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海清
(復旦大學 歷史學系,上海 200433 )
“宋亡”的標志性年代及歷史事件,兩說并存:丙子年(1276,南宋德祐二年,元至元十三年),臨安陷落;己卯歲(1279,元至元十六年,南宋祥興元年),崖山傾覆。兩種“宋亡”說法,元時代在在可見。
至元十三年正月甲申,元軍統(tǒng)帥伯顏“受降表、玉璽”;六月戊寅,元廷“詔作平金、平宋錄”;七月乙未,孟祺“以亡宋金玉寶及牌印來上”;逮至至元十四年(1277)十一月庚子,元廷“命中書省檄諭中外,江南既平,宋宜曰‘亡宋’,行在宜曰‘杭州’”。(1)《元史》卷九《世祖六》,北京:中華書局,1976年,第177、183、184、193頁。元人競相言稱:“至元丙子,宋亡”,“[至元]十三年,宋亡”,“丙子,宋亡”。(2)姚燧著,查洪德編輯點校:《姚燧集·牧庵集》卷六《圣元寧國路總管府興造記》、卷二三《皇元故懷遠大將軍同知廣東道宣慰司事王公神道碑銘并序》,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年,第92、358頁;歐陽玄著,湯銳校點:《歐陽玄全集》卷九《元故奎章閣侍書學士翰林侍講學士通奉大夫虞雍公神道碑》,成都:四川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218頁。丙子“宋亡”說,元代文獻敘述頗多,茲不贅述。不過,元初名臣徐世隆于至元十三年上《賀平宋表》云:“幼君遐竄于海中”,(3)佚名:《昭忠錄·張世杰樞密》,清光緒十五年上海鴻文書局景清金山錢氏刻守山閣叢書本?!坝拙敝Z某種程度上或可解讀為仍然承認宋統(tǒng)未絕。
而據(jù)入元后南宋遺民所作《昭忠錄》稱:“[己卯]四月八日,至海陵港遇颶風,舟遂覆,世杰溺焉……明日,文英收世杰尸,火于海濱。文英以世杰樞密印及余兵赴廣降。宋亡?!?4)陳桱:《通鑒續(xù)編》卷二四,“己卯,祥興二年,大元至元十六年”條,日本內(nèi)閣文庫本,第24冊,第46頁。元末陳桱《通鑒續(xù)編》載:“[己卯]春正月,帝在厓山……二月甲申,師大潰,帝崩。左丞相陸秀夫死之。宋亡?!?5)蘇天爵:《元文類》卷一六《東昌路賀平宋表》(徐世隆撰),上海:商務印書館,1937年,第201頁。如果說上述史料是出于忠宋者或奉宋正朔者所書寫,具有一定偏向性,或可另以元修《宋史》以說明,至元十六年二月,陸秀夫負趙昺投海死,楊太后聞之,遂亦赴海死,“已而[張]世杰亦自溺死。宋遂亡”。(6)《宋史》卷四七《瀛國公二王附》,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946頁。該記載明確稱,崖山慘敗,遂告宋亡。
又,元人黃溍在《陸君實傳后敘》中稱:“宋益王之踐帝位也,不踰年而改稱景炎歲?!?7)王颋點校:《黃溍全集》上冊,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220頁。蘇天爵曾說:“理、度兩朝,事最不完……今《理宗實錄》未完,度宗、衛(wèi)王(哀帝)皆無《實錄》,當先采掇其事補為之乎?即為正史乎?”(8)蘇天爵著,陳高華、孟繁清點校:《滋溪文稿》卷二五《三史質(zhì)疑》,北京:中華書局,1997年,第425頁。原標點作“衛(wèi)王、哀帝”,茲改為“衛(wèi)王(哀帝)”。蘇天爵撰有《衛(wèi)王事跡》,已佚,參閱錢大昕:《補元史藝文志》卷二,清光緒間廣雅書局刻、民國九年番禺徐紹棨匯編重印《廣雅叢書·史學》本?!熬把住睘槎俗谀晏?,衛(wèi)王趙昺為“哀帝”,這似乎都承認,丙子之后南宋統(tǒng)緒猶存。劉岳申在《書崖山碑后》中寫道:“及至元乙亥(1275),命丞相伯顏下江南,而后大統(tǒng)一。越三年,戊寅(1278),命元帥張公平崖山。明年(1279),崖山平而后正統(tǒng)定?!?9)劉岳申:《申齋劉先生文集》卷一五,《元代珍本文集匯刊》本,臺北:“國立”中央圖書館編印,1970年,第606頁。劉岳申認為,江南雖下,但崖山未平,則正統(tǒng)未定。由上述可知,無論在宋末元初,抑或是在整個元代,己卯年“宋亡”的歷史觀,同樣風行。
誠然,丙子、己卯“宋亡”的標志性意義,并無爭議。從某種意義、某一層面言之,兩說均可取,不必非此無他。而在上述“宋亡”兩說外,元代尚有另兩種“宋亡”歷史觀。一種歷史觀認為,“建炎之后,中國非宋所有”“靖康間,宋祚已絕”。(10)《元文類》卷四五《辨遼宋金正統(tǒng)》(修端撰),第651、653頁。另,靖康變后,劉豫偽齊政權(quán)稱宋為“亡宋”,指斥偏安江南一隅的南宋,已失天命。參閱楊堯弼:《偽齊錄》卷上《偽齊詔諭士民榜》,清刻藕香零拾本。這是元代有關遼金宋“正統(tǒng)論”爭辯熾熱時的極端觀點,指向性極鮮明,自不待言。另一種“宋亡”歷史觀,則與文天祥“死國”之事相關聯(lián)。(11)“死國”之語,見揭傒斯《書王鼎翁文集后序》。揭傒斯著,李夢生標校:《揭傒斯全集·文集》卷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314~315頁。
