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覲伯

清末民初，在蘇州地區(qū)最盛行的戲曲是昆劇。民間的演唱形式有兩種：一種登臺表演的，有人物扮相，粉墨妝容，穿戴衣冠的本頭大戲；一種是把演員請到家中用坐唱形式來表演的叫“堂名”，因用昆曲演唱，所以也叫昆曲堂會。最早唱堂會的大多是一些辦紅白事的吹鼓手，后來增加昆曲清唱，僅在桌子旁坐唱，不做身段和手勢。當時吹鼓手和昆曲清唱是兩撥人，唱曲的稱先生，吹鼓手稱師傅，地位稍低。后來兩者都能兼顧，便不分彼此了。

當時，在吳縣東部靠近昆山有一條青丘浦（新中國成立后改名青秋浦），這里曾是元末明初大詩人高啟的隱居地。在清代末期，昆山一帶盛行昆曲，青丘浦周邊幾個村出現(xiàn)了不少昆曲票友，他們與吹鼓手結(jié)合，去各處唱昆曲堂會，遂成一行業(yè)——堂名。就在青丘浦西岸錢家浜的自然村里，有一個堂名班子叫“文和堂”，班主是世代務(wù)農(nóng)的朱秀廷。

朱秀廷師從蘇州“榮和堂”昆曲前輩江雕，他天賦異稟，能唱善演，生、旦、凈、末、丑，樣樣皆能，還精通樂理，吹、拉、彈、敲，俱可擔(dān)當。因而，得到江雕的賞識，讓他回家獨撐門面，協(xié)助他成立了“文和堂”。名師出高徒，朱秀廷昆曲堂會唱出了名堂，四鄉(xiāng)八村一些人家辦婚慶壽誕都來請他的班子，“文和堂”名氣很快響了起來。

我對本鄉(xiāng)本土的朱秀廷和他的“文和堂”知之甚少，但對第二代“文和堂”班主楊根榮比較了解。楊根榮繼承了朱秀廷的衣缽，在附近幾個鄉(xiāng)鎮(zhèn)唱堂會，頗有影響。在我少年時代，他好幾次來我們宋巷村唱堂會，那場景歷歷在目，我至今記憶猶新。我在文化站工作期間，曾多次與楊根榮接觸，彼此都很熟悉，成了忘年交。

1998年我在編纂《勝浦鎮(zhèn)志》時，為了更多地了解有關(guān)“文和堂”和堂名的一些情況，特地上門走訪過楊根榮。楊根榮家住西橫江村，毗鄰班主朱秀廷所居的錢家浜。那日，雖是隆冬季節(jié)，但天氣晴好，暖陽朗照。走進楊根榮家，院子里曬著被褥和衣裳，87歲的楊根榮正坐在屋前孵太陽。他年事已高，目光滯呆，我上前招呼他似乎沒有反應(yīng)。當我把隨身帶來的一袋水果遞給他時，他才行動遲緩地抬了抬手，招呼說：“哦！是林元（林元是我的小名），難得的。你買這些東西干啥？用不著的。”

我與他寒暄一會，轉(zhuǎn)入正題。當我談到“文和堂”時，他眼睛放亮，精神來了。他從椅子上挪動了一下，坐端正身體，說道：“你想知道啥？你問吧！”我按預(yù)先列好的提綱慢慢問，他就答，就這樣我們交談起來。我怕他有顧慮，手里雖拿著本子和筆，但很少記，認真地聽他講，只是在提到人名和曲名時，我才動動筆。俗話說，隔行如隔山，談到一些樂器、曲牌名和行話時，有些地方我聽不懂，不知用什么字表述，只能耐心請教，讓他用筆在本子上寫出來。我看他身體不太好，不敢多談，大約交談了一個多小時，我就告別了。通過這次交談，我對“文和堂”有了更深的了解。

過去鄉(xiāng)村的民間藝人大多是種田出身，“文和堂”是亦藝亦農(nóng)的性質(zhì)，平時在家躬耕務(wù)農(nóng)，有生意時才組織班子人員外出演唱?！拔暮吞谩惫灿?人，8個演員被稱作先生，還有一個是雜差，稱作師傅，不參加演出?！拔暮吞谩毖莩鋈藛T除了朱秀廷本人外，還有工老生的楊魯卿，工旦的戴華伯，工丑的戴尚卿、楊志卿，工末的姚玉坤及工小生的朱玉峰等人，有時角色兼工，像戴華伯、戴尚卿能兼唱生角，朱秀廷能演各種角色。

班子里的雜差稱作下手，一旦有主顧邀請，他就根據(jù)選定的日腳，先將鑼鼓家生等樂器的擔(dān)箱（稱作“響器擔(dān)”）挑到主顧家里?！绊懫鲹?dān)”是兩只直徑50厘米，高約70厘米，形似蒸籠的木制圓桶，并有蓋。圓桶外寫有“文和堂”三字，外涂廣漆，桶內(nèi)裝打擊樂器和笛、笙、嗩吶等樂器。桶的四周裝有鐵環(huán)，四條麻繩穿過鐵環(huán)掛到扁擔(dān)兩頭，便于挑著行走。

