住了他。兒科的小何外向得多,主動走回了新來的實習護士的側邊,撥開她的頭發(fā),那護士妹妹則把頭埋得低低的,但也沒躲,他們又挨了一下臉?!斑@下挨到了嘛?!毙『握f。“再來一盤,再來一盤?!本茸o車司機把袖子撩到了肩膀上,坐回了位子?!拔艺娴囊吡??!焙螡珊裼忠淮握酒饋?,提了提皮帶,笑容還掛著,“明天還要上班。”“這兒哪個不上班?”救護車司機起身要去攔到他。何澤厚已經(jīng)把椅子挪開了,把手機揣到了褲兜里,“老年人的嘛?!薄袄夏耆恕币粋€高美琴認不得的女生在盯她,但后半句沒有說出來?!昂癫?,你一晚上陰煍煍?shù)卦谀莾鹤狡穑孟窬湍氵€沒有被罰過的嘛?!眲倓偛抛氯サ男『握f,他跟何澤厚同姓,一向都那么喊他?!斑@樣子嘛,何叔叔,也不為難你,啥子唱歌跳舞這些,你肯定不得干,哦,講個真心話我們就放你走。”救護車司機攔在了何澤厚身前,眼睛掃視了一圈,似乎在等別人的提議。西藥房的兩個女兒明顯像商量好的,這個正說:“如果,只是如果哈,回轉去……”那個搶嘴道:“哎,就說現(xiàn)在,我們這桌人里頭,非得,非得要選一個,你選哪個?”
“伍培芬跟那姓辜的是啥子時候認識的,咋個認識的,各說不一。傳得最廣的,是說八七年的熱天,高頭有大領導下來視察,走哪些地方?jīng)]有定,鎮(zhèn)上各個單位都要求做好迎接工作,臨到視察的日子將近,鎮(zhèn)政府的頭頭些先各處走了一轉,來到衛(wèi)生院,啥子都滿意,就是對正門走廊的黑板報不滿意,隨到留了個宣傳干事下來,喊幫到重新辦。當時的門診收費室也在正門走廊那兒,宣傳干事一面畫,一面往窗子頭脧,窗子頭的眼睛也在往外頭脧,后來黑板報是辦歸一了,天落起了雨,宣傳干事把東西些收撿了,就站在門口等雨停。早都到了下班時候了,可收費室的燈仍還亮著,伍培芬仍還坐在那兒,再后來,好多人就都聽到了兩人的說笑聲在走廊上回蕩。那姓辜的在白廟鎮(zhèn)政府工作,但并不是本地方的人,而是五通橋橋溝鎮(zhèn)的人,東風廠也在五通橋,所以也有說法是,他兩個早先就認得,早先就好起了。不管咋個,反正從那年的熱天開始,那姓辜的基本上個個閑天都要來醫(yī)院找伍培芬,有時候臨到晌午來,遮遮掩掩地混在看病的人中間,等中午休息,再引起伍培芬出去超館子。有時候下午三四點鐘來,陪到伍培芬去信用社存錢,再光明正大地坐在收費室等到她下班。那姓辜的典型一副書生相,言談舉止謙遜內(nèi)斂,伍培芬是花哨,是張揚,可兩個人一路走時,并不會讓人感到不恰當,反倒像一對耍了很多年已經(jīng)相互包容的情侶。當然,至少在醫(yī)院頭,沒的人會把他倆當真真的情侶看,伍培芬的那些艷事仍一段接一段,更關鍵的,說她攪四毛兒,她不開腔,說她把竇開智吸得瘦筋臘骨,她也不開腔,甚至說她連病人都勾搭,她還是不開腔,偏偏說到她跟那姓辜的好,她必必堅決否認,還喊別個不要亂傳,她說他們都是五通橋的人,是朋友,僅此而已。日高白歸日高白,好像也的確沒的哪個親眼看到伍培芬拉起那姓辜的回房間睡覺,先前沒的人看到,那天,也沒的人看到。要么是臨到下班還沒有下班的時候,要么是下了班,趁到別個在弄夜飯吃夜飯的時候,兩個人一前一后地走,跟偷勾兒一樣,你睄前頭我睄后頭,攏了三樓,小跑著回到房間,回到房間便把門鎖到起,然后輕手輕腳的,沒有發(fā)出任何響動,哪怕有響動,周圍四鄰也不會當回事。夜飯過后,宿舍樓就鬧熱起來了,那會兒,二樓住的都是成了家的,三樓住的都是單身的,二樓扯字牌總要拌兩句嘴,教訓娃兒說起說起就動手,三樓放錄音機的只得把音量車得更大,背湯頭歌的干脆蒙到耳朵過吼。過了十點鐘,扯字牌的散了,放錄音機的自覺關了,但要到十一點過,才真真清凈下來。往次,那姓辜的大概就是這時候踩著月兒光回到他們鎮(zhèn)政府的宿舍。但那天,還不到十點鐘,一個女人背起哭鬧的娃兒尋起來了。那時剛開春,那女人穿著件花襖襖兒,使紅背單背著娃兒,先是在三樓喊:‘昧良心的,我曉得你在這兒,你出來,你不出來,我們兩母子就在這兒等起天亮。接到又跑到二樓喊,然后又回到三樓,盡都走到陽臺上來了,樓底下的往樓高頭望,樓高頭的,你盯我我盯你,就只有伍培芬那扇門還緊閉著。那女人走到了那扇門外,敲了兩下,再捶打起來,人些才反應過來為起啥子事。有人上前勸那女人,幫到那女人哄拍娃兒,也有人勸起那姓辜的,勸起伍培芬,站到不動的也三三兩兩議論起來。然后門稀開了,整個宿舍樓馬上安靜了,只剩下娃兒的哭聲。那姓辜的一只手把到門,一只手把到門框,側身走起出來,左右看了下,‘你咋個來咯?隨到就想把門扯攏,那女人伸出一只腳去擋到,再使肩膀抵住。姓辜的問:‘咋子,你要咋子?那女人往門縫頭啳:‘你個爛胯襠。娃兒越哭越莽,姓辜的最后還是松了手,一松手,遄遄跌跌就往樓底下跑,里頭哐哐哐地撻東西時,他已經(jīng)不見人影了?!?/p>