黃溍為文天祥祠堂作《祠堂記略》,內(nèi)中有云:“宋之亡,不亡于皋亭之降,而亡于潮陽之執(zhí);不亡于厓山之崩,而亡于燕市之戮。使天而有意于宋也,趙有中山之孤,漢有豫州之胄,以公為程嬰、孔明有余矣!”(12)《廬陵縣志》卷一六《耆獻志·列傳》,“文天祥”條,民國九年刻本。然而,今已無法從元代文本中完全確認此語是否出自黃溍。(13)此語見明人著述。據(jù)《廬陵縣志》卷一三(上)《禮典·祠·文丞相祠》載,成化十三年(1477),提學夏寅所作《新遷祠堂記》中有此語,然未明來源。萬歷三十五年(1607),黃淳所作《厓山志》,明確將此語系于黃溍名下。黃淳等撰,陳澤泓點校:《厓山志》卷四,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190頁。不過,類似說辭也可在另一元人文集中找到。揭傒斯于元統(tǒng)二年(1334)稱:“文丞相斬首燕市,終三百年火德之祚?!?14)《揭傒斯全集·文集》卷五《楊氏忠節(jié)祠記》,第363頁。是知,這種“宋亡”歷史觀在元代確然存在。而這一觀念也影響及于后世,清人嘗言:“且當宋之亡也,一亡于南海之溺丞相,再亡于燕市之殺信國?!?15)《澄??h志》卷二五《澄海陸丞相祠祀議》,清嘉慶二十年刊本。
本文欲圖以文天祥殉節(jié)事件為中心,思考元人有關“宋亡”的另一種歷史敘述問題,即為何后世會有宋“不亡于厓山之崩,而亡于燕市之戮”之說。文天祥在宋亡元興之際究竟扮演著何種角色、具有何種地位,從其勤王抗元開始直至被殺期間,有哪些不為人們所留意的遺文軼事值得關注?文天祥殉節(jié)當年的紀事,在諸種“文天祥傳”中又有著怎樣不同的敘述?而元人的這種“宋亡”歷史觀及書寫,在當日史學作品中又有哪些文本可供解析?以上是本文欲予回答的問題。
需特別指出的是,本文所稱“元人”范圍較寬泛,凡生活于元時代的人均包含在內(nèi),入元后原金遺民和堅持奉宋正朔的原南宋遺民,以及歷元而又入明的元遺民,都包括在范圍內(nèi)。至于當日蒙古統(tǒng)治者對于“宋亡”又有何種觀念或立場,因今天據(jù)以研究的史料多為漢語文獻,實已無從察考。
“宋之亡,不亡于皋亭之降,而亡于潮陽之執(zhí);不亡于厓山之崩,而亡于燕市之戮”,這一說法在當時代,只是出于一種對文天祥忠宋道德的極度褒揚,還是當日人們對文天祥中興宋朝的可能抱持著切實的期待?換言之,文天祥于宋亡元興之際興兵反元,給當時代期待故國復興的人們以怎樣的冀望呢?
文天祥反元抗元、不降不死的行為舉止,在當時代尤為突出。元人鄭玉嘗言:“亡宋丞相文天祥,以亡國之遺俘,為當時之柱石。從容就死,慷慨不回”;劉詵則云:“宋雖亡國,而景光無窮,先生(文天祥)力也”;錢惟善亦稱:“我朝初下江南,有故宋丞相文山先生,銳志恢復?!?16)參閱鄭玉:《師山先生遺文》卷三《與丞相書》,明嘉靖刻補后印本;劉詵:《桂隱文集》卷四《跋四君圖后》,清鈔本;錢惟善:《江月松風集·補遺》之《海寧州重修雙廟記》,清《武林往哲遺著》本。所謂“當時之柱石”“景光無窮”“銳志恢復”諸語,表明當日人們對文天祥中興南宋寄予巨大的期望。
自德祐元年(乙亥,1275)大宋瀕危,迄至元十九年(壬午,1282)文天祥被殺,文天祥始終忠宋的決絕之心及銳意復興宋朝的行跡,我們可從其本人所作《指南錄》《指南后錄》《吟嘯集》《集杜詩》,以及他在獄中手書自訂的“年譜”中得知梗概,這是最為重要的第一手史料。(17)文天祥:《文山先生全集》卷一三《指南錄》、卷一四《指南后錄》、卷一五《吟嘯集》、卷一六《集杜詩》、卷一七《宋少保右丞相兼樞密使信國公文山先生紀年錄》,北京:中國書店,1985年,第311~468頁。不過,文天祥本人的撰述有一定局限,此處鉤稽部分遺文軼事,對文天祥于德祐之后不為人們所留意的史事予以補充,以進一步考察他在抗元復宋活動中的特殊角色與地位。
1275年二月,文天祥“起兵勤王”。(18)《宋史》卷四七《瀛國公》,第926頁。據(jù)南宋遺民所撰《錢塘遺事》載,此年四月文天祥“入衛(wèi)”,“為江西提刑,募兵于贛州。臺州杜滸糾合四千人從之。至九月,天祥將吉贛民人及峒丁二萬人入衛(wèi)。衣裝器械戈甲精明,人心喜慰。詔褒獎,除江浙制置使、知平江府,提兵捍御。是時陳宜中歸永嘉,留夢炎當國。夢炎意不相樂,乃以天祥為制閫,出守吳門”。(19)劉一清撰,王瑞來校箋考原:《錢塘遺事校箋考原》卷八,“文天祥入衛(wèi)”條,北京:中華書局,2016年,第278頁。值得指出的是,《宋朝三季政要》亦錄有此段文字,但并無“人心喜慰”之語。(20)王瑞來箋證:《宋朝三季政要箋證》,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第415頁。它某種程度上折射出,南宋遺民對于文天祥勤王抱有更為切身的感受與期待。同年十一月,“天祥自吳門還,遣守獨松關。時天祥軍三萬,張世杰軍五萬,諸路勤王師猶有四十余萬”;十二月,宋太皇太后“詔民兵罷團結(jié)”,又詔文天祥罷兵,“‘卿之忠義,朕已素知。見今遣使請和,卿宜自靖自獻,慎勿生事,乃所以保全吾與嗣君也?!煜榕踉t號泣,于是不敢出師矣”。(21)《錢塘遺事校箋考原》卷八“諸郡望風而降”“罷團結(jié)”“詔罷兵”諸條,第281、290、289頁。后世有人對文天祥奉罷兵詔提出批評,(22)王夫之著,舒士彥點校:《宋論》卷一五《恭宗、端宗、祥興帝》,北京:中華書局,2017年,第259~260頁。實屬過分苛責。