演出前，下手要布置演出場地。堂名屬坐唱形式，就需要桌子和椅子。一般在客堂中南北向豎拼兩只八仙桌，桌幃上繡有“文和堂”三字，演員坐東西兩邊。然后，把各種樂器從擔(dān)箱里取出，按演出的需要預(yù)先放好。一般在桌子最前面，桌幃上方設(shè)置一副“云鑼架子”。常見的云鑼架子有十方格，每格里懸掛十面拳頭大小的小鑼，像七勺星，故又名“七星鑼”。云鑼是一種敲擊體鳴樂器，是鑼類樂器中能奏出曲調(diào)的一種樂器，它既可獨奏，又可作伴奏。音色清澈、悅耳、圓潤，余音持久。其余樂器按演員的座次平放在桌子上。鼓板師坐在東側(cè)最前面，鼓板師除了拉板胡和敲鼓外，面前桌上還放有木魚、碰鈴、水鈸、掌鑼等小型的打擊樂器，全由他一人兼奏。西側(cè)最前面是奏大鑼的先生，大鑼用繩懸掛在先生左手的桌沿處，右手邊是小鑼和鈸，由先生一人兼奏。除此外，先生有時還要吹一只“招軍”，即號子，也有人稱它為號筒，因這是一種兩節(jié)頭銅管制成的樂器，大約50厘米長的一段粗毛竹管中內(nèi)插一根小細竹管，要吹時，把細管從粗管中拔出來，挑起那根粗管平舉到嘴邊。吹得很吃力，卻吹不出調(diào)，但音色深沉洪亮，十分莊重，可讓談笑者止聲，讓嬉鬧者安靜。這一般是在堂會開始之前鬧場用的，有吸引聽眾和渲染氣氛的效果。

演出在午飯后開始。當號筒吹過后，就合奏開始曲《將軍令》。大嗩吶響起，樂器齊奏，氣勢宏大，熱鬧非凡。接下來坐唱，劇目的安排以四折為一個段落，也稱作一場。一般由生、旦、凈、末各選一個唱段，丑角以插科打諢為主，也有唱段。丑角演唱常會引人發(fā)笑。堂名雖端坐清唱，沒有身段展示，也無手勢招式，但唱詞、念白俱全，同時也會吹奏各種樂器。別看“文和堂”是一個鄉(xiāng)下草根班，但他們戲路廣，能人也多。有老生領(lǐng)眾人合唱的《天官賜?！罚欣仙鷳颉稘O錢》《勸農(nóng)》《萬家春》《刀會》《十面埋伏》，有花旦戲《聞鈴》《驚變》《琴挑》《思凡》，有小生戲《賞荷》，有丑角戲《拾金》《門探》，還有全本《白蛇傳》《長生殿》《琵琶記》《牡丹亭》《連環(huán)記》《拜月記》等，總共一百多出戲。

“文和堂”能人多，人人能獨當一面，如逢大場面賓客眾多時，朱秀廷常以鼓板領(lǐng)奏打一套表演性的鑼鼓經(jīng)《十八拍》，奏一遍約半小時。這往往在最熱鬧的時候來表演。姚玉坤會打一套《劃龍船》，用兩面懸掛的大鑼，一人獨奏出水浪聲等各種花點。由于鑼鼓聲段之間還夾有小調(diào)聲的演奏，更受觀眾歡迎。所以朱秀廷和姚玉坤常常合作，以《十八拍》嵌《劃龍船》的方式演奏。可惜“文和堂”雖后繼有人，如《十八拍》《劃龍船》等鑼鼓經(jīng)卻沒有傳承下來。

楊根榮告訴我，“文和堂”的《十八拍》和《劃龍船》鑼鼓經(jīng)是從木瀆“春和堂”學(xué)來的。有一年的農(nóng)歷四月初一，甪直張陵山廟會，臨時搭建三間木圓堂，每間請一班堂名，共請來三家堂名班。朱秀廷的“文和堂”也去了，還有兩家是甪直本地笛師李金壽的“仙霓社”和木瀆沈金喜的“春和堂”。三間木圓堂相鄰呈香爐腳形狀，聽客可隨意選擇自己喜歡的堂名班。開場后，朱秀廷發(fā)現(xiàn)越來越多的聽客涌到“春和堂”去了。他感到好奇，什么樣的曲牌能引起眾人如此關(guān)注？他趁小落回休息的空當，偷偷跑過去看。原來“春和堂”用鼓板領(lǐng)奏的一套鑼鼓經(jīng)，節(jié)奏明快，跌宕起伏，與遲緩的昆曲相比，令人耳目一新。后來，朱秀廷特地去木瀆拜師，要學(xué)這套鑼鼓經(jīng)。誰知，同行相妒，沈金喜一開始不愿意教他。朱秀廷暗下決心，定要學(xué)到手。于是，他放下身段，“春和堂”外出做生意時，他就幫堂名班打雜，演奏時他在一旁用心觀摩，一連幾次，感動了沈金喜，就把這一套鑼鼓經(jīng)傳授于他。

第二代“文和堂”班主本該由朱秀廷兒子朱濤聲擔(dān)任。因朱濤聲文化水平有限，就讓家住西橫江的楊根榮來做班主。在楊根榮的主持下，“文和堂”生意也做得紅紅火火。然而，昆曲有其局限，用詞高雅，唱腔溫婉，沒有一定的文化素養(yǎng)很難聽懂劇情，昆曲堂名逐步被京劇堂名（當時稱“同里堂名”）所替代。楊根榮必須與時俱進，他請來當時蘇州有名的張是吾來“文和堂”傳授蘇灘，通俗的劇情和唱腔吸引了很多聽眾，所以第二代“文和堂”以唱灘簧聞名四鄉(xiāng)。后來“文和堂”年老的相繼去世，只剩下六人，除了楊根榮外，還有張吟泉、朱進峰、朱濤聲、吳月宣、姚翰庠。六人難以演奏，做生意必須八人拼檔，因此每次出門唱堂會就要從外面借兩人過來。新中國成立后，提倡移風(fēng)易俗，堂名班漸漸退出了歷史舞臺。

如今，“文和堂”的故事早已無人提及，作此小文聊以留下一些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