從餐館出來,面前的熱浪一股股涌,七月半將近,天氣本就熱,街兩旁還有不少燒袱紙的,餐館里頭又哄笑起來,高美琴猜也猜得到他們在說啥子,她延續(xù)著剛才的腔調(diào):“何澤厚,你不等到你老相好么?”何澤厚的背心是濕的,也不曉得是汗水泡透了,還是別個灑的酒,他苦笑著搖頭說:“一把年紀的人了,再開不得這種玩笑?!薄罢f這些,你還得感謝我?guī)湍憬饬藝!备呙狼偌壁s了幾步,追上了何澤厚?!澳愕能囎油T卺t(yī)院頭在?”何澤厚問?!班?,挪到院壩頭了。”高美琴把包挎到了肩上,她模模糊糊地意識到,自己在等待啥子?!皼]有喝酒嘛?”何澤厚抬手扇了扇麥蚊兒,雙手順勢抱在了胸前?!皼]有,滴酒都沒有沾?!备呙狼僬f,又說:“你肯定喝多了?!薄昂榷嗔?。”何澤厚說,又說:“不過也沒的好多,他們喝得多。”“當真,這頓飯花了好多錢嘛?”高美琴問?!斑@點錢都出不起喲?”何澤厚說?!安皇?,我不是這個意思。”高美琴身子一偏,撞了何澤厚的手臂一下,無意的,她感覺到他繃得很緊,“他們也做得出來,往年子,竇老大他們退休,都是醫(yī)院統(tǒng)一報的賬?!薄扒闆r不一樣的嘛。”何澤厚干巴巴地說?!班牛彩??!备呙狼僮プ×丝姘鼛?,“情況確實不一樣。”路燈隔得很開,路面一節(jié)亮一節(jié)暗,高美琴仿佛又聽到了鏈條的吱吱聲??斓结t(yī)院門口時,見著一堆沒有燃得燼的紙灰,何澤厚才又開口問:“你給你老漢兒燒紙沒有?”“還沒有叻,想說二號么四號走墳山上去燒。”高美琴說著,從挎包頭摸出手機,廖仲文打來的,她遲疑了一下,掛斷了?!八奶枱坏茫兆訜坏??!焙螡珊窨粗咽謾C放回挎包?!笆遣唬磕阋呀?jīng)燒咯?”高美琴問?!盁耍疤爝B帶到一起燒了?!焙螡珊裾f。然后,兩個人就都停下了步子。以前的醫(yī)院是兩進的院子,前頭是中醫(yī)科,后頭是西醫(yī)科,中醫(yī)科是個四合圍樓,樓上住人,樓下是診室和藥房,四合圍樓穿過去,有個連廊,再是住院部和西醫(yī)科的宿舍,現(xiàn)在四合圍樓和連廊都完全拆掉了,成了一塊敞壩子,站在門口就能看到住院部一排排的燈光?!巴肆诵?,你打算干啥子喃?”高美琴問。“還有半個月的嘛。”何澤厚在往他住的那條巷子口看,“下下棋,打下牌,我們光棍一條,也沒的啥子愁的?!备呙狼佥p微微嘆了口氣,“還是以前好?!薄班?,以前好?!焙螡珊裾f,又說:“說起以前,你今天看到那姓辜的沒有?”“哪個姓辜的?”高美琴問。何澤厚笑起擺了擺手,“算了,不跟你講,你明天自己看?!比缓髲钠先∠乱淮€匙,“等下你還要一個人開車回去?!薄昂螡珊?,你這個人,要不你就不說,你……”高美琴跺了下腳,頓覺自己的聲音很是造作,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清了清嗓子才又接到說:“你陪我進去?!薄盁艋疠x煌的,有啥子怕頭。”何澤厚又往巷子口望了眼,“我就在這兒站到,守到你進去,再守到你出來?!?/p>
“就從這天起,三十多年,姓辜的再沒來過醫(yī)院,甚至再沒在白廟的街上出現(xiàn)過,有說可能是托關系調(diào)回了橋溝鎮(zhèn),也有說可能是下海了,都是打猜猜的語氣。而伍培芬,按說以伍培芬的德子,這種事也算不得啥子,她又不是沒有經(jīng)歷過,要么當沒有發(fā)生,要么三兩天就過去了。之后的一個多月,好像也是這樣。春寒還沒有退,她就換上了熱天的衣裳,上點班,稍有空閑,這個科室串,那個科室串,到處都聽得到她的笑聲,只要不涉及那姓辜的,玩笑仍還是隨便開,若哪個提到那姓辜的,她仍還是那句話,‘不是你們想的那樣,別亂傳。只是態(tài)度比以前更堅決了,是碼起臉說的。就那么,沒的任何預兆,四月間的一個凌晨,別個都還在熟睡的時候,伍培芬爬到了宿舍樓的屋面上,坐到圍欄上,喝完了一瓶啤酒,興許又坐了一會兒,興許放了啤酒瓶,就栽了下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