1276年正月,文天祥奉命“同吳堅使大元軍”,他寫道:“眾謂予一行,為可以紓禍。國事至此,予不得愛身,意北亦尚可以口舌動也?!薄癧正月]二十日,以資政殿舊職,詣北營,見伯顏,陳大誼,詞旨慨慷,虜頗傾動,留營中不遣……二月八日,虜驅(qū)予隨祈請使吳堅、賈余慶等入北?!?23)《宋史》卷四七《瀛國公》,第938頁;《文山先生全集》卷一三《指南錄·后序》、卷一七《紀年錄》,第312、453頁。當年二月,“廿三日,吳合贊、孫通直、阿朮平章欲命諸使親札,勸揚州制置李庭芝納降。眾從之,獨文丞相不畫名”;廿九日,“文丞相脫去”。(24)《錢塘遺事校箋考原》卷九《祈請使行程記》,第322頁;卷八“詔罷兵”條,第324頁。文天祥逃至京口,“得間奔真州,即具以北虛實告東西二閫,約以連兵大舉。中興機會,庶幾在此。留二日,維揚帥下逐客之令”。(25)《文山先生全集》卷一三《指南錄·后序》,第312頁。文天祥脫走后,前往閩、贛、粵諸地,繼續(xù)抗元。
1277年,文天祥在漳州殺掉此前一直在江西一帶抗元的吳浚(字允文)。文天祥手訂年譜稱:“正月,移屯漳州龍巖縣?!痹撎幾⒎Q:“公移次漳州龍巖縣,時賞孟濚還軍,追及于中途。吳浚以虜命來招降,人情洶洶,殛浚,乃定。”(26)《文山先生全集》卷一七《紀年錄》,第456頁。孟濚即趙孟濚(深道),據(jù)《趙深道墓志銘》載:“時則有撫州幕屬趙公深道,亦由贛趨閩,從丞相。丞相異之,留佐都督府。江淮勁勇多戀舊,亦趨閩入廣……丞相掩襲北去,公收散卒,鼓行轉(zhuǎn)斗將進,衛(wèi)厓山行朝。逮己卯春,厓山傾覆,公羈嵐霧中,四顧傍徨曰:孤臣疇依乎?然猶強自立?!眲_:《水云村稿》卷八,《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1195冊,臺北:商務印書館,1983年。據(jù)元人劉塤稱:“臨安失守后,福州建行朝,允文奉密詔舉義。初,建捆屬余作謝表,起句曰:‘天臨南面將恢正統(tǒng)之山河,地復西江重見中華之日月。’允文甚喜之。其后允文事不成,為文丞相所殺”;又稱:“奉密詔以江西招討使舉義反正,結(jié)約次山,協(xié)謀興復,戰(zhàn)不利。允文奔漳州,為都督文丞相天祥所殺?!?27)劉塤:《隱居通議》卷二二《吳允文諸作》、卷九《云舍趙公詩》,清《海山仙館叢書》本。袁桷說道:“允文疇昔素論兵……流離南方,寓虔州時,文丞相總兵,兵浸弱,允文復以平時論兵,丞相獨傾下之。兵日迫,丞相酒酣,與允文論生死,允文未及答,丞相呼軍校斬之”;又云:“[浚]兵事不濟,議降,文丞相殺之?!?28)袁桷:《清容居士集》卷二《哀蘭操序》、卷三三《先君子蚤承師友晚固艱貞習益之訓傳于過庭述師友淵源錄》,《四部叢刊》景元本。綜而觀之,吳浚“以虜命來招降”之說,與劉塤、袁桷說法均有出入。文天祥反元心情迫切,且不容他異,其不無暴戾的剛烈脾性,于此可窺一斑。(29)美國學者謝慧賢(Jennifer Jay)論及文天祥個人“缺陷”時用了三個詞形容:“傲慢(arrogance)”“放肆(extravagance)”和“夸張(exaggeration)”。參閱Jennifer W. Jay, “Memoirs and Official Accounts: The Historiography of the Song Loyalists,” 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 50.2 (1990): 611.
同年,文天祥又輾轉(zhuǎn)至家鄉(xiāng)江西抗元,他在當?shù)負碛泻軓姷奶栒倭Α?30)當日也有不響應其事者,如贛人顏奎,“文山文公嘗延致幕下。德祐間,文山起兵汀贛,以書來招,為之感泣,而竟不起……其不應文山之招,知時之不可為也”。參閱許有壬:《至正集》卷五六《吟竹先生墓表》,《文淵閣四庫全書》補配《文津閣四庫全書》本。自德祐元年以來,他在江西募兵、籌餉抗元等活動中留下不少手札。雖真假難論,但后世針對這類作品分析的文字,為我們留下一些今已亡佚的史料片段,可補充不少信息。如元末明初人宋濂曾云:“予嘗見文山公與黃伯正手帖云,贛州大姓,起義旅相從者,如歐陽冠侯等凡二十三家。史多不載其名,今莫可考矣。寧都陳蒲塘父子亦二十三家之一,乃因從子景茂請銘于公,答書僅存,而其氏名因籍以弗泯,不亦幸哉!”(31)宋濂著,黃靈庚編輯校點:《宋濂全集》卷三九《題文天祥手帖》,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年,第855頁。此文天祥手帖揭示出贛南民眾響應其事,積極參與抗元。
清人金武祥稱,曾見及文天祥三通手跡,年代“皆在德祐元年乙亥”,他作跋稱:“詳味此書,乃空坑之敗之后,遺其所知者之書。蓋是時天阨甫脫,勁敵在后,正流離顛沛之際,荒迷不次之秋也。而其筆意乃雍容閑雅,無一毫驚懼荒迫之狀?!?32)金武祥:《粟香隨筆·粟香二筆》卷八,清光緒刻本。另據(jù)清人樂鈞所撰《題文信國與吳新溪先生手札卷后》,該文錄文天祥三通手札,為“文公宣撫江西時所與,后以丞相督師再出江西,先生乃復入其幕也?!庇址Q:“宋禮部郞中鄧光薦《續(xù)宋書·文丞相附傳》云:吳名揚,字叔瞻,金溪人。丞相起兵,踴躍赴義,率巨室積錢粟備軍需,意甚感激,傾動一時,辟禮兵部架閣。文公空坑之敗,浮沈鄉(xiāng)里,計今尚存?!薄跋壬釋O嵩粱補撰《家傳》,其略云:德祐乙亥,丞相文公辟署府尉帥僉郞中,次年奏補江西制幹兼禮兵部架閣,僉丞相幕府軍事??湛蛹葦?,文公馳蠟書屬賓僚,各護部曲以歸,公由是遂不復出……居恒奉文公畫像,嚴對終日,出所貽手書展觀,往往流涕?!?33)樂鈞:《青芝山館詩集》卷一四,清嘉慶二十二年刻后印本。鄧光薦《續(xù)宋書》今已不傳,于此可窺一斑;而所敘吳名揚事跡,則可略補文天祥抗元史事,它正凸顯出欲圖匡復南宋的人們對于文天祥的極度推崇。
文天祥在江西抗元活動中留下的相關文書、書信,后來成為元軍追繳對象。元將李恒下江西,“故太保滕國武愍公之下廬陵也,雖以忠節(jié)故邦、文丞相鄉(xiāng)國,又當忠勇偏師挑戰(zhàn)之后,公不疑不怒,按甲入城,城中老弱不知革命于反掌間,其所活廬陵之人,不知其幾。及文丞相檄江鄉(xiāng)士大夫舉義興復,公盡得其所檄名籍而焚之。其所活廬陵江西之人,又不知其幾”。(34)劉岳申:《申齋劉先生文集》卷七《滕國武愍李公廟碑》,第316頁。略取建昌時,“軍中有得宋相文天祥與建昌故吏民書,恒焚之,人心乃安”。(35)《元史》卷一二九《李恒傳》,第3157頁?!岸娭杏滞奄徫呢┫嗨c建昌故官大家書札,事連數(shù)百家。時留戌諸將校因是欲激公一言,遂其私利。公微知之,旦起坐譙樓,召諸將校俱前,立所逮人其下,趣取書焚之,諭以逆禍順福?!?36)柳貫著,柳遵杰點校:《柳貫詩文集》卷九《李武愍公新廟碑銘并序》,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182~183頁。李恒將與文天祥相關的文書、書信悉數(shù)燒毀,既是為了斬斷文天祥與當?shù)孛癖姷年P聯(lián),同時也是為免除人們受牽連之苦,以慰安人心。
丙子變后,“朝臣或降或遁,獨文天祥、陸秀夫、張世杰,鞠躬盡瘁,死而后已”,(37)胡一桂:《雙湖先生文集》卷一○《度宗恭宗端宗》,康熙四十二年刻本。南宋的人們寄望于文、陸、張三人。然而,當陸、張或沉或亡后,文天祥成唯一希望,即便他于至元十五年(1278)十二月被元軍俘獲后,人們?nèi)詫λ麖退渭挠杵诖?。王炎午撰《生祭文丞相》,雖意在促文天祥以死報效宋王朝,但對于文天祥的不死不降,他質(zhì)問道:“丞相再執(zhí),就義未聞……豈丞相尚欲脫去耶?尚欲有所為耶?或以不屈為心,而以不死為事耶?抑舊主尚在,不忍棄捐耶?”“識時務者在俊杰,昔東南全勢,不能解襄圍,今以亡國一夫,而欲抗天下”,云云。(38)王炎午:《吾汶稿》卷四《生祭文丞相》,《四部叢刊三編》景明鈔本。在當日已經(jīng)降元的南宋人的思維意識中,似乎仍然在關切并質(zhì)問文天祥是否仍冀望中興南宋。
至元十九年冬,元廷最終處死文天祥。文天祥于獄中手訂《紀年錄》稱:“是歲春,作‘贊’,擬終時,書之衣帶間……其贊曰:‘孔曰成仁,孟云取義。惟其義盡,所以仁至。讀圣賢書,所學何事?而今而后,庶幾無愧!’”(39)《文山先生全集》卷一七《紀年錄》,第465頁。文天祥自作“敘”“贊”,以為絕筆。文天祥死后,不少士人為他作傳,如鄧光薦、龔開、鄭思肖、劉岳申等人;元末纂修《宋史》,亦為其立傳。文天祥被處死當年的紀事,在上述諸種文天祥傳記中有著怎樣不同的書寫,它們之間又有何種關聯(lián)呢?
在各種“文天祥傳”中,鄧光薦所作《丞相傳》最為突出。鄧光薦,號中齋,廬陵人。他于“宋末革命”時,一路追隨文天祥抗元。至元十五年,他與文天祥被張弘范所統(tǒng)領的軍隊俘獲,“在海上得宋禮部侍郎鄧光薦,禮之于家塾以為子師”。(40)蘇天爵輯,姚景安點校:《元朝名臣事略》卷六《元帥張獻武王》,北京:中華書局,1996年,第108頁。文天祥對鄧光薦信任有加,至元十八年(1281),他寫信給幼弟文璋交待后事,稱:“自廣達建康日,與中甫鄧先生居,具知吾心事,吾銘當以屬之。若時未可出,則姑藏之將來?!?41)《文山先生全集》卷一七《紀年錄》,第465頁。文天祥墓志今已于吉安出土,志尾署:“邑人鄧光薦書”,內(nèi)中有云:“因?qū)儆桡?,時未便故傳,是以歸之。至元二十一年甲申陽月吉日,邑人鄧光薦書。”(42)參閱陳伯泉:《元至元二十一年文天祥墓志銘》,《文史》第17輯,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240頁。該墓志實際上早已收于嘉靖、崇禎的兩種《文天祥全集》中,參閱鄧碧清:《也談至元二十一年〈文天祥墓志銘〉》,《文史》第38輯,北京:中華書局,1994年,第220頁。鄧光薦完成了文天祥的遺愿。
鄧光薦是宋亡時刻的親歷者與見證人。“宋且亡,禮部隨駕入海,親見厓山戰(zhàn)敗,陸秀夫抱幼君沉海,遂亦蹈海者再,為北軍所鉤,致不死。知當時興亡事極詳。后文丞相囚金陵,禮部實與俱,日夜相與唱和詩歌,以娛悲紓痛。張弘范元帥以客禮謁請為其子師。及歸廬陵,以所聞見,集錄為野史若干卷,藏不示人?!?43)劉詵:《桂隱文集》卷四《題危大樸與鄧子明書后》。鄧光薦著有《續(xù)宋書》《填海錄》《德祐日記》等,其中《填海錄》根據(jù)陸秀夫手書日記而成。(44)雒竹筠遺稿,李新乾編補:《元史藝文志輯本》,北京:燕山出版社,1999年,第108頁。新近熊燕軍認為,《德祐日記》非鄧光薦作,《填海錄》也非據(jù)《陸秀夫日記》而成,暫備一說。參閱熊燕軍:《鄧光薦史學著述雜考》,《元史及民族與邊疆研究集刊》第35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第53~60頁。據(jù)黃溍《陸君實傳后敘》載,“陸君秀夫之死,楚人龔先生開既為立傳,且曰君實死事,得之里人尹應許,尹得之翟招討國秀,翟得之辛侍郎來莘。而君實在海上,乃有手書日記,日記藏鄧禮部光薦家,數(shù)從鄧取之不得,故傳所登載,殊弗能詳?!薄短詈d洝芬粫髞砩铣试?,黃溍顯然讀到過此書:“仆為此敘時,固已不敢悉以客語為信。及來京師,將取正于太史氏,而《新史》所紀二三事,乃與《皇朝經(jīng)世大典》自有不盡合者。史既成,而鄧氏光薦家始以其《填海錄》等書上進,又不能無所見所聞之異辭。謹摭其一二,附注于舊文之下,以訂其訛舛,補其闕逸云?!?45)《黃溍全集》上冊,第220~223頁。
鄧光薦對于文天祥抗元行跡及其所思所想了解最多且深,他撰述的“故史遺文”,亦為當時所重。元末危素參修遼、金、宋三史,曾向鄧光薦之孫鄧子明求書,“遇圣朝修遼金宋三史,詔求天下故史遺文。大樸實銜朝命來江西,至廬陵,求禮部所為書。子明雖誼不敢秘,值有祖母之喪,不即送上,大樸先后有此二書……子明不隳世學,抱其先祖所著,上進史館,以成前代之書”。(46)劉詵:《桂隱文集》卷四《題危大樸與鄧子明書后》。而據(jù)《西臺慟哭記注跋》稱:“文丞相忠義明白,世多為之記載。禮部侍郎鄧公光薦作《續(xù)宋書》最為詳備,文公之將校名姓,往往在焉?!?47)危素:《危太仆全集·危太樸文續(xù)集》卷九,吳興劉氏嘉業(yè)堂刻本,1913年。危素曾說,“從國史院史庫得《徳祐日記》”,“素讀宋禮部郎官鄧公光薦《續(xù)宋書》”,云云。(48)危素:《危太仆全集·危太樸文續(xù)集》卷七《昭先小錄序丙戌》。是知,鄧光薦《續(xù)宋書》中有《文丞相傳》,且內(nèi)容應當十分詳實而具體。
鄧光薦所作《丞相傳》,或為最早的一篇傳記,今可從文天祥《紀年錄》內(nèi)由后人所作的補注中讀獲部分內(nèi)容。該傳所敘至元十九年文天祥被處死事甚為詳瞻,為免去繁瑣征引,茲梳理該傳所記當年關鍵事項于下,俾便后文討論:(1)二月,南人謝昌元、王積翁等十人,謀合奏,請以公為黃冠師,因現(xiàn)分歧,未及上奏;(2)八月,王積翁、謝昌元在文天祥與忽必烈之間勸說、游說,無果;(3)參政麥述丁曾目睹文天祥在江西的影響力,極力倡言處死文天祥;(4)十一月,中山府薛保住聚眾,欲劫獄救文天祥,元廷將趙氏宗族遷往上都;(5)十二月初八日,忽必烈召見文天祥,勸諭其降元,遭拒;(6)十二月初九日,有宰執(zhí)臣奏請賜死文天祥,麥述丁從旁力勸,忽必烈最終同意處死文天祥;(7)文天祥向南三拜后引頸就戮,當是時,有馳騎奔來,教再聽圣旨,受刑已畢;(8)十二月初十日,歐陽夫人得旨收尸;(9)文天祥被殺,“時連日大風,埃霧,日色無光”。(49)《文山先生全集》卷一七《紀年錄》,第465~466頁。以上諸條事項,在晚出諸種“文天祥傳”中,都可看到它們的“影蹤”。
龔開(1222~1305?),淮陰人,撰有《宋文丞相傳》。他自稱:“仆見青原人鄧木之藏文公手書‘紀年’,皆小草,首尾備具。因求得謄本,取其始末為傳,與趙、陸二傳并存?!?50)陶宗儀:《草莽私乘》,清初鈔本。龔開所作《宋文丞相傳》,敘述文天祥至元十九年被殺史事極簡,開篇云,“歲在壬午,乃至元十九年也。于是,祥興亡且三年矣”,緊接此語之后,再錄以前述文天祥自作“敘”“贊”內(nèi)容,即告結(jié)束。(51)參閱陶宗儀:《草莽私乘》。另,張樞(1292—1348)曾讀過龔開《文丞相傳》,并作《文丞相傳補遺》,他補充道:“丞相既俘,其夫人歐陽氏為大將軍軍將校所執(zhí),將逼而辱之。夫人曰:‘吾有死耳,義不以潔白之軀,辱于賤卒。夫,吾天也!夫既執(zhí),尚安所顧藉哉。夫不負國,我獨安忍負夫也!’遂自剄死。丞相聞之,哭而祭之,曰:‘節(jié)婦不事二夫,忠臣不事二主。天地之間,惟我與汝?!杓让例徥夏苄蜇┫嘀抑?,亦憾其無聞于夫人之義。故書之,以補其闕文云爾?!睆垬蟹Q歐陽氏死夫節(jié),實誤。歐陽氏于大德年間方去世。參閱《宋遺民錄》卷一○,清乾隆三十七年至道光三年長塘鮑氏刻《知不足齋叢書》本。
《忠義集》《昭忠錄》兩書,均收錄有同一份“文天祥傳”,該傳敘述文天祥自乙亥春江西起兵勤王始,至壬午燕市就戮而止。該傳所敘至元十九年文天祥當年被殺史事,幾乎全部襲自鄧光薦《丞相傳》,不過末尾添有一小插曲,稍顯不同:“天祥死后,大風忽起揚沙石,晝晦咫尺不見人,守衛(wèi)者皆驚。吉州士人張宏道,字毅夫,號千載心,與天祥善,隨至燕,負其顱骨歸葬廬陵”,云云。(52)趙景良編:《忠義集》卷四《丞相信國公文公天祥》,《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1366冊;《昭忠錄·文天祥丞相信國公》。
鄭思肖(1241~1318)亦撰《文丞相敘》,除去開篇“論”“贊”數(shù)語,也是從乙亥歲寫起,起首敘稱:“丞相文公天祥,才略奇?zhèn)ィR大事無懼色,不敢易節(jié)。德祐一年乙亥夏,遭韃深迫內(nèi)地,公時居鄉(xiāng),挺然作檄書,盡傾家貲,糾募吉贛鄉(xiāng)兵三萬人勤王?!薄八夹げ猾@識公面,今見公之精忠大義,是亦不識之識也。人而皆公也,天下何慮哉?意甚欲持權(quán)衡筆,詳著忠臣傳,苦耳目短,不敢下筆。然聞為公作傳者,甚有其人,今諒書所聞一二,助他日太史氏采摭,當嚴直筆,使千載后逆者彌穢,忠者彌芳,為后世臣子龜鑒與。”《文丞相敘》所述至元十九年文天祥被殺史事如次:(1)是年冬,南人謀刺忽必烈不果,大臣建議殺文天祥;(2)忽必烈遣留夢炎勸降文天祥,遭面唾;(3)中山府薛姓者向忽必烈告密,稱漢人欲劫獄救丞相,擁德祐嗣君為主;(4)忽必烈就告密事召見文天祥,文天祥自認出于己謀,后遭全太后、德祐嗣君等否認;(5)忽必烈再三勸諭文天祥,雖屢遭罵詈,仍欲釋之,并愿尊其為“國師”“天師”,或放還歸鄉(xiāng),均遭拒絕;(6)忽必烈最終下令處死文天祥,“及斬,頸間微涌白膏,剖腹而視,但黃水,剖心而視,心純乎赤。忽必烈取其心肺,與眾酋食之”。(53)鄭思肖著,陳??敌|c:《鄭思肖集·心史·文丞相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122~129頁。于上所述觀之,鄭思肖是在看到他人所撰“文天祥傳”后再作此傳,其基本元素與鄧光薦《丞相傳》頗多重合,但具體情節(jié)卻迥乎其異。鄭思肖所敘情節(jié),夸張失實處甚多,恐難徑信。
逮至元中期,劉岳申撰作《文丞相傳》。劉岳申,廬陵人。他曾說道:“宋亡,丞相信國文公以光明俊偉死燕市,聞天下。”(54)劉岳申:《申齋劉先生文集》卷五《褒忠廟記》,第202頁。劉氏“摭公所著《日錄》《吟嘯集》《指南錄》《集杜》二百首,及宋禮部郎官鄧光薦所述《督府忠義傳》以作公傳,視《史》加詳實焉”。(55)楊士奇:《文丞相祠重修記》,載《文山先生全集》卷二○《附錄》,第516頁。劉氏完成《文丞相傳》后,據(jù)許有壬于元統(tǒng)元年(1333)所作《文丞相傳序》稱:“孫富為湖廣省檢校官,始出遼陽儒學副提舉廬陵劉岳申所為傳,將刻之梓,俾有壬序之。有壬早讀《指南錄》《吟嘯集》,見公自述甚明,三十年前游京師,故老能言公者尚多。而訝其傳之未見于世也,伏讀感慨,惜京師故老之不見及也。公之事業(yè),在天地間炳如日星,自不容泯。而史之取信,世之取法,則有待于是焉。若富也,可謂能后者也。”(56)《至正集》卷三○。是知,劉岳申完成《文丞相傳》后,文天祥之孫文富向許有壬求序。(57)許有壬稱:“有壬早慕文山公風節(jié),與其孫富游,嘗序公傳而未得拜公像,意其雄杰峭異,若太史公疑張子房為魁梧奇?zhèn)ヒ?。富弟寔奉像求贊,始遂瞻拜?!眳㈤啞吨琳肪砹摺段奈纳疆嬒褓潯贰_@表明該傳的撰寫應是得到官方認可,或至少得到默許。劉岳申《文丞相傳》所記文天祥當年被殺之事的主干內(nèi)容,如群臣議釋文天祥、麥述丁倡言殺文天祥、忽必烈召見文天祥諸條事項,(58)詳可參閱《申齋劉先生文集》卷一三《文丞相傳》,茲不俱引。均未超出鄧光薦《丞相傳》的內(nèi)容。
元后期官方修纂《宋史》,危素曾參與其事。(59)孔繁敏:《危素與〈宋史〉的纂修》,載羅炳良主編:《〈宋史〉研究》,北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2009年,第160~175頁。據(jù)前文所述危素與鄧光薦后人之間往來事實,筆者以為危素與《宋史·文天祥傳》的纂作不無關系?!端问贰の奶煜閭鳌房隙▍⒖歼^鄧光薦的《丞相傳》,兩者所述文天祥至元十九年死國事件的主干內(nèi)容基本相同。因《宋史·文天祥傳》極易翻檢,恕不一一俱引。(60)參閱《宋史》卷四一八,第12533~12540頁。
以上所述諸種“文天祥傳”,是我們今天仍能讀到的元代有關文天祥的全部傳記作品。(61)元末吳萊自稱曾見到過一種“文天祥傳記”,并用四百余字對該傳作了簡要敘述,然并未敘及文天祥當年死國之事,茲不引入討論。吳萊:《淵穎集》卷一二《桑海遺錄序》,《四部叢刊》景元至正本。明清時代雖有不少人為文天祥立傳,但大多基于元代文獻,偶有發(fā)揮或補充,價值不大。(62)明代趙弼的傳奇小說集值得留意,其中有《續(xù)宋丞相文文山傳》,該傳所述內(nèi)容,并非空穴。如,文內(nèi)有云:“其日大風揚沙,天地晝晦,咫尺不辨。城門晝閉,南士留燕者,無不悲悼?;蛞跃齐弱?。明日,世祖臨朝撫髀嘆曰:‘文丞相好男子,不肯為吾用。一時輕信人言殺之,誠可惜也。’……世祖嘆曰:‘吾亦悔殺此人,至今傷悼,噬臍無及?!壁w弼描繪文天祥被處死后現(xiàn)奇特天象,與鄧光薦《丞相傳》相同;而趙弼述忽必烈對文天祥的態(tài)度亦應有所本,元末鄭玉有言:“世祖皇帝天縱圣神,既不屈之于未死之前,又復惜之于已死之后”,可為明證。趙弼:《效顰集》上卷《續(xù)宋丞相文文山傳》,明宣德刻本;鄭玉:《師山先生遺文》卷三《為丞相乞立文天祥廟表》。在前述諸傳中,鄧光薦《丞相傳》和《宋史·文天祥傳》,對于文天祥死國事件前因后果的描述最為詳細。當日元廷官員們曾討論過釋放文天祥的問題。有官員認為,一旦釋放文天祥,“忽有妄作”,則將無以應對;色目大臣麥述丁,“嘗開省江西,見公出師震動”,他見識過文天祥在江西的巨大影響力,因此極力諫言處死文天祥。而就在此當口,又出現(xiàn)中山府薛寶住事件,(63)《元史·世祖本紀》載,至元十九年十二月乙未,中書省臣言:“以中山薛保住上匿名書告變,殺宋丞相文天祥?!贝文暾拢邑┫嗪投Y霍孫又稱:“去冬中山府奸民薛寶住為匿名書來上,妄效東方朔書,欺罔朝廷,希覬官賞。”此為元廷處死文天祥之事的正式官方記錄?!对贰肪硪欢妒雷婢拧罚?49頁。它背后牽涉的不僅是故宋皇帝及趙家宗室之事,且與文天祥又有巨大關聯(lián)。忽必烈因而大受震動,決意處死天祥。
如果將文天祥殉節(jié)事件與當日漢人起事反元的情勢聯(lián)系起來加以觀察的話,它不是孤立事件。自至元十六年至至元十九年,南方多地反元活動不斷,反抗活動頻次明顯高于其他時期。(64)詳可參閱楊訥、陳高華編:《元代農(nóng)民戰(zhàn)爭史料匯編》(上編),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26~42頁。南方曾兩度出現(xiàn)建國、稱偽號事件。至元二十年(1283)三月,“廣州新會縣林桂方、趙良鈐等聚眾,偽號羅平國,稱延康年號”;十月,“建寧路管軍總管黃華叛,眾幾十萬,號頭陀軍,偽稱宋祥興五年”。(65)《元史》卷一二《世祖九》,第252、257頁。逮至至元二十一年(1284),江南仍“人心未寧”。(66)《黃溍全集》下冊,《奉訓大夫瑞州路總管府判官致仕黃公墓志銘》,第465頁。只要文天祥不死不降,他始終就是南宋舊有勢力存續(xù)的一種象征,是恢復大宋的希望所在,而這正是元王朝最為擔憂的事情。因此,處死文天祥成為忽必烈當時必然的政治抉擇。(67)據(jù)《元史·世祖后察必傳》載:“[至元]十三年,平宋,幼主朝于上都。大宴,眾皆歡甚,唯后不樂……時宋太后全氏至京,不習北方風土,后為奏令回江南,帝不允,至三奏,帝乃答曰:‘爾婦人無遠慮,若使之南還,或浮言一動,即廢其家,非所以愛之也。茍能愛之,時加存恤,使之便安可也?!笸?,益厚待之。”由此可窺,忽必烈對于南宋問題特別警覺?!对贰肪硪灰凰摹逗箦弧罚?871~2872頁。
倘若我們能體察到文天祥在宋亡元興這一特殊歷史轉(zhuǎn)折時期中所扮演的角色以及他在當日反元人們心目中的影響,那么后來所謂他“忠義”形象的高大,當非只是一種“塑造”。(68)有關文天祥忠義形象在元代“塑造”的問題,可參閱陳功林:《文天祥形象的塑造與演變》,江西師范大學碩士研究生學位論文,2016年。換言之,文天祥在當日現(xiàn)實社會中本有他實在的位置。當然不可否認的是,為文天祥立傳、呼吁為其立祠的眾多士人中,大多為江西籍人士,他們確實起到推波助瀾的作用。元代中后期,揭傒斯說:“當其(宋)亡也,文丞相斬首燕市,終三百年火德之祚,為萬世亡國之光,而皆出于廬陵,何其盛哉!”(69)《揭傒斯全集·文集》卷五《楊氏忠節(jié)祠記》,第363~364頁。而劉岳申《文丞相傳》之“贊”最末句又稱:“死之日,宋亡七年。崖山亡,又五年矣。”(70)《申齋劉先生文集》卷一三《文丞相傳》,第578頁。此傳之作,似乎就是在為文天祥死南宋“國事”而張本。
如果明了文天祥當日在反元復宋人群中的巨大號召力、影響力,以及他不死不降所具有的象征意義,我們對南宋“不亡于厓山之崩,而亡于燕市之戮”的說法,就會有比較真切的理解。宋元之際持“忠宋”立場的宋遺民們對文天祥抱有切實的期待,然而他們或已意識到,文天祥“死國”則意味著宋已不可復。而元代士人所表達的宋“亡于燕市之戮”的觀念,又從何而來呢?在回答此問題前,有必要交代元人從文天祥忠義道德的角度對其加以敘述的問題。(71)謝慧賢曾探討過宋代忠義人物的歷史編纂問題,詳可參閱前揭引文。在宋代,人們對士大夫道德上的要求超過以往,對忠義氣節(jié)極為推重。宋元之際士人言稱:“蓋近年進士為宰相能守節(jié)作全人者,二人焉。潔然清流而不污者,公也;毅然朔庭而不屈者,文山公也?!薄叭倌晟琊?,痛哉尤此公!偷生皆負愧,既殺即褒忠。不屈夸箕并,罹殃廵杲同?!?72)劉塤:《水云村稿》卷七《題古心文后》;陳櫟:《陳定宇先生文集》卷一六《文丞相》,清康熙刻本。而到元代,不僅蒙古人對忠誠故主的人士格外激賞,大部分士人在很大程度上也繼承了傳統(tǒng)儒家的節(jié)義觀念,當時代士人對文天祥極度褒揚:“孔子稱:志士仁人,有殺身以成仁。宋亡,唯廬陵文丞相一人而已!”“宋養(yǎng)士三百余年,死國之昭昭者,文丞相一人。”(73)《申齋劉先生文集》卷九《倪處士墓志銘》,第422頁;《元文類》卷六五《集賢直學士文君神道碑》(元明善撰),第952頁。元代江西安福人周霆震所撰《閱晏彥文所論王生江南野史》有載:
郡人有王炎登者,濫名忝宋季士流,鬻爵登仕,著《江南野史》,不錄文丞相,以呂文煥賣降為不得已。晏彥文按《春秋》追論之,雖難掩廬陵之愧,愈于知而不言……江南自革命以來,學校碑刻悉刊去宋年號,朝廷初不知其所為。仁宗在東宮,一日問左右:“文丞相何如?”對者皆貶其不知天命。仁宗作色曰:“如卿所言,則馮道卻不是忠臣矣?!北婍螝猓嘁曁枞?。信公日見表彰,揚于內(nèi)外。臨御之日,語廷臣曰:“儒者握綱常如拳?!鄙w為信公而發(fā)。(74)周霆震:《石初集》卷一○,民國十年南昌《豫章叢書》編刊局刊《豫章叢書》本。
從此段敘述可知,元廷對文天祥可謂推崇有加,這自然會影響到當時代人對文天祥的評價,元人文集中存有不少關于文丞相祠、祭文等篇什,可為明證。元代的歷史編纂者們在編修史著時對“忠義”者予以特別的表彰。元人纂修《宋史·忠義傳》稱:“靖康之變,志士投袂,起而勤王,臨難不屈,所在有之。及宋之亡,忠節(jié)相望,班班可書,匡直輔翼之功,蓋非一日之積也?!薄熬柢|徇節(jié),之死靡二,則皆為忠義之上者也?!?75)《宋史》卷四四六《忠義一》,第13149~13150頁。文天祥因其“死國”的忠義形象,更是備受推崇。《宋史》“列傳”部分每一卷末都有“贊”“論”,對各該卷人物加以評論。而在《宋史》所有列傳人物中,僅文天祥一人獨有一份“論”。(76)《宋史》卷四一八《文天祥傳》,第12540頁。
元代對文天祥的推崇,勢必會影響到對其形象的“塑造”,但這是否又會進而影響到人們對于“宋亡”的認識?此中之關聯(lián)及可能,尚難遽斷。而文天祥“死國”標志“宋亡”的這種歷史觀,與前述其它三種“宋亡”歷史觀不同,它應是宋元之際及元代士人對文天祥以及他所代表的忠宋氣節(jié)完結(jié)的一種極度褒揚。從忠義道德層面描述文天祥,構(gòu)成宋元之際及元時期有關文天祥歷史書寫的一條主線,黃溍、揭傒斯等浸染于傳統(tǒng)儒家節(jié)義觀念之中的士人,必當受此影響。黃溍將文天祥宋末救危之舉,比之于程嬰救趙、諸葛亮匡扶漢室,此種觀念與宋遺民們的認識應是前后相續(xù)的。
而文天祥“死國”被視為另一種意義上的“宋亡”,這種歷史觀在元代史著的書寫中究竟存不存在,是否有其具體的呈現(xiàn)呢?最可注目者為鄭思肖所著《心史》。鄭思肖是始終忠宋的典型人物,即便“宋亡”多年,仍堅持用“德祐”年號,堅信南宋可再度中興。他于1281年6月作《南風堂記》,稱:“養(yǎng)其未死之身,必一見中興盛事”;在《大義略敘》中則聲言:“旦旦颙望中興?!?77)《鄭思肖集》,第145、190~191、198~199、338頁。特別值得注意的是《大義略敘》,其意在撰作“宋史”:
聞叛臣在彼,教忽必烈僭俾南儒修纂《大宋全史》,且令州縣采訪近年事跡,又僭作《韃史》,逆心私意,顛倒是非,痛屈痛屈,冤何由伸!此我《大義略敘》實又不容不作。《略敘》之作,主乎大義大體,有所不知,不求備載。我紀庶事,雖不該博于眾人,惟主正理,實可標準于后世。……大宋德祐遺臣三山鄭思肖述,德祐八年歲在壬午之春述,德祐九年癸未春正月重修。(78)《鄭思肖集》,第145、190~191、198~199、338頁。
作史即意味著過去時代的終結(jié)。鄭思肖作《大義略敘》以述故宋歷史,某種程度上表明他已接受“宋亡”的現(xiàn)實。此處稱“壬午之春”撰述,次年癸未春“重修”,而文天祥恰又于壬午歲殉節(jié),此該當作何種解析呢?
《大義略敘·自跋》(1282年冬作)尾題“維大宋德祐甲甲甲甲甲甲甲甲甲甲之壬午歲冬至日”,《盟言》(1283年作)尾署“大宋德祐甲甲甲甲甲甲甲甲甲甲之癸末歲三月二十六日庚辰”,(79)《鄭思肖集》,第145、190~191、198~199、338頁。鄭氏所書十“甲”字,含義不明。(80)陸坦所作《心史跋》稱:“至‘德祐’下十‘甲’字,頗似隱語,抑效淵明書甲子之意乎?將必有詳辨之者。”參閱《鄭思肖集·附錄一·序跋》,第304頁。不過,據(jù)明佚名《藏心史》稱,當年《心史》鐵函出,外緘封“大宋世界無窮無極/大宋鐵函經(jīng)/德祐九年佛生日封/此書出日一切皆吉”。(81)《鄭思肖集》,第145、190~191、198~199、338頁。鄭思肖之所以選擇“德祐九年(1283)”封函,(82)《心史》記事最末年代晚至至元二十一年,楊訥分析指出,鄭思肖對此著特別珍視,《大義略敘》曾再修三修,寫畢《盟誓》篇后,并未立即將《心史》沉于古井,至少還在手上保存了一年以上。參閱楊訥:《〈心史〉真?zhèn)伪妗?,《元史論集》,北京: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2年,第438~440頁。應有所寄寓。文天祥殉節(jié)則意味“宋亡”,故宋舊地的人們不得不接受宋不可復的事實!至此之后,“德祐”年號已不再現(xiàn),宋確已亡矣。
另一部值得注意的元代史著是陳桱的《通鑒續(xù)編》。黃時鑒曾指出:“此書是仍然持宋正統(tǒng)論觀點的第一部、也是唯一的一部代表作?!?83)黃時鑒:《〈通鑒續(xù)編〉蒙古史料考索》,《黃時鑒文集I·大漠孤煙》,上海:中西書局,2011年,第136頁。該書是一部有關宋代歷史的“綱目”體作品,其體裁始于朱熹《通鑒綱目》,它的呈現(xiàn)形態(tài),通常由提要“綱”(大字)和敘事“目”(小字)構(gòu)成。全書止于己卯歲,即“祥興二年,大元至元十六年”,“綱”則稱:“春正月,帝在厓山。大元張弘范襲厓山,張世杰力戰(zhàn)御之。二月甲申,師大潰,帝崩。左丞相陸秀夫死之,宋亡?!倍澳俊彼鶖?nèi)容,則止于文天祥殉節(jié)之事。因史文常見,茲不俱引。(84)陳桱:《通鑒續(xù)編》卷二四。
陳桱敘文天祥事跡,應源于《宋史·文天祥傳》及鄧光薦《丞相傳》無疑。《通鑒續(xù)編》之“綱”,以“崖山之破”收尾,明人對此曾指出:“陳子桱之續(xù)通鑒綱目,其知此旨乎?故崖山之破,特書宋亡,蓋以巴延(伯顏)入臨安,宋猶未亡也。及帝昺蹈海,宋始亡矣?!?85)何喬新:《椒邱文集》卷一九《辨通鑒綱目書漢亡》,《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1249冊。該書雖仍以己卯厓山傾覆為“宋亡”標志,但值得注意的是,該書之“目”卻以文天祥殉節(jié)之事煞尾。筆者不揣陋劣,以為此正凸顯出文天祥“燕市之戮”與“宋亡”之間的某種關聯(lián)。(86)有學者指出:“‘文謝之死’被《宋史紀事本末》視為宋史的完結(jié),是南宋一朝在精神上真正終結(jié)的象征。”此或受《通鑒續(xù)編》之影響歟?尚值留意。參閱劉婷婷:《文、謝之死:兼談宋亡之際士大夫的人倫困境與抉擇》,《長江大學學報(社科版)》2013年第11期。大宋三百年史事,至此完結(jié)。